故事的味道为何如此不同

2024-06-08 11:28王可越
视野 2024年10期
关键词:水仙花果汁

王可越

小時候读法国小说,我读到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经常吃牡蛎。

什么是“牡蛎”?听起来好高级!当时我想:牡蛎一定是一种非常高级的食品。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牡蛎”就是人人都能吃到的“海蛎子”。

我去南方旅行,当地人告诉我:“你们说的海蛎子,在广东叫作‘生蚝。在台湾小吃店,叫作‘蚵仔。”

牡蛎、海蛎子、生蚝、蚵仔……难道都是同一种东西?这让我感到疑惑。听起来,它们的格调如此不同。

同一个东西,不同的名字,差别就那么大吗?

这不是食物味道的差异,而是故事味道的差异!

你吃过“烧鸟”吗?“烧鸟”其实就是日本料理店的烤鸡肉串。

很多叫作“烧鸟”的肉串,至少比中式烧烤店的肉串价格贵两倍。多出来的价格,可以被称为肉串的“故事溢价”。不仅如此,在很多日料店里,甜虾、三文鱼、北极贝等菜品的毛利率都轻松超过70%。

无论我们去吃牛排还是日料,吃进去的不仅是食物本身,还是一串符号、一套故事。吃也是一种自我身份的确认过程。在故事里,具有象征意义的食品是“阶层的标志”。

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在《区分》中大致写道:“在食物及进食的选择上,劳动阶级强调‘慷慨,不拘束的环境,拒绝中产阶级文化的矫饰和拘谨。相反地,中产阶级则较为注重食物的品质、风格、展示的方式、美感等特性。”

我们去高级饭店吃饭,俨然是参与“神圣仪式”。高档饭店的服务员,无论动作还是微笑,都十分优雅、克制。一切服务要严格遵照规则,饭店供应的食材及其烹调方式都很精致,但这只是饭店“高级”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菜品摆放及呈现方式。比如,端上来的菜品是用干净的大盘子盛装的,色彩鲜明,摆盘讲究,看起来才更有档次。

比较起来,我的家乡菜问题在于菜量太大。无论“乱炖”还是“杀猪菜”,一份菜就是一盆菜或一锅菜,所有食材都混在一起。一旦追求实惠,就缺少了故事空间。我们如果去大众菜馆用餐,就没办法讲究服务,坐在嘈杂的人群中,想说话都得靠大声嚷嚷(当然,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热闹氛围)。

高级饭店的“象征性消费”,早已经超越消费行为本身。我们不是去填饱肚子的,而是进入故事去体验一整套情怀与品位的。我们会自觉遵从故事规则。如果有人想要戳破这套规则的合理性(例如评价其为“假模假式”“花里胡哨”),我们还会为故事的合理性、神圣性进行辩护。

洞察故事,首先从洞察一个名字开始。名字为故事奠定基调。你的名字叫翠花、二狗子,还是艾米丽、迈克?不同的名字,内涵肯定不一样。故事的气质浓缩于一个名字。

再想想色彩的名字。白色?太普通,改叫“勃朗峰白”,好多了!翠绿?不行,叫“翡冷翠”,是不是立刻变得高级了?

乾隆给皇太后过生日,对菜名都有讲究。关东鸭子,叫作“蓬岛仙禽”;桃子,叫作“仙源瑞果”;鸡肉馅的寿桃,就叫“凤集桃源”。这样一来,这些菜品就具备了十足的皇家派头。

当今,新晋流行的茶饮产品通常不使用常见的茶叶品类的名称(毛峰、大红袍、正山小种之类),而是拥有了一些新的名字。“幽兰拿铁”“抹茶菩提”“人间烟火”……市面上从来没有过这种茶。新名字建立了故事的新品类。一个新名字令人浮想联翩,却猜不出茶饮的真面目。你必须买一杯,尝一尝,才知道它的滋味。

比如,“生打椰椰”“爆锤柠檬茶”,从名字就能想象出饮料制作的场景。“马不停蹄龙眼冰”包含了原料的关键词——“马蹄”“龙眼”,这类名字组合读起来朗朗上口,也更有传播性。

我访问桂林,游览漓江,每次竹筏行驶到“九马画山”(这是漓江上最著名的景点之一)时,我都忍不住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不知道哪位高人最先想出了“九马画山”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给多少导游提供了饭碗。许多导游会问游客:“大家数一数,在山崖上,一共看到了几匹马?”

黄山有个“猪八戒照镜子”的景点。爬到半山腰,导游招呼游客过来,用手机放大拍摄一块石头,在屏幕上指点,帮助一脸迷茫的游客认出“猪八戒”和“镜子”的所在地。

无论去桂林还是去黄山观赏山石景色,都要考验想象力。但想象力的前提是一个名字。名字为认知提供了线索,赋予了石头一个故事。

有了名字这个点睛之笔,几块石头就不再是石头,而是万物有灵的一种象征。你相信了名字,也就逐渐进入故事。于是,山坡上的几块石头、几个图案,越看越像名字所指之物。

其次,一个新故事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充分利用了人们的旧认知。“有共识”的要素,调动了大多数人对故事的一致性理解。比如,电视广告里“专家”的扮演者,通常是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长者。有一些本土乡镇企业想推出高端时装品牌,先要起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品牌名,再雇几个外国人充当模特或形象代言人。消费者对于专家的长相和外国时装的品牌形象,都有相似的基础认知,有这样的线索指引,“专家”和“外国时装品牌”看起来就很可信。如果认知的土壤不改变,恐怕这种简单粗暴的认知利用在一段时间内会一直奏效。

又比如,某矿泉水品牌方曾用水仙花做实验,声称水仙花在真正的“天然水”中会长得更好。

竞争对手的老板看后,气愤地表示:“水仙花放在粪水里长势更好,难道粪水就更好?”

事实上,我的家人也用某品牌的山泉水浇灌水仙花。水仙花值几元?我看着觉得浪费,但也无法阻止用天然水“爱水仙花”的行为。这其中的原因,一定是天然水隐含着“天然”的叙事,自然地打中了人们心中对“天然”的感受。

人们普遍认为碳酸饮料不太健康,而果汁更健康,因为果汁来自水果,还是“天然的”。

人们用“本质化”推论,去掉水果的冗余之后,果汁是“最有用的本质”。但事实上,这个本质并不怎么样。

我们都知道,榨汁会去掉水果的膳食纤维,也会损失大量水果中的维生素和抗氧化物质。好喝的果汁含糖量相当高。研究表明,苹果汁、橙汁的含糖量都在8%以上,而葡萄汁的含糖量甚至高达15%~20%,几乎是等量可乐含糖量的两倍。喝一杯“纯果汁”,等于喝进20~40克的糖,40克糖相当于额外吃进半碗米饭的热量,怎么可能更健康?

有关果汁的“健康故事”依托于人们的自然联想。这个“健康故事”,也获得了榨汁机厂商、果汁生产者以及水果贩卖者等利益相关方的共同推动,而相关的商业传播利用了消费者想当然的故事思维。

最后,效力强大的故事,往往都包含跌宕起伏的戏剧性结构。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中,特别提取了人类历史上的14个重要时刻,用放大镜聚焦“命运来临”的伟大瞬间,尤其突出英雄们的戏剧性表现。如此一来,几千年历史被归纳、提炼为一些關键的故事场景。在罗曼·罗兰撰写的著名传记中,贝多芬或米开朗琪罗等伟大的历史人物都被塑造成神奇且浪漫的人,他们征服巅峰,扭转命运。这种故事的成功之处在于突出人物意志、性格等主题,淡化了其他因素。伟大的历史读起来让人血脉偾张。编织故事的戏剧化方法,一直延续到现在。大部分好莱坞卖座大片,仍然遵循着“英雄之旅”的模式。此类影片的主角即“英雄”受到召唤,调动潜能,成长蜕变,最后打败了坏人。音乐响起,故事圆满结束,观众胸中涌动着一股激情。换汤不换药的流行电影、浪漫的英雄主义故事、戏剧性的故事逻辑屡试不爽,也最契合人们对戏剧化的认知习惯。

受欢迎的文化产品,其故事往往包含完整的起承转合、喜怒哀乐。读者、观众通过阅读、观看故事,就像快速过完了完整的人生。英雄要在故事中彰显伟大之处,而人们看电影、看小说时,也在寻求一面镜子,通过观看俯瞰生活,映射自己存在的意义。

尤瓦尔·赫拉利认为:智人成为地球的主宰者的秘诀在于,其能创造并且相信某些“虚构的故事”。对“虚构事物和故事”的认知,让人成为人。而不断寻求意义的人,又在消费着故事背后的象征滋味。我们不但要生活,还要不断地通过故事为生活“插入”意义。选择一个名字、一段故事,我们就获得了相应的身份。人们平淡的生活在“故事酱料”的调配下,也有了味道。

总的来说,牡蛎、烤鸡肉串、石头或果汁,单独看上去都缺乏意义,只有在故事中才有意义。

我们是故事中的人,又在呼唤着故事。我们吃东西、旅行、交谈、看书消遣,都是在故事中漫游,在漫游中寻找自我的形象。故事是我们自身形象的载体,让我们将琐碎的印象拼成完整的图形。故事之网能传递文化,也安置了我们的心。

只有学会“消费故事”的营造之术,我们才能从事创造和传播行业,并以此谋生;与此同时,我们也能理解故事虚幻的模式,不至于过度陷入名词编织的迷局,亦可拉开距离,审视自己,适当地收敛自我的物欲。

(秋水长天摘自人民邮电出版社《10种洞察:探索理所当然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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