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亚林 于静波
关键词 数字排斥 生发逻辑 消解对策 数字包容
〔中图分类号〕D669.3;D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4-0109-10
一、问题的提出
在数字时代全面来临的同时,我国也进入了深度老龄化阶段。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我国老年人口规模巨大且增长迅速,2023年末,我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全部人口总数的比率已达21.1%。①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西部农村人口总数为16360.75万人,占西部地区人口总数的比例已高达42.73%。②由于现代化发展带来劳动力流动的需要,西部农村地区成为最“老”的地方。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要“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③ 为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帮扶工作的开展指明了方向。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我国西部地区互联网普及率仅为47.2%,与东部相差21个百分点;非网民群体规模为3.44亿,农村地区非网民群体占比为55.2%,60岁以上非网民群体规模达37.4%。④西部地区多山地、多戈壁、多荒漠的自然特征及多民族、多维贫困的社会现实使得西部农村地区的老年人成为数字公共服务亟待接入的关键区域与群体。历经初创、优化、扎根再至深耕,在不断的调试与重构中,数字技术与社会的互嵌耦合加速了现代化进程,不同于传统社会中对人的社会阶层起决定性作用的权力或资产,信息、思维、能力等要素对社会分层的显著影响逐渐浮现。随着线下服务向线上空间的迁移,一种全新的社会形态正在形成,西部农村老年人在城乡之间、群体内部等多重数字鸿沟的叠加效应作用下,其在既有阶层结构中的弱势地位得以固化。将西部农村老年群体纳入数字社会是构建包容型数字社会的应有之义,因此,探究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生发逻辑并提出消解对策,成为当前积极老龄化建设领域的重要议题。
关于数字排斥的研究源于学者们对数字技术不平等效应的考察,学者们运用数字鸿沟、数字难民(digitalrefugees)、数字不平等等概念,揭示了社会弱势群体对于技术的接入、识别和使用程度差异如何致使社会不平等的发生机理。具体来说,数字排斥是在数字社会背景下数字弱势群体由于信息获取及使用能力的欠缺导致其面临边缘化风险和基本权利缺失的社会现象。学者EllenJohanna指出,数字排斥与社会排斥紧密相连,对于西部农村老年人来说,对数字技术的态度并非“使用”或“不使用”的二元定論,相反地,他们在数字社会面临的排斥与融入是一个持续累积的并在其生命历程渐进展开的过程。①农村老年人所面临的数字排斥并非简单“社会弱势—数字弱势”的单向链程,它蕴含着绝对数字排斥、相对数字排斥、主观数字排斥以及客观数字排斥的多重意蕴,应该从技术与社会双重因素的互构视角展开对数字排斥的概念化研究。② 阿马蒂亚·森的可行能力视角为透视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排斥问题提供了新思路,认为可行能力是人所能实现的各种功能性活动(functioning)的组合,而一个人的可行能力则代表着他在社会中的实质自由(substantivefreedom)。③ 阿马蒂亚·森的可行能力视角更加关注整体,更加关注人的能力与行为自由,以可行能力看数字排斥,意味着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数字社会中可行能力被剥夺和实质自由的缺失。现在仍普遍存在一种社会意识,即只要西部农村老年人接入了互联网便表明其已步入数字社会,但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排斥并非单一由技术驱动,而是由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经济资本等要素综合作用的。④ 因此,本文将以该理论探析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排斥,重点关注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数字时代的可行能力与享有的自由,包括从数字工具持有、网络接入的自由,到获取、使用数字服务的自由,从消除制度排斥、文化排斥、社会排斥、自我排斥等方面增强西部农村老年人的可行能力,最终实现数字化时代西部农村老年人群体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综观学界,当前关于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既有的研究成果,形成了三条主要路径:一是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表征研究。西部山村地区自然环境恶劣,经济基础薄弱,空巢老人居多,西部民族地区的老年人又面临着语言障碍、文化隔阂等现实,限制了老年人对于金融、健康、就业等信息和相关服务的获取,造成西部农村老年人社会地位及经济层面的不平等。⑤ 二是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影响因素研究。“硬件设备和网络的支持”等通信接入能力是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融入的首要门槛,“身体机能变差”“认知退化”等生理因素是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关键因素,“数字素养欠缺”“数字化意识不足”“数字化自我认同匮乏”等劣势直接影响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① 三是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多重风险与化解路径研究。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会加剧其所面临的社会排斥,导致社会不公与利益受损。有学者提出,应从政府、社会、家庭、老年人本体出发构建消除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协同应对机制。② 综上,既有研究从整体来看,对西部农村地区老年人数字排斥的研究相对较少,鉴于此,本文聚焦于西部地区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现象,尝试探析其数字排斥的生成逻辑及破解之道。
二、西部农村老年群体数字排斥的现状及其治理困境
数字技术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全方位渗透融入乡村生活,已成为一种不可逆的社会趋势。然而,由于城市化的发展,大量年轻劳动力由农村流向城市,导致西部农村地区老龄化、空巢化问题越来越严重,不论是规模比重或是家庭脆弱性均高于城镇地区及东部农村地区。尽管数字技术逐渐向老年群体普及渗透,但是渗透对象仍以城市地区的老年人为主,西部农村老年人由于高龄、独居、经济脆弱、教育落后等特征,遭受着系统性的数字排斥,逐渐成为数字社会的边缘性群体。
1.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现状
第一,西部农村数字生态环境建设滞后。我国西部地区占地面积约为全国总面积的72%,却多处于高山、戈壁、荒漠等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尤其是西部农村地理位置更为偏远闭塞,远离经济发达与人口集中的城市,很多村庄多呈现分布散落、规模较小及人口密度低的特征。一方面,西部农村数字服务网络节点资源集聚量匮乏,不利于提供需要集约化建设的数字基础设施与数字服务,当前西部农村地区数字基础设施、数字运营平台等“硬环境”及数字治理体系、数字消费市场、数字公共服务等“软环境”建设难以吸引市场与社会资本的投入,脆弱的生态环境难以有效承接现代工业入驻,致使5G基站、物联网等新基建的布局应用与原有传统基础设施数字化改造优化的步伐较为缓慢,关键核心技术赋能农业生产的能力较弱,数字化人才资源的匮乏也影响了西部农村数字生态环境建设。另一方面,相对薄弱的地区经济基础影响着农村老年人的消费状态与消费选择,个人接入成为西部农村数字融入链条上的末端断点。西部农村地区经济发展落后,贫困人口较多且贫困程度较深,《中国农村贫困监测报告2020》显示,截至2019年底,西部地区农村贫困人口为323万人,占全国农村贫困人口总数的58.7%。③ 一半以上的农村贫困人口仍集中在西部地区会严重影响西部农村家庭的购买力,对于西部农村老年人来说,互联网的安装设置费用、宽带网费及数字设备成本等通信服务的负担较大。该群体较少自主购入数字设备,通常使用子女淘汰的二手智能手机,设备的使用功能受限影响其使用体验与数字信心,倘若驱动该群体提高数字社会融入水平,甚至成为数字社会中的中心节点,需持有与之匹配的数字设备。
第二,西部农村老年人信息素养薄弱。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接入网络后,数字排斥的行为却并没有停止。一方面,西部农村老年群体数字观念落后,数字能力欠缺。由于思维方式局限,适应了传统乡村生活方式的西部农村老年人对于信息技术秉持着畏惧冷漠的态度,习惯于接受以往单一生活圈层中的常规信息,不敢、不会也不愿接触数字设备,新兴数字文明在此群体中延伸不足,甚至引发老年人的自我筑障与自我隔离,影响其数字素养积累。另一方面,西部农村老年人所能获取的数字化资源相对有限,在上网时以联系亲人、浏览视频、消磨时光等为主要目的,智能设备仅作为一种语言或文字交流的社交工具,老年人未能从中习得将信息内化为知识素养的能力,数字技术使用行为的泛娱乐化使其很难借助信息技术进行网络消费、网上办事等深度数字应用,无法真正融入数字化的社会生活。
第三,西部农村老年人游离于数字社会边缘。数字社会对于社会参与行为本身,有着隐性的社会资本与能力要求,数字身份是人类社会身份在数字空间的映射与延伸。西部农村老年人远离经济生活中心,社会地位、社会权利处于逐渐衰落的状态,他们在网络语境中的“默声”带来了现实社会中的数字匮权。西部偏远农村地区多空巢老人,家庭结构单一,生活圈层较为封闭,且经济收入主要源自生产劳动与子女供养,收入来源不稳定,加之家庭资产积累的匮乏,导致西部农村老年人的社会经济地位较低。而老年人对自身数字身份的认知又受到社会关系的形塑,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数字化传播与应用中被边缘化,他们长期处于网络语境中的“默声”状态,很少主动接受现代科技所带来的观点对话、情感互动、社会关系拓展等数字化服务,通常情况下只关注与自己切身相关的社会事务,物质贫困与精神贫乏的生存现状使其缺乏借助数字化平台表达意愿和诉求的行动能力与行动意愿,因此,此群体在相关事务的话语权极低。数字实践的欠缺与社会参与渠道的封闭使西部农村老年人社会权利的触达更加困难,身处现代科技的边缘化位置加剧其面临的社会排斥,成为数字社会背景下“最沉默的群体”。
2.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治理面临的困境
為弥合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鸿沟,国家先后颁布了《数字乡村发展战略纲要》《关于切实解决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困难实施方案的通知》《国家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中长期规划》等相关政策,开展了宽带中国、电信普遍服务等数字实践活动,惠及更多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权益。相关数据显示,农村地区网络覆盖率逐年上升,我国目前行政村已实现“村村通宽带”“县县通5G”,越来越多的农村老年人能够共享数字社会发展成果,然而现实中存在的供需错配问题很大程度上损害了政策效用,带来了西部农村地区老年人融入数字社会的新困局,具体表现为以下几点:
第一,西部农村地区数字资源配置供需失耦。在国家战略布局中西部农村作为后发地区成为数字资源分配的末端,囿于西部农村复杂的地理环境及地广人稀的特征难以吸引市场主体参与规模化数字建设,导致西部农村地区互联网覆盖率广度不足,网络速度及网络质量较差,西部农村数字资源利用效率低下。进一步地,受限于新基建完善程度以及通信经济负担,移动互联网络是其中最为普及的一种网络形态,但是单一智能手机、平板等设备的使用仅为狭隘意义上的数字接入,借助互联网完成少量数字服务并不意味着数字社会的真正融入。老年人群体受到数字资源供给滞后的抑制,融入数字社会的需求疲弱。
第二,公共数字服务内容供需失耦。考虑到西部农村老年人所经历的时代限制,他们接触数字环境和使用智能设备的机会很少,尤其是一些75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他们甚至完全不曾处于数字化环境之中,但当前大规模的线下公共服务转移至线上,诸多线下窗口服务被取缔加重老年人获取公共服务的负担。同时,技术产品研发阶段蕴含的隐性数字不平等思维进一步加剧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不公平问题,西部农村老年人使用智能产品的时间偏短,且使用程度浅,导致技术产品研发公司与算法公司很容易在数据收集与加工阶段将该群体的使用数据排斥在外,进而忽略其实际的数字需求,公共服务内容供给欠缺适老化的理念及数字产品的适老化改造不足,使得针对西部农村老年群体所提供的公共数字服务内容低质且重复,无益于老年人数字生活的参与度提高,从而加重数字排斥。
第三,数字身份情感归属供需失耦。孕育于乡土社会中的社会性格相对保守,老年人即便卷入了数字化与现代化的浪潮之中仍然以乡土社会中保守导向的价值体系为行动坐标,①信息技术对其来说不仅是一种新工具,也一并承载了数字社会身份转换的变化性意义,但现实中西部农村老年人还有待建构其对于数字身份的认同。一方面,西部农村老年人有着复杂多样的情感需求,但非现实的网络交流方式弱化了人们的情感互动,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成果显示,2020年我国空巢和独居的老年人数量已达1.18亿,①由于代际间空间分离导致子代难以为祖辈提供日常生活照护与情感依赖,老年人感到社会孤立而引发孤独无助、自我隔离的情绪,甚至出于排解孤独需要而过度沉迷于社交媒体,对其产生另一种情感依赖。过度沉迷于网络,非但没有缓解西部农村老年人的孤独,反而加重了老年人的焦虑与沉默。另一方面,数据压迫、隐私泄露等问题掩盖了技术的人文价值,数字素养较低的农村老年人未能在数字技术使用过程中获得良好体验,反而由于不安全的网络环境引发其对数字技术的焦虑或抗拒。
三、西部农村老年群体数字排斥的生发逻辑
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在农村场域有着独特的生发逻辑,厘清西部农村老年群体数字排斥的生发逻辑是构建数字包容长效工作机制的前置性要件。在积极老龄化及数字乡村建设背景下,将农村老年人纳入数字社会是时代发展之要义。作为由多重因素交织影响构成的结构性社会问题,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实际是老年人在数字实践中对数字技术体悟认知的社会心理过程,对此问题的分析可追溯至社会认知理论中“环境—认知—行为”三元交互模型,在数字排斥场域,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是行为心理和制度环境等多重要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老年人的数字排斥行为取决于其对数字技术的认知,社会环境则又构成老年人认知行为的情境性理解要素。因此,进一步厘清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多维排斥的影响机制,将有助于探究数字贫困问题产生的根源、透视其发展与衍生特征并搭建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包容的有效路径。
1.制度排斥:区域数字化发展不平衡、不充分
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融入制度排斥是指由于制度体系的结构性失衡,其在一定程度上被排斥于制度赋予公民的应得权利范围以外,无法公平地享受数字红利。第一,城乡间、区域间数字化发展不平衡。长期以来我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社会现实使得城乡间、东西部地区间经济、政策、金融、文化等公共服务资源的分配存在多层次的失衡问题。随着数字化进程加快,城乡数字资源的不平等逐渐成为其重要表现。改革开放以来,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我国公共政策在制定执行过程中体现出“效率优先”“优先城市发展”的价值取向,忽略了对西部农村发展现实的布局规划,与城市相比,西部农村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落后,数字基础设施建设的完备程度不足,数字化建设整体水平落后。② 市场机制也进一步导致了地区间不均衡的发展现状,因为当政府部门想要吸引市场力量参与乡村数字化进程中来时,便会鼓励各企业主体间相互竞争,这种竞争机制激发了数字服务供给不平衡,竞争力越强的地区数字化服务质量越高,而欠发达的西部农村地区所能享受的數字化服务质量则较低,区域间数字化资源水平的不均等加重老年人群体内部数字能力的差距,西部农村地区的老年人面临更加严重的数字排斥。第二,数字化政策执行过程不充分、不彻底。政策在相关部门服务提供过程中呈现出效率偏好,部分基层部门为了实现政策目标而执着于提供任务导向型的数字服务,只关注表面的数字化进步,却未能根据当地社会的实际情况展开老年人个性化需求响应,例如,高龄老人被子女架着去银行做人脸识别认证的新闻也屡见不鲜,国家在普及数字基础设施方面投入了大量的经济成本、时间成本,但相关的配套政策,特别是针对西部地区老年人群体的政策服务,部分地方政府还存在着被动提供数字化服务的情况,在政策执行过程中,背离了数字社会追求平等权利的政策初衷,过度追求技术效率反而不易于真正满足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需求。第三,数字化发展进程缓慢区域的政策兼容性有待加强。数字政府、数字经济与数字社会的推进过程中,对于数字弱势群体的政策兼容性还有待加强。现有针对老年人口的政策,尤其是西部农村老年人群体数字包容政策呈现应急性特征,总的来看,政策制度的设计缺乏系统完善的规划,没有根据西部地区多民族、多山区、鸿沟深、问题重的区域特征选择适宜的政策工具来实现服务政策目标,政策实践与实际需求相互调和才能为西部农村老年人提供积极主动的数字追赶行动计划和公共服务,否则农村老年人口的数字权利将难以得到及时有效的保障。
2.文化排斥: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素养阙如
农村老年人在现代社会中遇到的数字排斥,生发逻辑之一是由文化排斥带来的数字能力劣势,“不想用”“不会用”是西部农村老年人排斥数字设备的主要原因。简言之,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文化排斥即该群体对数字技术的认知排斥与行为排斥,①这种由文化排斥产生的相对剥夺感使得老年人在参与数字实践时面临更多的操作障碍。第一,受教育程度落后对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融入机会的挤压与排斥。西部地区受教育水平相对较低,文盲率普遍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特别是青海(7.94%)、甘肃(6.72%)、贵州(6.68%)等省/区人口的受教育水平远低于东部地区,②西部农村老年群体的文化水平则更低。与此同时,西部地区很多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地,一些农村老年人只熟悉本民族的语言,但智能设备的应用程序在提供服务时多设置为普通话,构成实际操作层面难以突破的硬性制约。同时,老年人的衰老伴随着视力衰减、记忆力减退、反应能力下降等身体机能的退化,其自我学习能力下降,认知能力也趋于定式,对于操作繁多的智能设备掌握能力和复杂网络信息的甄别能力不足,由此便产生恶性循环:缺乏知识储备的西部农村老年人想要接触数字社会,但却发现使用智能设备需要基本的数字素养与技能积累,因此文化水平限制西部农村老年人对数字行为背后运行逻辑机理的理解,他们常处于被动的信息接受过程中,主动适应数字社会的能力欠缺。第二,数字化建设并未立足于西部农村老年人这一传统乡土社会结构中“坚守者”群体。城市化的飞速发展使得城市文化快速入侵乡土社会,改变了西部农村地区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农村经济基础所载荷的传统思维、文化习俗、伦理观念等随之变迁,使得西部农村老年人失去数字化生存的文化基础。③ 如Navas所说,“个体在思维方式、价值观、习俗等传统文化的适应过程中更趋向保守”,④西部农村老年人更倾向于在传统文化与传统价值观之中寻找文化认同,其情感诉求在潮流文化对乡土文化的冲击中被淹没。由于既适应不了现代文化中的开放多元,又无力阻止传统乡土文化的外在变迁,于是其主观认知与数字文化二者之间出现互斥,这种文化隔阂加深西部农村老年人“边缘人”特征。
3.社会排斥: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社会资本贫绌
西部农村老年人口在现代社会面临的数字排斥问题是老年人社会资本贫绌导致的整体性数字环境缺失及老年数字服务供给断裂问题。社会学家布迪厄认为“社会资本是与个体社会地位及社会关系有关的实际或潜在资源的集合”,⑤西部农村老年人在老龄化进程中所积累的社会资本逐渐削弱。作为主要劳动力流出地,西部农村空巢老人比例不断增加,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1年跨省流动的农民工中西部地区占47.8%,加之西部农村布局相对分散,老年人社会联系较为封闭,他们建立与数字社会的连接即再社会化困难,因此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社会脱节问题。① 在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的过程中,社会系统的排斥起到重要作用。第一,家庭作为西部农村老年人社会支持系统本位的偏离。在传统的乡村生活中,农村老年人在家庭内部是受人尊敬享有威望的长辈,但是随着数字化进程的发展,农村年轻劳动力在流入城市地区的过程中积累起财富、拓宽眼界,逐渐影响到老年人的家庭地位,对于本就处于社会角色退出过程中的西部农村老年人来说,家庭角色的弱化进一步加重其社会边缘性。同时,西部农村地区空巢老人居多,家庭内部时间长、距离远的代际分离使其他年轻的家庭成员对于老年人的代际支持存在障碍,家庭反哺功能受限。第二,社会支持系统对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效力不济。Barrera将社会支持系统细化为“物质援助、行为援助、亲密互动、指导、反馈、积极的社会互动”六个方面,②西部农村地理位置相对偏远,居住布局分散,经济基础薄弱,社会组织发展较为滞后,公共服务资源总量不足导致供给匮乏,数字化服务提供成本较高,难以为西部农村老年人提供完善的数字技能教育资源及积极的社会互动。
4.本体排斥: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身份认同匮乏
作为数字排斥的主体,西部农村老年人自发性的数字接受是消解数字排斥的关键因素。但是当前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着较为严重的自我排斥,其数字行动大多以家庭为单位,主动寻求社会支持的行为寥寥,融入数字社会的内生动力不足。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时代经历、生活经验及对数字社会的情感体验等多重要素深刻影响着他们对数字社会融入的内生动力。第一,与年龄歧视相关的数字身份认同匮乏。有多项研究表明,衰老过程引发的学习焦虑、自我怀疑和否定是影响老年人数字接受的重要因素,③由于衰老导致的社会能力下降加重西部农村老年人对于数字技术的恐惧,很多老年人在被调查过程中都试图用“不会用”来解释其面对数字技术时的劣势。④ 这种对于数字使用正性情感的缺失,一方面由于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直接导致的技能学习困难加重了自我否定,另一方面则是媒体、社会所营造出来的老年人数字能力缺失的刻板印象加深了老年人对于自身“弱者老年”形象的认同,这将进一步影响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数字化面前行为模式的选择,使其难以克服自身与他人的偏见来主动寻求与数字社会的连接,这种社会中弥漫着的对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身份负面评价的氛围引致其自我排斥,由此延缓了实现数字连接的進程。第二,与数字认知局限有关的学习动力欠缺。随着年龄增长,西部农村老年人在退出劳动力市场后参与社会经济活动的机会也日渐缺失,他们的认知体系、价值观念、数字思维逐渐落后于现代社会,习惯于传统乡村生活的老年群体缺乏再社会化动力。对于更新数字观念、深度融入数字社会的动机与需求欠缺导致其即便接入了网络,也只停留在表层的数字使用,仍面临着严重的数字排斥。第三,与传统乡村伦理有关的矛盾心理。乡土社会中老年人常受人敬重,社会地位很高,但是随着西部农村地区市场化进程的加快,老年群体逐渐成为现代社会的落伍者,其作为长者身份的社会地位下降。在传统乡村伦理的束缚与自尊心驱使下,西部农村老年人倾向于被动接受年轻人的数字服务及数字技能的反哺,很少会主动寻求帮助,这种“想学却不愿学”的矛盾心理加重了数字排斥。
四、西部农村老年群体数字排斥消解对策
阿马蒂亚·森的可行能力理论对于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具有借鉴意义,从可行能力视角出发,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关键是增强其数字能力。数字能力是数字技能、数字知识与数字态度等多个维度的综合能力。① 赋予西部农村老年人更多参与数字社会的自由权利,这种权利包括制度、教育、经济、社会参与等多个维度,因此,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排斥需要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1.制度包容:探索西部农村老年数字服务的长效治理机制
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需要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数字社会。第一,制度设计体现包容性理念。从数字排斥走向数字包容需从制度层面寻求保障,在强弱不均的社会结构中公平分配数字化社会带来的效益与风险。在政策制定阶段,应当对老年人的生理、心理、经济水平等群体特征进行调查摸底,立足于西部农村独特社会形态,将老年人的数字使用需求纳入国家政策制定时的考量,提升现有政策体系的兼容性与系统性。依托于近年来数字政府建设成效,创建老年服务主题数据库,推进人社、民政、公安、扶贫、金融监管等部门推进数据共享。通过老年人相关数据的共享共治,尽力为西部农村地区的老年人提供一站式服务。加快推进西部农村社保卡居民服务一卡通办理工作,一张社保卡便能处理老年人政务服务、就医购药、交通出行、补贴领取等服务,避免西部农村老年人常存在的卡多、忘记密码等问题,真正实现“数据多跑路,老年人少跑腿”的数字化服务理念。第二,以政府为主导,构建多元主体协同治理格局。在中央政府出台的纲领性指导意见下,各地党委和政府应发挥主导作用,结合西部农村经济、教育、数字化水平等社会现实,将具体操作细则的出台作为工作切入点,确定好长短期分阶段的工作任务与目标,统筹协调民政部、教育部、财政部门间的资源联动,并由村委会辅助相关工作的推进。还可通过购买服务、政策倾斜、财政支持等方式引导市场主体、社会组织将城市资本引入西部农村地区,使分配机制更多地聚焦于西部农村老年人群体。第三,塑造数字包容的长效治理机制。确保长效治理成效需构建明确的责任与激励机制,在西部农村成立数字化工作专班确保数字化工作层层推进,修订各部门、各岗位工作人员的责任清单,明确具体工作细则,加强工作人员的责任管理。探索性推进将西部农村老年人公共数字服务成效纳入地方政府实绩考核体系中,将参与西部农村地区数字化建设的企业、非营利组织、高校等纳入政府资助项目的考核体系中,以西部农村老年人对于公共数字服务的满意度为目标,提高各主体履责成效。② 同时,制定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服务的反馈机制,使各参与主体能及时根据老年人需求反馈来调整服务提供内容与方式。
2.赋能教育:提升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素养
完善的数字素养培育体系是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的有力举措,数字素养、数字技能、数字认知的健全与提升能有效规避知识盲区中暗含的数字化衍生风险。第一,确保优质教育资源向农村地区延伸。现阶段西部农村优质教育资源仍不充足,数字化教学的软硬件基础设施落后,专业数字化培训人才匮乏。政府要积极营造西部农村数字教育发展环境,统筹现有资金来源渠道,确保乡村数字基础设施的合理布局与提质升级。充分发挥中心村推进数字化的辐射带动作用,在中心村的养老院、老年活动中心等机构提供常态化的数字技能培训服务,确保各数字化综合服务站点内的智能手机、平板及电脑等设备已预装了适老化版本的应用程序与学习资料,利用信息技术在线上为西部农村老年人搭建更为广泛的教育传播通道,通过线下集体教学帮助西部农村老年人在轻松、专业的氛围中积累起数字技能。另外,还应针对西部农村地区的教师群体开展数字培训课程,以便他们能够更科学更具效率地为西部农村老年人提供技术支持。多措并举,构建正向的多主体协同的数字支持教育网络。第二,构建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能力培养框架。在借鉴城市地区较为完善的老年教育体系基础上,依据西部农村老年人差异化的数字需求及使用能力,由西部农村教育发展中心确定专项教育方案,探索构建西部农村老年人终身学习的教育机制。通过“青老共建”打造数字知识网络,通过以一带多的扩散方式达到数字素养整体提升的效果。具言之,一方面,要发挥年轻党员的带头作用,年轻党员作为数字知识网络的节点群体,党员身份赋予其在党群关系中的责任链条又为知识扩散开辟新的渠道;另一方面,要发挥数字技能较强的老年人在同辈群体中的示范带动作用,从接受数字技能培训的老年人群体中找出有意愿、有能力的老年人为其他同伴提供操作指导,加强青老对话与老年人群体内部互助将更有助于提升西部农村老年人的学习意愿与学习效果。第三,体现需求导向的农村老年教育规划。考虑到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接触数字社会中的实际需求主要集中于以安全为前提的网络娱乐、微信社交、在线支付等日常的生活与出行需求。因此,针对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能力的教育规划初衷应当回归到农村老年人的现实生活,动员社会公益组织、互联网企业、高校志愿者等力量组织各类数字助老讲座,招募志愿者深入偏远农村地区面对面地普及防网络诈骗、隐私泄露等网络安全的相关知识,入户讲解智能手机、智能养老设备、社交软件的操作方法。通过成立数字技能学习小组,趣味性的课程设置等形式吸引更多的西部农村老年人主动参与数字学习,最终实现数字技能培育与现实需求的对接。
3.社会支持:传递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温暖
积极老龄化背景下,消解西部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需从社会支持系统构建上寻求突破,构建农村老年人数字排斥消解的联动机制,重视农村老年人社会支持网络的培育,让遭受数字排斥的西部农村老年群体在借助完备的社会支持系统的基础上,逐步消除对数字技术的恐惧,进而激发出更多融入数字社会的内生动力。第一,以家庭单位为中心的代际数字反哺。① 家庭成员对老年人数字技术的反哺是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基于血缘关系进行的数字反哺具有稳定性与便利性,接受家庭成员数字技能反哺的老年人更倾向于主动融入数字社会。中小学生可基于长辈使用需求与意愿积极主动地给予数字反哺,手把手地教会老年人操作智能手机与社交软件,详细告知用网安全的细节与注意事项,全流程的数字反哺能够为老年人带来更好的学习效果与心理感受。进一步地,这种基于代际沟通的数字反哺也促进了新型家庭关系的构建,促进了家庭成员间的交流与联系,增强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数字化社会生存的信心与便利。第二,以西部农村社区为中心的嵌入式服务。依托于乡村振兴背景下的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将多种资源、多项功能、多元主体嵌入到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化服务体系中来。在农村社区的养老院、党群服务中心等场所建设一体化智能服务站,为有需要的老年人提供支援服务;组建社区志愿服务团队,有针对性地开展老年人数字技能培训,着力解决当前存在的培训时间较短、频次低、反馈机制欠缺等问题;拓展西部农村基层组织的公共性价值,以社区为基础发展多样化的线上交流来拓展老年人的数字社交网络,强化老年人同辈网络对消解数字排斥的增能,同辈群体具有较强的同质性,在进行数字技能的学习过程中沟通更加顺畅,面对信息社会的自信心在彼此对话中逐渐被构建。第三,以乡土文化为特色的数字化吸引。数字融入不仅是一种科技向善的坚持,也有助于开发乡土社会独特的数字文化资源,将现代数字文化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打造独特乡土数字文化,培育农村“银发网红”,能够吸引更多西部农村老年人主动融入数字化环境。快手、抖音等平台拥有众多农村老年用户,在这些平台产出并发布的作品应当充分考虑西部农村生活情境与娱乐需求,创作老年人群体真正感兴趣、有价值的内容,避免因“品味区隔”而加深代际差异、将老年人排斥在社会认同之外的情形出现。
4.适老改造:激发西部农村老年人内生动力
著名社会学家班杜拉曾说过,“人必须要拥有一种自我效能感,才能应对人生中不可避免的阻碍和不公,从而走向成功”。① 西部农村老年人是最具数字化发展潜力的人群,消解其数字排斥,须保障该群体对于数字技术的“感知易用性”及“自我效能感”,而这需要坚持技术发展的初衷,即技术为人类服务的本质,避免技术场域侵入伦理场域矛盾的发生,形成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技术包容。第一,完善政府提供的适老化数字服务,保障西部农村老年人获得泛在可及的数字公共服务。持续推进西部农村千兆光网和5G建设的广度覆盖,不断优化西部农村网络质量。增强数字惠民力度,把实现西部农村互联网接入作为基本要求,通过设立专项财政资金、动员社会捐赠、在村支部与公共图书馆等场所提供免费無线网络等方式,为经济困难的老年人解决智能设备持有、网络接入等问题。此外,“线上+线下”相结合的社会服务触达体系至关重要,对于“触网”困难的老年人而言,更需构建线上线下的一体化服务体系,对西部农村交通、医疗、物流等传统基础设施进行适老化改造,确保西部农村老年人获得泛在可及的公共服务,特别是老年人卫生服务、养老服务、长期护理服务等非数字化服务的保障。第二,进行数字产品的适老化改造,充分回应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需求。市场上现有数字化产品对于西部农村老年人来说尚存在使用门槛,由于年轻群体数字设备更新换代较快,因而追求市场效益的互联网产业将数字产品的主要受众定位为年轻人,企业适老化改造积极性不高。政府应给予积极开展技术适老化的互联网企业相关政策优惠或财政补贴,探索企业与老年人共同受益的盈利模式,鼓励企业开发更多针对西部农村老年人特征的智能终端产品,为避免产品面市后再进行适老化调整所导致的耗费企业成本、降低市场效率的消极影响,数字产品在初始设计阶段便应处理好农村老年人与适老化服务的互构关系,针对西部农村老年群体做好需求数据调研,比如,通过开发本地化方言版的应用程序插件解决西部民族地区老年人的语言障碍问题,网络音频形式低成本、便利性、简洁等特征为解决触屏困难、文本输入困难、可读性困难等需求提供了新希望,优化网络音频APP的适老化改造能更好地弥合西部农村老年人的数字鸿沟,②以及更加具有普适性的简洁图标、语音播报、一键服务、一对一人工直联热线、人脸识别的登陆及验证方式等举措。第三,加强网络安全监管,营造良好的西部农村老年人上网环境。恶意弹窗、诱骗下载、验证码操作频繁等是加重老年人技术恐惧感的重要原因,一些西部农村老年人因担心自己数字素养低而对数字技术产生畏惧与不信任感,所以应当强化网络安全的智能监管技术,下架整治并严厉处罚违规应用程序,选取一批具有示范性意义的适老化改造典型案例并予以推广,发挥优秀案例的引领作用。如在具有支付功能的老年人常用软件启动界面加入有关上网安全的标语,或推广“亲情守护”模式,为老年人营造安全放松的网络环境,使西部农村老年人能够更好地融入数字社会。
现代社会的全面数字化转型使信息技术应用在为人们生活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也逐渐加重现有社会分化并形成了新的数字分层。西部农村老年人群体在老龄化浪潮与数字化浪潮的叠加效应下,在就医、出行、消费、社会参与等方面普遍遭受的数字排斥使得其社会弱势地位愈加固化。西部农村老年人面临的数字排斥是社会排斥问题的缩影,我们应当对这一问题做出深度反思,从制度理念、教育赋能、社会关怀、技术适老等方面采取相应举措,真正提升西部农村老年人在数字社会的幸福感与获得感。
作者单位:电子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韩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