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池塘泥土暴露、水草青黄,像一个冷清的球场。少量的水存储在池塘中央,像锅底快要熬干的汤汁。水中已经没有了鱼,只有蝌蚪在浮游。密密麻麻的蝌蚪奋力抢夺着稀少的食物,争取生机,以期在池塘彻底干涸之前脱颖而出,成为蛙。池塘上空也没有了盘旋俯冲的鸟,一只都没有。想必耳聪目明的鸟儿知道池塘没有了好料,即使还有,也是力不能及,于是飞去其他地方觅食了。天空中有云,轻薄、零碎的云,像采摘过后被遗弃的蘑菇。秋风吹过池塘,青黄的草抖动,像是被薅或理顺之中的羊毛。草中屈膝弓背的那个人,屏息静气,或鼓劲发力。他的手要么在挖洞,要么在洞里摸索,像是屠户解剖,也像藏家淘宝。不一会儿,便能见他掏出令人瞠目结舌的黄鳝来。黄鳝一条比一条大,经过他的手挺举、宣扬,然后放进桶里。桶被污泥浊水浸染,看不清原色了。硕大、圆滑的黄鳝挤在桶里,胡乱紧张地翻动,像是山中被猴群攀缘过后的藤蔓。已经起立的他浑身泥泞,笑逐颜开,露着清洁、齐整的白牙。他的形象在早些时候已有清楚的展示和记录。他捕捉黄鳝的全过程,有专业的摄像师跟踪拍摄。他仿佛是演员,但其实不是。即使有演绎的成分,也绝对没有人看得出来,也不可能被发现。
他的的确确是捉黄鳝的高手。正是他捉黄鳝的绝技,使他成为有九百一十万粉丝的网红。他开着名车,村中有别墅,城里有豪宅。怎么啦?那都是他靠本事换来的。他三岁就认识黄鳝,四岁便捉黄鳝。从五岁捉得第一条黄鳝开始,黄鳝对于他就像树上的果实、地里的红薯,伸手就来,势在必得。他是黄鳝的克星,黄鳝是他的救星。仿佛天生和毕生都与黄鳝有缘,他姓黄名善,黄善。
黄善今年二十四岁,捉了二十年的黄鳝。
今年是黄善捉黄鳝二十周年,他采纳大家的建议,决定庆祝一番。
今天捉得的那大半桶黄鳝,仿佛是献给自己的礼物,他当然不会售卖,而是装进了自己的车里。他今天开的车是路虎。高大、结实的路虎车,像一头魁梧的象,大摇大摆沿着河边的路,进了村庄。
上嶺村今天格外红火、热络。各地前来祝贺黄善的粉丝和网红络绎不绝,他们的车辆在黄善家的院墙外停满,并排到了学校。黄善不得不把车停在学校。他拎着那大半桶黄鳝往家走。摄像师这时打开短视频平台,开始直播。山清水秀的上岭村因为黄善和一桶黄鳝,进入大众的视野。从学校到黄善家短短五分钟的路程,直播间拥入了三万人。随着粉丝和其他网红的层出不穷,直播间人数急遽飙升,达到“十万+”,并且居高不下。想成为网红的粉丝和已经成为网红的前粉丝,像被勾引的黄鳝,或像自投罗网的鱼群,争先恐后地钻进镜头里,搔首弄姿,上蹿下跳。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黄善是他们的榜样、老师,甚至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竞相效仿他,受他的鼓舞和启发进行创作——捉螃蟹、泥鳅,熏老鼠,灭红火蚁,阉鸡,阉猪,阉羊,等等,五花八门,各显神通。他们之中,有人因此成为网红,但再红,都红不过黄善。黄善是他们超越不过的山峰,是他们崇拜和推翻不掉的王者。
在弹冠相庆、人如潮涌的当口,黄善开始带货。他今天兜售的不是黄鳝,不是牛羊肉,不是菜刀,而是手机。他诵念着商家提供的广告语,口无遮拦,天花乱坠。不知名的手机在他的鼓吹下神通广大,众见闻者纷纷点击小黄车,下单狂购。当然吸引眼球的还有那大半桶黄鳝——它们正一条一条地被清洗、破解,然后集体下油锅,配合作料翻炒,再分成一碟一碟上桌,供众人享用。手机和黄鳝,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商家操作的二十周年庆,让年轻的黄善身价再度上涨,如日中天。他大碗喝酒,大放狂言,大口吃肉,放纵、奢靡和饕餮,这在上岭村空前绝后,乃至十里八乡,无人能比。
大醉三天的黄善醒来,发现形势变了——质疑甚至揭露他捉黄鳝造假的信息和声音,在网络上传播,铺天盖地,像万箭齐发朝他射来。传闻中具体的造假方式——由人先把搜罗来的大黄鳝预先放入池塘,由黄鳝自行打洞,再由黄善去捕捉。捉到的大黄鳝被反复利用、循环往复,而捉鳝者一直瞒天过海。传闻如重磅炸弹,炸破了黄善的神话,他的粉丝从高峰时的近千万,掉到了五百万。剩下的五百万粉丝,仿佛在等着当事人黄善的表态和声明,以正视听,以观后效。黄善愣了,也蒙了。他压根就不曾想过会掉粉,会一落千丈。但事实和数据如今清楚明确地显示在那里,就像小学时老师在试卷上打的勉强及格的分数。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即使有一点点错,要扣那么多的分吗?黄善惶恐而又委屈地想。我要怎么办呢?
黄善首先想到也是首先见到的,是他的摄像师唐秀峰。唐秀峰是黄善的发小,小学毕业后,黄善辍学了,而唐秀峰继续升学,升初中、高中,而且还考上了大学。去年大学毕业,唐秀峰没有找到工作,准确地说是嫌弃已经找到的工作。他从城里来到乡下,找上黄善,两人意趣相投,一拍即合,就是黄善只管捉黄鳝,唐秀峰负责幕后工作,拍黄善捉黄鳝,然后把视频发到网上,见机操作、炒作,稿费和其他商业收入六四分,黄善六,唐秀峰四。两人勠力同心,默契配合,仅仅半年,“捉黄鳝的黄善”迅速蹿红,两人随之暴富。黄善有今天的发达,唐秀峰功不可没。他不仅是摄像师、拥趸,还是策划者和经纪人。他们过去是黄金坑里的合伙人,一荣俱荣;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唐秀峰一脸愁苦,对小他一个月的黄善说:“黄弟,情况变化这么快,这么大,也是我没预料到的。不过我们也不用太慌张,要沉着应对。你做视频发个声明,说这纯属造谣,OK?”
黄善看看手机镜头,又看看镜头后面的唐秀峰,慌里慌张,心虚到仿佛都被掏空了。他想往心里塞入诚实的东西,说:“网上传的,都是事实呢。”
“所以要辩驳呀,雄辩胜过事实。”
黄善纳闷,说:“我怎么只听说,事实胜过雄辩呢?”
“你是孤陋寡闻,”唐秀峰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你没听说过吧?”
黄善说:“起初我就不想骗人,都是你哄我的,现在看来是被你骗了。”
“捉来捉去,不光上岭村的黄鳝被捉光了,隔壁村甚至全乡的黄鳝也被捉得所剩无几。关键是大黄鳝紧缺呀,没有大黄鳝可捉,就不刺激,不吸引眼球,谁看呀?没有人看,就没有流量,更没有商家找上门。这些都没有,捉黄鳝还有啥用?大黄鳝预先放入池塘,重复利用,是不得已的事情。再说,大黄鳝放入池塘后,自行打洞掩藏,是你亲自发现并捉出来的,对吧?再狡猾的黄鳝,都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妙手擒拿,就算黄鳝有假,但你捉黄鳝的本事是真的,对吧?”
听着唐秀峰头头是道的话,黄善仿佛觉得合乎情理,或情有可原。的确,大黄鳝不易有,两斤以上的,真是十次一遇,上三四斤的,可以说是百里挑一,被当作宝贝一样珍惜。所以从两个月前,他一旦捉得两斤以上的黄鳝,不卖不吃,统统留着。它们身长体重,色泽鲜艳,进入新的池塘,如同重新被投入沙场一般。黄善将它们捉了又放,放了又捉,有的都达到了诸葛亮擒孟获的次数。它们和捉鳝者斗智斗勇,可每次都逃脱不了被活捉的命运。久了,它们似乎就认命了,或麻木了,失去了智慧和斗志,要么洞越打越浅,要么挤在一窝两窝,仿佛在迎合捉鳝者,也仿佛是生怕捉鳝者一旦漏掉不捉而变得孤独无依似的。黄善乐见其成,每次的捉拿轻而易举,收获颇丰。他不曾料到,这其实是埋下了隐患,让细心的甚至专业的网民产生了质疑,并予以揭发。大黄鳝老黄鳝们,其实并不笨呀,它们在给捉鳝者设套、挖坑,企图让扬名立万的捉鳝者名誉扫地、倾家荡产。它们的企图眼看就要得逞了,如果捉鳝者没有断然举措的话。而“捉黄鳝的黄善”想让它们得逞吗?当然不想。因为他不想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咬咬牙,仿佛昧着良心下狠心,然后对着手机镜头厚着脸皮说:
“我没有造假……”
声明的视频发布到网上,关注的网民半信半疑,有的回关,重新成为“捉黄鳝的黄善”的粉丝,有的则退出了。总之,五百万的粉丝总量没有再下降,像一个患了严重痢疾的人吃了猛药后止泻了。唐秀峰看着摇钱树一般的黄善免于暴风雨的侵袭,松了一口气。他对缓过神志的黄善说:
“我们一如既往,照过去的方法做,粉丝还会涨回来的。面包会有的,不是面包,是金子,我们还会赚得盆满钵满。”
黄善没有答应。他沉默着,像是大病初愈仍然虚弱,有气无力,也像是在思考和反省。此刻,他坐在上岭村自家的池塘边。清澈的池塘像一面镜子,显现着他和唐秀峰的影子——两个昔日的同伴今日的同伙,身姿一致却神态各异,像下山偷食后发生龃龉的两只猴子。但他们没有分开,仿佛有共同的利益还在诱惑着他们,将他们捆绑。唐秀峰仿佛看出了黄善的疑虑和胆怯,说:
“我们遭遇这次危机,虽然化解了,但确实需要好好反思一下。究竟是谁出卖了我们?他们怎么懂得这么多,一下就能抓住要害?这个或这些出卖我们的人,是不是就在我们身边?毕竟我们村里有不少做自媒体的,但都不如你红火,比你差远了,所以他们眼红你,嫉妒你,不是直接揭发你,而是向别人爆料,提供情报,由别人揭发,借刀杀人。这些人一定要查出来,该收买的收买,杜绝后患。在没搞定这些人之前,我们的视频和直播暂停。”
黄善惊愣,瞪大眼睛,看着唐秀峰,像童蒙看着启蒙的老师。他脑筋转弯弯,把老师的话过滤了一遍,然后选择了相信。不过他说:
“是谁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办法晓得。”
唐秀峰从上岭村回城了。他在南宁谈了个身高一米八的漂亮女友,正在筹划开一家饭店,让女朋友经营管理。唐秀峰临走时对黄善说:“你不想让我鸡飞蛋打,就认真去把事情办妥。”
依山傍水的上岭村鸟语花香,如诗如画,但如今在黄善眼里简直就是雷场。他认为村里到处都是地雷,每个人都把他视为眼中钉和肉中刺,人人都在朝他发动地雷战,要把他拔掉、炸掉。此刻,他在村中充满警惕,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每一个遇见和找上门的人。自从他成为网红和上岭村的首富,他的确轻视和怠慢了村里的人们,常对他们吆五喝六。遇到困难户,他把救助当成施舍、恩赐。遇到救急借钱的,他把自己当银行,收取利息。逾期不还,利滚利,或没收抵押的财物。他认为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如果不对,银行也不对。他觉得他对得起村庄的家家户户,因为家家户户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哪怕是借钱,都是有求必应。而现在的情势是,村里人对不起他,出卖了他。白眼狼就在村人之中,究竟是谁?是一个,还是一群?
不知不觉,他来到韦交平家。韦交平家的院门虚掩着,黄善从虚开的门往里看,只见韦交平和黄艳河夫妻正在投篮。夫妻俩一人拿着一把铁锹,个子高大的丈夫在三分线外,身材臃肿的妻子在三分线内,两人背對球筐,一把铁锹铲着一只篮球,然后反向投篮。两只篮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先后落进筐中。夫妻俩回望,见球命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得意而朴素的笑容。他们捡球继续。两只廉价的篮球停在两把铁锹上,再一次同时抛出。这一回,妻子命中了,丈夫的球没落进筐内,就差一点。韦交平叹了口气,却不气馁地去捡球继续。夫妻俩重复地做着同一套动作,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他们此刻正在直播,黄善一看便知。他有夫妻俩名为“夫妻双双铁锹投篮”的短视频号,打开来看,见直播间仅有三百一十人,而名下粉丝不过七千人。夫妻俩在为少得可怜的看客和粉丝展示技艺,努力拼搏。如此看来,他们要成为网红何其艰难,靠自媒体发家致富要到猴年马月!是他们出卖的我吗?黄善心想。
韦交平捡球的时候,发现了从院门偷窥的黄善。他热情地把黄善请进来,并将黄善拉到固定的镜头前。黄善和韦交平夫妇共同现身直播间。大网红的加入,让举步维艰又锲而不舍的韦交平夫妇喜出望外,仿佛在黑暗中见到曙光。不一会儿,直播间就增加了两千人,似乎都是冲着黄善来的。韦交平仿佛为了让直播间更活跃,请黄善投篮。黄善不善投篮,露出为难的神色。韦交平说你正面投也行。黄善为了确认是不是韦交平夫妇出卖了他,答应了。他双手抓球,三分线内正面投篮,居然没有命中。韦交平夫妇得意忘形,嘿嘿欢笑。韦交平对年纪小过自己而名望、财富大大超过自己的黄善说:“善呀,我捉黄鳝不如你,你投篮不如我和我老婆。”
黄善说:“是呀。你们两公婆铁锹反向投篮很牛的,就是粉丝那么少,我想不通。”
韦交平摆摆手说:“哎,七千粉丝,我们已经很满足了,都没想到有这么多。我和老婆是闲着没事干,随便玩玩,纯粹是娱乐。”
一旁的韦交平妻子说:“我是为了出汗,减肥,我太胖了。”
听了韦交平夫妇没有隐晦的爽快表白,黄善觉得不是他们出卖了他。这对单纯、朴素的夫妻,大大咧咧,不藏不掖,连黄鳝都比他们狡猾得多。
与韦交平夫妇直播到天黑并吃了饭后,黄善从韦家的院门出来。他行走在夜色斑驳的村庄。村庄暗淡,但不平静。黄善知道还有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正在为生活和梦想努力奋斗。他猜想,出卖他的人应该在这些人里边。韦交平夫妇的嫌疑已经排除,另外一些人的嫌疑则越来越大。他仿佛已经锁定了最大的嫌疑人,黄善径直朝嫌疑人的家走去。持续高亢的声音灌入他的耳朵里,像惊涛拍岸。那是覃凤飞、韦婉宁母女在歌唱。
想到覃凤飞、韦婉宁母女,黄善胆战心惊。与她们纠葛交织的往事,像冰火两重天,搅动他的回忆——在黄善成为网红之前,黄善追求过韦婉宁。他像老鼠爱大米一样爱着韦婉宁,天天往她家送黄鳝。他送的黄鳝,每次都被韦婉宁的母亲覃凤飞像丢死老鼠一样丢出来。这个衰败的寡妇,为了护她的女儿,竟然像母老虎一样勇猛,甚至是凶恶。她的女儿漂亮、温柔,是名副其实的村花。黄善爱她爱到癫狂,但他所做的一切,都被认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死皮赖脸的纠缠,都被村里人当成笑话。可不承想,咸鱼居然可以翻身,山鸡变成了凤凰,黄善靠捉黄鳝出了名,成为网红。他爆红而且暴富,昔日的混混人五人六,旧时的破屋也变成金山银山。覃凤飞、韦婉宁应该后悔了。至少母亲覃凤飞是后悔了,她托人传话,也亲自登门,求饶求亲。如日中天的黄善哪里肯纡尊降贵,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来人统统扫地出门。也许是不服,也许是认为自媒体是发达的门路,母女俩也拍起了视频,做起了直播。每天晚上,干完农活儿和家务的母女俩精心打扮,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黄善偶尔会刷到母女俩的短视频,但眼里和心里只有蔑视。如果不是为了找出出卖他的“内奸”,杜绝后患,黄善今夜才不会走村串户,到这对令他因爱生恨的母女的家里去,他才不会呢。
“正月里来正月花,正月双龙到我家。我家没有好茶饭,十盘果子九盘花;
“二月里来二月花,二月阳雀叫喳喳。一来叫起年成早,二来叫得树开花。”
母女俩的歌声越来越清楚地传进黄善的耳朵,黄善听清了她们唱的是传统彩调《十月花》,因为他也会唱,且自信比母女俩唱得好。母女俩唱歌跑调。
“三月里来三月花,三月雨水笋发芽。十八姑娘去扯笋,梳起头来插起花。”
跑调的母女俩唱到三月的时候,黄善见到了她们。她们就在自家的院墙外边,在一盏节能灯下,边跳边唱。母女俩一致的穿着和装束,统一的摇摆动作,如同一个模子的嗓音,不细看不细听的话,分不清谁是母亲谁是女儿。但黄善分得清,那个令他望而生厌的是母亲,依然令他怦然心动的则是女儿。
此刻,母女俩在明处,黄善在暗处。在暗处的黄善不再往前,他仿佛望而生畏,也仿佛做贼心虚。身处黑暗的他,缺乏迈向光明的勇气,像极了洞藏的贪生怕死的黄鳝。
“四月里来四月花,四月农夫下犁耙。犁来犁去千条路,耙来耙去满园花;
“五月里来五月花,五月豆角打白花。豆角结得千千万,摘去豆角不见花。”
…………
明亮的灯光下,母女俩正大光明地唱着跳着,她们肆无忌惮、纵情表演,唱到四月的时候,声嘶唇颤,唱到五月的时候,满脸是汗。但她们坚持唱下去,跳下去,开开心心、快快活活,仿佛功名利禄早就被她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九月里來九月花,九十岁婆婆纺棉纱。中间纺起泥鳅肚,两头纺成珍珠纱。”
眼前母女俩齐心协力的歌舞,竟让黄善听得有滋有味,看得出了神。马上就唱到十月了,曲终舞停,他要么趁早离开,要么等着被发现。
黄善选择了离开。他从近在眼前的母女身边撤退,从黑暗隐入更深的黑暗,像一只收起兽性或知难而退的老虎。他若有所悟,患得患失地行走在秋天的暗夜里。凉风习习,落叶扑面。
“黄善,黄善!”
一个女性的声音在黄善的身后响起。他为这个递进增强的声音停步,并且转身。一道手机电筒的光亮朝他照射而来,像一支神奇的箭镞。黄善无须猜想,呼唤他的是他曾经的女神韦婉宁。
韦婉宁藏身在光照的后面,黄善看不到她,但那温柔、急促的气息,甚至带香的汗味,黄善却闻得见。迷离之中,他听到韦婉宁说:
“你人都来了,为什么没有胆量再进一步?”
黄善想了想,各种念头,拼凑成一个原因,说:“我还是怕你妈妈。”
“网上关于你的事情,我都晓得了。”她说,“我妈没有出卖你,我更不会。”
黄善惊愣,为韦婉宁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他强迫自己镇定,说:“我只是无聊,随便在村里走走看看而已。”
“你不用怀疑我们村里的人,任何人都不恨你,包括我,包括我妈。”
黄善沉默,仿佛在过滤韦婉宁的话,也仿佛无言以对。
“我走了。”韦婉宁说。灯光转向,照着来路。
待黄善反应过来,已经不见了韦婉宁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失落地站在那儿,像一根熄灭的灯杆。而真正的灯杆其实没有熄灭,它就在附近,笔直、挺拔,散发着乳白的光,映照着他和他家的池塘。只见他家的池塘宁和、清亮,池水正冒着气泡,星星点点,次第漾开。一条接一条黄鳝露出水面,从容坦荡地游动。它们甚至爬上岸,毫不胆怯地来到他的脚边,争先恐后,接连触舔、攀缘他的脚跟和脚踝,然后钻进他的裤筒,把裤筒当成安全的洞穴、温暖的家。
数天之后,黄善再度出现在池塘边。预先布局好的池塘,像是剧目上演前的戏台,扎实而平静。黄善屏息凝神,仿佛正在酝酿情绪的主角,等待幕布的拉开。从城里归来的唐秀峰就在黄善身旁,他胸有成竹,像一名信心满满的导演。刚刚更换的新手机在唐秀峰手中像一件即将攻城略地的武器。他没想到,一旁的黄善忽然夺过他手中的手机,扔进了池塘里。掉在池塘泥水里的手机瞬间光彩湮灭,像一只死蛤蟆。
原刊责编 安殿荣
【作者简介】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于河池师范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