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祯祥
云雾起于河谷。
那里,水常年奔涌,带走季节的幻象
其中一部分形成云雾
向着山巅飘升,特别是在秋天
在一场雨和另一场雨之间
模仿着人们的生活,或者某种剪不断的絮状物
在天空中漫游。因为遥远
它们整体上显出安静的美的姿容
其实它们紊乱而无序
你抓不住也摸不到,如同梦中的情景。
它们并不承载或者创造什么
只是飘荡,然后重新化为雨水
降落在我们头顶,或者逐渐消隐于无形
好像从未出现过。
阳光照着空椅子。我想象着
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阅读小说或诗歌
当他完全沉静下来
便慢慢消失,成为书里的某个句子某个词
然后他也从书里消失了
他成为一种情绪或者意念,成为一种既在
又不在的稀薄的影子,只存在于另一些人的
想象与感受之中。但那时候的他
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也不是完整的他了。
而书籍一经写出就难以更改
椅子一旦形成自己,一旦坐在那里
就不会变形也不会挪动
它坐在阳光里,成为一切现实与想象的
支撑点:总有某种事物坐上去
接受它的意志与情感。比如现在,
它正试图通过我的凝视,证明自己
并不是一把空椅子。
这些高大的房子,显得不合时宜
这些铁门上,挂着生锈的大锁
但它们并非无人问津——
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年轻人从里面出来
转运车上堆着十几箱青岛啤酒
好像贮存在这里的粮食
省略了从固体向液体转变的过程。
大多数时间,这里人迹罕至
除去隐藏在三球悬铃木
浓密枝叶中的鸟儿
(它们的鸣叫推开了其他所有的声息!)
就是在空地上静静生长的花木
然后就是我,一个拄拐的散步者
每天清晨与傍晚,花上半小时
穿过停车场,去看望他们。
有时候,我从旧玻璃窗向里张望
看见了支撑屋顶的钢构梁
如同一条大船的龙骨,裸露在空气中
但它们已经远离活水,远离河流——
它们有一种寂寞的干燥
它们:这房子,这空间,这时辰
不是用来储存粮食,而是为了让灰尘
落在灰尘上面……
短短二百字,要包含生卒年月
述尽一生的行止,遭际,品性,劳绩
行文要简洁,准确
不夸张,不虚饰。对于一个家族
写碑就是写历史,就是写命运
就是以春秋笔法,刻画时间的形状。
这是写碑人的守则。但是面对
一篇具体的碑文,遣词造句会困难得多
比如将“弹棉花为生”改为
“以棉花弹织为业”,好使祖先的
生存现状体面一些;比如返乡时间
用“民国末年”还是“解放前夕”
這需要仔细推敲;再比如“男耕女织”
后面要加上“一生历尽艰辛”
但据外祖父所述,其父母后半生
还算安宁平稳,那么是否
表述程度过重?但要用“恬静安适”
又与二十世纪后半叶历史环境
不符;最后的“终生未育”
太过悲凉,需以“过继胞侄”替代
明眼人自然领会,既讲明事实
又避免了直露。这是我们
为外祖父的父母写碑的过程。
我们小心翼翼地拣选,拿捏,斟酌
努力使碑文显得谦逊,合适
符合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和想象
我们一遍遍修改碑文
好像在重新规划他们的人生
好像我们用词谨慎一点,语调柔和一点
他们一生,就会好过一点
他们的心,就会温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