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巧灵
穆知黎离开的这一日,长安城依旧繁华如昔,人声鼎沸。
西市金光门内,排着长队的,都是和穆知黎一样,要在城门落锁前离开的人。随从穆风此时小声嘟囔道:“真不知长安城有什么不好,别人想来都来不成,您却要离开……”
穆风这小子今年才及弱冠,跟穆知黎初到长安时差不多大。
穆知黎闻言心中浅笑,穆风这么年轻,当然会留恋繁华,自己当年何尝不是一样。那时,他在东市里见过最璀璨夺目的珍宝玉器,在西市小摊上吃过味道极鲜的水盆羊肉……
“是啊,真舍得走吗?”穆知黎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快点儿,还磨蹭什么?马上就下钥了……”城门处当值一天的守卫语气中已有了些许不耐烦。
守卫的话帮穆知黎下了决心。
穆知黎一把拽过磨蹭的穆风,赔着笑脸道:“军爷,阿弟不懂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城门在他俩身后,像蹒跚的老人送别儿子般,依依不舍地合上了。
“您刚才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啊?”客栈里,填饱肚子后,穆风才想起方才穆知黎对守卫们的态度来,“您可是清风阁的阁主啊!”
“现在没有清风阁了……”言下之意,他也不是什么阁主了。
几个月之前,穆知黎上书朝廷,以“清风阁本是安定时局之用,如今天下河清海晏,护卫长安之责当重归禁军”为由,遣散堂中诸人,自己则带着穆风以布衣之身回益州老家。
一路上,马车颠簸,却丝毫不影响穆风这个话痨,只是这次他不称穆知黎为阁主,改称师傅了:“师傅,您给我再多讲讲有关清风阁的故事嘛……”
穆知黎当初是在西市的张家食店里结识穆风的,那时候穆风还只是个传菜的小伙计。
穆风是个孤儿,他自知这些年若没有清风阁的庇护,在那八年的战乱年月,恐已身首异处了。所以他很是崇拜穆知黎,把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穆知黎一直当师傅一样敬重。
“别别别,此后你便唤我阿兄吧,‘师傅听着怪老气的……”
“好呀,好呀。”穆风当然求之不得。
“那便从张家食店说起吧……”穆知黎一碗茶下肚,开始讲起来,“其实,那时候,我是很不愿意到张家食店去的。”
彼时的穆知黎,从益州来长安应考,一举高中,被安排去了自己心仪的鸿胪寺。鸿胪寺主掌外宾之事,因自小便听闻长安城中各国商贾齐聚,加上他对外邦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他认为自己此去定能大展拳脚、大长见识。
可次日去鸿胪寺点卯时,却意外得知,自己被分派到鸿胪寺治下新设不到两年的清风阁。
“好小子,果然生得仪表堂堂,老夫的眼光不会错的!就是他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問穆知黎自己愿不愿意,便把他要了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老人便是清风阁首任阁主、曾经的太子少傅顾天舒。
“清风阁之名是取为官当‘两袖清风之意。眼下时局看似太平,实则云谲(j ué)波诡,鸿胪寺又多与外邦打交道,很多事情必须要防患未然,你我同朝为官,当护卫这一城百姓……”一路上,顾阁主说了许多。穆知黎大概了解了一些,在禁军之外再设清风阁,不过是朝廷居安思危的想法。他更关心的是,自己来到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明日起,你便到西市的张家食店去做账房先生。”顾阁主道。
穆知黎再次震惊:“不去阁中?”
顾阁主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想说自己只会写文章,不会算账?”
“我……”穆知黎任是有再多的话,也被这一句生生堵了回去。
“嘿嘿,阿兄不愿意,小风却很愿意啊。”穆风笑道。
马车一路南下,穆知黎撩起车帘,看了眼春日郊外的田庄、屋舍,顿觉心胸舒畅了许多。就如同那时他在食店遇到穆风,是这个阿弟的时常逗乐,让他感受到了快意与安慰。
“后来我不就愿意了吗?”穆知黎打趣他,“不过那时你还不姓穆呢。”
穆风急了:“可自那时,我便将您当作阿兄了!”
“好好好,”穆知黎笑了,“阿兄知道。”
穆知黎自己从没否认,他初到张家食店时,觉得全天下都没有像自己这般怀才不遇的人。
“想我饱读诗书,当是治国平天下之才。谁知经历十年寒窗苦读后,却在这小小食店之中看起了账目!”
因那时,顾阁主也从来不告诉他有何任务。每次来,都例行公务似的问他:“知黎啊,账目可精通了?店中一切可好?”
穆知黎刚开始还一肚子气,过了一年半载,竟也学会了心平气和地回答:“禀阁主,一切如常。”
“嗯,不错,这沉稳的性子像我。”顾阁主很欣慰。
“那阿兄是何时得知自己有使命在肩的?”穆风迫切地想要知道。
“你当是听说书呢?还带起承转合。”穆知黎笑了,不过他也确实是在那场动乱来临前的半年里,才知道清风阁中众人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长安城中无比寻常的一日。
那天,店中食客熙攘,生意红火到他这个账房先生也得到大堂中帮忙。
“今日店中的胡人怎么这么多?胡饼都卖好几笼了……”
虽说张家食店在长安的口碑确实不错,但还是谨慎些好。
“小风,下一盘菜你先传着,我得去找一趟阁主……”
既然顾阁主要他坚守店中,那这边一旦有些异样,自己便有汇报之责。可就在他从后院小门出去的时候,却被人迎面叫住了:“知黎,你这是去往何处?”
是顾阁主,他步履匆匆,神色严肃。
两人互道来意,顾阁主的神色才和缓了些。旋即又附耳小声道:“有潜伏在河东的密探送来消息,那边恐有反意,咱们在长安要多留意粟特人……”
穆知黎何等聪明,他明白,这长安城中,定有与他一样散布在各处的清风阁成员。
“幸而你今日机敏,你继续回去,莫叫那些人察觉出异样来。最近我也不便出来见你,有任何消息,你便让小风送往胡姬酒肆。”
“阁主保重。”穆知黎深知,若探子消息为真,那长安不久便会大乱。他明白顾阁主之前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后,便在心中如父亲一般敬重他。
“好,知黎也万事小心。”
“是啊,阿兄,我记得后来,你还让我去胡姬酒肆专门找掌柜的买了一壶葡萄酒呢!”
就算是现在,穆风都还是个孩子,他当然对美味可口的西域名酒记忆犹新。可他不知道,穆知黎在他送过去的酒壶中塞了一封密信。
“我是不是还叮嘱过你,路上千万要护好那把壶?”
“对呀,我可是按阿兄的吩咐,将它亲手交到掌柜手里的。”
那位掌柜,便是之前阁主事先告知的联络人,阁中的大师兄——盛丰。
听到这里,穆风大吃一惊:“哎,现在想来,我还对当时舞姿曼妙的异域歌姬记忆犹新呢!可谁知那时竟……”
“如此凶险?”是啊,当时穆知黎也是一筹莫展。
随着时局不断发酵,张家食店里以寻味美食为名的异域人越来越多,穆知黎的一举一动难说不在他人的监视之中。
他以做账为名,待在店前,实则留意着那些胡人的交谈、举止,然后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探寻有用的信息,再找机会送出去。而那天,他要穆风送过去的,正是他探来的一支新来长安的粟特人商队落脚的位置。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警觉又一次帮助了他。
根据穆知黎提供的情报,清风阁出动一队暗卫,在长安宵禁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端掉了那支商队。
“这么说,我也算是功臣啦?”穆风拍了拍胸脯,少年的语气里添了几分英雄豪气。
“当然。”之后,穆知黎便向阁主推荐了穆风。
行进中的马车有些颠簸,一来二去,长途跋涉的艰辛加上胃口不佳,穆知黎竟有些头晕,额头上也冒起了细密的汗珠。回想起那时,如果自己得知了真相,肯定和现在一样,冷汗直冒!
“那壓根不是什么商队,而是乔装打扮的粟特兵将。马车里押送的,是一车车军火!”
谈及此,穆知黎便更加敬佩顾阁主了,要不是他的事先布局、筹谋,这一车车的军火,在长安城中的任何一个坊间引爆,都不是一件小事。
“有多少人羡慕长安的繁华和热闹啊,可也有人嫉妒,总要把它搅乱才会安心!”穆知黎若有所思。
穆风知道,阿兄说的便是后来那群从河东三镇起兵谋反的粟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