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依然背对背入睡，枕头垫高些，各自翻看手机。这场景持续很长时间了。床头柜前有各自的台灯，两个人的手机都处于静音状态，不会打扰到对方。三天前，她再也熬不住了，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她躺在沙发上翻着翻着手机，就睡着了。他回来时，已经是下半夜。最近他总是下半夜才回来，每次都带一身酒气，今天虽然晚，但没有带酒气。她不会喝酒，过去他曾经试图培养她喝酒，但她嗅到酒气就会翻腾，心就会慌乱。

他回来了，用手晃动着她的肩膀说：“对不起，我又回来晚了。我们几个到乡村去看星空，路程有些远。”说完，看着她的眼睛又补一句：“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知道你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完全醒来了，站了起来，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我当然相信你了。不错，一定是爬到草垛上去看星空了，多自由浪漫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她一边说一边从他头发上取下一根干草。他说：“我曾经约你跟朋友们去营地搭帐篷，徒步去山村果园，你没有忘吧？我约过你许多次，你都拒绝，因为你不喜欢我的朋友圈。”

她冷静地说：“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无法走进你的朋友圈，我喜欢的只是你自己。我们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负担，你总是回家很晚，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对方了吗？每晚我们都是用脊背对抗，各自玩手机，说不上两句话，这样的生活该结束了。”他似乎并不惊讶，点点头说：“好吧，这件事非常简单。不过我想睡觉了，等我醒了我们商量着去办这件事。请理解我，我真的太想睡觉了。”她站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了该穿的衣服。他进卧室关上了门，她则去浴室洗澡。她有点洁癖，每天早晚洗澡，他在房子里吸烟她都无法忍受，但她和他却因为爱结了婚。

她洗澡后穿上了干衣服。每次洗衣服之前她都要看天气预报，如果第二天是阴天、下雨天她是不会洗衣服的，她会将换下的衣服放在卫生间的收纳筐里，等天气好的时候再洗。她和他在结婚之前商量着贷款买房子时，她就对他说，一定要有一个可以晒到太阳的露台。他问她是不是想坐在露台上喝咖啡，她不回答，而是眯着眼睛笑起来。那时候，她的脸上总带着笑容。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可以晒到太阳的露台，她从网上订了金属晾衣架。他明白了，对她说：“这露台用来晾衣服太可惜了。”她说：“我们的衣服有许多细菌，太阳是天然的细菌杀手，经过太阳晒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干净又清爽。”他说：“哦哦哦，我明白了，因为你是医生的女儿，所以特别重视卫生。”她不愿意他谈论医生，因为她的母亲在她十六岁那年就因为疾病过世了。后来她的父亲送她出国留学，她学的是商业管理学。可她出国了才发现，她根本不喜欢这个专业，但又必须完成学业。毕业后回到家，她才知道做外科医生的父亲已经再婚了。她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后搬出家独自居住。父亲很理解，为她付清了三年的房租。因为父亲和继母在她留学期间还生了一个孩子，所以父亲总感觉欠她什么，只要她想做的事总是尽可能地满足她。

她租的房子离她上班的银行很近。她不知道留学归来为什么要去银行上班，但她需要工作，她想摆脱父亲的笼罩，必须在经济上独立。上班不久，她就收到一份结婚请柬——竟然是她十八岁时的初恋男孩和另一个女孩结婚的请柬。她和他中断联系很多年了，在出国之前她和这个同一年级的男孩单独看过几场电影，面对面坐在烧烤店里聊未来。那时候，未来就像烧烤店里的烟雾。男孩说，他喜欢她的头发和她的眼睛。男孩说话时烟雾不断熏着她的眼睛，她很感动，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喜欢上她。男孩喝着啤酒，她喝着可口可乐，也许这就是一场短暂的朦朦胧胧的初恋。后来父亲帮她办好了出国手续。她出国后，就和男孩中断了联系。她很好奇那个曾经说过喜欢她头发和眼睛的男孩，会跟什么样的女孩结婚，于是便去参加了那场婚礼。

几年过去了，那个曾经坐在烧烤店里弥漫的烟雾中，说喜欢她头发和眼睛的男孩旁边的新娘披着长发，穿着纯白色的婚纱。新郎走向她，很有礼貌地说：“你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她站在酒店门口的人群中，突然，她看见了一辆白色的轿车停下来。她看见了车牌号，知道这是父亲的车。父亲从车里下来，关上车门，再去拉开后门，从后座上下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又下来了一个女人，女人手里还拎着一只粉红色的蛋糕。父亲走上前，牵着小女孩的手往酒店走。

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她的心被这场初恋者的婚礼，还有父亲和继母所生女孩的生日庆典所笼罩着，她似被笼罩在灰色迷雾之中。她悄然走下酒店的台阶，走出酒店门口的停车场，朝着落日尽头的城市街景走去，正是深秋时节，暮色苍茫。忽然，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从她身边擦过，她跌倒了。摩托车停住了，骑车的年轻人下了车，摘下头盔，蹲下轻声地说：“伤着了吗？我扶你站起来。”很快就围上来一群人。她趴在地上，感觉身前身后都是一层层迷雾。不知道是谁打的报警电话，不一会儿交警就赶到了。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说都是他的责任，他骑得太快了，他说：“我会负一切责任的。”交警说：“你的态度很好，现在你尽快带她到医院拍片检查，一定要照顾好她并承担后续的一切责任。”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伸出手臂，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了摩托车后座上，说：“现在我就送她去医院检查。”他骑着摩托车对她说：“你别害怕，我会骑得很慢的。”她坐在车后座，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车。摩托车缓慢地行驶着，他仿佛带着她穿過了刚刚经历的层层迷障，她好像从迷雾中醒了过来。当摩托车开到医院门口时，她问：“为什么要带我来医院？”他说：“刚才你受惊吓跌倒了，我带你来医院检查。”她抗拒道：“我不喜欢去医院，请你送我回家吧。”

这就是他和她的故事的开头。他将她送到家门口，说：“我扶你上楼吧。”她没有拒绝，因为她还是感觉到身体无力。这是一栋老式建筑，父亲原来建议租住电梯房，但离上班的地方远，她选择了最近的房子，住在三楼。他想扶她，她说：“我还可以，我自己可以上楼。”他把她送到了三楼房门口，她说：“你回去吧。”他们彼此留了电话号码，他说如果不舒服，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然后就告辞了。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了他的电话，问她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并告诉她说，他就在她家楼下的院子里等她。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突然间涌遍全身。她说：“应该是没问题的，昨晚就能正常走路了，虽然脚踝处有轻微的肿痛感……”几十分钟以后，她要上班了，到楼下发现他还在等她。然后，他送她到银行。

他和她因为这个小小的事故开始来往。他骑着摩托车在几十天里不间断地接送她上下班。他和她这段时间的来往让他们产生了恋情。他们约会了半年后，都有一种想每天跟对方在一起的感觉。某天当他们站在夜色阑珊中拥抱接吻时，他说：“我们结婚吧！”她说：“好的，我们结婚吧！”

现在三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婚姻生活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婚？刚结婚时，他就对她说：“我奶奶特别想要抱重孙子。”他从来不谈论他的父母，只谈论他住在小县城里的奶奶，是奶奶把他养大的。她也从来不问他的父母，因为她也不想让他问及自己的父母。人的生活充满了创痛，不需要时时揭开伤疤。

他们的身体刚结婚时是热烈的。第一次性生活后，他盯着天花板，眼睛里充满梦幻，他说：“希望我们早日有一个孩子，我们这么相爱一定会很快有小宝宝的。”她说：“时间还早，过几年再要孩子吧。我们现在还要还房贷之类的，我听说抚养一个孩子要投入很多精力。我们都还年轻，先挣钱再要孩子也不晚。”他说：“好的，我听你的。”也就是从那天以后，他们采取了避孕措施。

她从早到晚都上班，这就是银行。他从前在车行上班，也是早出晚归。后来他更忙了，他跟两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咖啡馆。他说不能永远是打工族，说这些时，他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双手从身后搂住她，亲吻她的头发和脖颈，随后温柔地说道：“我真的想要孩子，你想要吗？”她屏住呼吸。每次都要做种种防护，因为她说的所有不要孩子的理由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她没有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眼前总会闪现出那天酒店门口看见的画面，父亲对那个小女孩的爱，让她深深地感到被抛弃了。那一幕使她的身体和潜意识排斥孩子。

如果没有他的到来，她的生活将更为荒芜。银行的工作本来就很枯燥乏味，但她必须工作才能离开父亲独立生活。他出现，和她结了婚，还为了能早日有个孩子开了一家咖啡馆，加倍努力工作。可从此以后，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十二点之后回家。最初她不介意，似乎也是理解他的。

她早上六点必须起床洗澡，七点必须出门去银行，晚上七点半回家。在他开咖啡馆之前，他们的时间基本上是同步的，他还会去菜市场顺便买些晚上吃的蔬菜和肉回家，两个人一起做饭，他炒菜做饭，她帮忙洗菜、收拾碗筷，等等。饭后他们会到楼下散步半小时，回家后就开始洗澡。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俩会同时洗澡。从进入浴室，两个年轻的身体就开始了亲密接触，到进入卧室时每次都能美好地进入爱的高潮。如果生活永远这样下去，那该多么美好啊！

原来她每天晚上还等他回来，但日日如此她有些坚持不住了，后来经常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他回来了，会轻手轻脚地去洗澡。自从他开了咖啡馆，他们就无法在同一时间去洗澡了。他洗完澡后会轻手轻脚地躺在她旁边，有时候她明明醒了，但也不愿有所反应。他也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慢慢地，他和她在床上的亲密接触越来越少了。

三个合伙人经营咖啡馆一段时间后，开始轮流值班。他们都是小伙子，有一个正谈恋爱，另外两个都已经结婚，他们大约都意识到了开咖啡馆对生活的影响。轮流值班以后，每周有两天时间，他可以像从前一样，晚上七点半就回家了。在那两天时间里，他和她又可以像从前那样自己做饭吃，晚上在同一时间去浴室洗澡。

那天晚上，他半夜回家就睡了，衣服脱在外面的沙发上。早上她从卧室走出来，就嗅到了一阵香水的味道。她对味道很敏感，循着味道而去，她终于发现了香水味是从他外衣领口上弥漫出来的。她将他的外衣拿起来细看，竟然发现领口上有一道玫瑰色的唇印，她颤抖着面对这一切。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他的外套放回原位，去浴室洗了澡，换上银行的工装。她化上淡妆后，打开门，从容淡定地下楼，然后像往常一样步行到银行上班。那一天她看上去气色不好，每个见到她的人都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下班后，她打开门，客厅里似乎还有香水的味道。她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想换换空气，然而半小时以后仍然还有味道。她后来发现他将外套丢在了卫生间的收纳筐里，他和她的衣服都是她负责洗晒的。又看到那件有香水味和玫瑰色唇印的外套，她快崩溃了。

她在刹那间失去了饥饿感。他拎着刚买的菜回来了，很高兴地走向她，说他去做饭。她说：“你嗅到这房间里的味道了吗？”他问：“什么味道？”她带他走进卫生间，伸出手拎起他的那件外套，说：“这外套上有香水味，还有玫瑰色唇印……”她不再说下去了。他问她：“是的，你想说什么？”

她无语。他走上前来拎起那件衣服看了看，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说：“你听我解释，这事你一定要让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看上去既滑稽又无助。他坐到沙发上，她的对面，他说：“昨天在咖啡馆，遇到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喝醉了的女孩走进咖啡馆，那女孩后面紧跟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好像也醉了。我迎上前，女孩就扑进我怀里说：‘抱抱我，抱抱我……于是，我的手本能地伸出去抱住了女孩。如果我不抱住她，她就会摔倒。就这样，女孩的头倚在了我肩头，唇印和香水味估计都是那时候留下的。后来那醉了的女孩和男孩坐在沙发上彼此依偎着，男孩清醒些后叫了出租车扶着女孩乘出租車走了。”

他笑了，她也笑了，一场误会就这样结束了。之后他做了红烧肉、西红柿炒蛋、萝卜汤，还有一碟炒花生米。他给自己倒了一壶小酒，遗憾地说：“如果你能喝酒，我们就可以庆贺一下了。”她问他庆贺什么，他幽默地说：“庆贺两件事，一是我们的房贷就快还完了，所以我们很快就可以增加人口了；二是要庆贺我说清楚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感谢你能理解。我们又可以轻松地吃饭了。”

他自己独饮也很快乐，不知不觉又喝多了。他还想贪杯，她制止了，将他扶到沙发上。他顺势躺在沙发上睡了。她抱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收拾了碗筷后想叫醒他，让他回房间睡，但他睡得很沉很沉。她洗了澡，独自回到了卧室。这是结婚以来，他们第一次分房睡。半夜醒来，枕边没有他的气息，她还有些不习惯。

有了第一次睡沙发，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通常他睡沙发是因为他在外面喝了酒。往往是这样，下半夜她醒来才发现他睡在了沙发上，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喝酒了。于是，沙发上就多了一床被子。她似乎习惯了他睡在沙发上。如果他喝酒回家躺在她旁边的枕头上，她一夜都会生气，睡不好觉。他清醒着想要她的身体时，她就告诉他说：“你这样好喝酒，短时间内我们是不可能要孩子的。”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但总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除了咖啡馆的事，最近他和几个朋友配了野外帐篷，他跟她商量，说找时间去野外搭帐篷住几天，到时候就让她请几天假……

她睁大了双眼，内心仿佛升起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定了周末去荒野山冈搭帐篷，她去银行请假，行长说：“没有人替代你的工作，这次就算了吧！”她一想，那就算了吧，虽然她向往荒野深处熊熊燃烧的篝火，但工作还是更重要。第二天早晨，她去上班时也正是他出发时，他安慰她说：“等下次再去。”听上去他的安慰显得轻飘飘的，因为他急着要走，楼下一辆红色的越野车在等他，他背着几个大包匆匆出去了。她来到窗口往下看，看到从红色越野车上走下来一个长发飘逸的女子，跑上前来从他身上接过一个包。女子看上去很文艺，穿着马靴和牛仔裤。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开走了，她有说不清楚的沮丧和失落。她还像往常一样步行上班，那堆燃烧的篝火在意识深处逐渐熄灭了。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沮丧的一天。

下班回家后她叫了外賣。她平时是拒绝外卖的，但那天晚上她就是想融入这个时代的生活。父亲来电话，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正在叫外卖。父亲问：“为什么叫外卖啊？你不知道外卖是怎么一回事吗？”她挂断了电话。每次父亲来电话，讲到中途她不想听下去，就把电话挂断。知道她结婚，父亲最初建议她办婚礼。父亲说他可以在大饭店为她举办一场有档次的婚礼，但她拒绝了。有一次父亲要带着继母来看她，她也拒绝了。

外卖小哥站在门口敲门，她打开门接外卖，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她饿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味蕾都很饿。每天她看到骑电单车的外卖小哥，都感到自己离外卖很远。而此刻，她发现手中塑料饭盒中的饭菜很好吃，有一种新鲜的味道。

天近黄昏，他突然发来视频，告诉她说，帐篷搭起来了，篝火也燃烧起来了。在视频中她看见了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其中就有那个开越野车的长发飘逸的女人，她好像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镜头中总不间断地出现她的身影。她关掉视频，他发来的视频使她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第二天黄昏，她刚回到家去露台上收衣服，站在露台往下看时看见一辆红色的越野车开进院子。那个长发飘逸的女子和他同时下车，他把帐篷取出来背在肩上，女人跟他挥手告别。在她看来，他和那个女子的告别有些依依不舍。随后他上楼来了，她收拾好晒着的衣物，显得慌乱而无神。他进了门，她嗅到了他从荒野上带回来的味道。他放下东西，走近她，想说些什么。她却脱口而出：“你走远些，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味道？”他笑着说：“是啊，你没有去太遗憾了。我们还捉到了一只兔子，本想做烧烤的，但一个女孩说放了它吧，我们就放走了兔子。”她说：“你说的女孩就是刚才送你回来的女人吧？”他说：“哦，你是收衣服时看见的吧？那个女孩很文艺，喜欢拍照片，在荒野上的生活能力也很强。”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他说：“我们团队的人都很喜欢她的阳光和善良。”她说：“还喜欢她飘逸的长发和漂亮吧？”他说：“是的，我怎么感觉你今天阴阳怪气的？你怎么这么好嫉妒啊？”她突然间提高嗓门：“你以为我会嫉妒吗？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干什么。你喜欢什么人就去喜欢吧，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她去洗澡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陪她去洗澡。她洗澡后回房间睡觉了，他洗澡后上床，手伸过来想抚摸她。她说：“请别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他的手移开了。他没有关灯，翻过身看手机。她也打开了手机，开始看微信。她好几天没有翻手机了，现在才发现，关于这次在野外的活动，他发了好几组照片，每组照片都是九张。她看见了篝火下他们干杯的场景，还看见了那个长发飘逸的女子就坐在他的身边。

她关了灯，用脊背对着他。自此以后，他和她只要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是脊背对着脊背。他们的生活方式开始发生变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下班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久而久之，厨房中就没有烟火升起了。冷战在他和她之间进行着。尽管如此，在他们又一次去荒野搭帐篷时，他还是邀请她一块儿去，她却傲慢地抬起头说：“如果有那个女人同行，我是不会去的。”他解释说：“我们是同行者，大家是一个集体，仅此而已，大家都喜欢她在场。随便你吧，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第二天上班前，她又在露台上看见了那辆红色的越野车，还看见了那个长发飘逸的女子。所有这一切，加剧了他和她关系的紧张，两人更加冷漠。尽管如此，只要没有喝酒，他每天晚上回来，洗完澡后仍然会躺在她身边。之后，他又经常和他的朋友们外出徒步，还有去野外搭帐篷，每次他叫她同行，她都冷漠地拒绝。

因为不做饭，他回家后也开始叫外卖。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各叫各的外卖。他和她住在同一空间，却开始了冷冰的战争。她熬不住了，打算和他谈谈，他说等他睡醒再说。他因为去乡村看星空，天亮才回来，所以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她下班回来，他醒了，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中间相隔一张茶桌。他说：“你说的事我答应你，因为婚姻是无法勉强的。不过，在我们离婚之前，我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之前告诉过你，我是奶奶养大的，但我并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弃婴。是奶奶把我抱回家，艰辛地把我养大，直到我大学毕业。这一切我是大学毕业后才知道的。爷爷过世很早，他们没有其他孩子。奶奶年事已高，最盼望的是我早早结婚，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回小县城看看奶奶，让她看看我们的结婚证，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本来想早些带你去看奶奶的，但我们一直在忙。”

她一直在倾听，她的目光起初是冷漠的，后来随同他说话的声调，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温和，她的双手不断地相扣，看得出来，她内心深处正在涌起波涛。她说：“好的，这事我答应你，我们出发吧，恰好我有三天假。”他的目光突然闪现出惊喜，他说：“我刚拿到了驾照，去借一辆车，就开车回家吧。”她说：“好的。”目光中有了很久未有的一丝丝光亮。她收拾东西，将结婚证装进包里。半小时后，他就开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来到了院子里。她下了楼。他为她打开车门，她坐在他旁边。

他开车很稳，她坐他开的车很安心。他不快不慢地将车子开出了城区。她看见高速公路两边粉红色的桃花。他说：“春天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的桃花，才意识到春天真的来了。下午两点钟他们抵达滇西小县城。他说，幼儿园、小学和中学他都是在县城度过的。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他說，小县城也在变化，他两三年没回家，过去的街道拓宽了。他说，他事先没通知奶奶，想给奶奶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把车停好，说，奶奶还住在小巷深处的老房子里，车无法开进去，只能从小巷里走进去。她觉得很好奇，脸上有了微笑。他看到她的微笑后说：“你笑起来时最美。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这样看上去才像小两口，奶奶看见我们会很高兴的。”她把手伸过去，他牵着她的手，春天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熟人，和他们热络地打招呼。他牵着她的手走到了一条石板小路上，告诉她，小时候奶奶就是牵着他的小手在这条古老的小巷道上走，他每天上学、放学时走的都是这条小路。

推开一道木门就到家了，一进门他就叫着：“奶奶，您在家吗？”奶奶走了出来，跟着还走出来了另一个老人，他看见那老人就叫：“爷爷好。”他微笑着走到奶奶面前，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他牵着她的手对奶奶说：“奶奶，这是您的孙媳妇，我们回来看您了。”奶奶惊喜地笑了，连声说道：“这两天早晨在院子里都会看见喜鹊，我就知道好事要临门了。”

站在奶奶身边的爷爷也说：“是啊，你奶奶总是念叨着你们，现在可好了，你奶奶终于美梦成真了。”她从包里取出了结婚证递给奶奶，说：“奶奶，谢谢您，这是我们的结婚证。”奶奶接过结婚证高兴地说：“太好了，老天爷保佑你们白头到老。”邻居们都来了，说是要好好庆贺一下。于是，奶奶做主说：“明天晚上请街坊四邻到家里来吃餐饭，也就算庆贺了。”这事就这样定了，邻居们说明天他们会来帮忙的。

奶奶说：“你们要是不累的话，就到田野里走一走，不用多远就可以看见村子里的桃李都开花了。”他对她说道：“是啊，小时候，奶奶每到春天都会带我去看桃花、李花的。”于是，他牵着她的手出了门。走出了小巷道，他寻找着记忆深处通往城郊外的小路。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出了城。他牵着她的手从青麦地里的小路走到了一个小村庄，便看见村里的桃花、李花全都开了。他掏出手机给她拍了很多照片。

回到奶奶家时，奶奶和爷爷已经做好了晚饭，奶奶将他们带进了一间新房，一张双人床上铺的是新婚的被褥，木格子窗户上贴着红色的喜庆剪纸，奶奶说这是她早就准备好了的。房间改造过，多了卫生间，还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可以洗热水澡。

在喜庆的新房里，他和她目光对视片刻又移开了，此时奶奶正好叫他们去吃饭。

好久没有围坐在圆桌前吃饭了，奶奶不停地给他们搛菜。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她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他说，从小到大，他最喜欢吃奶奶做的饭菜了。奶奶高兴极了，还不停地给爷爷搛菜，看得出奶奶跟爷爷的关系也很好。奶奶说：“他儿女们都在外面工作，我俩就相互照顾，人老了就是找一个伴儿而已。”她看着眼前的这对老人，内心的那座冰川，此刻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

夜幕降临，他们进了喜庆的婚房。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也累了，先去洗澡吧。”她听他的，先到浴室去了。她脱了衣服后突然探出头来叫他：“浴室很宽敞，进来一块儿洗吧，你开了一天的车也累了。”他迟疑了片刻，脱了衣服，进了浴室。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洗澡了，他站在她后面，突然想去吻她的脖颈。站在水龙头下面，在温暖的水汽中他们开始了接吻、拥抱，过后他把她抱到了红色的婚床上。这一夜，他们又开始了夫妻之间已经很久没有的亲密生活。事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她将头转向他低声说：“我怀孕了怎么办？”他吻了吻她的嘴唇，说：“我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她说：“我也爱你，你知道的，我一直是爱你的。”

他们睡着了，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邻居们都来帮忙准备晚宴。那天晚上，院子里竟然设了六桌宴席为他们庆贺。饭后，等客人们散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告诉奶奶说他们要出去一下。他牵着她的手来到了停车的地方，扶她上了车，说：“我们去看看星宿，城郊外就有草垛。”几十分钟后，他将车开到乡村的小路上。月光那么皎洁，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银白色的田野，眼前出现了高高的草垛。他伸手将她抱到草垛上，两个人坐在一起昂起头来，一起看浩瀚无垠的天空。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接吻。他说：“回去以后，我会带你去荒野搭帐篷，你会看到熊熊燃烧的篝火，我们会躺在帐篷里感受宇宙万物。”他的耳语就像诗一样美，她感觉到身体中有一团越来越热烈的火正燃烧不熄，因为春天来了。她似乎在悄悄地说：“除了爱你，我也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于他和她来说，从脚下绵延出去，似乎就是天上的星宿，还有山冈荒野深处熊熊燃烧的火光。

第二天一早，他们离开了县城。临走时，邻居们都来了，奶奶和爷爷站在一起，他和她分别走上前拥抱了奶奶和爷爷。车子启动了，朝着春天的地平线奔去。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他们身体中的冰川在春光照耀下全部融化，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未来的新世界。

原刊责编 练彩利 张 凯

【作者简介】海男，女，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合作培养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作品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九十多部。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九届扬子江诗学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奖项。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