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网友布下“仙人跳”陷阱

黄莎 牛丹丹 黄晗希

江苏省苏州市一家酒店房间里，男子陈一赟正在浴室里洗澡。房内还有一人，是他刚“认识”的女网友。

这名女网友在某个微信群里发了个“1”，很快，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便闯进房间，拉开浴室的推拉门，举着手机，对着浴室内赤身裸体的陈一赟一顿猛拍。

紧接着，他们把陈一赟拽出浴室，对他拳打脚踢。陈一赟试图还手，但还是敌不过对方人数上的优势，于是喊着：“别打了，我知道你们想怎么样！”

他们都没有报警

陈一赟遇到的这几个孩子都是江苏人。其中，女网友章欣洁年龄最大，但也不过15岁，4个男生年龄和她相差无几，都是初中生在读。他们年龄虽小，但在如何“要”钱这方面已经颇有经验。

章欣洁的父母很早便离婚了，章欣洁跟着父亲和姐姐一起生活。父亲忙于生计，常常觉得对小女儿有亏欠，因而希望在物质方面能尽可能满足女儿的要求，“苦了自己也不能苦女儿”。章欣洁找他要钱时，父亲给的只多不少。

章欣洁初二时辍学了，自己在老家当地租了间房，父亲对她日常的吃穿用度，给钱都很大方。也正是因为章欣洁手里有钱，她常常请几个兄弟朋友吃饭，兄弟们也经常去她租住的房子里吃喝玩乐，章欣洁逐渐成为小团体的领导者。

他们这个小团体一起干什么事情，如果章欣洁在场，大家都听她的；要是她不在，那和章欣洁比较熟的张敦铭会站出来领导大家。

2023年1月12日，张敦铭几人又聚到了章欣洁的住处，他们当时身上都没什么钱。章欣洁提出来，要不要去做“仙人跳”，大家都知道她说的大概意思，称可以试试，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

在前几个月，章欣洁曾经通过微信“附近的人”功能加过一个男子微信，此时，他便成了绝佳的“试验对象”。

章欣洁给他发消息，称自己第二天就要回老家了，不如两人见一面。双方言语间表示出了要“约炮”的意思，两人也约好了见面时间，章欣洁也一并发了自己住处的地址。

当天晚上8点多，男子到了章欣洁的住处。上楼的电梯需要住户权限，章欣洁帮男子刷卡按电梯后，张敦铭几人便到楼上蹲守。

等到男子进入房间，打算和章欣洁进一步发生关系时，章欣洁悄悄给张敦铭他们通风报信。

没过多久，几个男生下楼直接开了门，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说：“这是俺妹妹，她才13岁，你这么晚来找俺妹妹干吗？”说着还拿着手机对着在床上的男子拍。

章欣洁不说话，男子也急了，喊话的音量陡然提高，说是章欣洁找他来的。但他的解释显然毫无作用，一个男生上去捂住他的嘴，另一个人勒住他的脖子不让他动，还有两人开始打他。

男子被打了两三分钟后，喊着“不要打了”“可以给你们钱”。男子问他们想怎么解决，章欣洁要价2800元。男子想讨价还价，但还价只是让几个男生又把他打得更狠。无奈之下，他转了2800元给章欣洁。

转账完成后，男子被要求当面删除章欣洁的微信。

这一单干完，章欣洁几人也有点害怕。他们提心吊胆过了几天后，发现被害人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报警，公安机关也没找上门，于是他们大着胆子继续了。

2023年1月17日上午，章欣洁在“附近的人”里又加上一个男子，两人说好可以发生关系，200元一次。等到这个男子脱掉衣服后，张敦铭等人闯进来，接下来的套路和上次的类似。

然而，这一次的被害人“很不配合”，一直说自己没有钱。双方就这么耗着，从上午对峙到下午，最后男子实在是熬不住了，微信里转了1623元，章欣洁他们还给他留了几十元钱，但让这个男子写了张1600元的借条。

由于这一单耗了太长时间，耗到最后要的錢还很少，章欣洁他们觉得憋屈，便决定当天晚上再干一票。这一单比较顺利，他们要到了4000元。

接下来几天，章欣洁又和这几个兄弟联手干了几笔，他们共在老家设下了5次“仙人跳”陷阱，每次参与的人员不太固定，但张敦铭通常都在场。

一般而言，几个男生会谎称章欣洁是他们的“姐姐”或“妹妹”，还是未成年人，问被害人“要怎么解决”，引诱被害人提出花钱解决。如果被害人“不识相”，再使用暴力要钱。至于每单要价多少，章欣洁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在现场竖手指暗示大家。

5次抢劫得来的钱，无论当时是由谁收款，最后都会转给章欣洁，由她统一安排。张敦铭说，他们几个男生有钱了花起来控制不住，放章欣洁那里能把钱存起来。

章欣洁他们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5名被害人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够光彩，竟然没有一个人选择报警，这也是对他们继续这种违法行为的“激励”。

钱花光了，便故技重施

2023年初，春节刚过，章欣洁他们5人，带上之前实施的几次抢劫抢来的钱和收到的压岁钱，一起去山东玩了几天。

这次山东之行，也带有些“奖励”的意思。因为钱都放在章欣洁那里，那么，由章欣洁带领大家出门玩一趟，一起吃吃喝喝，也就相当于一起把这些钱花了。

到了2023年1月28日，他们一行人身上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便从菏泽市单县坐大巴车到了苏州，准备去苏州也搞一笔。

在苏州，他们先找了间公寓住下，也在附近玩了玩。直到快把钱用光时，几人便商量着故技重施。

1月30日，在离他们住的公寓较远的地方，章欣洁订了家宾馆，给了宾馆老板100元，没有登记什么信息老板就让他们住进去了。

然而，和之前的情况不同，这家宾馆房间是用钥匙开门，但房门内有可反锁的插销。如果他们物色到的抢劫对象进了房间后顺手把门反锁了，那章欣洁在房内就很被动了。

于是，几个男生下楼到小卖部买了把螺丝刀，回去把插销卸了，螺丝刀顺手便放进了口袋。

同样地，章欣洁打开微信“附近的人”功能，有个人跟她打了“招呼”，章欣洁便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這种好友请求自然是目的不单纯，章欣洁问他“约不约”，对方回了个“约”，两人商量好的价格是600元钱。接着，章欣洁便把宾馆的定位发给了他。

章欣洁通过他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判断，自己应该钓上了一条大鱼。她还和其他人说，看对方应该是个老板，估计有钱。

而这次他们钓上门的目标正是陈一赟，他还对自己即将踏入陷阱一无所知。

陈一赟赶到宾馆楼下时，张敦铭他们4人便带好钥匙，记着房间号，躲到了楼上的过道里，边抽烟边等待章欣洁发信号。

这时候，有一人提议说，要是到时候那个男的不给钱，就拿螺丝刀吓吓他。有人也附和了一两句，但大家也没真的就此讨论起来，毕竟按他们之前的“经验”，用拳头已经足够了。

而在房内，陈一赟见到章欣洁，先问她年龄。章欣洁称自己19岁了。两人聊了会儿天后，陈一赟终于进了浴室洗澡。章欣洁趁机拿起手机，在一个名为“F11永不分家”的群里发了个“1”。

很快，楼上躲着的4人便冲进房间，拍了陈一赟的裸照和视频，大声“质问”：“你来这里干吗？”

陈一赟指了指章欣洁，说是她让自己过来玩的。

几个男生装作气愤的样子：“来这边玩，你脱衣服干吗？”

陈一赟又说是章欣洁让他脱的。

接着，张敦铭说：“她是我亲姐，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说完4个男生便上前对陈一赟拳打脚踢。

打了几分钟后，陈一赟受不了了，喊着：“别打了，我知道你们想怎么样。你们想要多少钱？”他还表示自己外套口袋里有钱。

陈一赟外套里确有1000元现金，但这个钱款远不及章欣洁等人的心理预期。陈一赟问他们要给多少，得到的答案是7000元，但陈一赟说自己没钱。

章欣洁他们让陈一赟解锁手机，一看他的微信和支付宝余额，果真没有多少钱。他们便让陈一赟找朋友借钱。然而，陈一赟接连拨打了两个朋友电话，一个说是当下给不出那么多钱，得第二天才能给，另一个说是自己也没钱，都没能借成。

迟迟搞定不了这笔钱，在场便有个男生顺手掏出螺丝刀，指着陈一赟说：“信不信这一下就捅你身上？”

张敦铭他们是不敢真的用螺丝刀捅人的，但为了让陈一赟服软，几人再次挥拳打了陈一赟一顿，让他自己想办法搞到钱。有人还吓唬陈一赟，说自己有性病，要传染给他，说着便往他身上靠，陈一赟只好一直往边上躲。

最后，陈一赟还是通过网上借贷，借了7000元了事。

成功要到钱后，张敦铭他们当着陈一赟的面，删除了手机里拍摄的裸照和视频。他们把陈一赟的手机、车钥匙等物件归还后 ，打了辆车离开现场。

当天晚上9点左右，陈一赟向警方报案。

经初步侦查，警方迅速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又根据监控视频研判了章欣洁等人当天晚上的行动轨迹。次日上午，警方在章欣洁等人入住的公寓里将他们抓获。

在审查批捕阶段，公安机关恢复章欣洁等人的手机电子数据后发现，除了苏州这一案外，他们可能在老家还作案多起。为方便补证，顺利查清整个犯罪事实，避免串供，检察机关暂时批准逮捕了涉案5名未成年人，待查清犯罪事实后再进行羁押必要性审查。

2023年3月，该案移送至苏州市吴中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我即将16岁了，马上不能干这个事了”

在办案过程中，参与此案办理的检察官助理张珮珺仔细了解了几名涉案未成年人的家庭情况，发现他们很多都缺少家庭教育，又处于叛逆期，和父母沟通较少，法治意识薄弱。

章欣洁曾经在和张敦铭聊天时提到，“我即将16岁了，马上不能干这个事情，（16岁再干）要犯法了”。

张珮珺看到这条聊天记录时，也很感慨：“他们可能懂一点法律，模糊地知道16周岁就要负刑事责任了，但不清楚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人，犯抢劫罪的，同样应当负刑事责任。”

张珮珺问过那几个跟着章欣洁一起干的孩子：“明明知道这些行为违法，为什么还要去做？”

有个孩子告诉她：“因为我跟他们玩，如果我不跟他们做这些事，他们肯定不会带我玩了。我也怕我不跟他们玩了之后，他们还会号召其他人也不跟我玩。”

张珮珺告诉《方圆》记者，有次提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个孩子前一秒还在痛哭，一直说着自己做错了，后一秒便会笑着跟他的父亲说，‘最近教官有表扬我，我在看守所里面表现得非常好，并且告诉父亲他都做了哪些事情。当时我觉得，这个孩子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很想在父母面前呈现自己做得好的一面。”

经审查，吴中区检察院认为，章欣洁、张敦铭等5人在老家、苏州采用当场实施暴力及拍摄裸照威胁的手段劫取被害人财物，均应当认定为抢劫。根据现有证据，章欣洁、张敦铭等3人实施了共6笔抢劫，其余2人各实施了4笔和3笔抢劫，共获利2万余元。

为进一步贯彻对涉案未成年人“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针，坚持“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吴中区检察院对此案中参与作案次数较少的两名未成年人，以不公开听证会的方式召开了羁押必要性审查听证会，邀请了人民监督员、律师代表、妇联代表参加听证并进行评议，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场参加听证。

听证员就案件证据和情节、不继续羁押是否会发生社会危险性、变更强制措施后家庭监管情况进行发问，同时还围绕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疏导、家庭教育指导、重返校园以及再犯可能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最后一致同意检察机关建议法院变更强制措施的意见。

吴中区检察院也结合听证会的意见，向法院提出变更强制措施的建议，同时联合法院等部门，之后对这两名涉案未成年人开展精准家庭教育指导和帮教工作，帮助其顺利回归社会。

2023年7月，吴中区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

此案开庭时，每个涉案未成年人的父母无论是否离异都到了现场。他们认识到了自己在家庭教育、监管方面的失职，同时也告诉了他们的孩子，“不要难过，知错就改，以后出来了爸爸妈妈照样会对你好”。

2023年11月23日，吴中区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因犯抢劫罪，章欣洁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并处罚金3000元；张敦铭等2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三个月，并处罚金3000元；其他2名作案次数较少的未成年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适用缓刑，并处罚金1000元。

张珮珺在办案时也注意到，涉案宾馆在章欣洁等人入住时，没有依法登记身份信息，公安机关存在怠于履行旅馆监管职责的问题。

2023年8月8日，吴中区检察院向涉案宾馆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制发了检察建议。公安机关在后续工作中，也查实该宾馆为一家没有营业执照的“黑宾馆”，责令其关停并对该违规宾馆进行处罚。

吴中区检察院统计发现，近两年，涉未成年人“仙人跳”抢劫犯罪数量有所上升，部分涉案未成年人认为即使从事犯罪行为也不会受到重罚。

对此，张珮珺表示，吴中区检察院未检部门会继续重视家庭教育指导，同专业机构合作，建立家庭教育指导委员会，从根源上预防犯罪。她也建议，要全面发挥法治副校长作用，司法、教育主管部门及各中小学可以联合研发针对性法治教育、性教育课程，强化未成年人对违法犯罪的认知。（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