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超 于济东
[摘要]伍绮诗小说《小小小小的火》聚焦消费、教育等社会热点问题,对20世纪80年代美国后工业社会盛行的消费主义进行了批判,这些社会问题直接指涉美国白人中产阶级和少数族裔“边缘”群体之间消费价值观的差异。小说中两个阶级之间商品消费观和教育消费观差异的背后却是伍绮诗对于美国社会中族裔身份以及亲子关系的反思。通过透视文本中的消费文化,可以挖掘作者对于当下美国社会中盛行的消费主义的批判,进而理解该作品蕴含的道德蕴意。
[关键词]《小小小小的火》 伍绮诗 消费主义批判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65-04
一、引言
当代美国华裔新秀女作家伍绮诗(Celeste Ng,1981—)的处女作《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2014)一经问世就在美国文坛引起热烈反响,小说对美国当下社会存在的诸如种族偏见、身份危机、女性歧视、跨种族婚姻、代际冲突和成长危机等热点问题进行了深入思索。时隔三年,伍绮诗第二部长篇小说《小小小小的火》(Little Fires Everywhere,2017)(以下简称《小火》)更是一举斩获27项年度图书大奖。相较于《无声告白》,《小火》对于美国社会问题的剖析与批判可谓是更加犀利,该小说聚焦商品消费、教育等社会热点问题,并充斥着大量的消费文化。小说表面上是围绕两对家庭之间的冲突展开,白人中产阶级理查德森一家和米娅一家,白人夫妇麦卡洛一家和华裔务工者贝比,实则是白人中产阶级与少数族裔“边缘”群体之间消费价值观的冲突。消费价值观差异背后展现的却是白人中产阶级所信奉的工具理性和少数族裔“边缘”群体所代表的价值理性之间的对抗。
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概念源自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根据他的观点,工具理性,是指“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而价值理性,则是“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举止的——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1]。简言之,工具理性强调“求真”,是一种事实判断;而价值理性则强调“求善”,是一种价值判断。韦伯首先将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概念运用于分析资本主义的形成和发展。在他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的形成实际上就是工具理性在社会生活各领域“一路高歌猛进”,而价值理性“节节败退”的结果。
《小火》恰恰是上述冲突的一个缩影,并具体体现在商品消费、教育消费、跨族裔领养以及法律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伍绮诗正是通过对消费主义的批判来表达其对族裔身份以及亲子关系的反思。目前,评论界对于《小火》的研究主要从母亲身份、亲子关系、族裔身份政治以及社会批判等方面解读文本,譬如有论者就从“道德伦理、种族政治和社会价值理念”等方面重新审视母亲身份[2]。再如,有论者将《小火》视为一部“反乌托邦”小说,表达了伍绮诗对于现实社会的批判[3]。学者们虽然充分肯定了伍绮诗在族裔身份、教育和跨族裔领养等方面的思考,但却鲜有论者从消费文化视角论及这些社会问题背后消费价值观之间的冲突。有鉴于此,本文主要解读《小火》中的消费文化,聚焦消费文化的两方面:商品消费和教育消费,重点探讨消费文化背后所蕴含的白人中产阶级和少数族裔“边缘”群体消费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以及消费价值观冲突下对族裔身份和亲子关系的反思,以期为消费拜金主义和亲子教育等问题提供积极的借鉴意义。
二、商品消费观念差异下的族裔身份反思
小说背景设置为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大众消费盛极一时,这是一个以“消费和丰裕的显著性”为特征的后工业消费社会[4]。在现代消费社会,人们从商品消费转向符号消费,使得符号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表征。消费社会下的身份伦理特指基于消费行为和消费选择而形成的社会认同和身份认同的伦理观。白人中产阶级在小说中被描绘为注重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的群体,他们通过商品消费来展示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赫伯特·马尔库塞认为,消费社会在为大众提供物质满足的同时把人们变成了商品消费的奴隶,人们在消费中认识自己,“在汽车中,在高保真收音机中,在错层式居室及厨房设施中发现自己的灵魂”[5]。换言之,在消费社会中,消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身份认同的建构。
首先,在小说中汽车往往被视为身份认同和社会地位的象征。鲍德里亚将这种消费行为称为“符号交换”,即通过购买特定品牌、型号和价值高昂的汽车来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正如亨利·列斐伏尔所言,“汽车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除实际用途之外,它作为一种符号被消费”[6]。白人中产阶级理查德森一家五口,除了伊奇和穆迪未成年之外,拥有四辆汽车。理查德森先生有一台宝马,理查德森夫人埃琳娜有一台雷克萨斯,莱克西则驾驶福特“探险者”,就连崔普也有一台汽车。相比之下,米娅一家则只有一台大众“兔子”小型车。“兔子的油耗小,这种车跑三十八英里才会消耗一加仑汽油”[7]。如果说理查德森一家注重商品的符号价值,那么米娅则更看重商品的使用价值。在这两种不同的商品消费观念之下展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身份伦理,即白人中产阶级通过消费高档商品来展示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成功,这种消费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夸耀性”消费。而少数族裔“边缘”群体更注重实用性和节俭,他们更倾向于追求经济实惠和满足基本需求。
其次,购物中心不仅是一种消费景观,更是消费的场域。白人中产阶级往往通过购物来满足自身的物质需求和社会地位的追求。他们将商品消费视为一种身份认同和社会认可的象征。购买昂贵的物品被视为一种展示财富和成功的方式。他们通过消费来塑造自己的社会形象和地位,将商品作为一种展示和区分阶级身份的手段。然而,对于少数族裔“边缘”群体来说,他们对购物持有不同的態度。在面对经济不平等和社会排斥的情况下,他们更多关注基本生活需求的满足。“在更深一层次意义上,消费习惯是个人的社会地位、阶级/阶层条件和生活经历的内化。”[8]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消费习惯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和阶级身份。小说中,“比奇白皮广场”和“兰德尔黑皮购物中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比奇白皮广场”是一家是装潢精致的商场,进驻的商家有“迪拉德百货、萨克斯百货和一家新近开业的诺德斯特龙百货”[7]。相比之下,“兰德尔黑皮购物中心”却是旧货商店,那里弥漫着“尘土和甜腻的香精混合的味道”[7]。白人女孩莱克西只知道“比奇白皮广场”,而米娅和女儿珀尔则只去旧货商店买二手衣服。此外,珀尔在和理查德森一家接触过程中,难免受到白人中产阶级消费观念的影响,她开始慢慢地融入理查德森一家。在某些学者看来,身份是“被构建且一直处于生成过程中的”[9],消费文化的影响造成珀尔族裔身份混乱。
最后,广告作为消费社会的“典型”产物,对于身份建构起着决定性作用。在消费社会的语境下,广告的战略性价值就在于,“通过他人来激起每个人对物化社会的神话产生欲望”[8]。小说以一则广告开篇,“无论您是在西克尔的郊区庄园中挑选一套宽敞的学区房,还是购买本公司开发的其他街区的房产,您和您的家人都能够享受到包括高尔夫、骑马、网球和划船在内的各种运动设施,您的子女将会获得优质的学校教育,您所购买的房产将永远免除贬值与不受市场欢迎之忧”[7]。这则广告从物质享受承诺、教育优势宣传以及价值保值承诺等三方面吸引潜在买家。从鲍德里亚的视角来看,这则广告呈现了一种虚构的现实,通过美化和夸大现实来创造出一个理想化的消费场景。它试图激发潜在买家的欲望,塑造一种通过购买房产来实现幸福和成功的幻象。然而,从深层意义上来讲,广告使得消费社会中的每个人都免不了对于物化社会的神话产生欲望,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卷入物化社会的泥潭中。
通过对比白人中产阶级理查德森一家和少数族裔米娅一家商品消费观差异,我们不难发现,消费社会以夸耀性消费强化族裔身份的价值取向,严重地压制了少数族裔“边缘”群体的自主意识的发展。米娅一家处于消费社会之中难免受到白人中产阶级消费价值观的影响,从而引发了“边缘”群体族裔身份的混乱。
三、教育消费观念差异下的亲子关系反思
美国社会消费主义的盛行对诸多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教育领域也未能幸免。在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浸透下,教育逐渐演变成一种商品。我们把消费社会的特征在教育领域的渗透称为教育消费主义。
首先,购买房产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消费,更是一种潜在的教育消费。购买房产以获得高质量教育资源的做法實际上强化了社会阶层的差距。只有那些经济条件良好的家庭才能承担得起这样的消费,并通过教育资源的获取来维持他们的社会地位。在小说中,只要在西克尔郊区庄园中挑选一套学区房,业主的子女将会获得优质的学校教育。这将教育转变为一种商品,可以通过购买力来获得。这种商业化的教育观念势必会引发家庭中亲子伦理关系的物化。
其次,在教育消费层面,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间的冲突具体体现为实用教育与自由教育之间的冲突。教育消费问题涉及家长为子女提供优质教育的努力和投资。这种努力往往被视为一种工具理性的表现,即通过教育来提高子女的竞争力和社会地位。家长选择投入大量金钱和资源,为子女提供最好的教育,以期他们在未来获得成功。这种教育消费行为往往被驱动于功利和经济考量,符合工具理性的逻辑。在小说中,白人中产阶级往往追求实用教育,以提高子女的竞争力和社会地位。他们将教育视为一种工具,用来培养技能和知识,以便在职业领域中取得成功。这种实用教育的追求符合韦伯所说的工具理性,即通过教育来达到某种目标或满足特定的经济和社会需求。
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会导致价值理性的失落和人的物化。20世纪20年代以后,约翰·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在美国甚至世界范围内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毫无疑问,在实用主义教育盛行的美国社会,甚至米娅的父母也难免受到工具理性价值观的影响。譬如,在申请大学方面,米娅的父母“希望米娅选择一所实用知识的高校,比如匹兹堡大学或者宾州州立大学,学习商科或者酒店管理”[7]。相比之下,米娅却坚定地追随自己的兴趣,选择了美术学院。她更倾向于自由教育,注重个人兴趣和个体创造力的培养。她将教育视为一种价值追求,强调个人的情感、审美和自我实现。这种自由教育的追求体现了韦伯所说的价值理性,即将教育本身视为一种具有内在价值的追求,超越了功利性的考量。虽说米娅作出的选择体现了其价值追求,但同时也导致了她与父母间亲子关系的疏离。此外,米娅面临做代孕母亲的道德困境也是由于当时美国社会盛行的工具理性所造成的,米娅由于经济考量不得已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商品出售。
过度崇尚工具理性会导致家庭中亲子关系的异化。在教育子女的过程中,埃琳娜忽视了与大女儿莱克西和小女儿伊奇建立情感联系的价值理性。小说中,埃琳娜·理查德森作为白人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崇尚工具理性。在西克尔高地居民看来,“规则与秩序不可或缺,是保持社区团结美丽的前提”[7]。这里所谓的规则与秩序实际上就等同于工具理性,在这种价值观的影响之下,理查德森一家的亲子关系不可避免地遭到异化。伊奇就是亲子关系异化的典型例子。小说中,伊奇是理查德森家中唯一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孩,她是“害群之马,理查德森家的异数”[7]。伊奇在学校犯了错,埃琳娜从来不问缘由,只会对女儿横加指责。反观只有米娅这个“契约女佣”愿意倾听伊奇,与她交往,并引导她进行独立思考,甚至还为伊奇“报复”学校老师而出谋划策。因此伊奇既是米娅价值理性的产物,也是对于埃琳娜工具理性的反叛。米娅启发伊奇,“你需要把一切都烧干净,才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7]。她的这番话竟使得伊奇一把火烧掉了自己家的房子。伊奇的纵火行为实际上是高度工具理性化引起的“物极必反”式的结果,即价值上的非理性。同时也暗含了伍绮诗对于工具理性下亲子伦理异化的反思。此外,大女儿莱克西虽然表面上对母亲埃琳娜言听计从,但母女之间的亲情却是异化的。莱克西在一次意外怀孕之后,只得选择流产。但她却不敢将这件事告诉母亲,怕母亲对她横加指责。珀尔主动提出要把莱克西带回自己家时,莱克西担心米娅会知道这件事。当珀尔说她妈妈会替她保密。“莱克西仿佛听到了最令她伤心的话,眼泪立刻流了出来”[7]。这种强烈的反差映射出的却是理查德森家亲子关系的异化。莱克西在精神和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向米娅一家求助。米娅对于莱克西无微不至的关心恰恰是伍绮诗对于埃琳娜所代表的工具理性的批判,同时这种关心也是对人性、情感等价值理性的倡导。
四、结语
在《小火》中,伍绮诗对当时美国社会盛行的消费主义批判的同时,也对族裔身份和亲子关系作出了反思。这部小说的结局似乎也给我们这样一个启示:工具理性是提高人类物质生活水平的手段,而价值理性则应成为支撑人类社会发展的生生动力,二者应当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在追求物质享受的同时,也不应该忽略精神层次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讲,伍绮诗的这部作品是一幅美国后工业消费社会的缩影,富含深刻道德意义,同时彰显出她对美国某些社会问题的深刻反思。
参考文献
[1] 马克斯·韦伯. 经济与社会(上)[M].林荣远,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 王芳. “母亲”身份的再审视:《小小小小的火》中的母性书写与社会批判[J]. 外语教学, 2023(5).
[3] 吴玲. 现实社会批判与理想社会憧憬——以美国华裔作家伍绮诗的反乌托邦小说《小小小小的火》为例[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2) .
[4] 瑞泽尔. 后现代社会理论[M].谢立中,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5] 马尔库塞. 单面人[M].左晓斯,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6] Lefebvre H.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M]. New York: Harper&Row Publishers,1971.
[7] 伍绮诗. 小小小小的火[M].孙璐,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8] 波德里亚. 消费社会[M].刘成富,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9] Storey J.Cultural Consumption and Everyday Life[M].London:Hodder Arnold,1999.
(责任编辑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