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越
4月19日的晚上,杭州来了一场暴雨。只有10分钟,借着这场“及时雨”,七霁的剧组终于完成了他们剧本里的开场第一幕戏。
这是七霁第一次拍短剧。在此之前,她在互联网大厂工作了七八年,几乎没有任何影视制作经验。从大厂离职后,七霁和另一个朋友有了新的想法,何不把过去职场中那些压抑和折磨,拍成一部短剧?
短剧“低门槛、低成本、高回报”的标签,吸引着一批人入局。2023年末到2024年初,七霁看到了《无双》《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等短剧的爆火—几十万的成本,换来短时间内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充值收益,这些信息打动了七霁。“低成本”和“低门槛”的许诺,切实地给了她入场的机会。
第一天拍摄就让她感受到了“现实的毒打”。在最初的设想里,女主要在开篇跳楼自杀。当天早上6时开拍,七霁才发现,没有事先跟相关物业沟通,他们根本找不到能马上拍摄跳楼场景的地方。于是拍摄期间,七霁到处找哪里可以“跳楼”,没有楼,就找哪里可以“跳河”。一直找到晚上9时,暴雨落下,导演灵机一动,把开幕的戏改成了女主割腕后,走在大雨里。
七霁并非唯一一个受挫的短剧新人。2023年,短剧给大众造了一个“普通人暴富”的梦。到了2024年,在众多短剧从业者眼里,短剧已经逐渐关上了曾经对普通人敞开的大门。
但“一天充值上千万”的消息,依然诱惑着更多新人进入。南风窗记者在社交平台上留言询问短剧投资的信息,两三天内就吸引了7个制作团队前来私信,询问记者的投资意愿。
短剧行业依然需要热钱,但钱还会流向普通人手里吗?如果人们不再指望凭借短剧暴富,他们还能在这个庞大的市场里做些什么?
七霁的短剧开拍后,团队里負责记账的成员每天都会跟她说一句话:“怎么会花了这么多钱?”
钱像水一样流走。最初七霁预估的制作费用是15万,拍10集的短剧,囊括了团队内导演、演员、摄影等制作人员的工资之后,还能留出1万上下,用作其他的零散开支。可现在,他们的作品进展到了精修阶段,开支已经达到了20多万。
那些“零散开支”比七霁想象的要多。剧组成员从外地过来,要住酒店;拍摄期间从一个景赶往下一个,需要转场;还有剧组成员们的一日三餐,有时还得加上宵夜,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他们也想了各种法子省钱,比如越过外卖平台,直接联系商家订餐,每份盒饭能省下一两块钱。
她还花过不少冤枉钱。拍摄最后一天,他们需要酒店套房作为背景。制片人提前订好了酒店,但是临开拍前,导演觉得酒店的布置并不符合他们想要的效果,更重要的是,酒店工作人员也不允许他们在此拍摄。
七霁花了半个小时,一家一家地挨个问了周边的酒店,才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拍摄地。但是,因为订房时间太紧急,最终他们用了两个小时房间,却支付了当天的挂牌价,大概两千元。
“没有经验,所以踩了蛮多坑的。”但她也并非没有提前学习过。筹备短剧前,七霁通过身边的朋友认识了一些短剧的制作团队,了解了大致的制作成本和时间。从他们的经验来看,七霁拍一部10集的现代短剧,15万的制作成本,10天的前期准备和4天的拍摄时间,是完全够用的。
成熟的团队可以在10天里完成勘景、挑选演员、修改剧本,但是七霁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在选择演员上。正式开拍之后,七霁用4天拍10集,还是感到特别仓促。
但差距也在于经验的多少。成熟的团队可以在10天里完成勘景、挑选演员、修改剧本,但是七霁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在选择演员上。正式开拍之后,熟练的剧组可以在7至10天里拍完100集,七霁用4天拍10集,还是感到特别仓促。同样的时间,对于成熟的团队来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而短剧的拍摄就是与时间赛跑。最初选择短剧,七霁和很多投资者一样,看中了它的“快”—它能够很快收获结果。在拍摄的4天里,七霁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演员收工之后,她还要和导演讨论明天的安排。即使休息,“时间”也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让七霁忍不住焦虑,要么是担心明天能否顺利找到合适、能用的场景,要么是回想当天的拍摄,害怕漏掉了哪一场戏,需要从明天的安排里挤出一点时间来弥补。
时间就意味着成本。“4天全部拍完之后,是不可能让演员再回来补的,他们拍完以后就会立刻无缝衔接到下一个剧组。”更何况,剧组里的演员们每天的片酬都要两三千,哪怕多拍一天,都会增加一笔不小的开支。
做短剧真的不简单,七霁最后这样总结。她也意识到自己过去多少是被网上铺天盖地的信息给忽悠了。她还得努力为自己的作品宣传,因为“没钱去买流量了”,他们打算自己剪辑片段,把宣传账号的流量做起来。
“本身我们没有太多盈利的需求,我其实就是希望大家看到它。”而现在,这个“希望”的未来,还没有清晰地浮现。
另一些有成熟经验的制作团队,则已经在掂量短剧赛道中的盈与亏。
短剧的生产链上,不同角色各司其职。制作团队通常被称为“承制方”,他们组建起短剧拍摄的剧组,负责将剧本加工成短剧产品。与他们合作的往往是“平台方”,他们为短剧提供播放平台。平台方又需要和“投流方”合作,平台投入资金购买流量,投流方则剪辑短剧的宣传视频,将这些片段投放到信息流中,使短剧触达更多的观众,最终目标是吸引观众看完片段后为短剧付费。观众付费或充值的总金额,就成为短剧这一产品的收益。
作为链条上的角色之一,承制方的收益有多种模式。有时平台方直接委托承制团队拍摄,支付相应的制作费用。有时平台方与承制方合作投资,由制片公司组建剧组、制作短剧,最后根据短剧的付费收益,平台方与承制方按照一定比例分账。多名业内人士告诉南风窗记者,承制方的收益一般是付费总额的5%~7%。
不论何种模式,他们得出的结论都是“不赚钱”。一位短剧导演对比了上班族的工资和拍短剧的收入,认为拍短剧也只是“赚个辛苦钱”。制片人小C的团队则在承制之后还参与分账,他们在2023年12月和一家头部平台公司合作拍了两部短剧,最后的结果是“亏得很厉害”。
亏本原就在小C的预期之内,通过这两部短剧的尝试,她真正了解的,是亏本的原因。
问题首先出在剧本上。在平台方提供的100多个剧本中,小C的团队筛选出了两个。让她没有料想到的是,自己的拍摄快要杀青时,她就在网上看到了几部情节相同的短剧,有的还已经上了热力值榜单。
榜单上,那部短剧所关联的平台方,与小C合作的是同一家。她这才了解到,他们挑选出来的剧本,也同时被平台方提供给了另外几个不同的制作团队。
所以当时小C就预料到,这部剧不会“大爆”了。“其他团队可能比我们拍得快一点,在我们之前上映了,大多数观众看过他们的,还看我们的干吗?”她猜测,平台方这样做是为了降低风险。可在此之前,小C对这种行为并不知情。
她意识到作为承制方的被动。剧本的版权在平台方手中,小C的团队能做的,只是把拿到手的剧本拍出来。除此之外,拍什么剧本,承制方是不是只有一家,他们都没有决定权。
新的问题出现在投流环节。等到成片开始投放,小C看到后台的数据,一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观众付费的数额特别低。与此相反,当时这部剧的播放流量有几百万,还算一个不错的成绩。面对这种情况,平台方解释说,是片子质量有问题,很难投放出去。
可一个月后,付费金额突然暴涨。一般而言,在开始投放的头三天到一周时间内,短剧的付费金额是最多的。小C又一次询问平台方,负责人告诉她,他们最近没有片子投流了,所以就把这部剧拿出来重新投了一次。
在投流环节,承制方也不掌握主动权。小C逐渐意识到,平台方每个月有100多部剧要投放,一天就有两三部,投流的时候自然会有所倾向。后来,小C团队制作的第二部剧也上映了,它的流量较高,排在短剧热力值榜单的第17位。榜单上能看到,它的投流素材只有35个,远远少于其他上榜剧上百、上千的素材量。
更重要的是,真实的数据都掌握在平台方手里。小C知道平台方给他们的剧买了流量,但是具体花了多少钱,相应的回报有多少(ROI,投资回报率),她并不清楚。观众的付费金额会在后台公开,但不少承制方都向南风窗记者表达了他们对这一数据的不信任:数据虽然是公开的,但却不是透明的。投资人暖暖透露,业内一些公司会提前告知投资方,真实数据与公开数据之间可能存在10%~15%的上下浮动。
她这才了解到,他们挑选出来的剧本,也同时被平台方提供给了另外几个不同的制作团队。
“你看到的数据,只是他让你看到的数据。”小C说,“讲白了,这个短剧我收回了5块钱,我给你(在后台)敲一块钱也行。”
这两部短剧的亏本买卖,被小C称为“买门票”。作为2023年年底才加入短剧行业的小团队,先把主动权交到平台方手里,是他们进入这个市场必须走的一步。
在2023年以前,短剧市场还不是一个很难赚钱的状态。
一家影视公司的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们在2022年年初开始制作短剧,当时市场上的短剧公司数量不多,赚钱相对更容易。他们制作的都市男频短剧,套路和其他公司没有太多不同,都是赘婿、龙王等爽剧情节,在当时也算是小爆款。
2023年下半年以来,短剧进入了井喷期。一位制作人在采访中谈到,这一时期观众可选择的剧集过多,整个市场越来越饱和,拍10部能有1部赚钱的概率已经很低了,甚至夸张到“如果做不到排行榜上的前十,就只能沦为炮灰”。
进入2024年,业内相关人士透露,目前整个市场上成功挣到钱的短剧只有3%~5%。他分析,如果一部剧的制作成本为均价40万,那么投流费用需要达到大约1000万,承制方才能赚到30万。而根据平台公开的各个热力值榜单,一般只有前五六名的投流费用能在1000万以上。
新人涌入的同时,在成熟的团队内部,“爆款”作品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生产体系。2023年年底,投资人暖暖通过熟人介绍,投资了头部平台方的自制短剧。她发现,自制劇的剧本是从几百上千个剧本里,一轮一轮筛选出来的。在筹备期间,团队里的编剧会坐班修改剧本,完善其中的付费卡点,还会参考当下的市场变化,研究近期的爆款短剧。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平台合作的签约导演门槛很高,他们过去几乎都有6到10部爆款作品。
“一个导演如果拍出了一部爆款,下次平台可能让他去拍另一部剧的后20集,如果又爆了,平台再让他去拍下一部剧的后50集……这样一轮一轮地验证,最后才会让他拍整部戏。”短剧的生产流程,最终让暖暖打消了自己参与承制的念头。
爆款导演、演员的薪酬因此涨了不少。小C所在的MCN公司,过去会和网红合作拍剧情类短视频,2021年时,她合作的一个男网红日薪是1500元,现在他成了短剧行业的顶流演员,拍的每部剧基本上都爆了,日薪也涨到了一万元。
短剧的制作成本也随之“卷”了起来。剧组成员薪酬提高的同时,业内的团队也努力在制作质量方面下功夫。2022年年底,马厩制片厂主理人、导演张大马就开始关注短剧,当时的基础预算非常低,只要十几万。到了2023年下半年,制作预算的均价是25至30万。2024年,这一数额又涨到了50万上下。
“卷”在内容上变成了同质化。七霁观察到,短剧的内容复刻成本非常低。“一部好的短剧爆了,一周之内就可能出现五六十部题材类似的,我出品一个爆款,其实‘护城河是很浅的,明天可能就有人把这个内容抄走了。”在同质化的内容中,每部剧拼的是投流带来的曝光,和制作质量的精良程度,而这些都有赖于资金的投入。
短剧的内容复刻成本非常低。“我出品一个爆款,其实‘护城河是很浅的,明天可能就有人把这个内容抄走了。”
要抵御同质化,短剧需要不断创新。重要的是把握创新的幅度,张大马告诉南风窗记者,如果做大幅的创新,观众不熟悉,可能会更难接受。
他们曾经就经历过大幅创新带来的“失败”。2023年8月,马厩团队的第一部短剧就是用来“试错”的。此前他们关注到,市场上并没有“都市轻玄幻”的题材,于是这一部短剧就定在了这一题材范围内。除此之外,他们在节奏、叙事风格方面也都有所调整。最后,这部短剧的成绩并不理想,目前仍是亏损状态。
观众需要的是“微创新”。短剧《脱缰》就只在设定上展现了一些小的新意:女主穿越到了自己正在看的短剧当中,原本被男主虐身虐心的她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结局。
这其实是固有的故事内核的延续。“以前在网文里面‘穿书的设定比较多,那《脱缰》就是女主穿越到了短剧里。”张大马告诉南风窗记者,相比于完全复制爆款的内容,微创新就是找到爆款内容的内核,然后在此基础上开发不一样的形式。事实上,抛开“穿剧”的设定,此后的剧情同样是女主翻身打脸的爽剧模式。
《脱缰》也被其他团队借鉴过,甚至男女主角的名字都有些类似。与七霁不同,张大马并不认为这种“复刻”是一种乱象。“说不定他们做的东西更好,更适合互联网,我们也可以反向学习。创作者就是要互相学习,这对于整个市场而言也挺好的。”
在市场越来越卷、收益缩水的现实下,部分投资者开始考虑是否要离开。
作为长剧制片人,暖暖原本希望短剧业务的收益能够给长剧制作提供一定支持,现在却发现短剧的收益并不像她预想的那么稳定。同样,一位影视公司的负责人也发觉,做短剧承制两三个月可能收入十几万,和公司的动画业务相比收益太少,2024年,他们计划要把短剧业务剥离掉。
而留下来的人们,则需要思考适合自己的道路。
付费短剧的模式并不适合所有团队。小C的团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公司过去是MCN公司,小C主要负责做剧情类账号。她一直很看重制作的质量,这不仅有关画面,也关系到情节内容和节奏。而目前市场上很多短剧的内容,在小C看来还是太“下沉”了。
他们并不愿意接受这种“下沉”。最初拿到的两个剧本,她觉得有些内容还是比较“低俗”,其中涉及女主和男主发生关系,女主怀孕的剧情。拍摄时,他们也对一些“擦边”的台词进行了删改。
这种制作倾向并不完全适应市场的需求。“当时平台方就会经常跟我们说,这个片子不够下沉,如果是免费的它流量会很高,但是里面的付费卡点太弱了。”
小C因此将目光转向了品牌定制短剧的赛道。付费短剧的重点在于激发起观众的情绪,让观众在情绪之下冲动付费,而品牌定制剧更看重吸引流量。同时,很多品牌方要求内容契合自身的调性,并不接受短剧中的“擦边”“低俗”的元素。经过内部探讨,小C的团队决定将品牌定制剧作为自己下一步的方向。
“我们也不能勉强自己去适应下沉的市场。”小C觉得,做短剧每一个赛道都能变现,“但是重点是要有一个明确的变现逻辑,认清自己适合哪个赛道。”
仍然坚持付费短剧的团队,在不断对内容进行微创新的同时,也需要开辟降低风险的路径。
关键在于掌握主动权。作为短剧出品团队,马厩制片厂最初就决定走“IP路线”,即自己开发IP、创作剧本,再制作成短剧,将IP版权保留在自己手中。因此,除了短剧付费之外,他们还能够通过售卖其他形式的影视改编权等路径来获得收益。相较于单纯的承制团队,他们有了更大的主动权,“如果一部剧在付费上扑了,可能其他路径可以收回一些成本”。
付费短剧的重点在于激发起观众的情绪,让观众在情绪之下冲动付费,而品牌定制剧更看重吸引流量。同时,很多品牌方要求内容契合自身的调性,并不接受短剧中的“擦边”“低俗”的元素。
而提高制作水准,也一定程度上建立起了团队的“护城河”。从第一部短剧开始,马厩出品的每部剧的制作成本,都会在市场均价的基础上再上浮20%左右。在短剧剧组里,他们也基本上保留了拍摄长剧需要的各个部门,只是在部门内部精简人员。近期大爆的短剧《情靡》,剧组成员有50多個人,而在大部分的短剧剧组里,十几个人已经算多了。
“现在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认为短剧是信息流广告的升级,还有一种是说,它是电影电视剧的降级,可能我们做的更偏向后者。”张大马告诉南风窗记者,这样他们的剧虽然也会被借鉴,但是很难被复制。
在考虑如何凭借短剧赚钱之前,也许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为什么是短剧?
“跟上潮流”,这是大多数受访者的回答。潮流之下,短剧正在进入更多的生活。张大马认为,短剧是以投放信息流的方式去主动触达观众群体的,这意味着它不断地招揽新观众的加入。
女频的崛起证明了这一点。2022年,短剧市场上男频题材居多,而随着短剧观众规模的不断扩张,2023年中下旬,张大马注意到,短剧榜单上的女频作品已经占了50%甚至更多。
短剧观众的类型也日趋多样。短剧最初兴起于下沉市场,早期用户以40岁以上的中老年群体为主。而根据融合传媒研究机构美兰德的调查数据,2023年上半年热播短剧的观众中,64.8%为Z世代用户(15~29岁);快手数据则显示,2023年快手短剧重度用户中,“90后”及更年轻人群的占比超四成。
张大马也发现了短剧观众年轻化的趋势。在抖音的剧场账号后台,他看到了粉丝画像的变化:“20到30岁,30到40岁,这一部分的曲线在增加,以前这一块几乎是平的,现在你已经能看到弧度了。”
最终,这些变化回答了那个问题,为什么是短剧?在张大马看来,竖屏短剧并不像人们最初想象的那样,只是一个赚快钱的方式,它意味着大众观看习惯的改变。而每一次大众习惯的改变都会带来一个新的行业,打车软件、外卖平台,已经向人们验证了这一点。
付费短剧能否经得起“长期主义”的考验,目前还尚无定论。但不论要不要在这里掘一桶金,面对一种正在生成的新的习惯,我们都无法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