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中的观察与反思

2024-06-03 19:46白晓欣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郁达夫街道上海

白晓欣

[摘  要] 郁达夫的小说中有部分涉及上海街道的书写,孤独、悲凉、被排斥是小说主人公身处街道或面对街道时的感受。而郁达夫本人也与上海街道结下了特殊的关系,他在其中漫步与观察,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置身上海街道之中,却游离于上海街道之外。然而,两者疏离于街道的原因却不相同,相比因生存困难、情绪低落而无法融入上海热闹街道的主人公,郁达夫则是主动拒绝介入街道,心甘情愿当一位旁观者,这与他的文人情结和抵抗诱惑的理想有关,也包含了他的反思之意。

[关键词] 郁达夫  上海  街道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88-07

作家往往会在文学作品中塑造各式各样的空间,这些空间是故事情节开展的场所、个人独特经验的表达地,它们来源于生活,却不是对生活的直接摹写,而是熔铸了作家本人的特殊体验,因此,这些空间都有着丰富而独特的内涵。郁达夫也不例外,他带着独特的感受与情绪进行空间书写,这种书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在写作中自然而然地流露。

郁達夫的空间书写主要集中在小说当中,目前为止的相关研究主要分为以下几类。一类是对其小说中城市空间进行考察,如张斌的《郁达夫小说中的城市景观》分析了郁达夫小说中城市的自然风景、他的城市罪恶观以及疏离日常生活的写作方式,认为其中表露出郁达夫作为外乡人体会到的现代城市的地域陌生感[1]。吴晓彤的《“苦闷”的现代性——郁达夫小说的城市体验》同样探讨小说中的城市空间,点明其中“苦闷”的总特征[2]。第二类关注的是自然空间,郭晓平的《论郁达夫小说的风景书写》指出郁达夫以自我的意识流动建立起自然风景与现实社会两大空间,其风景发现的背后,是自我发现、迷失与确认的艰辛历程[3]。第三类将论述重心放在郁达夫小说中的具体城市,段小军在《郁达夫小说中的上海空间书写》[4]和与何琛同作的《论郁达夫笔下的上海空间意义生产》[5]里讨论了其笔下的上海公共空间和边缘空间,范围主要集中在上海城市空间。第四类则对郁达夫小说中的空间进行整体观照,如齐梅的《论郁达夫小说中的空间》[6]利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将郁达夫小说空间分为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分析其特征与成因。第五类选取了具体文本中的具体空间进行详细论述,如刘城奕的《论郁达夫小说〈迟桂花〉的空间叙事》[7]和武佳杰的《论郁达夫小说〈沉沦〉的空间叙事》[8]。

可以看出,国内学界对郁达夫小说中空间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既有综合性系统分析,也有特定案例分析。学者多数从宏观角度展开,俯瞰整个城市景观,或者是专注于某一特定城市,但鲜有论文从特定城市中的某一具体空间出发进行专门研究。张斌、吴晓彤、段小军、何琛的文章都涉及了城市街道这一元素,但都只是将街道作为文本分析的元素之一,而较少联系郁达夫本人的经历进行探讨。实际上,郁达夫小说中对具体城市空间的描写与他本人的生活经验密切相关,《青烟》《春风沉醉的晚上》《空虚》《落日》等小说的故事都发生在上海,其中都有对上海街道的描写,街道景观表现了主人公的孤独感,暗示着主人公无法融入城市。在作品之外,郁达夫本人曾直言:“我觉得混在人丛中,一个人上街头去走,是作家的最上的修养。”[9]他常独自,或与友人、爱人漫步上海街头,在街道游走是他的喜好之一。那么,拥有如此喜好的郁达夫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态度书写上海街道?作为一位写“自叙传小说”的作家,这种态度与他本人的切身体验有何关联?考察郁达夫对上海街道的态度,或许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郁达夫的精神追求。

一、上海现代街道的建设

一般认为,现代意义上的街道起源于巴黎环城大道,17世纪中期,“巴黎连续实现了三个世界第一:第一个邮政公共系统、第一个公共交通系统和第一个街道照明系统,巴黎狭窄的沟渠小路逐渐变成现代意义上的大道通途。街道不仅成为步行、车行的交通通路,也成为提供现代公共服务的线性体系”[10]。19世纪40年代后,中国各大城市也逐渐出现了现代城市街道,上海开埠后,英、法租界便逐步实施近代城市的道路规划,“租界西人将其母国的市政管理制度、习惯带到上海”[11],英、法租界成立了市政管理机构、道路管理委员会,负责为租界添筑马路、创设人行道、配备及维护道路设施、制定道路规则,具体如设立路牌、使用路灯照明、安排道路洒水、清扫街道、规定行车靠边原则等。在租界的管理下,上海的现代道路不断延伸,1911年,工部局管理的界内道路总长度为176.99公里[12],到1935年,其长度扩展到295.43公里,其中有87.75公里为沥青混凝土路面[12]。

上海华界路政的现代化建设较租界晚,可以说,它是在租界道路管理有方的情况下被刺激起来的,“上海城厢街道原本狭仄,而且由于管理不善,沿街尽是便桶垃圾,肮脏不堪”[11]。到了19世纪70年代,华界道路的状况才有所改善,出现了路灯这一现代化设施。华界真正的道路工程建设,则是到了19世纪90年代才开始,而“华界路政无论是道路建设,还是交通管理,都仿照租界的现成方法”[11],依照租界的模式去修筑马路、开辟街道、铺筑路面、处理排水系统、完善道路章程等。清光绪、宣统年间,华界已修成新式马路30余条,“昔日之瓦砾荒滨则化为康庄大道,从此铺户繁多,商贾屯集,市面为之振兴”[11]。

相较于开埠前,上海城市道路发生了质的变化,有学者将其总结为三方面:一是出于商品流通需要,道路用地占城市总用地的比重加大。1850年前,上海道路占地面积估算约为0.0784km2,占英租界面积14.2%,到了19世纪60年代,道路占地总面积已扩展至约0.441km2,占英租界面积23%。二是建立了现代化城市路政管理体系及维护道路正常使用的行政制度,设置道路工程建设、维护的管理机构,制定种种条款章程。三是完善与改造城市道路结构,使之适应经济水平的提高与新交通工具的使用[13]。

在郁达夫出生的1896年,上海街道已建设了约半个世纪,1913年,郁达夫因求学日本的需要途经上海,这是他第一次去上海。1921年,郁达夫应郭沫若筹备出版《创造》季刊之邀从东京再次前往上海。此后的十余年,郁达夫频繁出入上海,奔波往来于上海、安慶、北京、杭州、广州,并在1928年与王映霞安家在上海赫德路(今常德路)嘉禾里的一间小屋内,直至1933年由上海移居杭州。早在郁达夫初到上海的20世纪初,上海已经是东方著名的国际性大商埠,其城市化建设取得明显成就,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的一体化程度也大大加强,上海还于1922年建成了市区公共汽车线路,当时的上海街道无疑是开阔繁华、管理有序的。因此,郁达夫当时所见的上海街道,已是其高速发展后的样貌。

正是这种新兴的、现代化的上海街道的诞生与发展引起了文人的注意,让他们有了别样的体验和感受。有文人以竹枝词谈及上海路政建设,如感叹光绪年间修筑及拓宽的大马路:“路隅如江砌两旁,并行八马又何妨。往来车骑如流水,十字街头跌扑防。”[14]或赞美修路机器车:“捕房修路费工程,备用机车滚地平。洒水铺沙锹序助,研成坚实畅人行。”[14]而新感觉派文人则从中嗅出了糜烂的气息,如穆时英觉得街上“有着无数都市的疯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院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15],施蛰存在南京路街道上看“光怪陆离的样窗”[16],看五光十色的繁华店铺,看商业的诱惑。郁达夫亦是如此,他自然留意到了街道的各色图景,街道来往着汽车和无轨电车,开设了各类商店,充斥着神色各异的行人。即便文人们对现代街道的感受并不一致,但如果没有建设良好的街道,他们又如何能在其中活动游走,产生新的体会,为写作积累素材与经验?因此,上海的街道建设在一定程度上为当时的文人写作提供了外部条件。

“街道,正是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中,但也养育和激活了城市。没有街道,就没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机器,正是因为街道而变成了一个有机体,一个具有活力和生命的有机体。”[17]街道是城市中的连接通道,它构成了城市的某种理性逻辑——位置关系、地理方位、路面规划。除了实用层面的意义外,街道又可以成为一个舞台,行人、车辆、商店在其中演绎各自的剧本。“街道还承受了城市的噪音和形象,承受了商品和消费,承受了历史和未来,承受了匆忙的商人、漫步的诗人、无聊的闲逛者以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17],城市与街道相辅相成,了解一座城市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进行一次城市漫步。郁达夫本人及其小说人物就是街道的闲逛者,他们对上海街道有着与众不同的感受。

二、孤独与悲哀:小说中的上海街道

街道是现代城市空间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在郁达夫的48篇小说中,有15篇是以上海为故事背景的,其中有6篇涉及对上海城市街道的描写或在街道上的见闻,分别为《青烟》《春风沉醉的晚上》《落日》《烟影》《过去》《二诗人》。对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家,老舍的北京街道以市民阶层为主体,街道与北京市民的文化记忆相互交织,有祭灶的糖瓜、奔跑的人力车夫;巴金《家》中的四川街道来往着士兵,“充满着恐怖的空气”[18];新感觉派众人津津乐道于上海街道的刺激撩人。而郁达夫既没有利用街道联系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也没有展现街道上某种具有政治意味的场面,更没有在街道书写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物质世界的依恋。郁达夫笔下的上海街道,给小说主人公带来的是孤独感。

街道起到连接众人的作用,它贯穿城市,形成了城市的血脉,街道是开放的,它将城市连成一个整体。然而,开放的街道却难以给人提供归属感,街道上汇聚着原子化的大众,他们在物理上接近,在心理上疏远。上海街道为郁达夫小说的主人公提供了一种被排斥感,《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我”游走街头,沉浸在忘我的幻境中,“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19]。然而正当他试图横越马路时,一辆无轨电车的铃声撞破了他的闲逛。铃声以及随后司机的叫骂声将主人公从融入上海城市的想象中抽离,无轨电车作为现代城市的产物提醒着主人公,他只是一个城市的闯入者,这位闯入者甚至没有遵守城市的道路规则。在上海的城市街道上,行人不能分心,他们要随时注意让位于以汽车为代表的现代设施。本意是服务于人的现代设施,却暗藏了威胁人生存的意外,“本应由行人和车辆共同分享和使用的街道,非但失去了亲和力,反而日益反转成为一种与人对立的存在”[20]。在主人公看来,上海街道是繁华的,令人兴奋愉快的,而他本人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这种快乐,只能做一位街道的局外人,他虽然游走在街道上,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离于城市之外。

另一方面,郁达夫小说主人公始终处于“有我之境”中,带着浓厚的主观色彩看待街道。作为“东方巴黎”的上海无疑是繁荣发达的,但小说主人公在其中感到的却是孤独与悲凉。《落日》里的Y在顶楼看街道,“看见许多同虫蚁似的人类,车马,簇在十字路口蠕动。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一阵市廛的嚣声,和微微拂上面来的凉风”[21]。充满人与车的道路本应是热闹的,吹拂凉风似乎也能给人清新之感,但他“总觉得带有使人落泪的一种哀意”[21]。主人公以俯瞰的视角观看街道,他跳脱出街道的怀抱,俯视使他发现,在大城市中,每个个体就似“虫蚁”般渺小卑微,无业的Y要在其中生存更是困难。为了消磨时间,他只能每天装作忙碌,在电车上“看如流水似的往后退去的两旁的街市”[21],或看同车的女子,后来怕别人认得自己这幅闲散无业的嘴脸,只敢在夜间出行徒步。上海这座城市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是城市中前途渺茫的无业人士,自然会在俯瞰热闹街道时生出哀意。《烟影》的文朴亦是如此,在天上“散满了红霞”的傍晚,在挤满了小孩和工人的街道上,他只觉有“一种日暮的悲哀”[22]。在上海,他既贫且病,与Y一样面临生存的问题,街道的拥挤只会反衬他心中的落寞,悲哀也由此而生。《烟影》和《落日》中,主人公内心竖起了藩篱,被自我悲哀情绪笼罩的街道,无论如何喧嚣,也是寂寞的,这种强烈的主观感受让主人公无法融入街道,从而无法融入城市,上海对他们来讲是陌生的,哪怕他们已经身处上海。

郁达夫曾说,小说都是作家的自叙传。郁达夫作为一位愿意自我暴露的、外倾型的作家,他笔下的小说人物与情节有不少都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甚至主人公是他本人文学化的缩影。例如《春风沉醉的晚上》中,主人公想要买夹衫,却因财力不足而受到店员的嘲弄,这恐怕与他童年时目睹母亲想要赊账为他买一双皮鞋,却被掌柜讥讽的经历有关。那么,郁达夫本人对上海街道的感觉是否和他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他是欲融入而不达,如同他笔下的主人公一般因各种原因无法与街道相融,还是主动将自己隔离于上海街道之外?

三、漫步与观察:郁达夫眼中的上海街道

据郑伯奇回忆,回国初期,郁达夫常同他散步于上海街头:“我们也常常一起散步。马霍路附近向西有一个幽静的所在,是离大路不远的一条曲折的林荫小道,外国名字叫‘Love Lane,按字义应译作‘情人巷,我们两个单身汉常常在饭后或晚间来这里散步。特别是在月夜,月光从树荫流泻地面,远处送来断续的琴音歌声,真使人忘却身在 ‘十里洋场而悠然生出超尘出世的幻想。我们就在这样梦幻似的环境里,交谈着各自的抱负和见解。”[23]一条小巷何以能让他们生出“超尘出世的幻想”,忘却置身“十里洋场”?这可能与郁达夫等创造社同仁当时的居住环境有关,在搬去泰东图书局编译所新址之前,郁达夫居住在马霍路的编译所旧址里,“泰东的整个编译所,都挤在德福里一幢两楼两底的旧式弄堂房子里,其中既要做堆栈、办公室和膳厅,还要住眷属和单身汉,郁达夫去后,只好在楼上客堂里靠近楼梯的一边搭一张铺位住下”[24]。不仅住宿条件堪忧,泰东图书局还不给郁达夫发聘书,不定职位和薪水。这种环境让他“既不能从事写作,也无法安静生活”[24],正因如此,“情人巷”作为开放的公共空间与他产生了特殊的情感纠葛,让他可以暂时地从逼仄的限制性空间中逃离,将思绪散播在空旷地带上,街道同样具备这样的功能,或许这便是郁达夫与上海街道的渊源之一。

郁达夫长期保留着在街道上散步的习惯,他对上海街道的态度也从初期的“生出幻想”转变为“观察”。王映霞回忆道:“郁达夫喜欢溜达,老是反背着双手,低着头,不作一声地向前走去。我们常在霞飞路(今名淮海中路)的洋槐或洋梧桐下的人行道上散步,向西走去,行不多时,徐家汇天主堂的双尖顶就可以望得见了。倘若我们的脚力还可以胜任的话,那就会折向龙华。龙华寺前的龙华塔,是我们经常去的。这样的一段并不太短的路程,是当年我和他经常去散步的地方。”[25]1928年,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我觉得混在人丛中,一个人上街头去走,是作家的最上的修养,因为在漫步的中间,可以观察社会,观察人生。这一个一个的观察,和外界给我的印象,在做小说的时候,马上可以用出来。我的过去的小说中的材料,差不多都是在这些无目的的漫步中得来的。”[9]对于郁达夫本人来说,街道是个观察的场所,他身上带有本雅明所说的闲逛者的色彩,在街道上漫游、张望的郁達夫成了城市景观的瞭望者。郁达夫谈及小说创作“不过是把日常的人生,加以蒸馏作用,由作者的灵敏的眼光从芜杂的材料中采取出来的一种人生的精采而已”[26],街道便是他蒸馏的源泉之一。在这里,街道不再只是一个连接终点与起点的中介,也不再只是展示沿路商品的橱窗,对郁达夫来说,街道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滥觞所出。他与街道上形形色色行人的区别在于,他不会陷入人群的漩涡中,他始终以观察的视角看待街道上的人与物。这种观察又区别于凝视,凝视带有某种审判的意味和权力的印记,凝视产生了主体客体之分,将两者分别置于“看”与“被看”的境地上,是一种让“看”的主体占据主导地位的行为。而郁达夫的观察则以旁观者的态度进行,他身居城市街道和人群中,却游离于街道和人群之外。他“老是反背着双手,低着头,不作一声地向前走去”的姿态与人群格格不入,街道对他来讲是一个游荡与观察的空间,而非让他融入的场所,在上海街道的漫游经验构成了他与上海城市空间的特殊关联,作为“观察者”所观察到的情状又被他写进小说当中。

闲逛的状态与观察的眼光又同他的文人情结有关。郁达夫在1939年的《回忆鲁迅》中提到了离开左联之事:“左翼作家联盟,和鲁迅的结合,实际上是我做的媒介。不过,左联成立之后,我却并不愿意参加,原因是因为我的个性是不适合于这些工作的……所以,左联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内,对他们公然地宣布了辞职。”[27]他所说的“这些工作”指的是当时左联在上海街道上举行飞行集会、派发传单、贴标语的行为,一些左联文人会选择在闹市中行动,甚至会从高楼处撒播传单,或聚集在一起大呼口号。他们在街道上的集体行动与郁达夫的漫游行为是完全相反的,如果说郁达夫在观察中让自己疏离于街道和人群以外,那么聚集和派发传单的那部分左联文人则是主动融入街道,“在这种集体性的历史行动中,很多左翼文人形成了一种重行动、轻写作的思想倾向”[28]。部分左联文人的实际行动有着较为浓厚的政治意识,街道是他们进行革命行动的工具,而郁达夫则带着闲逛者式的知识分子视角,他身处人群而不介入人群,他不会以主角的身份与街道发生碰撞,而是始终处于边缘地带。作为闲逛者的知识分子会主动将自己与人群、与闹市区别开,他可以不紧不慢地行走于街道,在其中观察与思考,某些左联文人主动融入街道和人群的姿态恰恰是拥有文人情结的郁达夫所无法接受的。这并不是说郁达夫不参与现实斗争,1927年,郁达夫发表了一系列痛斥反动派和鼓吹革命的政论,在新加坡的三年中,他又发表了大量抗战政论,并且利用《星洲日报》和《晨星》副刊等报纸杂志宣传抗日。只是他的参与方式主要是写作,他始终以写文章的形式加入斗争当中,不会出现“重行动轻写作”的情况,注重文学表达的郁达夫注定是一位街道的观察者。

此外,郁达夫对上海街道疏离的态度还关系到他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看法。1913年,郁达夫踏上去国离乡的路途,他先到达上海,这个车水马龙、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的城市带给他的是迷茫,他想:“这样的昏天黑地般过生活,难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钱的争夺,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费,肉欲的横流,天虽则不会掉不来,地虽则也不会陷落去,可是像这样的过去,是可以的么?”[29]初见上海,他只觉上海颓靡眩惑,内心对这个城市疑惑不安。然而,随后郁达夫被请去看戏,在舞台、灯光、旦角的柔情挑动下,他却道:“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样的对上海的颓废空气,感到不满的我这不自觉的精神主义者,到此也有点固持不佳了。这夜回到旅馆之后,精神兴奋,直到了早晨的三点,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间,也曾做了色情的迷梦。性的启发,灵肉的交哄。在这次上海的几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起了发酵的作用。”[29]只是短短的“几个钟头”,郁达夫就被戏院卷入了颓靡的漩涡中,似乎在当时的上海,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某种氛围所挑逗,如果不作抵抗,人很容易陷进去,有切身经历的郁达夫显然知晓这种沦陷的可怕。而上海现代街道的建设本身便与商业挂钩,开阔有序的现代街道为商品流通与沿街商业发展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正如《春风沉醉的晚上》里街边的诸多店铺刺激着消费。也正因此,新感觉派作家才会在街道上看见迷人又危险的现代商业图景,尽管他们试图批判,还是不知不觉中失守在“地狱上面的天堂”。郁达夫主动疏离于街道,可视为一种抵抗行为,兼有一份谨防自己掉入物欲浪潮中的坚守。

可见,郁达夫是主动游离于上海城市街道之外的,他以此坚守自己对于文人身份的认知和追求,同时试图抵抗商业社会的诱惑。与小说不同的是,小说主人公或是因生计,或是因情绪而无法与街道相融,但郁达夫却是主观上以抵抗的姿态面对街道。郁达夫之所以要让其笔下的人物以区别于自己的态度面对街道,是因为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与其生存空间息息相关,要表现“现代人的苦闷”,除了要表现“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30]外,还应写出人与城市的紧张关系,如果作品中的主人公面对城市街道全然呈现出抵抗的姿态,则很难展现其中的情感与社会状况。所以,即便是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31]的郁达夫,也依旧给予了他笔下人物迥异于自己的心态。学者郑绩区分了郁达夫的现实人格与文学人格[32],以此来看,面对上海街道孤单落寞的主人公确属郁达夫的文学人格,抵抗的一面才是他的现实人格。她更进一步认为,郁达夫的现实人格与文學人格相互构建,其笔下的人物“来源于他自己,却是他自己的现代理想版本”,这是他对于“现代性自我”的追求,并且郁达夫自觉或不自觉地依照作品中的主人公来塑造自己。她指出,郁达夫创造了“来自现代性意义空间的人物”,这里所说的“现代性”,指向在传统与现代转型时期,对自我欲望和人的价值的追求,具体体现为其作品中大胆直白的自我表露,郁达夫对这种“现代性”的神往,导致他向自己的文学人格靠拢。然而,若以“上海现代街道”为切入点看郁达夫文学人格与现实人格的差异,郁达夫在接近文学人格之余,也潜藏着一种保留,他对所谓“现代”不可谓不抱有警惕。郁达夫的“现代性”,除了对自我的发现与表达外,还包括了对“现代”的反思。近代以来,中国被卷入世界市场,租界的划定、通商口岸的开放、商埠的开辟改变了上海的格局,现代街道在就这种背景下出现。人在其中无法找到认同感与归属感,人的主体性受到拷问,人的孤独与异质被放大,人与城市之间产生了断裂,两者不构成一个整体,也就无法互动交融,郁达夫正是对此进行了质疑,他的写作体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文学“现代性”方案,即启蒙的与反思的。

四、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一位有精神追求的知识分子,郁达夫有着自己的独特选择和坚持。小说主人公在街道上的遭遇和心境集中体现了上海城市空间与人之间的精神联系,这是郁达夫艺术化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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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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