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他更怕

2024-06-07 17:35周海亮
作文周刊(中考版) 2024年16期
关键词:指甲花桃红色鲜血

周海亮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鸡,放牛,院角为女儿种满桃红色的指甲花。他喜欢躺在树荫下,枕着锄头,眯着眼,喝妻子为他冲的鸡蛋茶。可是战争来了,安静的生活突然被打断,他不得不离开。

他离开,因为他怕死,怕女儿和妻子遭遇意外。他亲眼看见弹片将一个男人瞬间撕开,那个男人,不过是如他一样的农民。还有远处的枪炮声,俯冲下来的飞机,映红天边的火光,撤进村子的伤兵和流淌的鲜血……他必须离开。

他怕死,更怕别离。

他随着人群,逃出村子,逃上公路。飞机追赶着他们,炸弹不断在人群里爆炸,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人群躲进深山,燃烧弹倾泻下来,人被烧成炭,炭继续燃烧,世界变成地狱,地狱灼热滚烫。他不明白农民有什么错,他只知道他们无处可藏。又有士兵追赶上来,大山被层层围困,等待他们的,只剩死去和被俘。很多人期待被俘,被俘还有机会,还有解释或者求饶的机会,但是他不想。

他逃了出去。几百个农民,他是唯一逃出去的一个。他追上撤退的部队,成为一名士兵。有老兵劝他不要当兵,老兵说,以我们的装备,这不是打仗,不是拼命,而是送死。他说,我当兵。老兵说,当兵,肯定活不过三个月;被俘运气好的话,可以熬到战争结束。他说,我当兵。老兵说,真不怕死?他说,怕死,但我当兵。

他怕死,更怕被奴役。

他没有枪。没有枪的新兵很多。冲锋时,他扛着大刀,紧跟住前面的老兵。老兵倒下了,他捡起枪,继续往前。戰斗打响以前,他曾担心过枪,老兵告诉他,这个最不用担心。他说今天是他当兵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正常的话,就该阵亡了。他猜得很准。他还说,现在当兵两个月,就是老兵了。他这才知道,老兵不过二十一岁,三个月以前,还是西式医院里的一名牙医学徒。

老兵说得没错,他们不是拼命,而是送死,并且心甘情愿地,永远不息地去送死。长官说,这叫“添油”,这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战术。他懂,在乡下,冬夜长,想油灯燃烧不息,就得不停添油。因为,那火焰可以奄奄一息,但绝不能灭。

他怕死,更怕熄灭。

可是战争竟然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相信,仍然攥着烧火棍般的枪,缩在战壕里,不敢出来。他已当兵三年,他是整个师部唯一活过三年的士兵。三年里他杀死十多名敌兵,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士兵的模样和临死前的表情。在他随后的生命里,那些士兵毫发毕现,面目狰狞,夜夜与他纠缠。不管如何,他成为英雄,他应该受到赞美和礼遇。

他回到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鸡,放牛,院角种满桃红色的指甲花。他说,我打仗,不就是为了回来吗?很多年过去。几乎没有人再记起他曾经是一名士兵。又很多年过去,几乎没有人再知道这里曾经被轰炸、被占领、被蹂躏,这里的人们曾经被驱赶、被奴役、被屠杀。每一天,他都将挤满老年斑的脸努力抬起。他仰望天空,害怕有一天,天空再次出现密密匝匝的飞机,然后,炸弹呼啸而下。临终前几天,他想告诉每一个人,曾经的村子,妻子,女儿,父亲,母亲,兄弟,炸弹,大火,老兵,战壕,履带,尘烟,炸成两段的尸体,黏稠的鲜血,鲜血,鲜血……可是他太老了,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知道他不会忘记,但他怕活着的人们,会忘记。

他不怕死,他更怕遗忘。

(选自《小说界》2016年第3期,有删改)

●训练

1.文中的“他”都害怕什么?请用简洁的语言概括。

答:

2.文章以“他怕,他更怕”为题,有什么作用?

答:

3.文章第一段和倒数第二段有几乎相同的环境描写,有什么作用?

答:

4.清明节,学校展开缅怀烈士的活动,请你为文中的“他”写一段追思寄语。(请运用至少一种修辞手法,不少于100字。)

答:

(参考答案见下期中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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