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大地

2024-06-06 22:13北耕
啄木鸟 2024年6期
关键词:雨生丫头芳华

北耕

林雨生从篱笆狼村来到县城后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正捧读《芥子园画谱》,他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什么意思。我说:“别废话了,有话家里来说,叫你弟妹炒俩菜,咱俩喝两杯。”

“谁啊?”我挂了电话,北蒙问。

“雨生。”

“又是要找他妈去吧?”

“应该也没别的事儿。”

“我去买菜。”说着,北蒙戴上帽子就出门了。

“牛大牙,开门!”没过多长时间,黑丫头这孙子就在楼道里喊上了。

林雨生这货来就来呗,还带上了他妹夫黑丫头。我一打开门,果然见黑丫头在前,林雨生在后,他们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主要是些老家的特产。

“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咱们谁跟谁啊!”我一边让他们进门,一边又对黑丫头说,“黑丫头,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你一个大忙人,要是知道你有时间,我就去飞马了。”

我们围坐在大根雕茶几旁,开始沏茶。

黑丫头说:“别忙活了,咱们坐会儿就一起去飞马,你们一家都去。我都安排好了!”

我说:“不用不用,北蒙去买菜了,简单点儿,吃点儿家常菜。”

黑丫头对林雨生说:“哥,那咱就吃牛大牙一顿,尝尝女诗人的手艺。”

林雨生说:“那是自然!”

正说着,北蒙回来了,她与黑丫头、林雨生打了招呼,就去厨房忙活起来。

林雨生说:“湖南有个县打来电话,说有个村里发现一个像我妈的人。你帮我算算,这次有没有戏?”

在一张桌子前,我递给林雨生六枚铜钱。林雨生两手捂着抖动着,闭目念叨好半天往桌子上一撒,出来的是蹇卦。

“怎么样?”林雨生问。

我示意他先坐下,一边倒茶一边说:“下下卦。大雨倾地雪满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带水费尽力,事不遂心且耐烦。”

黑丫头说:“一听就不好。”

我说:“我是画家,算卦只是玩玩,当不得真。”

黑丫头说:“真也好,假也好,依我看快过年了,哥你别去了。”

林雨生说:“就算一无所获,我也得去。不试试我不甘心。”

黑丫头说:“我就说吧,你根本不信牛大牙算的,那你来找他算啥?”

林雨生不说话。我也劝道:“雨生,黑丫头说得也对,别去了,万一再有点儿别的事儿。”

黑丫头说:“那年疫情你困在武汉,难道忘了?万一再闹新冠呢?”

林雨生说:“不会了。”

黑丫头说:“你说不会就不会,你有多大能耐?”

见林雨生似在犹豫,我接着劝道:“雨生,也不急这一会儿。快过年了,你家里总得准备下吧?把俩孩子留给我嫂子一个人,你也放心?”

林雨生说:“没事的,我跟家里商量好了。”

见他无回转之意,我又说:“雨生,要不我陪你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林雨生说:“你跟着去当然好,可这次应该没什么希望,我就不拉上你了。”

“你都知道没什么希望了还去?一根筋,真不想说你了!”黑丫头显得有些生气。

知道劝不动雨生,我转而对黑丫头说:“我看你店门口车不少,生意不错啊。”

“托你的福!今天得多敬你几杯。”

前些年,黑丫头想在县城开个大酒店。我说你姓马,就叫飞马大酒店吧,还叮嘱他在店前放一匹铜雕飞马。但开张后生意不太景气,他便请我去看。我一看,为了保护飞马,四周竟围了几圈铁链子。我说:“赶紧拆除!这不绊马腿了?”黑丫头照做,之后生意果然越来越红火。

我们说着闲话。北蒙忙得差不多了,喊大丫头、二儿子擦桌子拿碗筷,小丫头也跟着瞎晃晃。我带黑丫头、林雨生去餐厅围坐。为了平时的一些接待,我把餐厅整得不小,置放了大圆桌,坐十个人都行。

我陪黑丫头、林雨生喝酒,北蒙带着孩子先吃主食。孩子们吃完就撤了,北蒙在离桌前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我们三个继续喝,边喝边东拉西扯:聊籬笆狼村的事,大家都还知道;黑丫头说他生意上的趣谈,我和林雨生只能听了;我讲我这行的奇事,他俩也只能听着;林雨生不大爱说话,只当个捧哏。

大家谈兴正浓,北蒙回来给我们倒酒。黑丫头说:“大诗人,你别光倒酒,也坐下来喝一杯。跟我说说你们诗人的事儿,我就喜欢听这些。”

我说:“黑丫头,咱喝就行了,你嫂子下午还有事儿。”

北蒙边给黑丫头倒酒边说:“老牛,你也真是的,怎么一句一个黑丫头,他没名字吗?你就是不叫兄弟,也得叫人家马总啊!”

“哎哟,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忘了黑丫头的尊姓大名!”

黑丫头猛地站起来抱拳道:“在下不才,燕人马景深。”

我笑道:“这哪儿还像一个黑丫头啊,这不就是一个猛张飞吗?”

我们哈哈大笑。

黑丫头跟我说:“让嫂子坐下,少喝点儿。”

我说:“北蒙,那你也喝点儿吧,都不是外人。”

北蒙说:“听我男人的。”

酒足之后,黑丫头和林雨生告辞而去。

好像有人说过,人生关键只有几步,关键一步要么上个台阶,要么掉进沟里,要么平地踏步。

三十三岁以前,我的步子是乱的,高考落榜后学电工、木工都没学成。当然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打小跟我二哥牛壮学拉二胡,后来被招到了县里一个剧团,只是没过一两年剧团就哗啦啦解散了,我只好另学他艺,最后成了一个“二把刀”的瓦工。

最初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我只能去城里打打工,到快过年时就回家。回家后也没闲着,经常相对象,走马灯似的,见了一个又一个,慢慢地,好像连相对象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格拉底说:“无论如何都要结婚。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你娶到一个糟糕的妻子,你会成为一名哲学家。”我既想幸福,又想成为一名哲学家。于是,我那时常给自己算一算,算法很简单——抓阄。把自己喜欢的姑娘都写到纸上,觉得抓到哪个哪个就能成为我媳妇。年龄越来越大,可写的姑娘越来越少,因为她们都陆续嫁人了。后来我就不写姑娘的名字了,只写“有媳婦”、“光棍”。众所周知,只要多抓几次,两种情况都会抓到。所以,是不是有媳妇的命,靠抓阄无法判断。

当瓦工盖楼房,他们老说我垒的墙不直,我自己看着挺直的,不过垒着垒着还真塌过一两次。后来我学抹灰,又说我灰抹得不匀。而且,在城里拉二胡也不是那么方便。我爱拉二胡,在篱笆狼村,村子不大,想在哪儿拉就在哪儿拉,还有人围着看,甚至拍手叫好。可到了城里,哪怕就是在工地上,我闲一会儿锯锯二胡,就有人说我制造噪音,甚至举报我。城市那么大,一个业余拉二胡的都容不下。

于是乎在城里打了几年工,我就回家放羊了。放羊说累也累,说闲也闲。闲了我就在山上拉二胡。山那么大,有时还有回音,那种感觉真是形容不出来的好。有时我也看看书,看的多是闲书,更多的是算命的书。看书学了些皮毛,没人让我算,我就突发奇想给羊算。比如羊怀孕了算有几个羔,算得还挺准,后来增加难度算怀几公几母,依然八九不离十。再后来我二嫂怀了二胎,我说是男孩儿,生下来后果真是男孩儿。当然,没什么人信我,连我二哥也说我是瞎蒙的。什么事都容易上瘾,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一些小媳妇的大肚子看,她们就赶紧躲开,胆子大的会骂我一句不正经。

我还喜欢画画。我好像打小就有画画的天赋,小时候经常在墙上用煤块画猫、画狗、画小鸭子,甚至还用牛粪画。有一次,我在黑丫头他家的外墙上用牛粪画了个露得有点儿多的女人,黑丫头他大哥非说我画的是他妈,要不是我二哥及时赶到,我差点儿就把墙上的牛粪舔了。养羊后我又买了颜料,业余时间里画各种各样的羊。

眼看我三十三了,快过年时我妈催我去县城买身好衣服,说换换新没准儿有人还给说说对象。那几年养羊挣不了大钱,但那年羊价还可以,我也觉得该犒劳犒劳自己,就到县城买了一身西服。试衣照镜子时,镜中的自己虽说不是那么俊,但也不是那么丑,只是眼见着头发稀疏了。当然不得不提那颗坏了脸上风水的大牙,也因为这颗牙,人送我绰号“牛大牙”。用我侄子侄女外男外女的话来形容:远看桃花流水,近看龇牙咧嘴。

穿上西服在街上走,肯定跟赶羊上坡不一样,就算没那派也得装一下。我提着包正往前走,听到有人喊我:“大兄弟,你过来下。”

回头一看,是一个算卦的。旁边有一排树,树很高很大,树下有好几个摆卦摊的。我往回走了几步,有些犹豫。那算卦的说:“这位兄弟,我看你气度不凡,日后必成大器。你也不用算,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想想以前过得一团糟,他这么一说倒让我对未来大生希望:“算一卦,多少钱?”

“三十、五十、一百,你看着给。”

算卦的问了我的生辰八字,说我有当官的命,只是学业未成失去了机会,不过还是挺有组织能力的。

“我是羊倌儿,放羊算不算组织能力?”

“当然算。”

我有些着急地问:“我还能娶上媳妇不?”

“当然能,不仅能娶上媳妇,而且两三年内还能找个好媳妇。”

“很多女的不喜欢我这颗大牙,我想拔了去。”

他细作端详,随后摆手道:“不可,这是一颗贵牙。这牙猛看难看,细看让你满脸皆活。年少时虽破败,转运后必发达显贵。等着吧,你的贵人快出现了。”

后来他又说了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只觉得他算得不错,给了他一百元就兴冲冲地走了。

一路上我脑袋也没闲着,他说的一些我也不是不懂,平时读那些算卦的书给羊、给孕妇都算得挺准,虽然还得不到羊和人的认可。我寻思,自己学算卦是不是比放羊更好些?

过完年后我又找到这个算卦的,得知他姓白,跟他探讨了一番《周易》。后来我又去找他,请他吃饭。酒过三巡,我认定白先生就是我的贵人,执意拜他为师,白先生说什么也不肯,劝我还是先放羊再说。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回到村里接着放羊。几天后还是不死心,就在门口一边的墙上写了“易运堂”仨大字,又写了小字:起名、择日、风水、预测……可谁信一个放羊的会干这些?十天半个月都无人问津。

一天晚上,我刚圈上羊,就听说黑丫头从县城找了个大师给他妈算了一卦,说是闯不过这年中秋。黑丫头他妈在村里唱过戏,演佘太君演得好,人们都叫她“老太君”。这一年她生病了,病得不轻,但我知道不是绝症。

我寻思着要是给黑丫头他妈算准了,是不是就打响了第一炮?打响了这一炮,是不是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成不成先试试吧,大不了算不准以后不吃这碗饭,万一算准了就能扬名立业了。听说老太君从医院被接了回来,子女们都在悄悄准备她的后事。我买了些礼品去了黑丫头家。

跟老太君说了会儿话,我朝黑丫头说:“兄弟,到东屋去下,有事儿跟你说。”

等一坐到东屋的木椅子上,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兄弟,你把我婶子的生辰跟我说下,我给她算算。”

“算不算也是……行吧。”黑丫头有试试看的意思。

依生辰我解了一番,说:“放心吧,我婶子肯定能闯过八月十五,而且还能长寿。”

“真的?”黑丫头有些兴奋,他的哥哥、妹妹听了也很高兴。

我说:“咱俩是磕了头的兄弟,我不能瞎说。我要瞎说,出门磕掉大牙!”

“能哥,说哪里话,就是不准也正常,谁没有打瞌睡的时候?”

“不过你得找找五种颜色的豆子,就是黑豆、白芸豆、红豆、绿豆、黄豆,我今儿个晚上使使法儿,给我婶子驱驱邪。”

“没问题!”

晚上,我先在黑丫头家门口烧了几张纸,然后把五色豆分别用红布包了五个包,在老太君的屋里及院子各角落布置着。当我在院里用石头压住五色豆时,只听一声喊:“妈不行了!”

一下子我汗都出来了,这砸了我的饭碗不说,别生出什么话来。但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跑,我挤进了老太君的屋里。

大家正乱作一团,黑丫头的大哥一边掐老太君的人中一边喊:“妈!妈!”

“别这样喊!”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转头对黑丫头说,“你妈稀罕你,你扒门框喊‘妈,回来吧!妈,回来吧!”

黑丫头立马扒门框大喊:“妈,回来吧!妈,回来吧!”

其实我比黑丫头还想让老太君回来。

年纪大的女人又说:“我看是咽气了,赶紧穿装老衣服吧,等会儿硬了就不好穿了。”

大家又七手八脚地给老太君穿上了装老衣服。

黑丫头的妹子小花说:“哪有这时候在大门口烧纸的,这不把不干净的东西招来了吗?”

我说:“小花,我是送,不是招!”

“不是你,我妈走不了这么快!”

黑丫头说:“花儿,你少说两句!”

当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这是在哪儿?”正当我狼狈不堪时,老太君突然说话了。

“妈,你在家,在家!”黑丫头的大哥高兴地说。

“妈醒了,妈醒了!”小花喊道。

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但害怕再有个万一呢,而且既当先生就得有点儿先生的样儿,我闭上眼默默祈祷老太君好起来。

老太君用手摸了摸装老衣服说:“太热了!”

“这就脱,这就脱!”黑丫头喊。

大家赶忙给老太君脱装老衣服。

老太君说:“想喝小米粥。”

“我去熬,我去熬!”小花立马去熬粥。

“兄弟,我先走了。我婶子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让她别喝太多粥。”我觉得该回去了。

黑丫头说:“能哥,你别走啊,晚上咱哥儿俩喝点儿。咱好久不一起坐了。”

“不了,不了!那些五色豆让人别乱动,动了可就……”

“没问题!咱妹子说话难听,能哥你别在意!”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事的。”

那几天我常去看望老太君,她的身体越来越好。有一天拉着我的手跟我讲,她梦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押着她,还没出村边呢就碰到一个老奶奶,说:“你们好好看看,是不是抓错了人?”那两个人仔细看了看老太君,果然说:“真不好意思,我们认错地方了,你赶紧回去吧。”

老太君不仅闯过了八月十五,还在那天下炕吃了两个炸果子。老太君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我的名声也不胫而走,大家添油加醋把我传得神乎其神。有来找我算东西丢了能不能找到的,有来找我算能不能考上大学的,也有来找我算会不会跟媳妇离婚的……我正想大张旗鼓干下去时,黑丫头领来了两个人,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林雨生没走两天,他妹子林芳华就来了我家。她一来,把我大闺女牛沪航吓了一跳。

沪航当时窝在沙发里听音乐,摇头晃脑地哼哼着。一见来人赶紧站起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她妈一眼,意思是很生气,怎么不提前告诉她,然后笑着说:“林老师,您坐!”

林芳华在县城教初中,是沪航的班主任,资格老、有能力。在给沪航选班时,我不太想选林芳华的班,但北蒙坚持选她。北蒙说:“老牛,我知道你以前跟林老师的事儿,可那算什么啊,一码归一码,再说都老皇历了,早该翻过去了。”

我说:“并不是因为这些,我太知道林老师的底细了,她上学时还是我给她讲题呢,我觉得她水平不一定高。”

北蒙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你现在不也是小有名气吗?人家现在的名氣不输你。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林老师很好,就选林老师。”

“行,你定!”毕竟沪航是北蒙的亲闺女,跟我没血缘关系,我不再多说什么。

后来,我去参加了一次家长会。林老师在讲台上谈笑风生,笑起来时还有少女时的影子,一点儿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的确,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林老师的另一面。任何人都有多面性,我们只有在某种时候、某种情境下才会看到他平时不得见的一面。

林老师坐下后,沪航就躲进自己的卧室去了。北蒙一边给林老师削苹果,一边问闺女的情况。林老师说:“沪航主科还是不错的,副科弱一些。学习也用功,就是不大爱跟老师、同学交流,课上不爱提问。”

说了一会儿大闺女,林芳华说:“能哥,有点儿事我想跟你聊聊。”

北蒙拉着林芳华的手说:“你俩去楼上知耕堂聊吧。我有个稿件要写,就不陪你了,华姐。”

林芳华说:“那好,有时间咱好好坐坐,你教教我瑜伽。”

北蒙说:“一定。”

她俩亲热的样子都有些感动到我了。女人逢场作戏,有时男人都不及。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曾经有点儿清高的女诗人北蒙变得什么人都能交往、什么人都有话说了。

知耕堂是我的画室。林芳华一进去就被一个上水石摆件吸引了,上面小桥流水、木亭铜塔、翠叶红花。

“真好看!多少钱买的?”

“一分钱没花,这几块上水石都是咱篱笆狼村的,我放羊时背回家的,自己拼接做的假山。”

“果然是大画家,这小山水做得也有模有样!”

“谬赞谬赞。”我在香炉里燃上香,开始沏茶。

林芳华又去看墙上的画,是未都画的一幅《洪崖雪》。画极清简,雪后洪崖山,除一些山石、树木就是雪,雪上还有几个似见不见的爪痕。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林芳华念出的苏轼诗,也是未都亲题在画角的,“都说未都先生能写会画,是个通才,看这一幅画,还真是了不起。”

“那是。这雪是最难画了,没一定笔法,画出来就不像雪。”

“要知道你這儿还有这么个好地方,我早就过来待会儿了。”说着,林芳华落了座。

“以后你就常来,怎么说咱也是亲戚啊。没事就来找北蒙喝喝茶、聊聊天。”

“一定。”

“雨生打电话没?”

“打了,他正往那个村子赶呢。真想我妈……”林芳华哭了,我递过去纸巾。“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特别爱哭,可不像以前了。这些年也辛苦我哥了,找了好几趟都白跑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婶子肯定能回来的!”

“我觉得也是。我常梦见我妈回来了,可一醒才发现是梦。能哥,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也知道,景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今天勾这个,明天搭那个,我都烦死了。我真后悔,当初……能哥,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笑笑:“都老皇历了。”

“你看,你跟北蒙过得多好!我本来工作就忙得不行,回家了还要跟他生气吵架。你说离婚吧,我又舍不得俩孩子,不想让他们没爸爸,可这样过下去叫什么事儿?”

马景深跟林芳华结婚时,林芳华在山乡一所中学教书。马景深当时在砖厂当包工头,每年能挣不少钱。干了两三年后他去了深圳,听说开公司当了老板。有一年是开车回来的,过年时放了八十八挂鞭炮。不久,他们在县城买了楼房,林芳华也调到县城的一所中学。

与他俩差距太大,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来往。直到我事业上有起色之后,马景深才跟我走得近了些。各种各样的事听说了很多,但每一件都不能跟林芳华讲。当然,林芳华知道的一些事,也不一定能跟我讲。

我和林芳华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虽是画家,但也懂些《周易》,大家偶尔会找我干点儿小业余。我对林芳华说:“我倒有个法儿,不妨试一试。”

“什么法儿?”

“你等我几天,再来时我跟你细说。”

林芳华点了点头。

林芳华一走,北蒙就楼上楼下地喷香水。

几天后,我用桃木照着黑丫头的照片刻了个小人,下半身用红布缠上,又在腰间扎了铁丝。我叫林芳华来取,并暗嘱她悄悄放在马景深睡的枕头里,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更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做的。

林芳华一走,北蒙又是楼上楼下地喷香水。

我说:“这是干啥?”

北蒙瞪我一眼说:“我不想屋里留下她的味道。还有你,看她时能不能好好看?”

“我……都老皇历了!”

“老皇历个屁!她在你眼里,永远都是新的!”

老太君病好后,黑丫头跟我的关系变得大为紧密。一次他领来两个朋友,一个是诗人、画家兼书法家未都先生,一个是女诗人北蒙。黑丫头想让他们看看我画的画有没有价值,帮我指点一番。

我翻出来一些画,未都先生和北蒙看来看去都没说什么。

黑丫头问:“是不是很垃圾?”

他俩好像没听到一样,依然没说话。但北蒙看到一张《牧羊女》时,突然说:“这张好,这张不错。卖给我吧,多少钱?”

未都先生说:“是不错,有眼光!”

我高兴地说:“你要是喜欢就拿走,一分都不用!”

北蒙说:“那不行,不要钱我就不要了。”

黑丫头说:“一百吧。”

“一千。”北蒙当场给了我一千元,把画卷了起来。

未都先生对我说:“我拿走几幅画帮你卖卖,赚了钱让马总给你带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太谢谢了!”

黑丫头说:“你小子是傻人傻福,说不定以后咱们村还能出个大画家。”

我说:“可没那本事,还得未老师、北老师多指导。”

黑丫头说:“嘿,还会拽词了!”

没过多久,黑丫头给我带回来两万块钱,说是卖那几幅画的钱。那时,这可不是小数目。

与未都熟了后,我听从他的建议,改弦更张,只把算卦当成爱好,把羊转手卖给了林雨生,去县城开了间画室知耕堂,一心画画、卖画。闲暇时间,常与未都等文朋诗友相聚。未都有一个诗社,时常会搞活动,慢慢我有了些钱,就开始赞助一些活动。我老出钱,未都过意不去,便给了我一个副社长当。当然,未都也愿意与我谈《周易》。他说:“不管从事何业,都要懂得一些阴阳平衡、五行相生相克,方能随手万变,任心所成。”这也是我们的共识。

一次我们一帮人去游洪崖山,大家一开始还结队走,慢慢就三五成群了。不知怎么,我和北蒙走在了一起,或许大家也是有意相让吧。

我常读北蒙的诗,也听未都讲起过她是个单亲妈妈。北蒙一头长发,唇红齿白,爱化妆,但又不让人觉得艳丽。听说她不仅会写诗,还玩过乐队,当过歌手。

走着走着,北蒙捡到一根棍子。这根棍子有一头很像龙头,是一个自然成形的龙头拐,只是外表看起来有些朽。北蒙递给我问是什么木,我端详了一会儿说应该是荆子木,说着就还给了她。

“我要它干什么,给你吧。”

“我还不想拄拐,我想跟你拉着手走。”

“你表白得太快了吧!”她笑了笑扭头就往前走。

我手里摆弄着拐棍,寻思刚才的话是不是唐突了,她是不是生气了。算了,反正也老大不小了,有那意思就表达下呗,不成就不成呗。

走着走着,北蒙突然尖叫一声,我赶紧跑过去,前面也有人跑回来看什么情况。北蒙说崴了下脚,我们便扶她坐一旁休息。过了一会儿,她试着走了下,感觉好些了,就让我搀着她走。但往前走了没几步,她说:“我们不如往回走吧。”

我说:“也好。”

我搀着她往回走,一路上欣赏刚刚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的风景。到一个小亭子时,她说:“我们去坐坐吧。”

小亭子在高台上,我试图搀她上台阶,她说:“太费劲儿了,你背我吧。”

我一个曾经放羊的,背东西上坡下坡都不在话下,很快就把她背上了小亭子。站在小亭子里,我們并肩远望,一泓蓝蓝的水映入眼帘。我对北蒙说:“这水真好看,像你的眼睛。”

“这话跟别人也说过吧?”

“只有这一次。看到了水,也看到了你的眼睛。”

真正的情人间可能也不说这种话,只是北蒙是诗人,我就单纯地想诗意一下,虽然这话现在想起来也挺俗的。

北蒙又是笑笑,我感觉到一丝嘲弄,虽然她可能没这个意思。

自打背上北蒙,我就迷上了这个动作。她的身体伏在我的背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有时她的头发还会拂到我的脸上,似春风一般。离开亭子后,我继续背着她。背得时间长了,她就有些心疼我,让我放下她一起坐下来歇歇。我们会闲聊,看到石头上有什么图案要端详半天,看到两棵树缠在一起会品评一番;或者,她捉一只蚂蚁,我数闲云几朵;又或者,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默着。

这次游玩后,我和北蒙的联系就多了,还相约一起吃过饭。我怕夜长梦多,找到未都让他说媒。几天后未都告诉我,北蒙说再考虑考虑。未都知我心焦,便支了招。

一天晚上,未都发来短信:准备完毕,速来好年景花好月圆厅。

到了花好月圆厅,我走到北蒙面前,递上九十九朵玫瑰,大声说:“北蒙,嫁给我吧!我翻过很多山,放过很多羊,看过很多花,摘过很多果,遇到过很多美好,但所有美好都不及你的出现!”

“嫁给能哥!嫁给牛能!”大家也呼喊着。

北蒙捧着花,眼里有了泪光,我感觉有戏。

但北蒙突然把花放到椅子上,把桌子上散的扑克牌快速地理到一起说:“能哥,平时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今天我就让你算一算。”

“怎么算?”

“很简单,五十四张牌,我最喜欢红桃A,只要你抽到它,我就是你媳妇,要是抽不到,你也别白费劲儿了!”

老天爷,这不是明摆着难为我吗?未都替我解围道:“北蒙,婚姻不是儿戏,你一时定不了就再等等,好饭不怕晚。再说,哪有这样玩的?”

北蒙说:“他不玩就等于自动放弃!”

“我来!”

北蒙把牌往桌子上一扣一展,便成了美丽扇形,手法纯熟得像变魔术。

我闭上眼,暗自求神明相助。

“快点儿!”北蒙催道。

大家一言不发,皆屏气聚神。

我抓到一张牌马上往桌上一甩,动作看起来利索,其实没敢睁眼……

“哇!真牛啊!”惊叫声起,我睁眼一看,一张红桃A赫然于桌上。

北蒙愣了一下,喊了一声“老公”,紧紧抱住了我。

掌声、欢笑声交杂四起。干了几杯酒后,大家又让我用二胡拉了一曲《良宵》。

北蒙果真女中豪杰,说一是一,那晚就跟我回家了。只是我喝得太多,害得北蒙照顾了我一晚上。

“红桃A蒙娶女诗人”一时成为小城文坛佳话。北蒙嫁给了我,而且我很快就当了爹——北蒙带来了一个三岁的女儿。

我们在小城买了一栋别墅,一个画家和一个女诗人开启了一种全新生活。不得不说,我在娶女诗人之前也听过关于她的很多闲话,我不怎么信也没太在意。毕竟女诗人年轻貌美,又小我十岁。只是在女诗人的闲话里竟然还有黑丫头,这让我有些受不了。黑丫头与我亦友亦敌,只要跟他沾点儿边的,我其实都会介意。

有一次,我与女诗人进行完人生体验之后,突然冒出一句:“你觉得黑丫头那方面怎么样?”女诗人一转身,给了我一个后背。

我赶紧道歉,不断解释,甚至扇自己嘴巴。北蒙没有任何回应。

我摸了摸她的眼角,发现落泪了。北蒙说:“我知道,你一直都不信我。现在还来得及,我们明天就离婚。”

这下我慌了神,继续哄她,最后也不知是她先睡着的,还是我先睡着的。

第二天,我醒后发现北蒙正在梳妆,她长发如瀑,正在编小辫子。北蒙是有一说一的人,我有些忐忑,琢磨该怎样才能不跟她离婚。我想了很多种方案,可北蒙什么话也没说,这一天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再次交流人生体验后,我与北蒙和好如初,而且比之前感觉更好。交流总会有结果,人生不能没体验。北蒙又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我们雇了保姆看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的画艺大有长进,经常参加各种画展。在未都的推荐下,我还有幸拜了一个京城名师,事业红红火火。北蒙除了写诗外,也热衷于参加各类活动。她虽外表文静,却并不冷僻,如她的诗一般,如火烈烈,又不失纯净。

只不过,她有时会撩一下胸前的头发,一扬脸,冷不丁地问我:“我和林芳华,谁好看?”

第一次见到林芳华是我二嫂来我家相家时,那时我刚上五年级。

二哥牛壮一直找不到对象。在我大哥牛强的努力下,说了柳林庄林云雷家的大闺女。柳林庄在更深的山里,他们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全家能搬到篱笆狼村,能落户、有地就行。那时我大哥在县城有个大车车队,结交了很多朋友,这些事很快就办妥了。

林大闺女来相家时,我跑跑颠颠瞎忙活着。林爸、林妈、林大闺女都很白,特别是林大闺女还挺漂亮,我都有些忌妒二哥了。里面还有个小女孩儿,白白净净的,尖下巴,眼睛特爱瞪人,就是林芳华。

有一天我们刚上课,二哥送过来一个小男孩儿,老师把他调成了我同桌。下课我跟他一聊,才知他叫林雨生,也就是二哥未来的小舅子。我问:“你妹妹也来了吧?”

“来了,在二年级。”

“那你们住哪儿?”

“你二哥没说吗?先住你们家。”

“那太好了。”当然,我说太好,是因为可以见到林妹妹了。

“小妹叫什么名字?”

“芳华。”

“这名字好,比雨生好。雨中出生,雨水淋漓的,多不好。”

“瞎说!我出生时也不一定下雨。”

那堂课上,我在语文课本上一处写了很多“芳”,一处写了很多“华”。

放学后,我带林雨生、林芳华一起回家。那感觉真好。

吃完饭,我们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后,林芳华去跟我大嫂住,林雨生跟我一起住。每天基本上都是这样,能见到林芳华我特别开心,见不到她我就有点儿没着没落。

林芳华的数学不太好,问他哥他哥不好好给她讲,她就经常问我。有时我默写生字,也让林芳华给我念。后来,林家在村里买了一处小院,把旧房修了修就住了进去。林芳华突然从我家搬走,让我一度很不适应。

没多久,二哥结了婚,我们与林家往来更密,我与林雨生处得越来越好。与林雨生交好,可以多去他家找他玩,找他玩便有很多机会见林芳华。不得不说林芳华学习很刻苦,见到她时,她不是在写作业就是在背书。

不知为什么,黑丫头也跟林雨生很好。黑丫头不仅说话娘娘腔,还爱伸兰花指,爱跟女同学们在一起。他和一些女同学形同姊妹,有时还勾肩搭背的。我后来才想起来,他这样是因为上面有六个哥哥,他父母一直把他当闺女养,小时候穿花衣服、梳小辫子,跟小女孩儿一样。即便他后来有了妹妹,依然是小女孩儿打扮。坦率地讲,黑丫头除了黑点儿,长得挺周正的。可因为他的男不男女不女,我打小就不爱跟他一起玩。

我甚至怀疑黑丫头去招摆林雨生,也是因为喜欢林芳华。有时我去找林雨生,发现黑丫头也在。而且,黑丫头特别爱和林芳华在一起,他俩有说有笑的,让我很眼气。更让我眼气的是,黑丫头招林雨生全家人喜欢,特别是雨生妈还挺爱逗他。

林家虽是外来户,但很快便有一些人经常去他家。雨生妈爱唱,还教一些人唱歌。有时人一多,雨生妈就说:“黑丫头,唱个歌吧。”

“风吹着杨柳嘛,唰啦啦啦啦啦……”黑丫头声音尖细,边唱边舞,动作还很夸张,跟个小媳妇儿一样,我这个本来很生他气的人也被逗乐了。大家哈哈大笑,林芳华笑得都弯了腰,眼泪流了出来。

黑丫头在林家如鱼得水。雨生妈有时还留他在家吃饭,但好像对我和其他人就没那么热络。

等我上初中时,雨生妈开始养鸡和猪。鸡没什么特别,主要是她家的猪,是橘色毛的,雨生妈说这是香猪。鸡是主业,猪是副业。我时不时会去帮忙捡鸡蛋,当然,黑丫头也爱去。

我和黑丫头不对付,还有一个原因差点儿忘了,他爱喊我牛大牙,甚至还编了顺口溜教小孩子一起喊:“牛大牙,眼睛瞎,出门摔个大马趴!”我当然眼不瞎,只是有点儿眯眯眼。在他的传授下,不少小孩子见了我都这么喊,有时几个人一喊,声音还很齐,气势壮观。

在林雨生的劝说下,我试图接受黑丫头。我们初中学校在一个偏远山村,总共三个年级三个班。我、林雨生、黑丫头三个人总是骑两辆自行车去上学,黑丫头家当时穷得没有自行车。当然,我们也让黑丫头用我们的自行车学过怎么骑,可他一上去就大叫,一叫就摔倒,后来说什么也不学了。上学、放学,不是林雨生带着他,就是我带着他,有时他会双手环住林雨生的腰,把头倚在林雨生的背上。

我带他时,他刚搂上我的腰,我就喊:“把狗爪子拿开!”

“讨厌,再也不理你了,牛大牙!”黑丫头轻捶我一下,不再跟我说话,我也不想搭理他。因为这,黑丫头很少坐我的自行车。

我们学校后山上有一片桃花园。初二的春天,在林雨生的主持下,我们仨一起磕了三个头,结拜为异姓兄弟。然后一起共享了带来的干粮,以示庆祝。

林雨生带的大馒头特别吓人,他说这馒头是先蒸熟一个大个儿的,然后裹一层再蒸,蒸熟后再裹一层再蒸,倒腾几次越蒸越大。当然还少不了煎鸡蛋。雨生妈不仅漂亮,干活利索,做菜也特别好吃。我爸牛金山有幸在他亲家家吃过饭,对雨生妈赞不绝口。我妈听了生气地说:“你搬过去算了!”

“你这叫什么话?人家既然好,你就得学啊。”

我妈说:“学个屁!既然人家好,你就娶了她!”

我爸就不说话了。

我妈的厨艺确实一般,我带的是熬干豆角,零星有几片肉。好在我还带了一袋辣椒酱,是我大哥从县城买回来的。

黑丫头带的只有红薯。

我们三个饱餐一顿,体会着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拜之后,黑丫头就很少喊我牛大牙了,经常“能哥、能哥”地叫我,慢慢地我也对他好了很多。当然,一旦看到他和林芳华在一起,我又会特别生气。

这一年吃年夜饭时,大家开玩笑开到我身上了。二嫂说:“能子,我听说你们初中净搞对象的,你是不是也搞了?”

我说:“我才不呢。”

我小姐姐说:“二嫂,把你妹子介绍给兄弟吧,你们既是姐儿俩,又是妯娌,多好。”

二嫂说:“怕能子看不上啊。”

大嫂说:“我看是芳华看不上能子。有一次我跟芳华开玩笑,让她再大点儿嫁给能子算了,你们猜她说什么?”

小姐姐问:“说什么?”

大嫂说:“他啊,我才不呢!除非他长一百个脑袋!看他龇着个大牙,我就想用石頭砸了去!”

大家一听都笑了,我把碗一放就跑了出去,哭了起来。用后来宋丹丹的话讲,太伤自尊了。

之后再见到林芳华我就不搭理她了。有一次在街上遇见,林芳华堵住我问道:“能哥,我怎么你了,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一百个脑袋,你去找一百个脑袋的吧!”

林芳华说:“小心眼,跟人家黑丫头学学。”

“我谁都不学,我就是我!”她一提黑丫头,我更气得不行,立马跑开了。

但说真的,不理她我内心也各种煎熬。这一年春天,林芳华被选拔去县城参加百米跑了,那几天见不到面,我无比想念她。

这天放学回家,远远就瞧见家门口不远处月亮地里站着一个人,是林芳华。我磨蹭着走了过去,她塞进我手里一个笔记本:“我这次跑了个第二名,这是奖品,给你吧。”

我本想拒绝,但还是没忍住接了过来,觉得总得说句话,就说:“华子真厉害,跑得真快啊。百米我都跑不过你。”

“那肯定的,估计你这辈子是追不上她了。”我小姐姐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的脸立即有些发热。

林芳华笑着说:“姐,你瞎说什么呀,我们是亲戚呀!”

那个晚上,我在林芳华送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篇日记。我准备在这个本子上只记我和林芳华的事,将来娶她时把这个本子给她看,再把本子留给我们的孩子们。我抱着本子入睡,感觉它已经有了林芳华的温度。

我与林芳华重归于好。黑丫头与林芳华仍是有说有笑,非常自然。我却是想见她又怕见她,和她在一起时心跳得太快。

升入初三时,林家的鸡场越来越大,院里已容不下。刚好篱笆狼村的小仙沟曾驻过部队,撤走后留有一些搞过农副业生产的空房,林家便搬到了那里。那时,林家已是万元户。他们家墙上贴着一张奖状,从这张奖状上我才知道什么叫“万元户”,当然,我也记住了我未来丈母娘的大名,刘素馨。那时,我已暗暗把林芳华的妈当成丈母娘,把她爸当成老丈人。

我们上初中不久,便不时有同学辍学去砖厂打工。初三没多久,林雨生也退了学回家跟父母一起养鸡。黑丫头紧接着也退了学去他家當帮工。这一下我更觉惶恐,这小子离林芳华更近了一步,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可过了一两个月,黑丫头就离开了林家,跟他当包工头的大哥打工去了。这让我多少放了些心。

中考之后,我考上了县一中。林芳华也上了初中,出落得更加好看。夏日里她一身白色连衣裙,常在河里趟着浅水,水波层层漾着。

变化更大的是黑丫头。他从砖厂回了家,还带回来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小丫头。黑丫头个子高了很多,脸更黑了,长满了胡子茬儿,说话声音也粗了,只是偶尔还伸出兰花指。听说,他跟小丫头睡到了一起。

没过几天,黑丫头家就来了一大群人,硬把小丫头拽走了。因为担心黑丫头,那几天我和林雨生常去开导他,结果反被他开导了一番。他说:“女人是衣服,别当回事,穿了再换,换了再穿。”

没多久,大家就见到黑丫头跟我们一个女同学开始恋爱。黑丫头如此,我非常高兴。只要他不跟林芳华恋爱,跟谁我都无所谓。

黑丫头经常换女朋友,一开始我们还关心是谁,后来也习惯了,爱谁谁吧。当有人与我讨论男女之间有没有纯友谊时,我就以黑丫头为例——他总能把男女间的纯友谊变成“伟大的爱情”。

那一年秋天,林雨生家的鸡被人药死了不少。雨生妈跑到西坡顶上大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骂人。

“他妈的,黑心丧良心!自己没本事挣钱,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真他妈的,东坡挂肠子,西坡挂肚子,肠肠肚肚的都坏了……”直到派出所来了人,雨生妈才下了西坡回了家。

派出所查了查,毫无线索,最终也没查出来是怎么回事。雨生妈哭了一场,擦干泪又买了些鸡。这之后,雨生妈就不让林雨生在家养鸡了,开始让他和我二哥学木匠活儿。

屋漏又逢连夜雨。这年冬天刚放寒假,早上我正睡懒觉,只听我二嫂哭喊道:“爸,妈!不好了,我家完了,我家完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往正屋里跑。

我二嫂一边哭一边说:“我昨晚做梦就不好,一早起来便往小仙沟跑。一看,养鸡场乱七八糟的,我妈被绑在了铁床的横栏上,我爸人不见了。我妈又笑又哭又唱,疯了……”

“芳华和雨生呢,他们没事吧?”

“雨生和他姐夫去柳林庄给人干活儿,住在人家里了,还没回来。芳华上初中后大都在我家住,昨晚上她要回去,我没让……”

我爸说:“能子,赶紧去叫你二哥和雨生回来。我去找支书想办法报案,把你大哥也从县城叫回来,其余的都赶紧去你二嫂娘家,该干啥干啥。”

事不宜迟。我骑上自行车就赶往柳林庄。带着二哥、雨生到小仙沟时,里里外外都是人,就连他家的鸡也飞来蹿去的乱作一团。雨生妈又唱又跳又骂又笑,边上很多人劝她都无济于事。医生来给她诊看,她张牙舞爪地不让人靠近。

黑丫头等人在找雨生爸,可四处找也找不到,大家急得团团转。

没多长时间,警笛一响,警察来了。

他们想办法询问雨生妈,可啥也问不出来。又把一些人往外赶了赶,说是保护现场,然后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再去询问我二嫂,我二嫂便把早上见到的细枝末节都说了一遍。

雨生爸不知去向,村里也派了人在各个地方寻找。我总觉得我未来的老丈人还没死,当然也不希望他死。看到笸箩里有些棒子粒,我随机抓了一把,心中默念:若是单数,便在远地方;若是双数,就在近处。我数了数棒子粒,是双数。我说:“我叔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大家都好好找找吧。”

一个长者说:“小孩子瞎说什么!”

我爸说:“大家也甭不信,前几年我们家牛死了,小能子说有牛黄,剖开牛肚子一看果真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家再好好找找。”

大家便开始在附近寻找。溪水边有几口大缸,大都是正着的,只有两三口是倒扣着的。

我敲了敲缸,说:“把这缸翻过来!”

黑丫头等人走过来,我们一起翻开第一口缸,什么都没有。等翻开第二口时,就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雨生爸,嘴里还塞着一只袜子。

“行啊!”一名警察拍了一下我的肩笑道,“将来去我们公安局,当警察。”

他这一表扬,我心花怒放。当然大家的焦点很快放在了雨生爸身上。

雨生爸问:“我们家里的呢?”

警察说:“没事。赶紧回屋去暖和暖和,吃点儿饭我们问你话。”

当雨生爸看到雨生妈的疯样子时,顿时愤怒起来:“怎么成了这样?妈的,要知道是谁了,我砍死他们!”

雨生爸讲,晚上正睡着觉时门突然被踹开,进来五个蒙面人,上来用尖刀逼着他们穿上衣服,就把他们绑了。不让喊,说要钱。为了保命,雨生妈就把家里的钱都给了他们。后来,雨生爸被押出去扣进了大缸里。

“听出是哪儿的口音不?”

雨生爸摇了摇头:“反正不像我们本地人。”

几天后,案子还是没什么进展。雨生妈虽然也吃也喝,但依然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让她吃药,她说什么也不吃。

转眼春暖花开,雨生妈的身体有所好转,问到当时情景,她能说出有五个蒙面人,口音是外地的,但大多时候还是胡言乱语,不着边际。

有时我去看她,她会拉着我的手说:“牛大牙,你得对芳华好。她迟早是你媳妇,你现在就对她好。不然,你今天别走了,晚上留这里跟她一起睡。”

我有些脸红,但心里贼高兴。芳华说:“妈,你瞎说什么。我还小呢。”

雨生妈好好休养,我觉得是可以慢慢恢复的,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但突然有一天,雨生妈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很多人分好几路去找。

我和芳华一起,一边找一边喊。半路突然下起雨来,我俩不得不躲进山洞里。虽然春天了,天气还是有些冷。芳华靠了靠我说:“能哥,你说我们能找到不?”

“能,能找到!有你能哥在,就能找到!”其实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雨生妈很可能找不到了,但是还心口不一地安慰着她。也只能这样了。

果真,大家虽四处寻找,雨生妈却一直杳無音信。

林雨生子承母业,信誓旦旦要把鸡场经营好,镇上也非常支持。可坚持半年不到,鸡死了不少,他只好把鸡全卖掉,又搬回了村里,开始安心跟我二哥学木工。

过完寒假,我回学校没多久就收到林芳华寄来的信,她说她不想上了,准备退学跟黑丫头一起去打工。我觉得这纯属瞎胡闹。

我跟县城的大哥借了二百元钱,去了雨生家,芳华正在收拾行李。我把钱递给她。

“华子,你不能去打工,要去上学。没钱我借钱给你!”

林雨生说:“不是我不让她上的,我也愿意她上,可她自己就是不想上了,怎么劝都不行。”

林芳华一下子就哭了,问她什么也不说。

我急了,大声说道:“华子,你要退学我也退,咱们一起去打工!”

“不用,能哥,不用你管!”

“我就要管!还记得你妈说的话吗?要我管你。我们要听你妈的,好不好?”

林芳华点了点头。

“看到了吗?你妈那么有能力的人也没干成事,咱这破地方,还是得上学走出去。你只有走出去了,才更有可能把你妈找回来!”

“我听你的,能哥,咱们都好好读书。”

第二年,林芳华考上了师范学校,我高考落榜。林芳华劝我复读,我没有听她的,而是经人介绍去了北京的一家饭店当勤杂工。每个月我都会给芳华寄一些钱。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村里放电影,林芳华和黑丫头又凑在了一起。我非常生气,便找了我大嫂。我大嫂又去找我二嫂,在她俩的极力推动下,林芳华在暑假时跟我订了婚。

那天晚上,在村边小树林里我拉了林芳华的手。“华子,你和我订婚,是不是觉得委屈?”

“能哥,不会的。咱们亲上加亲,挺好的!”

“华子,我没考上大学,长得也丑,知道配不上你,可我是真的喜欢你。以后如果你遇到更好的,随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不会说什么的。”

“能哥,不会的,你对我好我知道。既然选择跟你订婚,我便永远是你的!”

我猛地抱住了她去吻她,她先是推我,最终还是回应了我。我一直记着那个晚上,也一直记着林芳华所说“永远是你的”。

然而,永远并没有多远。第二年暑假,林芳华跟黑丫头去了砖厂,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顿感不妙。果不其然,没多久,黑丫头来北京找到了我。

“能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你……”

“我和芳华好上了!”

“你要不要脸?我们是订了婚的!”

“芳华喜欢的一直是我,不信你去问她。”

“我跟芳华成不了,你也别想娶她!”

“我们睡到了一起,她还怀了我的孩子。你要是不在意这些,没关系,牛大牙,我让给你。反正我不缺女朋友。”

“滚!我不认识你!”

再回去时,听说我大哥、二哥把黑丫头摁着揍了一顿。黑丫头一边挨揍一边喊:“二哥啊,咱以后就是一担挑了,你这么揍我,以后咱俩怎么一起喝酒?”

“喝你娘的狗臭屁!”我二哥在他屁股上又补了几脚。

我虽和林芳华散了亲,但毕竟有二哥、二嫂这层关系,我们还是连着亲。林雨生把我们订婚的礼金如数退还,说尽了好话,也安慰了我一番。失去芳华,我跟失了魂一样,那些日子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辞了北京的工作,在篱笆狼村待了一段时间后,大哥给我介绍了个电工师傅,让我在县城学电工。

林雨生去了一趟湖南,紧年根儿无功而返。他说到那个地方一看,发现那人不是他妈,后来又有提供新线索的,就跑去看了看。因为有的地方有了疫情,路上没少费周折。

过了年不久,林雨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媳妇要开个花店,让我去看看起个名字,帮着设计设计。

我过去时,林雨生和他媳妇袁菲菲都在。

他们带我走了走,看了看。我说:“不如透明点儿,用大玻璃门窗,往里一看就能看到一些花木布景。名字就叫寻芳园吧。”

“感觉寻芳园不太好,有点儿像那个……”林雨生不太满意,问袁菲菲,“你觉得呢?”

袁菲菲说:“你定!”

我解释道:“园与嫂子姓同音,芳与菲意思相近,来这里的,就是寻找芳香的。”

“好吧,听你的。”林雨声说。

我看了一眼袁菲菲,没看出什么表情,好像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袁菲菲四十多的人了,脸依然白白净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会说话,但我从来都看不出她想说什么。

袁菲菲头发不短不长,喜欢用手帕随意那么一扎,这么多年都是如此。我怀疑她有各种颜色的手帕,但有时细看也不是手帕,是剩布条或布片。别人这样扎可能看起来有点儿寒酸,但在袁菲菲的头上显得很别致。

袁菲菲是陕西人,是林雨生从一个建筑工地上带回来的姑娘。她不大爱说话,看起来还有些冷淡。这些年林雨生去建筑工地上打工,袁菲菲在家照看孩子,日子过得不好不坏。有时候我们在一起吃饭,黑丫头会说林雨生:“哥,你看看你带的几个徒弟现在都成了包工頭了,再看看你,怎么还是个穷打工的?”

林雨生说:“有的钱我挣不来!”

袁菲菲会在一旁冷冷地说:“我们家的不适合当包工头,就适合打个工。无所谓,能让我们吃上喝上就行。”

但眼看着村里一些人为了孩子读书在县城租房,有的还买了房,袁菲菲也动了心思,劝林雨生去县城租房住,林芳华也支持这样。但林雨生固执己见,一是父亲年龄大了,离不开老家;二是母亲还没找到,什么时候找到了再说下一步。这次林雨生允许媳妇来县城开店,也算是一大进步。他们的大女儿在外地读一所普通高校,二女儿在县城刚上高中。雨生爸身体还行,一个人住在篱笆狼村。

林雨生依然是过了春节便去外面打工。寻芳园开业时,林雨生还没走,请我们几个人吃了一桌,也算是开业大吉。可中午刚喝了酒,下午就出事了。

黑丫头喝完酒一进家,他二儿子就说:“爸爸,你看,这个木头人像不像你?”

“胡说。”

“真的,你看!”黑丫头拿过来一看,果真是像自己。

问是哪里来的,二儿子说玩耍时在枕头里翻出来的。黑丫头很生气,去敲林芳华的门,林芳华知道东窗事发,不敢开门。

黑丫头一脚将门踹开,把小木头人往地上一摔:“你说,是不是你和牛能干的?你们这是想干啥?我说我这阵子老腰疼,你们是想把我害死了,成一对?”

“你放屁!谁像你那么龌龊?”

“你说谁呢?你再说一句?”

“你龌龊!你流氓!你是牲口!”

黑丫头上前就把林芳华摁在床上打。

……

在林雨生家听他详述一番后,我生气地说道:“这狗东西!雨生,咱俩去一趟,收拾收拾他!你要觉得人少,把我大哥、二哥都叫上!”

“算了算了,大哥和我姐夫都忙,而且黑丫头跟以前不一样了,连我都敢打。你知道,我念旧情不愿意动手,可他却下死手!”

“要这样更该治治他,要不,让芳华跟他离婚算了!”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再说他们也算不上深仇大恨。”

“我觉得你心太软!”

林雨生笑了下,又说道:“我知道,我们都是心善的人。你弄小木人是为芳华好,芳华也没说是你弄的,可黑丫头认定就是你弄的,还要找你呢。你这几天也小心些吧,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告诉他,我随时等着他!”我话说得硬气,其实内心也有些惧。

我们村一河相隔,分为河东、河西,黑丫头在河东,我和林雨生在河西。因为我和黑丫头有钱、能办事,被戏称为“东深西能”。与黑丫头相比我略逊一筹,他不只有钱,黑道白道都认识人,有时不用他动手就能把别人收拾一顿。北蒙知道这事后,也劝我小心为妙。所以,那段时间我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那天我正在家里喝茶,听到敲门声,见是黑丫头,吓了一跳,他黑着脸,更让我心里发颤。

坐下来后,他说:“能哥,事情我也了解了,是我错怪了芳华。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以后我得管住裤裆里那些事儿了。”

我说:“是啊,咱都四十多的人了,得控制下自己,而且你现在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得注意些影响不是?”

“那是,那是!”

“男人犯点儿错也正常,但不能一错再错!”

“是的,能哥,以后我会对芳华好的。你就瞧好吧。”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心里知道,黑丫头能否真正改过自新很难说。因为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次,他甚至还说过如果再动芳华一个手指头就剁自己一根手指,但他的手指一直齐全着。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找我茬儿就好。

黑丫头说:“能哥,我找你有点儿事儿。前些天晚上我爸给我托了个梦,说坟地有人动了手脚。我去看了,什么也没发现。找了一个先生去看,也没看出什么。你心细,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可以啊。”我随口一应,立马有些后悔,这小子别是藏着什么坏吧?

“那咱们现在动身?”

“也行,我先收拾收拾,也给北蒙打电话说下。”

“行,我的车就在小区门口,我先下去等你。”

黑丫头出去后,我给北蒙打了个电话。北蒙说:“感觉他说的是真的,你跟他去吧,手机别关啊。”

到了黑丫头家的祖坟,我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又转了一圈,看到靠山一侧有一处草有些干了,就让人去挖,挖出来一个坛子。

我问黑丫头:“之前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

黑丫头说:“有一个南方人,说看上了我们家的坟地想花钱买,我们没答应,没想到他们竟做这种事。能哥,你看,怎么办?”

我说:“兄弟,我只能做到这步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就行。我先回趟村里,去看看我爸妈。”说完就走了。

这件事之后,黑丫头对我更是高看一眼,甚至把我当成他的军师,大小事都愿意问问我。

天气越来越热。又是一个闷热天,林芳华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出去一趟。我们在北关碰了头。

“什么事?”

“没什么。你跟我去花店帮我选选花,我知道你眼光好。”

“你现在还真信任我。”察觉她脸色不对,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看看花,选选花。我们学校用。”

她带我进了花店,店员见到我俩有点儿惊慌,但也没说什么。我径直跟林芳华上了二楼。

她一推门,我惊呆了,黑丫头跟袁菲菲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

林芳华不知什么时候就准备好了手机在录视频:“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一对狗男女,不要脸的!”

“滚出去!”黑丫头一边护住惊慌失措的袁菲菲,一边喝道。

我赶紧把林芳华拉到楼下。林芳华跑到寻芳园门口大声喊道:“大家看看吧,都看看吧!这叫什么事儿,我们家的跟我嫂子睡到一起了!我不怕丢人,都看看吧,进去看看是什么样的狗男女……”

我拉著林芳华劝她冷静些,可她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我怕事闹大,就把北蒙叫了过来。没一会儿,黑丫头穿戴整齐跑下来。我走过去说:“马景深,这事儿过分了吧?那可是咱哥的女人!”

黑丫头说:“别跟我他妈的扯这些,你去问问林雨生,他的女人、他的孩子,是不是我帮着养的?我养着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能睡?”

“你也太无耻了!”

“你别装好人!你敢说你不好色?你不喜欢芳华?你不喜欢菲菲?”

“我……”多说无益,我走出花店,和北蒙一起劝林芳华先回家。这时,有人给我打电话谈画展的事,我便把林芳华托付给了北蒙。

晚上回到家,我和北蒙谈起白天的事。

“芳华会不会叫她哥回来?”

北蒙说:“不会的。黑丫头跟袁菲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芳华和雨生都知道。也闹过,后来就忍气吞声地家丑不外扬了。芳华听说她大哥出去打工后嫂子跟黑丫头形影不离,花店成了他们的鸳鸯房,实在受不了了。可她凭什么让你跟着?也不提前跟你说,把你当傻子!”

“这种事,她总得找人壮壮胆啊。”

“可以找她姐、她姐夫啊,你算什么?想用就用,想扔就扔?你也忒没出息了。我告诉你牛能,以后林芳华的事,你少插手。”

袁菲菲找到我家时,天上飘着细碎的雪。

她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一度以为这个女人瞧不起我,可我有名有钱后,她仍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有人在意别人的评价,也有人喜欢背后说人。我曾想方设法想知道袁菲菲对我的评价,但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我不置一词,这反而让我更加失落。袁菲菲这个外乡人有时也和村里的一些女人待着,但她总是不声不响,偶尔笑笑,看起来很平静。

林雨生和袁菲菲初婚的日子,我经常去他家,也没什么事,就是跟他待一待。那时林雨生家买了大电视机,但好像他也不爱看,他爱听录音机,尤其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有时几乎是反复放。他说很好听,我说是好听。那段日子,林雨生说句啥,我就大致重复下啥。我觉得这样很好,不用动一点儿脑子,乐此不疲。

当然,林雨生有时也会给我出出题,指着墙上一幅画问我:“牛能,你是高中生,也喜欢画画,我问问你,这画是啥意思?”

我仔细看,河边一对年轻男女,男子在洗头,女子侧头笑着并没看向男子,却能看出两人爱意浓浓。我说:“这画名字起得好,流水清清,好像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林雨生说:“不愧是高中生。流水清清,我就喜欢这种纯洁的东西。我看你画得也像点儿样子了,努努力,没准儿真能成个大画家。”

“哪儿敢想啊,画着玩呗。”

说真的,若不是林雨生提醒我,我都没注意到这幅画。我更喜欢坐在林雨生家的木椅上看袁菲菲,不能太明目张胆地看,也不能太偷着看,得有分寸。她有时出出进进的,有时坐在床上用一些易拉罐之类的穿门帘,她能用各种随处可见的东西穿各式各样的门帘,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篱笆狼村的很多人家都挂过袁菲菲穿的门帘。

按说我叫袁菲菲嫂子,有时开开玩笑也不过分,但我跟她开不了玩笑,好像村里很多人都不爱跟她开玩笑,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很有礼貌一样。其实我们在袁菲菲面前都在装,大家心照不宣。

袁菲菲出去串门,我和林雨生就会聊得多些,他还跟我一起评村里的四大美女。我觉得数一数二的就是袁菲菲和林芳华,可他一个都没纳入。他心中的四大美女那时都已名花有主,聊半天不过是无聊。

实在无话可说了,林雨生就把手伸出来:“牛能,听说你还会看手相,帮我看看。”

“闹着玩的。”

“就是玩呗。”

林雨生的手掌只有两条纹路,我说:“这是断掌,这种人,要么是盖世英雄,要么就不太好。”

“我就不太好,你看,我连妈都找不到了。”

“我是瞎说,也不懂,我觉得你是英雄。”

“有个算卦的跟你算的差不多。我看你就别放羊了,给人算卦去吧。”

这次袁菲菲来找我,肯定是有不一般的事。我让她坐下,给她沏茶。她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想上前去抱抱她,但忍住了。

“到底怎么了?是雨生有什么事吗?”

袁菲菲点点头:“医生说他的肺有阴影,要去大医院检查。你关系多,能不能帮忙联系家大医院,好好给他看看?”

“没问题,你先别急,没准儿什么事儿都没有。”

“要是真有事儿,你找找医生,尽量别写太明白了,我怕他承受不住。”

袁菲菲离开,我透过窗户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发现天上的雪花大了很多、密了很多。

我给北京的朋友打了电话,林雨生住了院。没过几天,袁菲菲在微信上告诉我他是肺癌晚期,让我一定要保密。

听说这个消息后我无比悲伤,从来没有感到时间是如此紧迫,我发动一切力量,帮着林雨生寻找他的母亲。

有时,焦头烂额的事会堆作一团。一天,黑丫头突然找到我,说他也查出了癌症,是肝癌。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他和林芳华抱头痛哭,还不敢哭太大声,怕惊醒睡着的孩子。

黑丫头问我:“能哥,你说是不是袁菲菲命太硬了?你看,雨生刚查出癌症没多久,我也查出来了。没想到,跟她沾点儿边的都……要知道这样……”

“不管她命硬还是命软,你以后不要动她,想都不要想。”其实我这样说并没什么根据,只是不想黑丫头再沾惹她。当然,黑丫头命都不保了,说这些意义也不大了。

“我也想开了,人终有这么一步,爱咋咋地。我觉得一对不住芳华,二对不住菲菲。对芳华我没尽到丈夫的责任,对菲菲,让她背了骂名。事情其实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我走后,她们两个你多照看着点儿,还有几个孩子。”

黑丫头患癌,给我带来的悲伤总比林雨生要轻一些。

林雨生住院后,我和北蒙想去看看,袁菲菲不让。袁菲菲把花店早早盘了出去,孩子托付给了我在县城的二哥、二嫂。大多时间她在医院陪林雨生,回到县城后也是陪伴他左右。

有一次,我在广场上碰到他俩在遛弯,走过去说了几句话。

林雨生说:“牛能,最近是不是太忙?忒想跟你喝两杯,可医生不让喝了。那咱有时间也得坐坐。”

我说:“没问题啊,有时间我组局。”

“不用组局,来我家吧,让你嫂子炒俩菜。你没怎么在我家吃过饭,咱哥儿俩好好唠唠。我听芳华说你在发动朋友帮着找我妈,真的太谢谢你了,你这兄弟我没白交!”

“哥,咱谁跟谁啊,不说咱是亲戚,就凭咱俩的关系,不分你我啊。”又说了几句闲话,我心里难受,便借口而去。

有时,在一些局上也会碰到黑丫头,大家都不再劝他喝酒,但他实在馋得不行了也会自己倒一小杯,大声说道:“各位兄弟姐妹,我有病我知道,可是有病你怕它也没什么用啊!只要活一天,咱就好好活,你们千万别当我有病!你们这样,是逼我出局啊!”

大家便又装着他没病一样去跟他碰杯、说笑。黑丫头有时还搂搂旁边的妞,真看不出来是得了绝症的。

黑丫头坚信中医,所以他选择去外地找了个老中医看病,每看一回病都背一大堆草药回来。

时间不紧不慢,我依然忙着自己的事,偶尔给袁菲菲发微信问问林雨生的情况。我很少打电话给黑丫头,倒是他老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快不行的人了我也不多跟他坐坐。

夏秋之交,连着下了三四天大雨后,二哥给我打电话说林雨生回了篱笆狼村,估计挺不过去了,让我有时间回去看看他。

我和北蒙带着大包小包刚到林雨生家大门口,就见袁菲菲在送几个乡亲出门。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北蒙上前拉住袁菲菲的手说:“姐姐,你要挺住啊!”

袁菲菲点点头,眼里都是泪。

北蒙问:“我哥是不是早知道了?”

袁菲菲说:“一直瞒着他,他一会儿说自己没事,一会儿又说活不了几天了。你说都这样了,还想着找他妈呢,老在梦里喊妈。”

我说:“这样还不如跟他直说了呢,省得大家都煎熬。”

北蒙说:“你懂什么!这种病一听还不吓死?”

我说:“我看黑丫头也知道自己的病,他不挺好的?”

北蒙说:“有几个黑丫头?我们还是多鼓励鼓励雨生哥。”

“牛能!是牛能吗?”林雨生在屋里喊我。

“哥!”进了屋,见林雨生背靠着一摞被子,气色还不错,我问道,“你是不是听到我在门口说话了?”

林雨生摇摇頭,突然甩个响指:“我会算!”

北蒙被逗笑了,说道:“你比老牛还会算!”

林雨生说:“那是。刚才我一闭眼一睁眼,就感觉你们两口子来了,你们说准不准吧?”

我和北蒙异口同声:“准!”

林雨生平时不爱说话,今天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话都敢说了。

“牛能,我想听你拉二胡了。还记得吗,年轻时你经常给我拉二胡听。你带着二胡呢吗?”

“这没问题。北蒙,爸妈那里有把老二胡,你去把它拿过来。”

“好!”北蒙应了一声。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你们哥儿俩待会儿吧!”袁菲菲说。

袁菲菲对我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或许是让我好好陪陪雨生,又或许是提醒我别说错话。

见两人离去,林雨生说:“在哪儿都不如在家里,家里最自在了,想咋样就咋样。”

“那肯定的。”

“我早就说要回家,非得在医院,非得在县城。你看,我一回家是不是气色好多了?精神头也有了吧?”

“是。”

“你现在有钱了,抽时间把你老家院子拾掇拾掇,盖楼房也行,钱挣差不多了就回来吧,咱们还一起玩儿。”

“没问题。”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牛能,咱们都不容易,跟山上的草一样!当然,你和我妹夫现在都比我强,能混出去。不管怎么说,你比我妹夫要好,他……我们年轻时一起打工,他没少惹事,都是我帮他摆平的。算了,不说他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没拦着我妹妹跟他好。我这人太替别人想了,有时又好坏不分,所以我是失败的。”

“哥,这才哪儿到哪儿!”

“定型了!不过你别替我担心,我当下死不了,我还没找到我妈呢。你说我能找到吗?”

我紧紧拉住林雨生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妈丢了以后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找到她。在城里打工时走在大街上,只要有跟我妈年纪差不多的,我都盯着仔细瞅,觉得哪个都像,可一看哪个都不是。有时我真的想大喊一声妈,总觉得这么一喊,我妈就能出现在眼前。可是……”

“哥,别说这些了,你已经尽力了。再等等,我婶子一定能回来的。”

林雨生点点头,接着说:“我们这些人都很平庸,也都不容易。有时我看看书,也看看剧,好像现在关注咱们这种人的不多,你肚子里有墨水,画画之外也可以多写写,就写咱村里的人和事,虽说都是小人物,我觉得也值得写!”

“是,哥,我试试!”

“你别把我写太坏了就行。”林雨生笑了笑。

“不会的,哥。”

“不用哥、哥的,跟以前一样,叫我雨生就行。”

“雨生,你是好人,我以前放羊时没人看得起我,有的还嫌我穿的衣服脏,你不一样,一直把我当兄弟。后来我有点儿钱了,你从不巴结我,有难处也不愿意求我,还老是叮嘱我步子走稳点儿。哥,兄弟平时做得不好,兄弟……”

“挺好的,挺好的。我觉得自己也挺好的,不需要别人同情,我有多大力就干多大事儿,我来这一趟,就算走了,也不觉得亏。”

我和林雨生聊得火热时,北蒙和袁菲菲拿着二胡回来了,话题戛然而止。我拿起二胡,先锯了锯,找了找感觉。

我拉了个西路梆子《斩单通》中的一个小段《骂罗成》,拉完后,林雨生直竖大拇指。

林雨生问我会拉《真的好想你》吗,我试着又拉了一下。正拉着呢,二哥二嫂一家,林芳华、黑丫头一家都来了。人很多,但大家都很安静,与雨生一起沉浸在我的二胡声中。拉完,大家鼓起了掌,然后就嘈杂起来。

中午,我们去村里的赵大娘农家院吃饭,黑丫头请客,只差林雨生、袁菲菲没来。正吃着喝着,东北的一个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当地公安好像找到了雨生妈,并发来一张照片让我们辨认。照片里的人虽然老了很多,但眉目基本上没怎么变,二嫂、林芳华看到后,当场就哭了。

“我就说能找到,我就说能找到!”林雨生的爸爸头发、胡子都白了,一个劲儿在一旁念叨着。

林芳华哭声渐大,黑丫头说:“哭什么?雨生现在身体这样,大家都坚强些。我是这样想的,我和芳华,还有能哥去一趟东北,要确定是咱妈的话,就赶紧接回来。”又对我二哥牛壮说,“姐夫,你和大姐在家照看着点儿雨生,有什么事咱们手机联系。医生说雨生够呛,咱们得尽快,订了票就起程。”

北蒙送我们到北京,坐高铁直达哈尔滨,因太晚了,我们在一家连锁酒店住了下来。开了两个房间,我以为黑丫头得跟林芳华睡一间呢,可他非跟我睡,说想跟我喝点儿唠唠。

黑丫头买了些主食、小菜,我们在房间里边喝边聊。林芳华简单吃了一些就离开了,黑丫头和我的话就密了些。

“能哥,你觉得这次应该问题不大吧?”

“都这时候了,这次要再不成,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那你说,我丈母娘能见到我大舅子活面吧?”

“我感觉能见。”

又闲扯了一会儿,喝了些酒,我说:“兄弟,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几句,你跟谁睡都可以,你怎么能睡你嫂子呢?这事你伤了芳华不说,也伤了雨生啊,说个不好听的话,雨生这病……”

“能哥,你别这样说,他这病跟这没什么关系,我也病得不轻。就算有关系,也扯平了不是?再说了,有的事不能只看表面。来,先走一个,咱哥儿俩就着酒劲儿唠唠,我也不知道哪天就走了,也不在乎什么了,我有什么就跟你说什么。”黑丫头跟我碰了一下杯,问道,“能哥,你说婚姻是什么?”

“婚姻就是婚姻,就是两个人得相互负责,对一家子负责。”

“也对,也不对。我觉得婚姻就是洞,在洞里两个人得多互动。我,你是了解的,没结婚时女人就不少,跟芳华在一起后,我控制自己控制得很好。我和芳华不吵架还好,一吵她就拿床上的事儿拿捏我。后来不知怎么就和我分床睡了,偶爾做一次好像她的恩典似的。老这样我受不了。你知道,我是个火热的人,放开后就一发不可收了。”黑丫头自个儿喝了一口接着说,“不瞒能哥,这种事很多时候不是床上的快乐,而是征服过程的快乐。我不只喜欢抽烟,更喜欢收集烟盒。从我玩第一个女人开始,我就开始收集烟盒。没人知道我每收集一个烟盒就代表征服了一个女人,将来要是有机会你就去数我的烟盒,有多少烟盒就有多少个女人。能哥,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有病?”

“是病得不轻。”

“我看女人看得很准。不管哪个女人,我只要看几眼就知道能不能拿下,多长时间能拿下。”

“一点儿都没正形!”我跟他碰了一下杯。

“别装一本正经!我知道你早想知道我和菲菲的事儿。菲菲是我和雨生一起打工时认识的。我喜欢她,但没追上,这女人难追。当然也碍于雨生,毕竟我已经娶了他妹妹。或许潜意识里想放长线钓大鱼,想经常能见到菲菲,我就给雨生出招,帮他把菲菲追到了手。不是我说,要不是我,雨生这辈子找媳妇都难!”

“这么说,你是他的大恩人?”

“能哥,这话有刺啊!你是知道的,我没少帮他们家。你还记得不,我当包工头后雨生不服,也当包工头,结果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大过年的,一大堆人堵在他家里要账,是我拿钱给他解的围。他家的难事,哪一样我没出面?”

“应该的啊!”

“是应该的,我们不只拜了把子,还是好亲戚。但有的坑能填,无底洞谁都填不了。他光做无用功了,不说别的,他一趟趟出去找他妈花了多少冤枉钱?有一年他去四川找他妈,钱让人给偷了,要着饭回的家。他嘴严实,不好意思讲这些,是芳华跟我说的。我没少劝他,很多事不能盲目去干,得动动脑筋。你不养羊了,他非要养,我劝他打工挣个安稳钱他不听,结果怎样?羊他养得瘦不说,还老丢。完了养猪,猪又得病。他也就是能出去打个工。以前我觉得你是干嘛嘛不行,后来看出来了,雨生才是干嘛嘛不成,完全就是眼高手低。”

“也不能这样说,有的也靠时运吧。”

“性格决定命运,他这样的活该受罪。我都懒得说他!要不是看在菲菲的分儿上,他家的事我一概不管。说真的,对菲菲我也不是没顾虑,可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你知道有一年芳华骑电动车出车祸受了伤,我太忙,就让菲菲去照顾她。一次我正在客厅看电视,菲菲拖着地,一截腰白露了出来,我情不自禁上前抱住了她,她可能也蒙了,不敢出声,任由我抱着好半天……”

“那芳华……”

“芳华躺在卧室的床上养着伤,可能察觉出了什么,闹出了动静,我这才放开了菲菲。几个月后的一天,菲菲来县城让我开车带她去买药,说是给她爸妈寄回去。办完事后我送她回家,直接就把她带到了卧龙山。咱们去过那里,你还记得吧?那里有棵好看的松树。就在那儿,她什么都没说,也不用说,我们在车里无比投入地爱了一次。我经历过很多女人,但那一次是我永生难忘的。后来我们又去过很多次,有一回正使着劲儿,车竟然动了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好在没出什么事。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什么吗?”

“想到什么?”

“我觉得我丈母娘早就不在了,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是她在背后……不瞒你说,有时我看芳华的眼神,就很像她妈!”

“你怕她妈?”

“也说不上。只要能跟菲菲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她跟别人不一样,她看着有多冷,心里就有多热。她不怎么说话,但我觉得不用多说话,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无比兴奋。”

“你要是穷光蛋,她也不一定跟着你!”

“你还真说错了,她不要金不要银。我甚至想给她买房子,她说什么也不要。”

“她这么好,你为什么还找别的女人?”

“我们毕竟不是夫妻,而且她并不在意,从来不问我跟别的女人的事。说真的,我跟其他女人就是逢场作戏。很多女人追时特别快乐,越难追越快乐,但一上了床就索然无味了。与菲菲在一起从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婚?这样对两个家庭都好。”

“我提过,雨生不同意。不瞒你说,为这雨生还找过我,甚至给我下跪,他说不想让孩子也没有妈,只要菲菲不跟他离婚怎么都行。你知道他死心眼,想来想去,我答应了。”

“说得好像是你发善心了。我跟雨生不一样,要我,百分百离婚,要不就跟你鱼死网破。”

“能哥,你也就是吹吹,有些事你还不如雨生呢。你说你有什么目标?在这世上,你也就靠稀里糊涂地撞大运,我这样说你不会不愿意听吧?”

“不会。”

“当然,我没别的意思。人生有时也无对错,你这样的看似糊涂,很多时候反而沾大光。其实你后来的事业要是没北蒙,发展不了这么好。北蒙这人通情达理不说,交往能力,你十个牛能也比不过。”

“这我承认。”

“不是我大男子主义,一个家庭,尽可能不让女的说了算。不过,很多小主意你听北蒙的没错,一些事她比你看得明白。”

“你好像比我還了解北蒙。”

“你别多心!北蒙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你要珍惜。我不是说了吗,看女人我比你看得准。哈哈哈……来,干一个!”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刺激下黑丫头,犹豫了一下问道:“兄弟,你得这病,不怕吗?”

“怕,怎么不怕?但怕也没用。有时我就想,人今天活脱脱的,没准儿明天就闭了眼。我也不想太多了,爱咋咋地。”

与黑丫头胡拉闲扯不知多久,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收拾了残局。那个晚上,是我和黑丫头聊得最多的一次。

第二天,我们从哈尔滨倒车去了一个小县城。当地警方派两名警察开车带我们去了一个屯子。那个屯子也有山,只是没我们那里的山高。我们在村干部的带领下进了一个小院。

小院里有两个老人正一起摞玉米,玉米金黄,摞在木头架子上整整齐齐。我突然想起来,当年雨生家的玉米也是这样,摞得非常整齐,特别好看。雨生家有巧女人,无论是雨生妈,还是雨生媳妇,都是非同一般的女人。

“妈!”林芳华一眼就认出了妈妈,上前拉住了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有些惊异,显然没有认出林芳华。

警察之前已经摸了底,但还是问了大家一些话,特别是问老头儿更多些,他应该就是雨生妈的现老伴。院子里突然涌进来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说就算是要找的人,也不能轻易领走,得问问春秋媳妇愿不愿意,人家也是合法夫妻。

老人果然拿出结婚证给我们看,结婚证上的名字是张春秋、李燕子。李燕子这名当然不是雨生妈的原名,我一直记得,她本名叫刘素馨。

院子里的声音有些杂乱无章,一名女警察说:“大家不要随便说,这是什么?这是拐卖妇女,一切得按法律来。”

村支书说:“当然当然,大家没什么事都散了吧,这件事会处理好的。”

这时二哥打来电话,说雨生情况不好,问我们怎么样了。我说人是找到了,暂时不让带走。尽快告诉雨生找到他妈了,这样也许能让他挺一段时间。

二哥说:“我们也是这意思,可雨生媳妇说什么也不让,她怕雨生激动。”

我说:“随她吧。母子俩能不能见到,就看天意了。”

“你不是懂《周易》吗?你算算能不能见。”二哥开了句玩笑就挂了电话。

警察、黑丫头又交涉了半天,最终对方允许我们把人带走。刚上车,张春秋追出来几步说:“警察同志,能不能让我跟燕子说几句话?”

我们和雨生妈又下了车。张春秋拉住雨生妈的手说:“回去好好吃饭!”

雨生妈点了点头,笑了笑。

“我要想你了,能不能去看你?”

雨生妈又点了点头。

“走吧!”张春秋一摆手。

晚上我们正在吃饭,二哥打来视频,说二嫂想见见妈。我把手机对准了雨生妈,老太太立马用手捂住了脸,林芳华拿开了她的手:“妈,我大姐,你不认识了?”

雨生妈没什么表情。

二嫂一下哭了起来:“妈,我们好想你,妈,你快回来吧!”

黑丫头说:“芳华,快劝劝姐,跟叫魂一样。”

林芳华说:“姐,我们很快就回去了,别哭了!你们照顾好我哥,经点儿心,实在看着不行,就让我哥跟妈视频。”

“好。”二嫂挂了电话,我们继续吃喝。

我正啃鸡腿时,雨生妈突然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赶紧用纸擦了擦嘴。

雨生妈说:“你是牛能!”

“是啊,妈,你还记得我能哥!”林芳华高兴地说。

“怎么不记得?看他那龇着的大牙,真丑!”

大家都笑起来。我虽不大愿意听,但一颗大牙能唤起雨生妈的记忆,也让我挺自豪的。

“牛大牙,你和芳华几个孩子了?”雨生妈问我。

“妈,这是我老公。我们俩孩子。”林芳华靠了靠身边的黑丫头,很亲昵的样子。

黑丫头说:“妈,我是黑丫头,你还认识我不?”

雨生妈摇了摇头。

“看来我没标记,早知道这样,我也长颗大牙!”黑丫头半说笑半逗着雨生妈,努力让她恢复更多记忆。

吃完饭,我们就赶车去了。

到了篱笆狼村,车在村头一停,瞬间就围了一群人。听说雨生快不行了,大家来不及说闲话,拽着雨生妈就往家跑。

我们进屋时雨生依然是靠在被子上,见到他妈后,呆呆地没说话。雨生妈也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喊道:“雨生,你怎么了?”说完扑过去抱住了他。

“妈!妈!”雨生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林芳华和我二嫂也哭着,一旁很多人跟着掉着泪。

雨生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三天后,雨生还是走了。我们葬了他,然后各自回了家,开始忙自己的事。虽然我有时很想他,但活著的人还要继续过余下的日子。大家担心雨生妈受了刺激病会加重,可没想到她竟渐渐好转起来,记忆恢复了许多,也能认识很多人了。

黑丫头也惊喜突至,到大医院检查了两三次,都说之前误诊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癌症。他组了个欢庆局,这一次我俩都喝多了,大家散去仍不尽兴,他便请我去泡脚喝茶。说着闲话,黑丫头就开始忏悔,说老梦见雨生,说一直都对不起雨生、对不起芳华。

他跟我好几次相拥而泣,说道:“医生说我早该好好查查到底是不是癌症,不然也不会误诊这么长时间。可他们不知道,一开始我真害怕过,后来想想陪雨生一起走也挺好。现在我他妈不是癌症,却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与其让雨生死,还不如让我死了……”

为了怀念林雨生,黑丫头和我合伙又开了一家花店,叫好想你花铺子,由袁菲菲来经营。

因为花铺子有故事,又宣传得好,再加上我和黑丫头的人脉,生意很红火。未都给我们出主意:找一个大院,把花铺子做大,里面不仅卖花,还可以喝咖啡、饮茶、谈诗作画。我们都觉得主意不错,我跟黑丫头正在城郊选地方时被警察拦住了。

警察跟黑丫头说了几句话,就把他带走了。一切很突然,也很安静,让我在一旁痴愣了半天。

几天后北蒙告诉我:“公安前不久抓了个在逃犯,供出了一件旧案,就是当年雨生家被抢劫的案子。黑丫头虽没动手,却是主谋,而且他们团伙作案不止这一次。若是有命案,说不定还要判死刑。”

林雨生死,我很痛心;黑丫头出事,我甚感惊异,但一点儿也不替他惋惜。我多少有些后悔与他合伙开什么花铺子,不过转念一想,花铺子毕竟是为了纪念林雨生,心里倒也好受了些。

北蒙说:“马景深、林雨生、你,三个人三种不同的人生,各用一个字就能概括。”

“怎么讲?”

“马景深,是贪;林雨生,是找。”

“那我呢?”

“猜!”

“猜不着!”

“我说你是猜,瞎蒙,懂不?当画家、娶媳妇,你哪样不是瞎蒙?”

“这样啊!”

北蒙捶了我一下:“感觉我俩说相声呢!”

嗯,北蒙说得很对,我们三个人三种不同的人生。但我们都来自大地,也终将归于大地。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子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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