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文学的文化审美探究

2024-06-05 13:23尚爱萍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8期
关键词:人与自然交融

尚爱萍

[摘  要] “北疆文化”内涵丰富,呼伦贝尔文学仅是其巨大矿脉中的一角,而敖长福的小说集《猎刀》更是其中小小的一根枝杈,却折射出其与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的历程。本文从“二律背反”下改变传统生活方式时矛盾与痛苦的抉择、生态学视角下开始新的生产生活时如何协调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关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完美融合四个方面,探究其中的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

[关键词] 抉择  人与自然  人与自我  交融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43-04

“北疆文化”是独具特色的地域性文化品牌,它不仅有草原文化,还有红色文化、农耕文化、长城文化等多种文化形态,是多种优秀文化的系统集成。呼伦贝尔文学仅仅是“北疆文化”这一巨大矿脉中的一角,在这一隅之中却也内涵丰富,鄂伦春族的第一位作家敖长福的小说集《猎刀》仅是其中一根小小的枝杈,却反映出他们在与其他民族交往时艰难而幸福的历程,折射出独特的文化审美价值。正像作家自己所说的:“作为鄂伦春族的我和我们这个民族,多少次令我回望,崇敬它,最后我又不满足于现状,想让它在一种快乐中进入痛苦,在痛苦之后的思索中发现自己,升华自己。”因为生活的多元性和艺术的多层次性决定了艺术的审美取向也是多元多样的,作家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从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中完成自我审视,呈现出自己的审美取向。

一、趋新与怀旧的两难选择

崭新的生产生活方式与古老传统习俗、心理觀念之间的冲突是小说集《刀锋》首先表现出来的社会文化审美取向,也是他们与其他民族交往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这也是前行奋进过程中必然经历的矛盾与痛苦,体现了“二律背反”理论。“二律背反”是十八世纪德国古典主义哲学家康德提出的哲学基本概念,指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为正确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冲突。康德认为,由于人类理性认识的辩证性力图超越自己的经验界限去认识物自体,误把宇宙理念当作认识对象,用说明现象的东西去说明它,这就必然产生二律背反。

《最后的猎人》集中表现了这种矛盾与痛苦,现实生活要求他们必须做出抉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仍处于原始部落阶段的狩猎民族鄂伦春族一步迈进了社会主义,放弃了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猎枪,开荒种地,换一种活法儿,这使昔日豪气冲天的“莫日根”们无所适从。“阿雅莫日根交出猎枪的那天就病倒了。”[1]他们不知道除了狩猎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古老的生活方式已融入他们的血液里。“禁猎对每一名莫日根来说,不仅是生产方式变革问题,放下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心爱猎枪,拿起锄头和其他生产工具,而且不得不抑制心灵深处的狩猎情结”[1]。这无异于让他们自行割断脐带,重新再活一次,这对“莫日根”们来说,等于投胎重生,所以“关于禁猎的‘布告给阿雅莫日根这生画上了句号,同时也给祖祖辈辈在山林中繁衍生息的老日子画上了句号”[1] 。虽然阿雅十分糊涂地在烧林开荒时失手烧毁了大片原始松林,追悔莫及的他“用力擂响自己的耳光,世界在他脑子里嗡嗡直叫,一个民族的气概油然而生,勇敢的鄂伦春族怎么就没有放下猎枪的勇敢呢?”[1]为此他主动自首,心甘情愿地接受十四年的牢狱之苦。然而莫日根是勇敢又坦荡的,他的真诚觉醒令人感动钦佩,“人毕竟得向更文明的地方发展”[1],他坚信跟着共产党走一定不会错。出狱后的阿雅成了义务护林员。他的儿子成为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他们用劳动发家致富:栽培木耳、用塑料大棚种植蔬菜……

古今中外,不同时期的作家们分别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了这种“二律背反”的困惑主题。比如俄国契诃夫的《樱桃园》、汪曾祺的《胡同文化》、沈从文的《边城》等,敖长福在《最后的莫日根》中同样表达了这些困惑,即趋新与怀旧的两难选择、情感与理智的永恒冲突,他还困惑狩猎文化是否注定要让位于农耕文化,听到了令人心颤的“砍伐树木的斧头声”,更听到了“时代前进的脚步声”[2]。

二、荒野自然的发展与开发

小说集《猎刀》还从生态文化、人与自然关系的审美取向上描述了放下猎枪的人经历的第二个阶段: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在改变传统生活、生产方式的绝望和痛苦中毅然放下猎枪时,他们显得手足无措。他们当时还难以理解生态学这一深奥复杂的问题。学者们普遍认为当代西方的生态思潮大体分两个阶段,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为代表的形成阶段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莫尔特曼的《创造中的上帝:生态的创造论》等为代表的发展阶段。我国学者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翻译、出版了有关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等理论的专著。小说集《猎刀》向人们展示了猎人们对生态文化的接受与思考。人类对自然认识不足、无知短视甚至自以为是,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极力发展多种经营时,因为对自然的认识不足以及人本身的无知自大,他们不免犯了错误,如随意地乱砍滥伐。“看眼前这些春天袍子脱了毛儿似的光秃秃的山林,矮趴趴、稀落落的林木。”[3]昔日繁茂的原始森林面积急剧减少,令人心痛不已。“眼前看不见幼林成长,只有伐过的树根横七竖八、千奇百怪地卧在那里,像无数野猪牙向空中翘起。”[4]据库杰门根老人回忆:“我年轻的时候,森林像头发一样密……两岸的野物可多呢。”

甚至他们在烧荒种地时对土地进行毁灭性开垦。“……飞龙在天空翻卷着,一只接一只地掉进火海,鹿妈妈丢掉哭喊的孩子,飞逃出火的重围,最后仍没有逃出性命,黑瞎子气红了眼,又无助的样子……整个世界面临着最后的毁灭。”[1] 这是何等触目惊心、令人痛心疾首的一幕!夕阳西下的时候荒原在燃烧,那是大自然的心在流血,更是大兴安岭的儿女们的心在滴血。大自然是他们的家,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他们与大自然曾是何等亲密,而此时却是如此陌生。

但淳朴智慧的猎人们很快醒悟过来,决心开始改变这一切。“人类对大自然的最后征服,不在于力的征服,而在于学会与大自然和谐相处。”[5]这是面对伤痕累累的山林与家园时,痛定思痛、知错就改的人们达成的一致共识:只有基于生态学的发展观点,才能与整个大自然恢复平等、平衡及和谐与共的关系、状态,才能张开双臂热情迎接和拥抱未来美好的新生活。

三、崇高与自私,伟大与渺小

在协调好与大自然的关系的同时,猎人们还需要调整好人与自我的关系。成为“莫日根”是每一位猎人朴实却崇高的理想,但人性中的弱点有时又会使他们显得自私与渺小。小说集《猎刀》从民俗文化学的角度描述了这些神枪手的精神内核,反映了作家勇于正视本民族的缺点,在不断自省中纠正、完善这些陋习的思想。

嗜酒是生活在极寒地区人们容易养成的习惯。多少令人钦佩、崇拜的神枪手因嗜酒而堕落,能否理智的控制好自己對酒的欲望,甚至成了能否成为了不起的莫日根(神枪手)的试金石。

《猎刀》中,作者用意识流手法,表现了青年“铁杆神枪手”舍勒门根被酒折磨的几乎疯狂甚至企图像嗜酒如命的父亲一样用猎刀自尽的痛苦经历。迷上酒后,难得暂时清醒的舍勒门根下山回到猎村的家中,取家中仅剩的犴筋,不顾妻儿的阻拦,卖掉后又买了三瓶酒,酩酊大醉后躺在炕上,吐着白沫,说着呓语。恼怒但贤惠的妻子为他沏糖水、贴膏药、清理呕吐物。酒醒后的舍勒门根望着日渐消瘦的妻子、酣睡可爱的儿子,痛悔不已。他潜意识中掠过不同时空的一幅幅场景,首先回想起与苦口婆心劝他戒酒的布勒杰副队长动了枪刀的一幕:“两人拉开架势,像九月两只公犴碰在一起要决斗那样。”[6]

曾经受人信赖的队长,现在变成了酒徒,像离群的孤雁,成为一意孤行的懒汉后,他变得自私又狭隘,整日醉醺醺的,根本听不进从前手足兄弟的劝阻,他回忆起自己因酒错失猎犴、公猪的一幕:“手不停地哆嗦着,缺口和准星拉不成一条线。”[6]曾经的神枪手竟然眼睁睁地让猎物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这简直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是他无法排遣的忧愁和不安,作者想表达的是一种民族的自省意识,族人不狂妄、不矫情,渴望在反省中痛改前非,纠正自我、完善自我。

他回忆酗酒前的自己青春飞扬、意气风发的一幕:与青梅竹马的乌娜吉(姑娘)沙杰结婚生子,十二岁开始狩猎,被称作“铁杆神枪手”,当选队长,“他怎样把个生个子马,驯服得服服帖帖,大家称他为布哈(公牛),冬季狩猎中,他怎样一天就杀死十几头野猪,……猎手们伸起大拇指……去年秋季扑山火时,他怎样迎着火头,救起一个晕倒在火场的护林员……”[6]那时的他勇敢、威武、智慧、有担当、受人赞美、令人羡慕,人性中的崇高理想、伟大信念充满他年轻的胸膛。

他又回忆起在父亲墓前祭拜的一幕:酒散在坟上,撸一把青草插进酒瓶置于坟头,想起同样是神枪手的父亲却因酗酒发疯用猎刀自尽。此时雨夜中望着墙上父亲留下的猎刀,悔恨自责的他,也想步父亲的后尘,他想到自杀,“猎人的脸……我自己来惩罚……惩罚我这种卑鄙可耻的行为”[6]。黑夜中他掷掉烟头,寒光一闪,猎刀实实在在地扎在桌子上,妻子惊叫着扑过去死死抱住丈夫冷冰冰颤抖的双手,此时的他无助、自私又渺小。

美国学者汉弗莱在《现代小说的意识流》中写道:“经典意识流小说都表现了意识的本质特征,即意识的流动性、无序性,无法井井有条地组织起来,也不受时间空间限制,是一种自由联想。”[7]

《猎刀》中运用意识流手法,表现了醉酒后尚未完全清醒、思维仍处于混乱的舍勒门根,意识活动的无序杂乱与自由流动,将四组不同时空的画面重叠交织在一起,既混乱又有一定的内在联系,真实表现了神枪手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人格的张扬与应受到的惩罚,以及自我的放纵与自律的痛苦经历。作为鄂伦春族中第一位用汉语以艺术虚构的方式表述自己情感的人,敖长福大胆地尝试用意识流这种现代主义文学的艺术技巧刻画笔下人物,难能可贵、令人敬佩。

四、牺牲小我,书写大我

对将猎人们带入新世界、奔向美好生活的亲人们,他们原本真诚至美的性格在《猎刀》中呈现得非常充分,体现了呼伦贝尔文学与其他民族文学交往、交流、交融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脉相承的关系,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难以忘却的日子》中,炸雷使驮马受了惊,蹿跳时掀落了马背上的仪器包,“‘王八柳被连根拔起,它带着泥土和贝千老人一起跌下了山崖”[8]。为了保护国家财产,老人毫不犹豫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们的山哟,白桦林》中,“我”在与老向导库杰门同行的两天两夜中,老人一直对我关怀备至,夜里将仅有的毯子留给我,替我守夜看护马匹,紧紧盯防随时偷袭的恶狼,用仅剩的三颗子弹击退了一次次扑过来的恶狼。在与恶狼斗智斗勇的两夜里,“我”对老人由开始觉得老人“怪”,是“醉汉”,到最后受伤苏醒后急忙第一个寻找他。最感人至深的是,用生命保护“我”的老人,竟然无限抱歉地颤抖着抓住我滚烫的手,眼里噙着泪水,声音嘶哑地说:“同志……对……不起你”[4],这份父亲般的至诚恳切的话语,让“我”无言以对。老人舍身忘我的牺牲自己、帮助别人的崇高品质,突显了鄂伦春族人美好的心灵和伟大的民族精神。

《孤独的山魂》更将猎人们真善美的品格、纯洁的灵魂体现得淋漓尽致。西勒门根狩猎时误杀了少女,他“惊慌错乱”“哀痛悲悼”,作者用细腻的心理描写表现了他矛盾激烈的思想斗争过程。“藏在老林里……埋掉她,永远不让人知道。”“呸!卑鄙!森林四周无数张着血口的‘蠎盖向他扑来。”[9]猎人们这种单纯透明的心灵似孩童般无邪,这种极度善良淳朴、自我惩戒的心理震撼和净化着现代人的心灵,书写着“大我”,闪耀着民族道德精神和人性至善的光辉。

五、结语

短篇小说集《猎刀》反映了鄂伦春族猎人与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这其中有改变传统生活方式时的矛盾与痛苦,有开始新生活时如何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的困惑,也有牺牲小我、书写大我的高尚精神,这部小说不仅具有社会文化价值,更具有文学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1] 敖长福.最后的莫日根[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2] 郑克鲁,蒋承勇.外国文学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3] 敖长福.猎人之路[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4] 敖长福.我们的山哟,白桦林[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5] 敖长福.最后的猎人[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6] 敖长福.猎刀[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7]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8] 敖长福.难忘的日子[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9] 敖长福.孤独的山神[M]//猎刀.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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