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白布口袋的老人

2024-06-07 17:34谢志强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字纸白布钳子

谢志强

上学的路上,街头巷尾,我常见一个拎着白布口袋的老人。

布口袋二尺多长,上边有墨笔写的工整的四个楷体大字:敬惜字纸。白布黑字,非常醒目。

老人左手提着白布口袋,右手持铁条钳子。看见路上扔有字纸,就用铁钳子夹入袋内。我以为老人是个拾荒者。

可又不像。老人戴着老花眼镜,穿着长衫,长衫上没有补丁,一尘不染,倒像个私塾先生。而且,白布口袋似乎每天都洗过一样干净。他到学校大门口就止步,会往里边瞧一瞧。

有一回,我故意丢了一页作废的作文草稿纸,还揉成一团。我避在人行道的树后观望。好像老人对字纸很敏感,就如同我对树上的小鸟。他走过来,拾起,展开,过目,像学校的先生批阅作文,随即抬头,发现了我。看出这是我的试探,他笑了。他将纸放进袋里,说,文章写得不错。他也有意将白布袋上四个字的那一面朝向我。我问,这四个字是你写的吗?他扶一扶老花眼镜,笑了。我模仿他的口气,说,字写得不错。

我发现,老人不捡其他东西,专捡字纸。渐渐地,我不再乱丢字纸,好像对路上的字纸产生了兴趣,看见了字纸,等着他过来,我才捡起。他会敞开袋口,让我放进去。他的脸上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好像我答对了题。

有一天早晨,第一堂课是国文课。突然闯进几个日本兵,戴着袖标(后来才知那是日本宪兵),还带着个翻译官。校长也陪着他们进来。

翻译官转述了日本兵的话,命令学校增加日语课。先生一脸漠然,不语。日本兵当着我们的面,把先生的国文课本撕碎了,地上像落了一大片树叶。

第一堂课结束,老人突然冒出来了,拎着白布口袋,用钳子夹起一片一片字纸——撕碎的课本。

老人怎么获知课堂里发生了这种事情?大概他在校门口看见了日本兵。

放学回家,我跟父母讲了学校发生的事——可能我的脸上惊恐未消。父亲叹气,说,自己的课本,你还没学好呢。母亲说,那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有一肚子学问,住在有竹林的院子里。

我看得出,说起捡字纸的老人,父母都很佩服。我终于知道,老人不是拾荒者,而是一善社的成员(那时我还不知一善社到底是个什么组织)。一善社于一九二九年成立,是省政府批准成立的民间慈善机构,日常业务为施诊、施药,救助的对象是城内的贫民。我家一个贫穷的亲戚也被救助过。这些都是后来父母零零星星所讲。

拎白布口袋的老人就住在一善社内,那也是他祖传的宅地。他每天自愿出来捡字纸,也是一善社的一项善举。其本意是对传统文化的敬重,同时又净化环境,告诫世人,文化不能随意抛弃,哪怕一片碎纸也应当珍惜。我未料到,母亲也知之甚深。在家的母亲竟说,你不去捡,但不能随便丢。

那天晚饭后,父亲带我去见一见老人。我家与竹林院近在咫尺,隔一条街,不知怎么我从未去过,那里很寂静,像闹中求静。

院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一善社。这是个两进小院,后院有一片竹林,共有三间西屋,后院是个月门,过了月门是一面山墙,山墙南有一座焚烧炉,用青砖垒砌。

父亲显然来过。老人没笑,可能不想让小孩见识他的秘密吧?父亲和老人没有客套。老人说,让孩子来看一看也好。

父亲说,先生每天捡来的字纸,就投入这个炉子里焚烧。

我往熏黑的爐口探头,吹了一口气,炉中的灰烬像黑蝴蝶一样,惊慌地飞舞出来。我掏出一方小招贴——木版刻印,是我出于好奇在小巷的墙上揭下,揣在衣袋里的。

一善社的小招贴上印着: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母若死时子丧尽……

终于把院子门额的一善社与小招贴上的一善社对上了号。我说,这是你刻印的吧?

老人点点头。

我说,我喜欢鸟,你刻得不错。

老人伸手从白布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每一页都由碎片拼接粘贴,不规则的碎片接连在一起。那要费多大工夫呀。

我说,这不是我们先生的教科书吗?

老人说,明天上学,你交给国文课的先生吧,还能用。

选自《雨花》

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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