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在我年轻的时候,没有机会去远方,也无人教导我探寻远方。十五岁之前,我的活动半径只有四公里。十八岁之前,活动半径只有六十公里。我第一次坐远程火车是去南昌,全程不足三百公里。第一次出省,是1993年5月,坐绿皮火车,一天一夜,去深圳,没钱,舍不得吃,饿了一天一夜,一路上,吃了两个自己煮的茶叶蛋。我第一次坐飞机,是1997年7月,从珠海飞往南昌,我已27岁,参加工作八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纳斯,从南昌飞乌鲁木齐四个小时,再坐一天的大巴到布尔津住一夜,又坐半天大巴到达喀纳斯。
远方,第一次知道这个词,不是在书本上,是一个算命先生说给我听的。我七岁的时候,算命的老先生来村里算命,我母亲花了两升米,算了一张。老先生对我说:“你的年份和出生时辰都属狗,双狗吞月,你长大了,要去远方生活,走得越远越好,即使是讨饭,你也到很远的地方去讨饭,留在出生地,你会一生孤苦,衣食无着。”我对这次算命,印象深刻——远方,到底在哪儿?我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远方?是天之涯,是海之角吗?是山之巅,是川之邈吗?
我不知道远方在哪儿。无人给我讲解什么是远方。我的父亲,一个农民,只知道种地砍柴。他的远方,不超过三华里,把田里的稻子收割回家。
第一次离开小镇,是去县城读书,挑一个木箱,走八里路坐车,坐半天的车,到了灰尘飞扬的县城。我十六岁,我在书里,看到了埋在心里的远方。但远方并不怎么美好:“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么远,远得只剩下风沙。“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一个知音,到老了才再次相逢,怎能不悲催呢?时间把人推向不可触及的地方,孤独是最远的远方。
但远方总是诱人的。远方是我们最想去偷的禁果。我们追寻着地平线,开始翻山越岭,沿着日落的方向,过河蹚水。我们以为,远方有壮丽的云海日出,有茂密多雨的丛林,有皑皑白雪,有冰床之下的游鱼,有神秘的石窟,有望不见边际的蓝色海洋。我们所能想象出来的美好,在远方都会有。
我开始走向远方,只要有时间,我要去海的尽头,坐着帆船,把太阳悬在我的桅杆上,海鸥落在我的双肩,看鲸鱼扑起巨浪;我要去穿越沙漠,骑着骆驼,海市蜃楼会在我疲惫的时候,再一次出现;我要去雪山之巅,坐在帐篷里,看月色和雪光,交相辉映;我要去迷宫一样的森林,在树上睡觉。在远方,我会有奇遇,听着腰鼓,看着篝火边的舞蹈,我不想什么究竟是生活。我去了遥远的边陲,去了高山的村寨,去了戈壁滩的墓群,去了椰树摇曳的海岛。
离开生活的原点,去追寻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离开自己的轨道,去触摸地平线。
离开时间的桎梏,去守望一朵花开。
有一天,我们老了,走不动了,远方就不存在了。远方是一個迤逦的梦,牵引着我们,去五湖四海,去浪迹,去叩问,去体会。人在年轻的时候,内心为他们的未来燃烧的时候,对世界充满无数好奇的时候,多去远方。远方比我们想象的更远,比我们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远,所有的远,却比我的脚步近。在远方,我们会看到不一样的人群和人生,看到不一样的风情和人情。远方是雪水,可以洗濯我们的眼睛,不让眼睛蒙上污浊的灰尘。远方是一味药,可以医治我们受伤的心灵。只有远方,比远方更遥远。远方使我们开阔,使我们豁达,远方会给人足够的尊严。远方是人生最好的课堂。
世界并不遥远,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眼球里。
北方有佳人,南方有嘉木。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远方,但远方真实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