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
一
毕竟是在说梦,所以请允许我以第三人称讲述自己与梦相约的一段往事。
说到梦,似乎人人都有,他自然也有过。那是他的一桩高考旧事,就算是一个梦吧。似梦,却又非梦。
前些年,报端曾经出现过许多离奇的高考故事,说的都是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的事,他却不同,他的故事比恢复高考至少要早十几年,那时候他在乡村正做着一个多彩的梦。时间是1964年,一个多雨的夏季。初中毕业后,在村子里待了三年的他就想去报名参加高考。是他从《人民日报》上看到的一则全国高校统一招生启事。启事上说,不论什么学历,包括社会青年,均可报名参加高考,全国统一招生,统一录取,统一分配。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有两条,一条是招生的人数似乎大过当年应届毕业生的人数,一条是报文科可以不考数理化。
其实,对于数理化他并不畏怯。初三全校12个班期中考试,如果榜示是一轴长卷,如果把那轴长卷的头和尾接起来成一个圆,他将会与缀于榜末的那位同学并肩,不看分数便弄不清谁是孙山。
不过,高考的条件太宽了,在今天,人们大概会觉得不可想象,但在他的记忆中,在那个年代,国家在文化和知识分子的问题上,好像有点饥渴。
在生产队大队部看到招生启事之后,他立即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大队古书记说了。古书记是个很威严的老头,但他年纪并不大,五十不到,头发少而白,眼睛总是鼓鼓的,一张黝黑的脸始终是浓云密布。谁要跟他说个事,他先瞪着那双鼓鼓的大眼看你半天,然后就说个“行”或者“不行”。他想,如果把那则启事对古书记说,古书记如果说“行”,他会当场把他举起来,在地上转几个圈;古书记如果说“不行”,他准备……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准备,他相信古书记会允许他去参加高考。果然不出所料,古书记听他说罢,笑着说:“他娘脚……”他弄不清古书记说的“他娘脚”的含义,因为古书记的脸带着威严。但古书记站起来对他说:“他娘脚!《人民日报》都说了,去吧,去给咱村考个大学生,村上光荣,我也光荣!”
听了古书记的话,他就此走进了县文教办公室。
县文教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逸散着肥皂味的干部,三十来岁,圆圆的脸,白白净净,清清秀秀,态度也好。听说他要报考大学,那个青年干部表现得非常热情,忙拿杯子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问他情况。当听他说他是初中毕业时,那个青年干部一下愕然了,暖壶盖没有打开,杯子也放下了,回到原来坐的地方问他说:“你有把握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样子大概是傻傻的。他不能说他有把握,如果他说有把握,一旦考不上回来怎么见人家?但他又不能说没有把握,如果没有把握,你给国家找麻烦吗?不过,他就有些埋怨那位文教干部了。“考试”不是就含有“试”的意思吗?所有报考的人都是有把握才报考吗?还有,《人民日报》的启事并没说有把握才可以报考啊?如果他这样说,肯定能说得那位文教干部无言以对,但他不能那样说,他没有那个胆量。他只是鼓足勇气对那位文教干部说:“我是有所准备的。”话一出口,好像有些委屈,眼睛里似乎随时都会有泪水滚落。那时候,他有一点恍惚,仿佛是在做梦。
二
他怕自己真的就是在做梦,但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就是一个梦。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次长途跋涉,没有梦的陪伴是会枯寂的。清梦也好,浊梦也好,只要不邪恶,人人都应该有一个梦。不管自己的身世如何寒微,不管自己的命运如何蹇拙,不管人世间如何炎凉,只管做自己的梦就是了。梦,应该是一种抱负,一种情怀,一种追求,一种境界,一个人的襟抱,一个人心灵的憧憬。是生命的创意,是人生的策划,是自己与自己的约见。梦者也许极度困顿穷愁,但他生命的内核却永远闪射着光芒,他的心永远是高昂的,心灵也永远是高贵的。
不要睥睨南柯,也别轻说黄粱,人生最贱最没有出息也最没有意思的,怕是一生连个南柯梦也没有过。连梦都没有的人,心灵世界永远是荒芜的,是干涸的,是一片凄凉。没有梦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只要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就应该有一个梦。“甘与子同梦”“牧人乃梦”,古人有梦写在《诗经》里。“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屈原有梦,写在《楚辞》中。“梦觉半床斜月”“梦断辘轳金井”“小楼春色里,幽梦雨声中”“人间一梦晚蝉鸣”“一梦到天涯”,多么美好的梦啊!都是诗。
其实,没有梦,便没有诗;没有梦,便不会有诗意的栖居。
他膜拜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用世精神,他不敢断言世界上所有的梦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他却想说,“知其可为而为之”总不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神奇,更惊世骇俗。“知其可为而为之”是做有把握的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做没有把握的事。“知其可为而为之”就一定会成功吗?谁敢肯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必然失败呢?如果没有人肯舍得自己的一生去追寻,没有人肯冒着“一梦误一生”去求索,怎么会有“一梦到天涯”呢?
为人类生存与发展,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一梦误一生”的“梦仙者”,他们也许是失败者,但他们肯以终生为代价,为人类,或者为自己的生命通道,在莽莽荒原上踏出第一个脚窝,就应该向他们的灵魂致敬!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他想借了李白的两句诗做他的“梦”志铭,那是他与梦相约。
三
他的与梦相约虽不甚绮丽也不是盲目,他的梦像是一缕大漠孤煙,为了与梦相约,他不惜在一条野路上踯躅。“你走的是一条野路”,那是他初中时期的一位同学告诉他的。那位同学读完大学之后在某中学做校长,多年前曾经见过一面,说了许多话他几乎全忘了,能记得的就只有两个字:野路。
野路,多么珍贵啊!又形象,又准确,让他刻骨铭心。他曾拿来做了他的一个微博名。他想写一些注释那条“野路”的文字,或者可以写成一本书。如果有一天他能有资质写一本自传,他会把书名叫做《野路》。
野路,也许有一点独辟蹊径,能从一条野路上走过来,他是幸运者,在一条人迹罕至的野路上一个人徜徉来去,北风呼啸中即使雪花飘落,每一朵雪花都是属于他的;条风和畅山花漫坡,每朵山花也都是属于他的。他会在雨中静静地听水鸪鸪点着头一声声地叫,他会靠在山泉旁静静地听那泉水流淌时如古琴的元音。愿意和他同行的也许是一只老山羊或者一匹野狼,目之所及也许只是“鹿斯之奔”,充耳所闻也许只是“雉之朝雊”。“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是不是这样呢? 野路茫茫,并非总是山花烂漫;寥廓莽原,有哪一段不是长林荫蔽暗若朔夕晦景?又有哪一段不是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彳亍而来,不知道有没有遇到过会心一笑,然而心灵的孤独,与灵魂的无依,倒是确定无疑的。无论霜晨还是雨夜,感觉总是一羽孤鸿,要穿越厚厚的带着雷带着雨的云,却又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目标在哪里。凭着一双疲惫的翅膀不停地扇动,想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一条隧道,而又总是感叹关山不可逾越。回首往日,放眼未来,看看脚下,总是茫茫然一片,秋霜一样,冷然的白。尽管孤帆远影,他还是想渡过河去。而且,他必须渡过河去。不是漂萍,也不是芝草无根,是与梦相约。
四
当然,他是有所准备的。虽然那个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刚刚20岁出头的毛小子,但他已经懂得,梦不是盲目,不是暴虎冯河。他需要有所准备,有所积累。
为了积累,三年之间,或者也许更早一些,他就行走在那条所谓的“野路”上,时而迟缓,时而疾走,像一个耕者,像一个樵夫,为的是怕自己置梦于其中的那一方芝圃拥秽荒芜。他不相信“唯有读书高”,但他却坚信“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所有的准备和积累就是读书。
万千不幸之时,他是幸运的。那时候,人世间读物尽管少得可怜,但他却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那么几本好书。都是繁体字,都是那么薄,却都是那么厚重,现如今还珍藏在他的书柜里。
第一本書《文学》,高级中学课本第一册。1956年出版,叶圣陶、吴伯萧等人校订,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32开,160页,定价四角钱。字字珠玉,字字小米!是的,他说的是“字字小米”。那时候,小米较珠玑显得更珍贵。因为那是一个真正的米珠薪桂的时代。他像一条饥蚕,横抱着一片沃若的柔桑,只顾低头啮噬,吃相很丑,有一点馋,有一点贪婪相。
第二本书,《分类新对联大全》。竖排版,广益书局刊行,58页,定价五分钱。他太喜欢那些对联了,“日新汉德,天福华民”“春风和煦,夏历绵长”“一帘花雨,四壁图书”。也许算不上殿堂之物,却足以充当一方小巧怡人的园林,闲来漫步其间,让人真切地感受心灵与大自然的共鸣。珍藏至今,不时翻一翻,品咂一番,回味一番,无异于风雨故人。
第三本书是《诗选》,由袁水拍写序,搜集了新中国自1953年9月至1955年12月的优秀诗章。第四本书也是《诗选》,由臧克家作序,1956年版。两部《诗选》,均由中国作家协会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通过两本诗集,他从文字上结识了许多著名诗人:郭沫若,贺敬之,艾青……那是新中国最雄壮的诗人队伍,在祖国的大地上踏歌行进。他跟在他们后边,踏着他们的歌,唱着他们的诗,也和他们一样,荷着锄头,踏着月光,去经营自己一方诗的园圃。
第五本书,《文学论稿》(上下册),巴人著。近70万字,大32开,竖排本,1954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他之所藏,已经是第三次印刷本。乡间读书,独学无友,且孤陋寡闻,文章中很多引证的书读不到,不能举一反三,相互印证。虽然如此,咀嚼多了,也会有一点浸润喉咙的液汁汩汩涌流。
当然,并不是说读了那样几本书,他就可以去冒险,就可以有把握去报考大学,何况他读书的目的也还不尽是为了报考大学。只是,在他的心中,曾经有过那么几本书,他认为好,就一直带在身边,一直留在记忆的深处。这只能是他对文字,对文学,对汉语知识积累的一点说明。
五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乡村却没有电,连煤油也要按人口供应。说是供应,又不是很正常。试想,连食盐都时时停供,吃饭都是问题,即使黑灯瞎火也就无关紧要了。所以,夜幕降临之后,村子里就是一个黑。毕竟是乡村,虽然少灯火,却不少好风景。最好看的是星空,星空下,蝙蝠的魅影更加迷人。还有老狐狸从蝴蝶山后传过来的那种无望的哀啼,伴着小河水的琤琮之声,伴着河边的青蛙觅伴的呱呱叫声,乡村的夜,清寂而缠绵。
漆黑的夜,却并不妨碍乡村人的正常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道人们如此这般地度过了多少岁月。那些岁月近于苦涩,却似乎又带着些甘甜。黑灯瞎火中,老婆孩子拱在一起,钻在一床败絮烂套的破被子里,相濡以沫,肌肤相温。喁喁絮语中,其乐也融融。那是何等的温馨与快乐啊!是天假安然与自在给那些陶醉了的,或者麻醉了的,可钦敬的乡民。
其实不读书也罢,就那样,与自己的父兄一起,陶醉在乡间的星空之下,麻醉在乡村的夜色里,其生命未必就会贱多少,其灵魂也未必不会得以安宁。
然而他却只能做到“日出而作”,他无法做到“日入而息”。他需要夜间读书,不惜青灯黄卷。不读书,他的心没有地方放。不读书,在他,生不如死。
他的桌子不像邻居家那样,摆放在屋子中间。他临窗置案,案头放几册书,插一炷香,以书香自娱。放一个瓶子,插几枝柳,或者一束古松。松品雪格,那是他的千古江山。人人都有自己的江山。装点自己的江山,让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有所托依。
乡村的夜晚少有灯火。其实,古来就少有灯火。古人读书不是可以借诸星光月光吗?只要没有云,乡村的星光便无比璀璨,乡村的月光更是皎洁,真的可以借了星光月光读书啊!
然而,那种璀璨,那种皎洁,也是只有仰起头来才有。星月交辉,都在天上。星与月,也很努力,想把璀璨的皎洁的光芒送到人间。然而,总因夜色太浓,那星月的光辉在投向大地的半道上就被黑暗吞没了大半,待到人间,便很微茫。微弱的月光星光之下,可以做粗活,可以行路,可以洗衣,可以碾米、挑水、担土、铡草、喂牲口。至于读书,书页上密密麻麻的,仿佛满纸都是匆匆逃难的灾蚁。“凿壁偷光”吗?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去凿谁家的壁?去偷谁家的光?“铜盆映雪”又如何呢?晋代的孙康不就是吗?然而且不用说雪不常有,即使“霰雪纷其无垠”,又去哪里弄个铜盆呢?不光他家没有,整个时代都没有。大炼钢铁,连箱柜上的铜饰件都挖掉了,哪里还会有铜盆让你映雪?“囊萤”最好,只要两样东西:萤火虫儿与瓜柄谷筒,大自然中就有,且取之不尽。像魏晋时期的车胤那样,“宵烛出腐草,微质含晶荧。收拾练囊中,资我照遗经”。太好了,太有诗意了。然而,也许古人石印的字体要大许多,萤光下看五号字却是一片模糊。
古人不是有“焚香读易”吗?虽然在古代人那里读易焚香只是一种仪式,是表示对《易》的虔敬,是为了营造读《易》时的良好氛围,他却“焚香”为“读易”照明。燃一炷香,把香头靠近书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照,一个字一个字读。香不断移动,字不断显现,前边的那个字刚刚从黑暗里跳出来,后边的那个字便倏然隐没在黑暗里。因为所有的字都在暗处,香火照着的那个字就显得格外清晰,可以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和记忆。尤其是冬夜,燃一炷香在被窝里,既可读书,又不怕冷,如同卧在温柔乡里。只是太容易入睡了。不过不要紧,香火是极弱的,即使把书或被子烙个洞,却绝无能力酿成“火”灾。
读书最佳时间是中午。吃过午饭,别人睡午觉,他便坐在蝴蝶山下的柿树枝桠上,庇在树荫里。伴读者不是红袖,是清风,是白云,是鸧鹒喈喈,是黄鹂一声,杜鹃一声。
困了,倚着树桠打个盹儿,任梦与意识在绿叶间徘徊。
六
读书于他既然是要紧的一件事,在地里做农活的时候何尝不可以带上本书。劳动休息的时候,伴着谷禾的清香,伴着黄土地的芬芳,翻上几页书,读几行文字,难道不好?元代的煮石山农王冕,出身农家,幼时牧牛,且牧且读,深得梅花韵致风骨,终成画家,且为诗人。以先贤为范,给自己鼓励,难道不能够吗?
然而,却是行不通的。到地里做农活带一本书,虽与古人心性行為相通,却与现实相悖。依农耕人家的行为方式,他们会看不惯,他们会嗤之以鼻,他们会把嘴撇到一边,说你不像个种地人。看到你读书的样子,听到你读书的声音,他们真的会很烦,会把眼睛闭起来,把脸扭到一边,算是对你最轻微的不屑,算是对你最简单的抗议。饥肠辘辘,瘦骨嶙峋,他们太疲累了。他们此时此刻真的不需要读什么书。即使你告诉他们说,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千钟粟,书中有颜如玉,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籍是美好的未来,也难让他们动心。对于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不啻望梅止渴,等于画饼充饥。他们需要安静,需要将息,需要吃饭喝水。那个年代是一个极度饥渴的年代,人们的当务之急是与饥饿对抗,是与死神一拼,是凭持着那游丝一般的柔弱气息,于饥饿中挣扎着活下去。他们与饥饿作抵抗的最积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停地抽旱烟,抽旱烟也不抽毛烟,是自家种烟叶,没有烟叶,就抽树叶。休息的时候,在地上抓搂一把野毛儿,在柿树底下燃一小堆火,大家围在一起,不无嘲弄地说:“吸烟不吸烟,围成一个圈。”辛辣而浓烈的烟味呛得他们不停地咳嗽,而且咳嗽得非常厉害,像是不咳出一片肺或者一段肠子便不肯停歇。烟抽过了,打个哈欠,仰面八叉躺在黄土地上,或曲身卧在草丛里,不要很长时间就会酣睡过去。倘若不是因为鼾声,或者抬手驱赶嘴角或眼角上的苍蝇,你会怀疑他们是否还活着,这样的父老,你让他们怎么能够喜欢身边有你这么一个在地头读书的人呢?
还有女人,因为饥饿,她们会跑到山咀上去寻榛子或者摘酸枣。她们个个平常都是很会过日子的,在那极度饥馑的日子里,她们居然会为无米之炊,以救度丈夫和孩子羸弱的生命。一日三“餐”,等丈夫和孩子们吃罢“饭”,她则掂起茶壶往仅剩有菜叶与锅巴的锅里冲些水,拿勺子就着锅沿儿“咕咕”地“鼓”上一肚,然后同男人一同上地里去挣工分。她们的肠胃始终是瘪的,但她们的心却始终是饱满的,所以她们便可以用心去疼他们的男人和孩子。没有女人的心疼,男人和孩子们则很难生存;没有女人的心疼,整个世界会没有光明,没有温度……。但她们不会一次摘很多榛子或者酸枣,她们会适可而止,留下一些给明天,给后天,给冬天,给春天。她们心里的日子很长,很长很长。她们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们会以女性的柔韧,把那一段被风雨撕成碎片的饥寒岁月,用针头线脑儿缝缝补补,给无望缉上一点希冀。她们会摘一小把榛子或者酸枣,握在手心里,很节俭地往嘴里放一颗,过一会儿再放一颗。她们会噙着那颗青酸枣或者榛子久久地舍不得咬破,更不舍得咽下,只拿舌头挑动它,让它在嘴里不停地转动着,可以多生些唾液,以解渴,以充饥。她们口里会一直噙着那颗青酸枣,坐到男人们休息的柿树底下,绵羊一样拱在一起,喁喁地说一会儿悄悄话,多是说男人们,说男人的什么,什么什么的,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就躺在地里“搭朦”一阵儿。那些女人们好像也看不惯他在田地里读书,但她们内心却是有一点同情心。她们的心是复杂的,她们毕竟是女人。
七
虽然他并不是那种“他行他素”的人,也不是那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管走自己路的人。自己选择的路,无疑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是不容改变的。自己的选择,在与自己周围的环境不合节的时候,难免会遭非议,但他却没有因为非议去改变自己。他不能改变自己。他必须坚定地朝着他的梦走。他想的倒是如何改变他的环境,改变人们对他把书带到田地里的看法。他很明白,要改变这一切,他首先得像一个农人。不仅是像,而是要做一个农人,做一个普通的农人,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农人。他必须做到可以拿得下最重最脏的农活,他的镢头异常沉重,每一镢头掘下去,都必须能掘出一个深深的坑。他必须娴熟农田里所有技术含量最高的农活,诸如抬犁、掇耙、点豆、种瓜、摇耧、撒籽、扬场、放碌碡。要有一抬头就看准天气变化的本事,要知道什么时候有风,什么时候有雨,哪一天夜里会降霜,哪一天早晨或者晚夕会下露水,什么节令下什么种,什么时候防什么虫。比如摇耧撒籽,你必须懂得“走一步,摇三摇”和“三摇三不摇”的含义,你必须懂得“胳肢窝里能夹住两颗鸡蛋”中的深义,你必须会“打籽眼”。种谷与种豆的籽眼不是一样的,你摇下去的种子倘若如江河涌泻,不但浪费种子,长出的禾苗也会挤挤挨挨,细如牛毛,不旺不发,不但间苗费时费工,结个谷穗也像个小小的鸟嘴而且多是秕谷。倘若籽眼过小,种子倒是省了,但肯定会“草盛豆苗稀”。你别以为一亩地里稀稀疏疏有几株禾苗就会长得很旺,其实不然。禾苗稠了会争肥争水争阳光争地力争着抢着生长;禾苗稀了,会变得很懒,长得很丑,既无姿态,也无精神,即使风调雨顺好年景,也不会有五谷丰登。“绿豆地里卧下鸡”“高梁地里卧下牛”“谷子地里卧下狗”,说的是庄稼之间的大概间距。不光要知道间距,还应该知道为什么要那样的间距,在老农当中虽然知道这个,但却讲不出道理。他不光知道,他还一一讲出道理。比如锄谷子间小苗,他知道,为什么要“一步三埯,一埯四苗,埯前埯后留小豆,两边行留茭茭”,他知道“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玛榴开花,种豆安瓜”。他懂得“头伏萝卜末伏菜”是什么意思。比如扬场,你必须知道前手的功用是用“掇”,后手的功用是“拧”,一张木杴,前手掇重重的一木杴谷物,后手一“拧”,全凭那一“拧”,撒出去的谷物,像挂在半空中的一匹金色的绸子。落在地上的,那是谷颗;被风远远吹去的,那是谷糠。即便没有一丝儿风,那金色的籽儿也会落在地上,落成端庄的一堆;谷糠则被远远地甩到一边,远离谷堆,远离籽儿。
除了娴熟的技巧,他还必需要有个好“身架”,你不能不知道自己的腰在哪儿胯在哪儿。也如演员,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是要见功夫。那功夫不是投机可以有的,那功夫里所浸润的,应该是艰辛,是辛酸,还有知识。他的一位雁北叫秀峰的作家朋友,小时候锄地,父亲不但要他把腰弯下,把脊梁弓起来,还要在他弓起的脊梁上压一块大石头,他必须驮着那块石头从这头锄到那头,再从那头锄到这头,石头不许掉下来。累得少年秀峰汗水淋漓,腰背疼痛,父亲却很欣慰,是为儿子在田间干务农活的时候有一个好看的“身架”,也如“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也许只有那样子才可以叫“躬耕陇亩”。
辛酸吗?岂止辛酸可言!
为了这些,他必须不偷懒,他必须是勤快的,是“丢下耙子就拿起扫帚来”的那一种勤快。虽然只有三年时间,农活于他是没有拿不起来放不下的,没有一样做的不像个内行,没有一样不像个把式。割麦,锄苗,他总是在前头,累得后边的人气喘吁吁也难追得上来。总有人想伴在他的左右,特别是那些女人们,总想让他给她们捎一垄带一垄,免得落后而尴尬,而被扣除工分。即使很强的男劳力,也未必比得过他。他的确没有他们力气大,但他不是纯粹用力气,他讲究用技巧。人们常常说笨到地,就是说,最笨的人只要有把力气谁都可以种地。其实不然。别小看了种地这种最粗劣最没有出息的行当,技艺是无止境的。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这是《诗经·齐风·南山》中说的。“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这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说的。古人无不把桑麻稼穑视作“艺”。“艺无止境”,说的首先应当是农事。树艺农亩,绝不限于把镢头高高举起,凭着一身力气狠狠掘下去弄得地动山摇,也不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八个字那么简单。如果是,历史上便不会有《齐民要术》10卷宏文。比如剪韭与掐葵,那是两件再简单不过的农事,可是你知道么?“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可见农事中有多少文化含量啊!只要有机会,他便会不失时机揭示文化于田亩之间的魅力。
那一年,种麦子的时候,因为修了水库,便需要把旱地整成水浇地。那一时,可把老队长给难坏了,没有技术员,没有仪器,全队人费了几天工夫,在地里拢起来一道土梁,说是一道总水渠,像一条老苍龙横躺在黄土地里,到时候能通水吗?全队人看着那条老土龙疑虑重重,他让人弄了一捆玉茭杆,顺着水渠从这头一溜插到那头,然后趴在地上闭上一只眼睛“找平”。有人笑他,凭几根玉茭杆就想通水,怕能死你呢!要能行,国家造那仪器做什么?他不管人们说什么,只管扬一扬手压一压手,让人把水渠这儿加高再加高,那儿铲低再铲低。最高的地方都加到差不多一人高时,连老队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你想让水上坡吗?”是的,就连他自己也看着水将要逆流而上。但是,他相信他的物理和几何学得不错。翌年开春,春水在水渠中漾漾流过去的时候,老队长为此奖他两个工分以资鼓励。那是他一生获得过的唯一一次大奖,以后不管有什么奖,其实际意义都无法超过它,那是他生命的最高价值和最高荣誉。虽然没有奖牌、奖匾之类作为历史见证,历史却在那两个工分奖上悄悄发生着变化。也就是说,从此之后,人们便不再鄙视他在田间读书。抱着书,抚着手掌上那一层硬硬的膙子他自豪,抠着脚板底下厚厚的老膙他倍感欣慰。
八
其實乡井人家并不是都讨厌读书,否则农家小院的门头上不会有风雨经年的“耕读传家”。他们是怀着怎样一种思想感情把那四个字刻上去的?不过,他们一定不是为了去书中寻找“黄金屋”,农家人有最本分的思想最朴素的精神,是安定地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们宁肯做一个钟情于大自然的赤子,他奢望“黄金屋”,能有一座土坯垒的小屋,便可以遮风避雨。当然,能有一片青砖瓦舍,或者有个缠绕着藤萝的小木屋,倒是再好不过的。农人们嘴上不讲诗意,但他们心里却很明白“诗意”是什么。亦耕亦读,应该是他们的一种文化自觉,是他们陶冶自己,欢娱自己,提高自己的一种文化自觉。让自己的生命多少有些意义,有些光,让自己的栖居之所多少富有一点情趣,让自己的心灵有一个高度,或许会更加疏阔更加宁静。
在乡村里,有不少一生都抱持着文化姿态的人。大楼院的温茂伯,一个古稀老人,把一碗清水放在院子里的窗台上,在窗台上竖一个旧方桌面儿,从地里回来,不管多么累,他都会站在窗台前练几笔字。和哥拄着棍子都站不稳,却从来手不释卷。南谷洞的德富叔,弟兄二人一对单身,靠老娘蒸藜煮藿日营三炊,日子过得相当窘迫,无论农忙农闲却从不间断习字,小楷写得骨峻端好。他又是欣赏,又是感叹,又是钦佩。在他的桑梓地能窨藏那样一种文化姿态和精神,是他一生的荣幸。乡村里的一切无不是他的模范,无不是他的榜样。只是,他不想和他们一样,临走的时候什么痕迹也没有。他想留下他灵魂中最精彩的那一点——一首诗,一幅画,或者一段文字。乡井人家也实在是好喜欢一个有文化的好农民。过年的时候,或者遇着婚丧嫁娶,人们便会去找他写对子,请他去给他们做管账先生。文化人在乡村里会很受尊敬,村民们见到文化人,平时脸上生硬的笑容顿时会温和许多,连说话都会显得更加心气和平,甚至多有一点细声细气,像是怕吓着你,怕粗着你。但你却万不可以自己就认了“万般皆下品”,在他们面前显摆。你若显摆,你认识的那几个字会变得臭不可闻。知识分子不是“臭”老九,但知识分子显摆容易变“臭”是无疑的。尽管你才高饱读诗书,但在村子里你首先必须是一个农民,而且是一个很地道很像样的农民。
九
读完初中之后,上高中,上高校,大道如青天,想来不会没有他的路,但他却走上了野路。不是“场屋”失利,是他有意为之。几乎一贫如洗的家境,并非是父亲的过错,父亲是一个几乎能撼动大山的汉子,也不缺乏农人的智慧。耕种沃田十余亩,养了一头小毛驴,开了一个小磨坊,都已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居然还请了个等同于长工的“雇汉”,铡草,喂牲口,垫槽,看磨坊,农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是完全可以想得到的。更加添喜气的是,小毛驴买回来之后不意带了个“胎儿”,不久便产下个小驴驹。小驴驹长到半大的时候,父亲又与别人交换了一匹小红骡。那时候“雇汉”已经解雇,看磨的事便落到了他身上。他那个时候只有十岁,看磨,淘麦,喂驴,担水,还要驯养小红骡。母亲把小红骡当儿子一般疼爱,儿子一般养着,饲以高粱、豆子、玉米。星月还横在夜空中的时候,他得去厩中喂驴,喂小红骡,然后备磨,磨面。小红骡也实在见长,一年时间不到,便长得油光水亮,骨骼奇峻。是骡的身架,却有马的气质,也有龙的精神。如果说这些都是小红骡的秉赋,却也是他和母亲及其弟弟妹妹精心饲喂的结果。小红骡的毛色红得像一笼火,一旦奔跑起来,像一团火在大地上滚动,远远地,只要他喊它一声:“小红骡!”小红骡便会前蹄腾起,“呼儿呼儿”一阵嘶鸣,向他奔跑过来。他骑上它,在宽阔的河滩往来驰骋,御着火云一般,耳边会响起呼呼风声。
随着时代的发展,小红骡与小毛驴与村上许多骡马一起,头上载着红花,身上披着红绸,在喜庆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走进了高级农业合作社的马厩。合作社的槽厩里一时间马如龙,牛如虎,骡叫马嘶。因为小毛驴和小红骡都入了社,磨坊消歇了,他便开始正式上学了。放学路过马厩,他会去看他的小红骡,只要他在门口喊一声:“小红骡!”小红骡便会前蹄一扑一扑地立起来,“呼儿呼儿”对他一阵嘶叫,那个亲热劲,活像是见了亲人,想扑过来拥抱一下,或者说说知心话儿。哀伤生于三年之后。当他从中学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的小红骡。短短几年时间,村上的骡马差不多都死光了,只有他的小红骡还在,拴在藿谷洞外的槐树上,漂亮的毛色没有了,连个响鼻也不打,只是低着头,耷拉着眼皮,眼角下有两条长长的泪痕。任他怎么呼唤,它都不把头抬起来,它已经没有力气把头抬起来了。他抓住它的笼头,狠命地摇着,拼命地呼唤:“小红骡!小红骡!”小红骡的一只蹄似乎动了动,表示它还活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小红骡不久也死了,以小红骡死结束了村子里的骡马史。他那时候有一点怨恨他的父亲:你不是生产队长吗,你带领着整整一个生产队,怎么连个小红骡也养不活呢?
十
父亲似乎从没有为小红骡的死悲伤过。也许他内心是痛苦的,但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过沮丧的情绪。或者也因为是生产小队长的缘故吧,父亲总是一往无前,似乎不弄到家徒四壁不甘心。
食堂化的时候,母亲看到邻居大娘大婶以及叔叔伯伯们像“坚壁清野”一样,都在悄悄地转移粮食,母亲几乎是在祈求父亲,给家里留一点粮食吧,以防不虞。父亲没有听母亲的话,还很大声说,都食堂化了,家里还留粮食做什么呢?食堂开灶的时候真是热闹,天天蒸馍、油馍、麻糖、捞饭、擀面、杂烩菜,人人携妻挈子,兴高采烈,上桌共餐,大快朵颐。吃饱饭便去大炼钢铁,去深翻土地,去种高产田,去大跃进。那时候,父亲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寒来暑往,没过多长时间,食堂的粮食吃光了,社员们不再集体上桌就餐,而是提上铁桶到灶上去“打饭”。饭没有一点油水,有的只是豆叶菜加莠糠熬的稀汤,只是荆籽面与玉茭叶、玉茭根茬做的淀粉,和在一起蒸的疙瘩窝窝头。终于,食堂的灶火熄灭了,家中也沦为一贫如洗。父亲再没有任何能力在生产小队叱咤风云了。父亲是失败了,他连支撑自己的家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否则,他不会亲手把他刚刚出生三天的小女儿送回天国。
父亲似没有气馁,他不肯承认失败,也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不想就此抹去他的生命之光。辞去生产队长,扛起铁锹,高喊着“坐着汽车去,乘着轮船回”的口号,毅然朝水库工地而去,父亲想把余勇全部垫在水库的大坝上,也许真能有一个“碧水荡漾,锦鳞满库,长河浩浩,轮船游曳”的好结果,到那个时候也许能够“衣锦还乡”,争回他领导食堂化失败的那口气。
家境已然如此,初中的学费已难缴付,父亲已经没有一点资本能夠再供他升学,他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负笈回乡,帮父亲一把。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这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的花朵,也待发展,待开放,必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这是沈从文写在《水云》中的一段话,他抚摸那些柔美的文字,那些筋骨坚硬的文字,勉励自己:坚强些,再坚强些,与梦相约,走进梦的深处……
做一个农民很现实,至于诗人、作家,是不是有一点飘渺?有一点虚幻?有点可望而不可及?
但他又不得不坚定地沿着他的“野路”走下去,那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别无选择。同学们都在紧张复习功课准备升学考试,他却躲在学校外绿荫浓凉的麻地里,静静地阅读四卷本《中国文学史》。
梦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十一
他不想再升学的想法在校园里传开,学校领导和老师都感到意外,他们既惋惜,又无奈。他们都想帮帮这个还算不错的学生,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不过,机会终于来了:学校决定留下他当教师。
还在初二的时候,他就兼任过小学四年级教师,他已经粗略地积累了一些做教师的经验。
学校每逢节日或者举行大的庆典,教导处总把起草开幕词、祝辞之类的文稿交给他做。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太信任他了,他也敢于欣然命笔,且不辱使命,师生们誉他为“南乡一枝笔”。
他那时候也真的很自负,和了几个特别爱好语文课的同学,用笨剃头刀把头发剃去一圈,用剪刀把长头发和短头发衔接的地方剪得不露参差,然后用火炷把长头发烫成“大背头”,弄成学者的模样,他们个个自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所以,他以为忝列教师队伍,他不会滥竽其间。
人生多曲折。为有曲折,才会生出许多故事。精彩的,暗淡的,奇崛的,平庸的,欢欣的,悲怆的。是人的命运,也是人的造化。
他在村子里一边劳动,一边等待通知。每当夜色降临,他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仰望星空,憧憬未来,想象在洁白色的粉笔沫飞舞的讲台上,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在给学生讲解中国古典诗词的时候,他会是怎样地激情满怀,在带着学生春游时他会是怎样的一种扬扬意气。他的未来,也将会是桃李纷杂灿错如朝霞。他怎么都不能相信,会有一片小小乌云遮住他头上那片蓝天。某生的父亲,有足够的权力去演绎一个“以桃代李”的故事。其实某生最缺乏的就是做教师的基本“元素”,只是可惜了一支机会之箭,就此“嗖”地一声飞入了虚空。两个月之后,他到学校去,他想领回属于他的那份口粮,那个年代那是多么宝贵的一份口粮啊!同学们的粮供都转回村里去了,每个月至少可以领到35到45斤,而他却只能领26斤。司务长告诉他,他吃的是教师口粮标准。多么幸运啊!一天教师都没当,却吃了两个月教师口粮……
放眼天下,阡陌如织,他从此就不得不在“野路”上徜徉。“野路”上是不少自由自在,没有套路,没有遮拦,脚步是自由的,心灵是自由的。他像一只野狼,踊跃着,喘息着,奔蹿着;他像一只野羊,惕惕怵怵,寻寻觅觅,多的是茫茫然若失归路。
“野路”梦酣时分,是《人民日报》上的那一则招生启事唤醒了他。他想上大学,不尽是想结束他的“野路”之旅。“野路”迢迢,他还得走下去,他一定会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没有风雨的驿站……
十二
这就是他想回答那位文教干部问话的全部,想一想,太长了,也太累了。他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汗水涔涔,有一点憨,有一点傻,也隐约着一点倔犟。
那位文教干部竟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走到他身边,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好!年轻人有这个勇气就已经很让人很感动了,我这就给你办。”说话间,他给他办理了报名手续,告诉他先到人民医院去检查身体,又把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祝你考个好成绩!”他连声谢谢也不会说,也不会道一声再见,带着几分倔强,但却下意识给那位可敬的文教干部深深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了文教办公室。刚出门,那位文教干部喊他,问他带相片没有,他说没有,那位文教干部对他说,在路过小十字的时候,有个照相馆,先去照个免冠相,否则会误事。他答应着,心里无限感激。所幸有位任姓的乡人在照相馆工作,照相的事很快就结束了。老任告诉他,可以放心去办事,他会把相片尽快给他洗出来,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取都行。
从照相馆出来,他的心情好极了,夏日炎炎,心里却有徐徐清风。毕竟是人民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翩然来去,恍如世外仙苑。他以为只要穿着白大褂就是人民医院的人,就可以把介绍信交给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那一个个穿白大褂的人,仿佛受过训练一样,将他的介绍信扫一眼,声儿也不吭,就随手丢给他。经历了数次尴尬与羞惭,他有点愤怒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不过,他还是强压下一腔怨气,鼓起勇气,拦住了一位把介绍信无声丢给他的“白大褂”:“你为什么看了我的介绍信不管我的事?”那位白大褂年纪稍大,多有阅历,看他是个农村人,知道他不谙世事,态度很和蔼地对他说他是人民醫院的一名大夫,无权管他的事,他的事应该去找医院办公室。正说着,匆匆走过来一个人,那位大夫告诉他,那人就是办公室的人,让他去找他。他赶紧把介绍信给那位办公室的人看,办公室那人好像很忙,扫了一眼他的介绍信,对他说:“明天8点来吧!”
明天?好。好在还有明天。希望在明天……
十三
日暮乡关,站在十字街头茫然四顾,他不知所往。回家去吗?从城里乘公共汽车回家需要三角钱,照相之后,他身上只剩了两角八分钱,连回去的车费也不够,更不知道明天如何乘车进城。
进城时,他身上带了两元四角钱。在那个时代,两元四角钱是一笔相当多的财富。要知道,他们能挣到钱的门路,只有给粮站扛麻袋。粮站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公司场,运粮车一来,他们就有了挣钱的机会。一袋二百斤的小麦或玉米,从公司场一直扛到总处的二楼上能挣三分钱。即使三分钱,也不是常有。所以只要有运粮车来,即使刚刚从地里收工回来,即使没吃午饭,或者正在吃午饭,也要赶紧放下碗,掂着空肠子去扛麻袋。若是搬运公司的搬运工跟着汽车来了,他们就只能站在一边欣赏人家搬运工扛麻袋的力气和技能。人家搬运工人只要一弯腰,重重的麻袋就会像一条大鱼,一跃而起,直直地立在搬运工人的膀子上,“噔噔噔”地上到二楼。而他们则需要两个人将麻袋抬起来放到背上,手攀着木楼梯,一步一步很吃力地往楼上爬。木楼梯极其简陋,一个人的体重加二百斤麻袋,踏上去摇摇晃晃咯吱咯吱乱响。一手扶着麻袋,一手扶着木梯,弓着瘦骨实出的脊梁,不担心脊梁会压断,只担心楼梯会折断。汗水淌着,仿佛那三分钱在剥自己的皮,把嘴巴尽可能大地呲咧着。有人说,乡村人嘴巴阔大,大概都是那样呲咧的原故吧。你想想,需要扛多少麻袋,扛多长时间的麻袋,才能够挣到两元四角钱……
回家没有钱买车票,住旅社越发连想也不敢想。留着身上的两角八分钱吧,明天医院检查身体不知道还需要多少钱呢。
夕阳瞬间被乌云吞没了。对此天象,他是懂一些的,那叫“乌云接驾”——接太阳神的驾啊。也就是说,不要多少时间,便会有大雨倾盆,也许等不到天黑,大雨就会滂沱而至。忽然肚子又告诉他,他应该吃一点什么了,菜汤也好,糠窝窝也好,他的肠胃都可以接受。
早上进城时带了两个疙瘩,是“晋杂五号”和着糠做的,那是给他预备的午饭。他原来想中午就可以回去,没有带干粮的必要,但是母亲硬是给他装了两个疙瘩,告诉他什么时候都应该记住:“冷不冷带衣裳,饥不饥带干粮。”事情果然很麻烦,中午果然需要吃一顿干粮。但他中午就只吃了一个,他怕在城里滞留的时候会更长,留了一个作储备吧。那也是母亲告诉他的一条古训,他一辈子都记得:“宁让蚕老叶不尽,莫让叶尽蚕不老。”
摸摸口袋,那个疙瘩还在,他想掰一半聊充晚餐,忽然想到应该去一中。一中有他初中时期的几位同学,著名的语文老师陈秀彦先生又是他的乡人,他的邻居小伴儿米魁也在一中上学。
米魁小他几岁,画儿画得好,笛子也吹得好。每逢回村度假,他们总是夜夜坐在井台上,谈读书,谈绘画,谈音乐,说中国,也说世界。他们常常谈到深夜,谈到三星横斜,谈到露水下来。
一中有乡情,有友情,到一中去,可以有地方睡觉,也许能吃一顿晚饭。
他兴奋极了,把那半个疙瘩重新装回口袋里,朝着一中的方向快步走去。
乌云像是在与人抢时间抢速度,瞬间就把天空遮黑。随着一个闷雷,便是瓢泼大雨。不到一刻工夫,街上浊水横流,行人都变成了落汤鸡。他跑得头上直冒热气,仿佛刚刚用热汤浇过。
大雨骤至骤停,大地并未因此而降温,只是把燥热变成了湿热。
夜色将临,吃过晚饭的学生们正准备上晚自习。他就感觉晚饭是无望了。
他的突然出现,让米魁意外,也让米魁惊喜。看他浑身水湿,米魁拿干衣服给他换,又问他晚饭,他说他吃过了,在陈先生那里也一样。他平生很少说谎,但他此时此刻不得不说谎。整个时代都在饥饿中呻吟,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不会有多么富足,何况又是集体灶火,吃饭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他不想给人添麻烦,有睡觉的地方就足够了。
陈先生,米魁,以及初中时期的同学,都感到他报考大学有难度,虽然话没出口,脸上都堆有难色。难不难他已经不管不顾了,意无徊徨,箭矢将必穿鲁缟。
那天晚上,他在米魁那里挤了一夜。奇怪的是,肚子一点也不饿。第二天早上,陈先生及初中的几个同学早早就来看他,还给他带了一摞高中三年的语文课本,让他报名后抓紧时间全面过一过。米魁把书放在他那里带他去吃早饭,早饭后又送他到校门外,指给了他去医院最近的一条小路。
大约八点钟,他到医院办公室,无论怎么敲门,均无应答。这时,他才发现人民医院的气氛和昨天不一样,太安静了。站在走廊里,好不容易等到一位“白大褂”,他问医院办公室怎么没有人?那位白大褂看了他一眼,咕噜了一声什么,没等他听清楚,就进了房间,“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他只好守在门外等,他知道那个屋子里肯定有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从那个屋子里走出来的。他必须等到他。过了好长时间,那位白大褂终于出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你有事明天来吧。”那白大褂说,看他那傻样,白大褂态度和蔼了许多。
明天。又是明天……明天太让人恐惧了……
十四
最难熬的是那一个长长的白天。要知道,在穷苦人那里,总是“长日如小年”。
还有一个沉沉的黑夜,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白天还好,他想起来了,南大街有个图书阅览室,可以坐在那里看书,可以在那里看王义德老先生写字,中午他还可以就着白开水吃半个疙瘩。只敢吃半个,留下半个以防不测。
晚上,他在昏黄的街灯下徘徊,不意走到黄华街,看那里有一个小旅社,他便走了进去。管旅社的老人很善良,只要了他一角钱,便允许他在大铺上睡一夜,尽管蚊蝇成阵,尽管只是头枕青砖和衣而眠,他却睡得酣然。临睡前,他就着水缸,拿水瓢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清凉的水,但却依然没有舍得吃掉那半个疙瘩。因为饥饿睡不着的时候,他可以看书,好在小旅社的电灯通夜不熄。小旅社早晨卖小米饭,黄烂烂的小米饭好香啊!但他却只能啃掉他那半个疙瘩。
从小旅社出来,他急急往人民医院走去。那天是星期一,身体检查很顺利,医生还夸他好体质。检查过后,医院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县文教办公室打了招呼,给他免费体检。他知道是那个文教干部在帮助他,他一辈子都感激他。
体检过后,他以为他可以回家了,但医院办公室那人又对他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在医院走廊里等着。已经是他进城第三天了,多么漫长的三天呀!还需要等到明天,虽然也是明天,几乎是一个要命的明天。又是那个阅览室,又是整整喝了一天白开水;又是那个小旅社,又是就着水缸把清凉的井水灌了一肚。不用多费口舌,因为手里还有一角八分钱,管旅社的老人自然还会让他一角钱在大铺上睡一夜。早晨醒来,手里捏着那仅有的八分钱,问那位管旅社的老人,能不能卖给他八分钱小米饭?老人告诉他,一角钱一碗,他说他只有八分钱,半碗吧?老人说小米饭已经卖完了,半碗也没有了。但老人犹豫了一下,四下里瞅了瞅。他就想,老人一定另有文章。果不其然,等挑水的那个人挑着水桶出去之后,老人忙收了他的八分钱,从灶膛里拿出来半碗锅巴,冲了开水,便冲成了一碗稀饭,那一碗稀饭好香啊……
十五
那个时候的他,不,任何时候的他,都是被动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他的,正如苏轼所言:“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但有一样,就是时间,虽然无情,他却可以抓住它,支配它。只要把时间紧紧抓在手里,并且能够很好地支配它,就会多一些主动,少一点被动,少一点羞辱和尴尬。医院办公室那个人不是告诉他,让他十点钟到医院的走廊里等吗?从八点到十点,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可以由他支配,他可以在街上游游逛逛,看看很少能看到的事物,长些见识,开开眼界。但是,他不敢,他怕被动。所以八点一刻,他就匆匆赶到医院,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欣赏那飘然来去的白大褂。他刚坐下,就听有人喊他。喊声是从对面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他赶紧应声进去,是医院办公室那个人,也可能是管招生的工作人员,招生那个人问他要相片。他慌了,说他没有带相片。管招生的人几乎是吼着问他相片在哪?他颤颤地说,在小十字照相馆呢。那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说,赶紧去取过来,最迟不能超过十二点半,不能误了人家准时乘车。
他先是一惊,接着就坦然了。他不用担心什么,照片是现成的,照相馆那位老乡对他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取都可以。不用到中午十二点半,只要半个小时,他完全可以把相片交給人家。但是,照相馆门房管业务那位白发长者告诉他,他那位老乡有急事请假了。站在那位鬓发皤然的长者面前,他的泪水无声地,长长地,流了下来……
那位白发长者见他如此悲伤,关切地问他有什么难事,看能不能帮他。他对老人讲了他急着要相片的原因,老人也有点儿替他着急。但老人想了想便说:“我给你想办法,中午十二点你准时来看看。”
又是深深一躬,又是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也很激动,激动得双手扶着柜台不住地抖,说:“孩子,别怕,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他并没有远离照相馆,就在照相馆门外的橱窗下,靠着墙,坐在地上,像个流浪汉,像个逃荒人。他必须守在那里等,一直等拿到相片。天气燠热,又饥又渴,他睡着了,不知道是谁在他身上盖了张包装货物用过的废牛皮纸。是照相馆那位老人吗?是怕火毒的太阳烤焦他吗?正睡得死人一般,忽然听到那位长者叫他:“孩子,已经十二点了,快醒醒,照片洗出来了!”
老人是激动的,是惊喜的。老人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照相馆年轻人的好奇,他们想看看老人到底在给怎样一个“人物”洗相片,居然不惜年高,从二层楼上破窗入户,去为他搜寻底片。
过道里的柜台上放一个搪瓷脸盆,盆里有半盆清水,清水里浮着两版相片。老人拿镊子夹起来给他,他赶紧撑开双手,一只手里一版,水从指缝往下滴,他就那样平伸着双手,端着四张相片往医院跑,身后传过来一阵笑声,大概笑他傻,笑他憨。但他此时此刻都顾不得了。他跑得又急又快,直跑得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当他撞进医院办公室时,那个人正焦急地踱着步子等他,说他要再迟一分钟不到,他就乘车走了。看看他手里的相片,那人觉得好笑又好气,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去一版相片,剪了两个单张,贴到表格上,把表格装进公文包,什么也没有说,也没给他一个交待,提上公文包急匆匆走了。他不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那个人还回不回来,不知道那个人还要不要他手里剩下的那两张相片,他整个人就呆在那里。不,不是呆,也不是傻,是死了。是像个死人站在那里,两只手依然平伸着,一只手空着,一只手里端着剩余的那一版相片。
办公室里走进来两个年轻护士,都穿着白大褂,发现办公室里有他这样一个“异物”,她们只是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理会他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回来了,在椅子上坐下,拿报纸当扇子,一边扇凉快,一边看他。忽然,那两个女子就笑起来,甚至还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他既没有理会她们笑什么,也没有理会她们说什么。并非他不在乎,是他几乎没有了在乎那些长长短短是是非非的意识。他的心,他的肌骨,他的神经,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
那两个女子,大概感觉到她们不应该那样,便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下喝。他没有坐。他的眼睛大概不会动了,否则她们不会那么惊恐,那样着急,那样赶紧以救死扶伤的姿态,先拿手摸他的额头,又掐他的指头,又掐他的人中,硬是把一个僵直的他摁到凳子上,灌了他几口凉开水,他才长长地“哼”了一声。她们看他没有死,就对他说,如果他难受,如果他想哭,就放声大哭吧!
说着,那个年长一些的女子就示意那个年轻女子把办公室门关上,以免他大放悲声,影响病人,影响工作。
他没有哭,连泪水也没有流。他身体里大概已经干涸到连泪水也没有了。不过,他还是倔犟地站起来,有一点僵直。他想走了,有点踉踉跄跄,有点东倒西歪,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哪儿是东西南北,不知道哪是窗户哪儿是门。
她们告诉他,那个提公文包的人已经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让他回家去等通知。她们将他手上的相片取下来,用纸包好,又拿了一小包仁丹给他,说他有可能中暑了,路上可以含在口里。
摇摇晃晃,感觉已经是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太饥饿了,他太疲惫了。若非前边有家,他会就此躺下,成为马路边的一个饿殍。
在口中含了两粒仁丹,好甘甜!好凉爽啊!一会儿又含两粒。是那一小包仁丹支撑着他终于走到南村,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走完还有的三分之一路程。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公路旁边的田地里生长着红萝卜,他不顾一切跳下去,拔了两个,抖一抖泥土,揪起衣裳擦擦,连同萝卜缨,成为他途中最美的一餐。
十六
等待是焦急的,是难耐的。但他必须把急躁的情绪压下去,最好的办法是抓紧时间读书,以排解等待的熬煎。
最美好的时光依然驻留在村外的柿树荫里,刚刚出世的雏鸟好音相从,偶尔也会有一条小蛇横搭在树枝上,静静地听他吟诵: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他总不忘朝村西头张望,总想着会有飞鸿到他身边。
哦!终于来了。是准考证和参加高考的通知书。通知书要求带上公社介绍信,按时到晋东南师专参加考试。从接到通知书之日到考试,时间只有三天。这就需要紧急准备了。首先需要弄清楚晋东南师专在什么地方,然后是筹措费用,至于公社的介绍信,那是很容易的事,公社行政秘书是他的邻居,是叔辈,去找他开介绍信不会有任何麻烦。
然而,麻烦却恰恰出在那位秘书叔叔,他看了通知书,犹豫了一下,笑着说,是好事,是一件很難的事。念大学不容易,恐怕卖掉房子也供不起你念书。他陪着笑对他那位秘书叔叔说,就是卖掉房子,也一定要上大学。听他这样说,他的秘书叔叔就有了不悦之色,以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以为你家的房子是你自己的?小小年纪你能做得了主?卖房子可以,叫你父亲来!”
“叫你父亲来”,这话是对的,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父亲在哪儿呢?父亲是去修水库了,全县最著名的任庄水库。但任庄水库在哪儿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去修水库的时候,领导说,去的时候坐卡车,回来的时候坐轮船。任庄水库一定很遥远啊!三天之内,他能把父亲从遥远的任庄水库找回来吗?除了村子里目所能及的地方,他便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有多大。
那一次,面对他的秘书叔叔,他没有发呆,没有发愣,也没有发怒,也没有那种倔犟。他从公社行政办公室走出来,径直走到村边柿树荫里,在那被他磨得光明铮亮的柿树枝桠上,静悄悄地,一个人坐着,坐了整整一天。
柿树荫里,一整天都有知了在叫:
知了,知了……
像是先知先觉,有点不知疲倦,有点缠绵悱恻。好在他没有绝望,因为他有梦。他依然行走在他的野路上,只无非会更艰难些。
好在他紧紧依偎着故乡的父老与山水。依偎着故乡的草木和冰雪,以其灵魂,以其精神,与梦相约……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