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她租住在这栋房子唯一有对流风的房间。当初房东租给她这间房子是考虑到她眼睛不方便,一楼比较好走,并不晓得她每天晚上都要站在那扇临街的窗户前往外看。当然不是用眼睛看,是用耳朵“看”。一个失去眼睛的人,全身渐渐就会长满耳朵。在彻底失明后,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耳朵。
她在一家推拿店工作,离租住的房子挺近的,顺风要走十多分钟,迎风走要快一点。迎风走,迎面而来的风总是能把前方的情况告诉她,让她能精准地绕开障碍,走得快。现在她把风驯服了。以前的风可不是这样,没被驯服的风都是桀骜不驯的,横冲直撞,不该来的时候来,不该走的时候走,有点欺负她的意思。
一年前,她孤身来到这座城市,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谁能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灾祸会夺走她所有的美好呢?她不愿意回去,就是留在这里乞讨,也比回家让年迈的奶奶和被生活压垮腰的母亲照顾自己强,好在不必真的沦落至乞讨。她有位老乡在这里开推拿店,把她请过去后,挂上“盲人推拿”的牌子。她看不到牌子上写的啥,只听到风吹动木牌子“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听,真好听。但也不是一直好听,有时候“哗啦哗啦”的声音就是干扰,毕竟风还没被驯服。
有一天來了客人,她竖起耳朵去搜寻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好判定窗帘有没有拉上,风就故意捣蛋,“哗啦哗啦”声把“沙沙”声掩盖。
“你怎么回事?窗帘还没拉上就按?”脱了上衣的客人又把衣服盖上,怒火直往她脸上喷。“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拉上。”她急急朝风来的方向走去,风却故意放过窗帘去撩拨另一侧盖着桌子的桌布。不出所料,她重重地撞上了桌角。
给客人按摩的时候,她得靠着客人的呼吸声来辨别力度是否合适,毕竟刚学没多久,力度不太好把控。“哎,疼,疼!会不会按啊?”客人又咆哮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轻点。”她悻悻收回胳膊肘改用手指。客人分“耐受”与“不耐受”两种,耐受的方可用手肘,不耐受的只能用手指。
就是那一天,她跟风杠上了。她认定风是邪恶的,只会恶作剧。那天从店里走回出租屋的路上,她先是撞到路边的树上,然后被不知何时飘到脚边的塑料袋绊倒。到租住的房间前,挂在门口的风铃没有响,她差点误入他人的房间。进了屋,换了衣衫,才发现那扇临街的窗户一直没关,是一只猫告诉她的。那只猫“嗖”的一声跑入屋内,乒乒乓乓弄倒了好多东西,最后还大言不惭地发出响亮的一声叫。
糟透了,这一天过得糟透了,人倒霉起来连猫都来欺负。就像刚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的那一刻一样,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头深深地埋进手窝里,眼泪片刻就湿了衣袖。腿边却一阵暖,还有“呼噜噜”的声音。她伸手去摸,软绵绵的、热乎乎的,没错,是一只猫。风说它叫狐狸,是楼上一个女孩养的。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团橘色,长长的尾巴,尖尖的耳朵,确实像只狐狸。
“你叫狐狸?”“喵——”“你住这楼上吗?”“喵——”她自然不懂猫语,却忽然相信风说的了。那么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么柔软,那么真实,很难叫人不相信。她耐住性子听,楼上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声:“狐狸——狐狸——回来——”
就在那一刻,她无师自通地掌握了驯服风的要诀。驯服一只猫必须顺着毛发的方向去抚摸它,驯服一阵风也是一样的,你得信任,得倾听。
她开始倾听,站到窗前听。被驯服的风会告诉她风所知道的一切:小提琴声、高跟鞋踩在木楼梯上的声音、键盘声、打闹声……这都是风给她介绍住在这栋房子里的邻居们。
后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当中的一员,活生生的一员。
选自《红豆》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