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雨
[摘 要 ]平行研究是比较文学中常用的研究方法,其旨在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对相互之间没有直接关联的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学进行研究。沈从文与川端康成是各自国家文坛当中独树一帜的优秀作家,二者均倡导艺术独立,在战争年代为人民搭建起宁静安适的心灵避难所。沈从文与川端康成的文学成就不言而喻,笔者在此选择二者的代表作——《边城》与《雪国》展开比较研究,希望通过比较分析两部作品在叙述视角、人物塑造、艺术风格上的异同来探究两部作品所代表的不同文化传统和审美观念。
[关键词] 《边城》 《雪国》 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 I106.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6-0015-04
在讨论两个在现实中毫无关系的对象之间的差异性及其形成原因时,首先要对二者的“可比性”做探讨与分析。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其可比性主要表现在作品之间相似或契合的创作背景、内容、形式、情节、主题等等。
《边城》与《雪国》分别是中国作家沈从文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虽然两人素未谋面,但沈从文和川端康成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文学观念和文学风格。《边城》与《雪国》均完成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虽都诞生于硝烟四起的战争背景下,但是二者并没有关注战争的血腥与残酷,反而是不约而同地建构起了一个田园牧歌般的世外桃源,歌颂纯真的爱情和人性。在角色的塑造层面,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具有许多相似之处,如老船夫与驹子,虽然承受着命运的重压,但是仍然意志顽强、认真生活,在他们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而在小说的艺术风格层面,《边城》与《雪国》都致力于在人与自然的交融当中呈现给读者“美”的感受。两部小说在题材内容、人物形象、审美追求上的相似与契合为二者比较研究的展开提供了根据。
通过对《边城》与《雪国》的对比研究,史永霞[1]学者看到了二者在表现形式和内在气韵上的诸多相通之处,她对比分析了两部著作在自然观、生命观和悲剧美上的差异。而苏琴琴、刘洪祥[2]学者着重分析了《边城》与《雪国》不同的意象系统,《边城》追求一种淡然之美,《雪国》则是展现一种无常之美。后来关于《边城》与《雪国》的比较研究可以主要归为以下几个方向,一是比较二者的女性形象,如陈爱云[3]、顾琳珺[4]、杨会梓[5]等学者的研究;二是关注两者在死亡意识或生死观上的差异,如雷刚[6]、刘丽媛[7]等学者的研究;三则是着重与二者的景观、意象、境界等有关“美的营造”的研究,如田元伟、罗琼[8]、陈子研[9]、张韶闻[10]等学者的研究。本文建立在诸多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基础之上,将从叙述视角、人物塑造、艺术风格等角度展开对《边城》与《雪国》的平行比较。
一、叙事视角
《边城》与《雪国》两部作品都是围绕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展开的。《边城》的故事发生在风光秀丽、人情质朴的边远小城,这里生活着靠摆渡为生的祖孙二人,老船夫年逾七十,仍很健壮;孙女翠翠十五岁,情窦初开。两年前在端午节赛龙舟的盛会上,翠翠邂逅了当地团总的二少爷傩送,从此种下情苗。而傩送的哥哥天保也喜欢上美丽清纯的翠翠,托人向翠翠的外公求亲。天保知道翠翠喜欢傩送,为了成全弟弟,外出闯滩,遇意外而死。傩送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死负有责任,抛下翠翠出走他乡。外公为翠翠的婚事操心担忧,在风雨之夜去世。留下翠翠孤独地守着渡船,痴心地等着傩送归来;而《雪国》故事开始于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位名叫岛村的年轻人在一个名为雪国的温泉旅馆见到了美丽的姑娘驹子。尽管岛村已经结了婚,但仍然无法抗拒驹子的魅力,他们开始了一段不道德的爱情关系。岛村第二次来到雪国时,他遇到了另一个美丽的姑娘——叶子。叶子纯真、善良、美丽,她的出现让岛村陷入了更深的情感纠葛之中,岛村和驹子的关系也因为叶子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他一边迷恋于驹子的身体,一边又被叶子的空灵所吸引。最后故事以叶子在火中丧生而结束。
虽然两部作品都是以男女之间的爱情纠葛为故事中心,但二者在叙述视角上面却展现出了不同的特点。首先是小说的叙述视角,《边城》沿袭了中国小说第三人称叙事的传统,作者沈从文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叙述故事,他按照时间的顺序平静地向我们讲述了故事的前因后果。小说主线清晰,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随着情节的发展而产生不同的情感体验;而《雪国》则是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男主人公“岛村”身兼主角和叙述者。作者川端康成在叙述时通过直接讲述后两次主人公的雪国之旅,在其间穿插第一次旅行的方式展开故事,在实写与虚写的交织之间呈现了主人公的爱恨纠葛。这样叙述视角的选择与川端康成个人的经历与性格有关,不幸的童年造就了川端康成寂寞忧郁的性格,文学成了其治愈心灵的良药。“在祖父生命的最后时刻,川端康成并没有守候在祖父的身边,而是跑到隔壁就着烛光开始阅读岛崎藤村和士井晚翠的诗集,只有优美的诗句才能抚慰那直透灵魂深处的无依无靠的寂寞感。”[11]而这样倾注了作者强烈个人内心感情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就成了川端康成的创作首选。在阅读时读者往往会受到叙述者岛村带来的情感体验的影响。
二、人物形象
沈从文与川端康成在创作这两部作品时都致力于创作出美丽纯洁的女性形象来展现人性的光辉。例如《边城》中形容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12]。又比如《雪国》对叶子容貌的形容是“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13]。而她的一举一动又透出无比的单纯“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13]。翠翠和叶子是两位作家关于爱和理想的承载体,但是二者在小说中的比重和作用却有着很大的区别。翠翠是《邊城》的女主人公,是故事的核心。而叶子在《雪国》中一共只出现了九次,甚至作者对叶子的样貌都没有一个较为细致地描摹,读者只能了解到她有着“无法形容”的美。《边城》主要讲述的是翠翠的成长和爱情经历,以描绘翠翠纯真的美为中心,结尾是翠翠怀带着对美好的期盼而继续生活下去。但是叶子在《雪国》中主要起到的是衬托的作用,作者用叶子纯真的美来衬托驹子沉稳的美,纯真与沉重的矛盾最终是以叶子生命的消逝而结束。这样不同的设计与作者的创作倾向相关,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谈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地叙述”[12]。沈从文想呈现给读者的是如茶峒大河奔流向前般蓬勃的生命力。而川端康成则是受到日本文学中“死亡之美”审美的影响,偏爱在作品中使用如雪、火车、光、蚕房等终将消逝或远去的意象,传达出生命徒然和无常的观念。
在小说中还有一种人物,他们出场次数不多甚至从来没有出场,但是却起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如《边城》中翠翠的母亲和《雪国》中的行男。《边城》在介绍翠翠之前,花费了大段文字去叙述翠翠母亲悲惨的命运,让读者对于翠翠的孤儿身份感到可怜和同情。老船夫也因为翠翠母亲的前车之鉴,对于翠翠的婚事更加谨慎担忧。当老大天保来求婚时,老船夫又是要求人家走车路,又是要求走马路,当天保按照要求到了之后,他又犹豫着思量着翠翠的意见。翠翠母亲在小说中通过人物对话和老船夫的回忆方式反复出现也好像在预示着翠翠的爱情可能如其母亲一般坎坷不平;而在《雪国》中行男这一角色的工具性则是更加明显了。他是驹子师傅的儿子,驹子为了给他挣医药费,放弃了去滨松嫁人的机会而去做了艺伎,凸显了驹子形象中的悲剧性色彩。而叶子对于行男病中的照顾,以及行男死后去给行男上坟则是为了凸显出叶子的善良和仁爱。在另一方面,行男在小说中的出现还为岛村再会叶子提供了机会,岛村和叶子的第一次再会是叶子赶来请驹子回去见行男最后一面,而后面岛村和叶子的多次再会则是发生在叶子为行男上坟的时候。不难看出,翠翠母亲和行男这两个的塑造一方面是为了凸显主要人物的形象、展现主要人物悲惨的命运,另一方面则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但是二者又存在相互区别的地方。
翠翠的母亲与翠翠之间存在着血缘的联系,而行男与驹子之间却没有血缘做绑带,联系他们的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笔者认为这样设计的差异根植于中日社会的不同文化传统。血缘宗亲观念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对于中国人来说,家庭和家族始终是最重要的。《边城》中老船夫对翠翠的种种付出是因为翠翠是自己女儿的孩子,是自己血脉的传承。相比之下,日本人的血缘观念相对较弱。在日本传统文化中,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相对较为松散,个人的独立性较强。驹子对于行男的付出实际上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谈起与行男的关系,她说“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13]。驹子对行男付出的出发点实际上是自己想要回报师傅的恩情,是对行男青梅竹马的友情的回应,是自己主观意愿的决定。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伎,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13]。
三、艺术风格
在艺术风格层面,两部作品也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边城》和《雪国》都是具有东方审美意象的作品,两部作品都展示了丰富的民俗文化。《边城》中描绘出了湘西地区的独特风情,而《雪国》则向读者展现了日本北方山区小镇的美丽雪景。这些民俗文化元素在为作品增添地方色彩的同时,也传达出了作者对本土文化的热爱和尊重;其次,两部作品都流露出一种悲寂的情感。《边城》通过设计天保之死、老船夫之死的情节道尽了人对意外和生老病死的深深无奈,让人感受到悲凉与寂静。同样,《雪国》最后单纯善良的叶子被大火烧死、驹子也因此产生了精神错乱,让人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和残酷,传达出一种悲寂的氛围;最后,两部作品都采用了自然意象来表达情感。《边城》中的湘西山水和《雪国》中的北方雪景都是作品中重要的意象,它们在文章中的出现为作品增添了美感,在情景交融中书写了作者对于自然、对于生命的思考。
而《边城》和《雪国》在艺术风格上的不同点首先就体现在了文字上面。《边城》的文字干净、淳朴、乡土神韵的包裹浓厚,而《雪国》的文字则具有细腻、忧郁的特点;另外《边城》和《雪国》在整体上也有着不同的感情基调。《雪国》透露出的是哀伤和忧郁,整部作品散发着阴柔之美,而《边城》虽然也蕴藉着忧伤和无奈,但整体上展现出来的是对生活的平和和从容。这份差异萌发于中日不同的文化土壤。日本文化中存在着名叫一种“物哀”的审美情结——即人类在艺术或生活中引发了对于人性、命运、世界等方面的思考和感慨,流露出了沉重的、深刻的情感体验,其往往表现为哀愁、空寂、落寞等等。“物哀之情”最原始是与佛教“宿命”“宿世”的重负相联系,受佛教文化的影响,它使人在触物时容易产生人生无常、生命易逝的感伤情怀……这使得日本民族崇尚死亡,追求幻灭之美[14]。这正与川端康成对叶子死亡的描述相契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13]。当叶子死的那一刻,她的生命不是消逝了,而是升华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中国古典文化中虽然也有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传统,但是其强调的是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相比起日本之“物哀”也有着更加多样的情绪表达。而受儒道精神的影响,中国人往往追求人际关系的和谐,反对尖锐的矛盾。这样通过隐忍服从而达到平和中正的思想也自然而然地保留在了文学创作当中。让中国的审美情趣偏向于追求宁静、安适、平淡。如老船夫在死前即使还惦记着翠翠的婚事未了,但是也明白“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12]以平静豁达的态度迎接死亡的到来;虽然沈从文和川端康成都热衷于将自然描绘与人物命运相结合来进行书写,但感情基调的不同决定了《边城》和《雪国》所描绘的季节与景观存在很大差异。如《边城》的时间背景是夏季,夏季的潮湿闷热象征着外公因担心翠翠婚事而产生的忧愁苦闷情绪。随着天保之死、傩送出走等等一系列事件的发展,外公的此般情绪同天气的闷热一般发展更甚、不断累积,最终如同春夏交替之际的一场大雨倾泻而下,感情奔涌而出。而《雪国》的故事则是间断地发生在夏季、冬季和秋季。岛村初到雪国时,雪国正值夏季,盎然的生机象征着驹子初发的爱恋。而岛村第二次、第三次到达雪国时则分别是冬、秋季节,暗示着驹子对岛村的爱恋情感如同季节更替万物凋敝,最终会随着故事的推进而走向虚无。
四、结语
《边城》反映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社会的变迁,通过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反映了传统价值观念的失落和人性的复杂,展现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文化冲突和价值迷茫。其带有浓郁地域特色和民族风格的细腻笔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響。《雪国》以其独特的文学风格和深刻的心理描绘而著名,作品细致描绘了日本北方山村的自然风光和人物心境,被视为日本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展现了日本传统美学和文化精髓,凸显了日本文化中的自然观、生死观和人性探索。
二者都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它们在叙事风格、人物塑造和艺术色彩上有着一定相似之处的同时又各有其独特之处,体现了各自国家的文化特色和作家的个人风格。通过多层面地对《边城》和《雪国》进行比较研究,不仅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两部作品的文学价值、两地的风土人情,还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中日不同的文学传统和文化差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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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