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慧敏
一
1952年金秋时节。上海市公安局新成分局(现静安分局)的局长马益三眉头紧锁,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却任由它渐渐燃尽。此时,他的双眼紧盯着办公桌上摆放的一封信而陷入了深思。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人民來信,而是由上海市公安局转来的公安部漆封、挂号检举信。这封检举信是一名姓赵的北京市民在1951年6月10日亲自送往北京市公安局的。信里写道:“谨向政府举报,数年以前,曾在北京西北角寺庙露面的‘了明禅师,实系认贼作父的汉奸、特务分子。民国十六年,就是他率领军警搜查苏联大使馆,致李大钊和先烈数十人惨受绞刑而殉难……望政府迅即觅取线索,务求捕获,以彰国法……”
马局长再一次拿起信细读了一遍,脑海中却掀起了波澜。有关破获杀害李大钊等19位先烈的主凶的来龙去脉,他的心里是清楚的。那是在1949年2月2日的上午,北平市公安局的朱文刚率领8位民警和中央警卫团一个班前去接管国民党警察局功德林监狱。当一行人走进大厅时,朱文刚突然发现墙角边立着一座绞刑架,十分刺目、阴冷,他当时就问一名旧警察:“你们用这个洋玩艺处决过死刑犯?”
其中有个人回答说:“听说用它绞死过贵党的首领李大钊。”
尽管这个声音很轻,但对朱文刚来说,“李大钊”3个字无疑如一个个巨雷般地震响着。他连一秒钟也没停顿,几乎是吼着对在场的旧警察命令道:“你们把它看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当天回到局里,朱文刚立刻向北平市公安局局长谭政文汇报了情况,得到了妥善保管好的指示。转眼到了1950年,作为中国革命博物馆筹建人之一的王冶秋心心念念要找回杀害李大钊等烈士的绞刑架。在找寻的那段日子里,他借了一辆自行车,从东城找到西城,打听绞刑架的下落。
当谭局长得知筹建中的中国革命博物馆正在寻找这件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文物,他马上报告了北京市市委书记彭真。彭真当即指示谭政文,由公安局文保组的民警配合市政府文物接管组,把绞刑架从“功德林”运送到北平历史博物馆。
这座绞刑架被编为0001号文物,摆放在中国革命博物馆陈列室最醒目的位置。
杀害李大钊烈士的凶器被意外发现,那么杀害李大钊等19位先烈的主谋又在哪里呢?
追查凶手的迫切愿望成了公安民警统一的心声——1951年6月5日,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侦察处长冯基平收到一封来自铁道部公安局的绝密信函,信中写道:“本部房产管理所中统特务分子阎振郎反映:原李大钊同志被害之主谋人,即当时张作霖之侦缉处长吴郁文,化名博哉,现住在北京鼓楼湾菖号,希望迅速调查处理为荷。”
1951年6月20日,化名吴博哉的吴郁文被抓捕归案。在审讯中,吴郁文对策划、抓捕李大钊的罪行供认不讳,同时,他还交代了另一个主谋:副处长雷恒成……
此刻,这封从北京辗转而来的检举信就摆放在马益三局长的面前。杀害李大钊烈士的主谋之一吴郁文已被依法镇压,而另一主谋雷恒成显然已潜逃到了上海。上海岂是他的藏身之地?哪怕钻进地洞也必须揪出来。
想到这里,马局长站起身,脸色严峻地对警卫员下令:“请六股股长王天杰同志到我这里来一下。”
二
新成公安分局是上海解放不久后成立的。当时一共分为六个股:一股管交通,二股管刑侦,三股管户籍,四股管治安,五股管政保,六股负责隐蔽战线工作。追缉雷恒成的任务理应交给六股的同志们来执行。
当王天杰股长来到马局长的办公室,马局长只是把那封举报信递给他看。这封信王天杰看得很慢也很细,当他读完最后一个字时,抬起头对马局长说:“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尽早抓获雷恒成。”
马局长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给你3天时间破案,能完成任务吗?”
王天杰一个敬礼:“一定完成任务!”随后,他转身走出办公室。此时,天色已暗。
傍晚,王天杰从食堂里吃完晚饭回到办公室,叫来绰号“老鲁”的年轻警察鲁全发:“老鲁,给你看封信。”
看完信,鲁全发不由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即把主谋绳之以法。
王天杰和鲁全发凑在一起分析检举信里的线索:“了明禅师”雷恒成;“卖卜”谋生;满口黄牙;一块从不离身的末代皇帝赏赐的金挂表;上海跑马厅附近的马立斯路(今重庆北路)……只是马立斯路毕竟住着千家万户,雷恒成究竟在哪个门洞里?这就需要找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了解情况。
目标明确,鲁全发“蹭”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当地派出所调户籍资料,查询雷恒成的下落。”
然而,鲁全发把黄陂派出所每一张户籍都翻看过了,并无此人,连户籍民警都说不知道辖区里有个叫雷恒成的。
结论自然是查无此人!
鲁全发不死心,他又在户籍登记中再仔细查找,突然,一个“赵志安”的人跃入眼帘。二者虽然名字完全不同,但年纪、籍贯、职业“卖卜”以及户籍照片与检举信里描述的瘦脸、蓄有山羊胡子等样貌相仿。鲁全发心想,会不会雷恒生为掩盖真实身份用了假名?
据派出所民警反映,赵志安夫妇是从台湾迁到上海来的,因为年老体衰,几乎足不出户,对他的了解只限于户籍登记上的那些内容。
离开派出所后,鲁全发决定走访附近群众,请他们辨识一下见没见过有这些特征的以“卖卜”为生的老头?可是,虽然“猎人”鲁全发已然嗅到了狐狸的气味,但他问了一个又一个居民,都说不认识有这些特征的老头。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马立斯路周边少有行人。就在这时,鲁全发看见有位穿旗袍的妇女正走进一个门洞。他紧走几步,再次掏出照片询问。那位妇女对照片端详了很久,迟疑着说:好像见过这个古稀的北方老头,好像称自己是“了明禅师”,算命很准,平常很少和邻居来往。有时听见若隐若现的木鱼声从他家传出,好像住在马立斯公寓46号……
谢过了妇女,鲁全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可是妇女的回答都带有“好像”“可能”,存在着诸多不确定因素,他觉得是时候正面侦查了。
三
第2天中午时分,鲁全发来到局里的仓库挑选衣物。在上午和股长制定的行动方案中,他觉得化装侦查是个好办法。雷恒成既然是个“卖卜”的,那他可以假扮成算命的人上門,这样才不至于引起怀疑。
在挑选衣服时,面对一件件西装长衫茄克,19岁的鲁全发为难了。他家贫穷,长到这么大,还从未穿过这类体面的衣服,什么样的服装才合适身份呢?思忖再三,他选了件灰色长衫,一顶铜盆帽和一双方口布鞋,穿戴整齐后,便朝跑马厅附近的马立斯路走去。
鲁全发径自来到马立斯公寓46号5楼的“赵志安”家。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吃惊地盯着这个上门的陌生小伙子。鲁全发赶紧说明来意,他是来请了明大师算命的。老太太点点头,转身朝里面招呼了一声,“老头子,有人找!”这才将鲁全发引进了门。
鲁全发警觉地观察着四周,房间并不大,他一眼就看到有个老头坐在藤椅上,身形削瘦,脸色灰暗,但一撮山羊胡子却很醒目。
老头见了鲁全发,挤出一丝笑意问道:“小伙子,坐坐,是来求签的,还是来算命的?”他说话的口音是纯正的京腔京味,但那一口黄牙却在张口间暴露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紧张,鲁全发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不能露出破绽。鲁全发回答说自己刚从乡下来到上海,想找先生算算命,测测自己的前途。
老头“嗯”了一声,让鲁全发报上生辰八字,然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一忽儿猛地睁开眼睛道:“小伙子,你命里有双运,何为双运?一是财运,二是官运。你不但能找个好工作,而且还有官运呢……”
老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双运”,鲁全发心里有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此间,他已看得分明:老头的年龄、相貌、口音,连同他的黄牙都和检举信上列出的特征对上了号,鲁全发甚至觉得老头的牙齿还不是一般的黄,如果不是抽过大烟或是鸦片,决不至于如此黑黄。可是,在证据不能一一落实到位的情况下,决不可以随随便便地抓人,明明看到老头的头颈里戴着金挂表,却无法验证挂表的内壳里究竟是不是有末代皇帝的御像?这是鲁全发最大的心事!
他在动脑筋怎么才能让老头打开挂表?趁着老头喝水的间隙,鲁全发有主意了。他说:“谢谢你给我看下时间,我3点钟要去新闸路桥那里报名招工,现在走过去时间还来得及吗?”
老头很自然地打开挂表,就在那一刻,鲁全发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末代皇帝的头像……证据确凿,老头就是雷恒成,当年杀害李大钊的主谋之一就在眼前。
到现在这时候已经不需要什么周旋了。鲁全发付了算卦的钱说声告辞,便离开了马立斯公寓,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局里,这时正是下午近3点。
当晚,鲁全发和战友夏咸俊和潘澄一起去了雷家。这一次是上门对雷恒成进行抓捕的。敲开门时,他们看见雷恒成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当他睁开眼睛看到下午来算命的乡下小伙子此时穿着警服上门,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在雷家,警察们搜出了几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雷恒成的身份证明以及多张任职证明,有他在日本宪兵警察所的毕业证书、宣统陆军警察兵课毕业生执照、日伪任命状及日伪时期的二等勋章等各种证明他“辉煌历史”的证明。此外,还有德国军刀一把以及五六块各式金挂表……
四
1952年10月20日,对雷恒成的审讯就在政保科(此时“股”已改成科)进行。
没费多少力气,雷恒成就交代了当年杀害李大钊等人的经过。
1927年,北京邮政局在信中发现有共产党员在俄国兵营里住,报告京师警察总监后,总监陈兴亚命侦缉处负责侦察。4月6日,侦缉处处长吴郁文和副处长雷恒成率领军警执行张作霖发布的“四六”大逮捕命令,带了四五十个警察进入俄国兵营,逮捕李大钊等同志。
李大钊从被捕到就义,在狱中一共被关押了22天,受尽折磨,甚至被残忍地拔去了手指甲。临刑前,李大钊用血迹斑斑的双手完成了2700字的《狱中自述》,其中写道:“钊自束发受书,即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之事业,实践其所信,励行其所知。”
李大钊慷慨就义时年仅38岁。那天,他和其他19位革命者行刑的绞架是中国第一次用进口的刑具执行绞刑的。李大钊第一个登上绞刑台,正常的绞刑时间是20分钟,而刽子手对他施刑竟然长达40分钟之久……
在审讯中,雷恒成对当年作为主谋之一杀害李大钊的事实供认不讳。华东公安部在处理意见中证实了雷恒成大汉奸的身份,明确了他谋害李大钊等多名同志的犯罪事实,建议处以死刑,立即执行。
1953年4月26日,雷恒成被执行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