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诺诺 羽南音
一 开胃饮料
当朱雀星的第一个月亮——井月降下去的时候,潮汐就退下了。留在海滩上的五彩文鳐鱼扑棱着翅膀,沙滩的坑洞里有一些水,足以支撑最强壮的一批文鳐活到第三个月亮——鬼月升上来。而鬼月带来的海潮,将再次把这些少量的幸运儿带回海洋深处。
适者生存,月神掌管着朱雀星的淘汰法则。
海边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随着第二个月亮——柳月的光芒被遮挡,月神的黑影迅速覆盖了半个沙滩;天上的异动很快转化为水面的波纹和被猎者的恐慌。
两只星鸾俯冲至海面。只有朱雀星这样的高含氧量星球才能诞生如此的巨鸟,它们飞翔时的翼展达到了二十米,粗大的尾翎划过水面,像小艇一样留下长长的、无法散开的尾迹。
柳月公转轨道离朱雀星最近,是三个月亮中最大,也是停留时间最短的月亮。在这短短的、朱雀之夜最明亮的几十分钟里,星鸾要依靠它们出色的视力,完成最重要的捕食。
随着星鸾一声碎冰般清越的啸鸣,每个坑洞里的文鳐都停止了扑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躲过星鸾冰锥般尖锐的目光。但这也无济于事,它们长长的喙,就像一双灵敏的探针,每每伸入坑洞,都会无一例外地夹出一条颜色各异的文鳐。从喙边缘露出的鱼鳍奋力扑打,带出的水花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要在数十分钟内为庞大的身躯摄入充足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好,星鸾从来都是成双出现,它们有彼此可以依靠。这是一种格外忠贞的鸟类,在青春期选定的伴侣,一生都不会更改。
今夜出现的这对星鸾,姿容十分出众。雄鸾的羽冠格外膨大,雌鸟的尾翎亦十分纤长——任凭谁看了这一对星鸾的捕猎过程,都会羡慕不已。它们的身形优雅,轨迹交缠,在大风和海浪中互为牵引和依托,恍若优美巨大的DNA双链划过夜空。
很快,沙滩上的坑洞被挑拣得差不多了。就在星鸾想要在沙滩尽头的坑洞里最后探寻一番时,一阵尘土扬起,一张巨网在0.1秒内从沙子下面飞快升起,把那只不知所措的星鸾包裹得严严实实。
“嗳!不巧!抓的这只好像是雄的。雌鸟的声腺分泌物更多些,不是吗?”
“放心,雄的抓住了,不愁雌的不来。”
落入陷阱的雄鸾,被精心设计的绳网收束双翅,动弹不得。远处的雌鸾马上发现情况不对。一声长长的、风呼啸般的哀鸣后,它转头直下,降落到雄鸾身边,用喙和趾爪疯狂地撕扯网绳。
这当然是徒劳的,捕雀网取材于朱雀星海底的桫椤,它茎叶的纤维极具韧性,经过浸泡处理后,搓成绳子再编织成网,极沉又牢固,不太可能被暴力破坏。
雄鸾的尾羽和头翎都被粗糙的网绳压乱,不复往日的光泽,巨大的被翻折的翅膀,无法再扇出足以将人类吹倒的狂风。
一旁的雌鸾凄厉地哀鸣,牙齿和爪子都在绳网上磨出血来。它没有意识到,一张更大的丝网,正向它聚拢过来。
不远处的一片扶桑林中,一群人静静观赏着这一切。扶桑,是朱雀星最高大的植物,高耸入云。扶桑的叶片是淡金色的,质地宛若金属,随风敲击,铮铮有声。在这片林中最高的一棵扶桑顶部的一片叶子上,停着一艘圆形的人类飞船。
此刻,飞船的墙壁调至透明状态,仿佛这片巨大扶桑叶上一个小小的肥皂泡。飞船内部正在举办晚宴,明亮的灯光从透明的墙壁中透出来。
相比朱雀星上庞大的植物与鸟,餐厅里的人类显得过于小而精致,华丽的礼服紧紧裹在躯干上,像一个个纤细脆弱的玩偶。然而,正是这些看似细小的人类,通过巨型投屏,享受着星鸾被捕苦苦挣扎的场景。
他们的面前都摆着一杯朱雀星特有的开胃饮料——月华,杯中荡漾出银蓝交织的荧光幻色,十分独特。这饮品用了分子料理的技法,提取了朱雀星球最深湖泊中的水母体内的一种毒素,稀释到无害浓度,做成凝露状的小球,悬浮于饮品之中,一旦饮入,便会在人体三十五度以上的环境下溶解释放,作为一种鲜美的致幻剂,带给客人酥麻的美妙体感。
“亲爱的,怎么是只公的呀。母的更好吃呢。”餐厅里,一位穿着蓝色晚礼服的女士娇滴滴地说,她名叫爱子,耳垂上的两颗钻石取材于天王星的液态海洋,是纯度很高的首饰。
“没事的,只要抓住了一只,另一只也不会跑!实在没抓住,估计主厨还有后手呢。毕竟花费那么大的价钱建这家宴会厅,又把我们千里迢迢接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们扑个空的。”旁边,一位男士冷静地搭话。他叫杨骏。
爱子矜持地看了他一眼,以自己的美貌,遇到搭讪那是再常见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她倒不觉得反感——男人宽大的骨架和深蹙的眉头带给女人一种安全感。
“你说,结婚的好日子,是不是不应该那么血腥……总觉得有点不好……”爱子顺手拎起香槟,看着有些楚楚可怜。
“等会儿菜端上来,你可别吃啊。”爱子身边的男伴路海,似乎根本没在意杨骏对爱子的搭讪,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愛子有些赌气地转过身子,不去看窗外的巨鸟,却不由得被一声尖锐的啼鸣吸引。她连忙转身看去,几只大号注射器插在了雌鸾身上。
大约是从远处用十字弩一类的东西发射过去的,弓箭手可能是新人,为了防止射偏,考虑到了冗余度,前期准备了四五个,但最后竟然都射中了。在一阵狂暴的啼叫和挣扎中,雌鸾渐渐失去力气,目光暗淡下去,它瘫软在沙滩上,从远处的餐厅看去,就像一把了无生气的鸡毛掸子。
与满座宾朋的兴奋欢呼不同,爱子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柳月终于落了下去,鬼月正从海面升上扶桑枝头。这是一轮暗红色的血月。
捕猎结束,猎人和食客再也不必隐藏,一阵麦克风啸音后,男主持人磁性的嗓音从音响中传来:
“欢迎光临朱雀星,各位来自地球的贵客,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在美食、美景、月色的陪伴下,我们将见证孟宴晨先生与何陵光小姐的幸福婚礼。我是主持人仲春,那么接下来,有请我们最美丽的新娘走上礼台。”
二 前菜
新娘从舞台的一头走来,她的头纱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转瞬即逝的缝隙里露出一张脸。
如果坐在前排,那么可以清晰听见身后的人群发出一阵叹息,每个人的叹息都是微不可闻的,但十几声被压抑过的气流声在同一秒里爆发,那就像一片云一样——太漂亮了。她一出现,整个餐厅燕瘦环肥的美女们,全都黯然失色。
云一样的叹息声,里面或许带着几分敬畏,世界上竟然有女人愿意以这种方式,为自己人生的某个阶段画上句号,让无限可能的未来坍缩成呆板的、确定的,甚至是有些乏味的固定模式。
尤其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
“所以,婚姻,终身制的婚姻,你之前见过吗?”爱子压低声音问路海。
“你问我?终身制婚姻?没见过。没见过的,洋子宝贝。”
“是爱子。”
路海回过神来:“哦,抱歉,刚刚正好在想事情……”
她没接话,只是无奈笑笑,喝完了杯中的香槟。这是她与路海相识的第三个月,竟然還会被叫错名字。以前他也叫错过一回,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天,当然,也要取决于“相识”时刻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是晚上的坦诚相见,还是第二天醒来时正式交换自己的名字。
这种交往模式对爱子来说并不稀奇,她所认识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是如此,按照季节的更替、月份的轮换、星期的结束,迭代自己身边的伴侣,轻松愉悦,有益身心。也得感谢这个富裕的男伴路海,没有他的邀请,自己绝对不会有机会登上星舰来到朱雀星,欣赏这一场旷世罕见的婚礼。
在由三十二人乐队演奏出的礼乐声中,新娘走过装饰成水晶走廊的舞台。
她的裙摆太过庞大,拖在身后的部分缀满了朱雀星的矿物宝石,像散落河道中的点点莲灯。于是,原本不算长的一条路,被小心而缓慢的步伐拖成了一场观众对舞台、新娘、婚纱的观摩仪式。
悬吊着的蕨叶采摘自星鸾的巢穴附近,那些巢穴通常都筑在高耸的峭壁上。而新娘手中的捧花,是一对娇艳欲滴的沙华,这种花并蒂而生,花萼卷曲缠绕在一起。它只盛放短短的数秒,旋即枯萎。想要将它制作成手上的捧花,必须在沙华面前日夜蹲守,不眠不休,待到那花开的短短数秒,精准下手,掐下花枝,放入低温材料中迅速降温冷却,再包裹一层树脂定型,才能对抗时间,留住花开时最美好的样子。
“把短暂的爱情定格在永恒的婚姻里?这么说来,新娘捧花选得还颇具深意呢。”爱子自言自语道。
“你这么觉得?”
她闻声转过头去,又是杨骏在反问。这次,爱子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当然,外表呈现的年龄不一定真实,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端粒剪辑来达到永葆青春的效果),不同于身着华贵面料的宾客,这个男人就穿了件土灰色的夹克,是地球上随处可见的款式,就连这餐厅里的桌布都要比它贵上不少。爱子有些好奇他是谁邀请过来的,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自费出得起天价飞船票的人。
“用沙华来做捧花,恐怕不只是讨个好彩头。”杨骏说。
还没等爱子好奇地追问,司仪的声音再度响起:
“美丽的新娘来到了舞台中央,那么接下来,有请新郎。”
“有请新郎。”司仪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追光灯打下的那片光晕里——新郎本该出现的地方,依旧空空荡荡。
身着黑色工作服的人匆匆上台,在司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司仪转头对着麦克风:“抱歉,新郎孟宴晨先生为了各位即将品尝的菜肴万无一失,现在还在后厨进行最后的把关。大家都知道,今天我们请到了世界知名的厨师团队,采用来自银河系各处的珍贵食材,目的就是能为诸位提供最极致的舌尖享受。”
星鸾!!爱子心里想起,今天的菜品中,一定有那两只刚才还在盘旋飞舞的星鸾。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婚礼,新郎孟宴晨,是星盟首屈一指的企业家,在银河系拓荒的工程中累积了大量财富,许多像朱雀星一样的蛮荒星球经他之手,成为声名斐然的度假村或经济开发区。
选择在这一颗刚刚被纳入地产开发版图的星球上举办婚礼,代价是巨大的,因为没有成型的星际翘曲通路,每一位嘉宾都需要由星舰单独运输;在高含氧量的星球上搭建餐厅也十分不易,必须完全确保建筑整体的气密性,再将室内填充上取自地球南极的纯净空气,宾客们才能自如呼吸。虽说富人们不会在乎婚礼和面子代价,但此般奢华还是远远超出了爱子的想象力。
“失礼了。”新郎一边整理礼服一边接过麦克风,脸上露出大男孩才有的不好意思的笑。很难想象,这样纯真的笑容会出现在一位商业巨擘脸上,他的少年表情和成熟气质形成了挺强烈的反差。
孟宴晨有一双不知是基因改造还是混血的灰色眼睛,宽肩长腿的精致身材被昂贵的灰色西装裹住,声音低沉,全身散发出一种神秘复杂的美感。
“我刚刚在后厨处理一个小问题——雄性星鸾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但雌性星鸾过于激动,普通的麻醉剂量竟然不管用,差点让它在笼子上撞断了脖子,还好及时救了下来。死鸟的声腺分泌物的纯度就不够高了,即便是砍下鸟头把它的声腺取出来,做出来的甜点味道也不够鲜甜了。”
爱子皱了皱眉,那拥有绚丽羽毛的巨大鸟类本应属于朱雀星广阔无垠的紫色天空,但现在,它的结局似乎跟一只待宰的家鸡没有什么区别。星鸾的声腺和性腺本就是一体,对这种聪慧又骄傲的物种而言,取出腺体比死亡本身更加难以接受。在失去声腺后,即便不遭斩杀,星鸾也会绝食死去。
台上的主持人接过话茬:“我们都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仅是孟宴晨先生与何陵光小姐的大喜之日,也是人类社会一百多年以来,首次有伴侣签订婚姻协议。这对爱侣的决定是多么勇敢,多么真挚,也提醒着我们,纯粹的爱情会克服一切险阻,让两个人获得永恒的幸福。”
灯光下,新郎新娘似乎正享受着万众瞩目的一刻。他们相视一笑,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似乎那就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这个时候,侍者们将菜肴端上了长桌,并为客人轻轻掀开了罩盅。
一颗扇贝模样的甲壳放在空荡荡的盘子正中,旁边洒有橄榄油和醋,大约是用来佐味的。爱子用小叉轻轻敲击贝壳,它竟然倏地打开了。出人意料的是,蚌壳中间的那一团,并不是软体动物常见的斧足,而是一男一女,两个拇指大的人偶依偎在一起,幸福的神情与仪态就与台上的新婚夫妇如出一辙。
“前菜,刺身灵之贝。这道菜选取了最鲜嫩的野生双壳闭蚌作为原料。这种蚌类无法人工饲养,喜欢长在浪头最大的潮间带,紧紧吸附着岩石。在朱雀星上,当鬼月降下时,浪潮最大,唯有此时蚌会张开双壳,进食海潮带来的浮游生物。”
侍者话音落下,可是席间一片寂静,迟迟没有人动叉子。也对,人偶雕刻得惟妙惟肖,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又怎么敢入口呢?
“各位,请不要误会,你们看到的人偶就是灵之贝的蚌肉,可食用的。为了将它雕刻成今天诸位见到的样子,从半年前开始,雕刻师就得在深夜出海,坐小艇来到礁石遍布的海岛潮间带,趁着蚌张开双壳,露出柔软的斧足,才能在上面用專门的银制小刀轻轻雕刻。由于蚌肉太过细嫩,雕刻的幅度太大,伤口过深,蚌重则面临死亡,轻则应激关闭双壳。所以,即便是最熟练的雕刻师,每天也只能微微刻上两刻刀,要雕出如此复杂的伴侣人偶形象,必须分三百刀来雕刻,且每一刀都得有详致的规划,需要考虑蚌的肌肉牵扯,还有它们的成长速度,刀刀不得出错。为此,雕刻师必须要在风浪中冒险出海一百五十次以上。”
听到此,众人不自觉咽下了一口口水。倒不是对眼前的刺身馋了,而是这种极富危险又价格高昂的食物养殖方式让人不得不惊叹。
“再难弄到的东西,终归是食物,不是吗?”路海说道,他赌气似的,用叉子精准地一下插入两个小人的心脏,举起,在空中欣赏了一番,然后塞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说道,“不错,是很甜的蚌肉。”
见到爱子犹豫不决,他冷笑了一下:“你就当吃了一个扇贝刺身……”
爱子闭上眼睛,将精致的人偶吞下,想到耗费一百五十次出海的精雕细琢将被挤压碾碎在自己的口腔、食道、胃酸中,她也不敢仔细品尝,只记得肉质是紧实的,咸味里有一丝丝的清甜,是属于干净海水的矿物味道。
“这道菜有意思,也就只有他能想到。”又是杨骏。
“他?你指的是孟先生?”爱子问。
“嗯,他啊……别看他现在生意做得那么大,两百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可是一个穷光蛋艺术家。”
“看来,你很了解孟先生。”
“了解?哈哈哈……”杨骏笑了,“那是,估计……我比他的老婆还要懂他。”
爱子皱了皱眉。虽说婚礼从来不是一个充满对新人纯粹的祝福的场合,一场合格的热闹婚礼向来萦绕着对男女主角情史的八卦、家事的品头论足,但这男人戏谑的论调还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这句话也引起了路海的注意。他刚要问什么,却被司仪的声音打断。
“孟宴晨先生与何陵光小姐,相遇于一年前,他们一个是事业有成的商界精英,另一个是家喻户晓的优秀演员,他们各自拥有着独立的灵魂,却又被对方身上的闪光点所吸引。在一次次的相处、交谈中,两颗心慢慢地靠近,他们决定携手走到一起,以爱的名义,缔结下那个百年前的古老盟誓。那么——接下来的环节,请新娘新郎向对方倾诉爱的宣言。”
穿夹克衫的男人指了指聚光灯下的一对璧人,对爱子点点头:“先听听他们自己怎么说。”
何陵光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和她的肌肤一样,像甜点一样轻盈、软糯,音量不大,但足以吸引宴会场上所有人集中注意力听下去。“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是在一场慈善拍卖会上。我看中了一对陨石坑钻石耳坠,但那天我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无论多少次举牌加价,他总是会以1.5倍的价格超越我,而且每次出价都干脆利落,似乎志在必得。终于,耳坠的价格远远超过了我的预算上限,我只能遗憾放弃。但没想到……”何陵光的目光带上了一些笑意,“没想到,第二天家里竟然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由专人带着保险箱而来。我拆开一看,就是这一对失之交臂的耳环!不用说,这就是孟先生的心意……也是我们缘分的开始。五百万年前,一颗直径达到六公里的小行星撞击了卡拉星,毁灭了那颗星球上刚刚萌芽的文明。但人们从那次撞击留下的陨石坑里,却发现了银河系内品质最为纯净的天然钻石。那对耳环像撞击了行星一样,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一个特别的、只属于它的陨石坑。”
“嗯……收高价礼物也能说得那么浪漫?”爱子听到周围有女人低低地吐槽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环,虽然也是价值不菲的宝石,但实在无法和新娘耳畔的那一对相提并论。
司仪饱含感情的声音再度响起:“爱情就是这样,起源于电光石火的一瞬,一回眸,一蹙眉,一微笑,一次举牌,一件礼物。而将这转瞬即逝的爱情转化为长久的婚姻,又需要怎样的勇气,孟宴晨先生?”
“我在拍卖会现场就注意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白色套裙,拥有人群之中最明艳的笑容。我想,这身漂亮的套裙和这样特别的人,必须搭配一对足够耀眼的钻石。虽然,那对钻石让我付出了一些代价,但这绝对是我今生最划算的一笔买卖。我鼓起勇气约她出来,相谈甚欢。是我们的灵魂原本都缺了一角,对方的出现,将那残缺的一角补齐了。”
“咔嚓。”
爱子被一个细小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她注意到路海手中的灵之贝被掰成了两片,贝壳从中间连接的软组织处断开,摊散在餐桌上。
“怎么了?”她问路海。路海的脸色很奇怪,由红转白,似乎在竭力压抑什么。
“没事。”他勉强遏制怒气,挤出一个微笑。
三 汤羹
第三道菜是一碗汤。
红色的浓汤盛放在一片蕨叶窝成的小碗中,恐怕又是某种耗时耗力的高级食材,爱子将勺子盛出的液体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气味是甜甜腥腥的,像腐败了的动物尸体。
气味分子钻入她的鼻子,将消化道搅得翻天覆地,一股呕吐的冲动袭来,她没来得及听侍者对菜品的讲解,便離开长桌,冲向女盥洗室。
关上盥洗室隔间的房门,干呕了几下,有碎而笃定的“嗒嗒”声从远到近传来,是坚硬的高跟鞋鞋跟碰撞玉石地砖的声音。
“对。我就是说,没想到这里的厨师手艺那么好!也只有这种石楠才会散发出那种好闻的香气。”
“那么多的一级石楠芽熬成一锅汤,实在太奢侈了。只有在地球上东经48度北纬29度的那一个点的方圆一公里内的石楠,一年中抽出的第一支嫩芽蕊,才能被认证成一级石楠。用五公斤石楠花烘烤出一两石楠花干,要做出供那么多人食用的汤,恐怕消耗了好几年的产量。难怪这几年黑市上的石楠价格飞升,竟然是被孟宴晨炒高的。”
“这个汤还有人喝不惯呢。”
“不会吧?真有人不识货?”
“有的,我看到有个小姑娘一边捂着嘴一边往外跑。”
两人发出浮夸的笑声,然后是盥洗台的出水声和隔间的锁门声。
“第一次吃总是不习惯的。只要忍住恶心,第二次,最晚第三次就能品出它醇厚的香味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那么贵的东西好多人可能一辈子一口都没尝过,更别提第二次和第三次了。”
然后又是一阵笑声,两个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躲在卫生间里的爱子蹑手蹑脚打开隔间的门,探出头来,松了一口气。明明说闲话的不是自己,但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尴尬爬满了她的内心,谁叫她是全场贵宾中最穷的那个呢?
就在她以为二人走远,准备洗手回到座位时,一阵叹息声从身后传来。
“科学家做过成分分析,一级石楠花芽叶里的纤维素和维生素与自家院子里发的豆芽菜所差无几。”
爱子一惊,回头看,正是那个晚宴时坐在自己身边的穿皮夹克的男人。
“这是女厕所!”
他将食指竖在嘴巴上,示意爱子降低音量:“我在找东西。”随后又拿出一张绒布,俯身在女厕所的地表仔细擦拭、搜寻起来。
爱子本想远离这幅诡异的画面,但好奇心阻止了她刚刚迈出的脚步。
“你在找什么?”爱子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一些……基因碎片。”
“非得到女厕所来找?”
“我尝试过去新娘休息室找,但几个保安不让我进去,毕竟……是明星。”男人耸耸肩,说道。然后他仿佛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惊喜地从地面上捡起一小段头发,再用密封袋装好。
“新娘休息室?你是在找何陵光小姐的……”
“这根就是她的头发,不会有错。靠近发根一厘米处有漂染的痕迹,还剩一点粉红色的荧光剂,人的头发每个月的增长速度也是一厘米,正好对应了何陵光小姐上个月浮空演唱会中的芭比造型。”
爱子还记得那场盛大的演唱会。
作为何陵光的结婚退隐答谢会,粉丝和歌者都全情投入,台下的众人欢呼到声嘶力竭,而台上的何陵光也以一套芭比粉的甜美造型登台,艳粉红色的头发梳成了双马尾。主打歌《爱上你,忘了我》一曲终了,致辞粉丝时,何陵光小姐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莫非,你是她的‘私生饭,在收集偶像的头发?”爱子费尽心思抑制自己的五官,尽量不去做出嫌弃的表情。
“我叫杨骏,来这里是公事,爱子小姐。我是谁并不重要,”他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措辞,“重要的是,出去后请不要和你的配偶多嘴。”
“他不是我配偶。”爱子下意识反驳道。既然能张口叫出自己的名字,这个男人的所谓“公事”多少都有些麻烦。爱子不想多管闲事。“公事”的说法也解答了她此前的疑问——像他这样衣着普通的人哪来的钱购买地球到朱雀星的往返票?要知道,这要经过横跨银河系的一条超长星际通道。如果是公差,那就容易理解多了。
“不是配偶。”杨骏重复着爱子的话,“确实,这个年头别说是‘夫妻两个字,就连‘配偶的称呼都太稀奇了。不过我对你们的关系也不太感兴趣,既然你跟他也不熟……那更加不难保密了吧。”说完,他把装有那根头发的密封袋放入了夹克衫的内袋里。
爱子脑海中闪回了自己看过的刑侦小说、电影,脱口而出:“何陵光小姐,她该不会是犯了什么罪吧?”
“什么?”杨骏愣住。
“你找到她掉落的头发就是为了收集她的DNA进行比对,然后侦破某个大案子。”
“哈哈哈哈……”杨骏大笑了出来,“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工作也就太轻松了!这样吧,小姐,我看你跟我一样,也是这场婚宴的局外人,能否冒昧请你帮个忙?”
四 餐酒
所谓最昂贵的地毯,是盲匠人用指甲尖一经一纬地编造出来的。原料是朱雀星上的天蛾吐出的丝,这种巨大蛾子的幼虫在夜间吮吸饱了沙华花的汁液,蠕动到陡峭的岩壁洞窟里吐丝结茧,三个月亮分别升起八次后,这些蚕茧随着暖风缓缓摆动,拥有绚丽鳞片的天蛾成虫破茧而出。
只不过,这块地毯的出现,意味着起码有两万只天蛾没等来羽化的那一天。它们的蚕茧被采丝工从崖壁内摘下,然后放入滚烫的开水,缫出一根根极细且散发着五彩光晕的丝线。茧内那些蜕变中的幼虫们,早就死在了高温水的水蒸气中。
如此奢靡的地毯现在被泼上了红酒。暗红色酒污沿着地毯上哑光的刺绣缓缓渗透、漫延开。
“唉,真是不应该。弄脏成这样了,该怎么办呢?”坐在席上的爱子用左手手指捂着嘴,抱歉地说道,她右手的酒杯空空如也,酒液刚刚全洒了出去。
可名贵地毯的遭遇没有引来会场上任何人的关注,大家似乎都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有几个身着黑色制服、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将地毯卷好撤走,不一会儿,又换上一条一模一样崭新的。
希望能帮到他吧。爱子在心里默默祝福假扮成清洁工的杨骏一切顺利。
舞台上的仪式已经进行过半,环绕会场的全息投影正在一张张地轮放新娘与新郎从小到大的影像回忆。
“你看到那个投影了吗?孟先生身后的画都是他自己画的。”
“没想到百年前,他还是一位藝术家,那个发型,真有几分艺术家的派头!”
“还有那边,何陵光小姐的出道演唱会,她获得‘地球新星时候的颁奖典礼!即使是看着影像,也能回忆起当时那个舞台是多么惊艳!”
对二人的八卦萦绕在爱子的耳边。她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的路海,问道:“你说,这样结婚,一结就是一辈子,靠谱吗?如果中间遇到了更合适的人怎么办?那不是彻底没有退路了吗?”
路海似乎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反正我从来没听说有人敢这么干,无论是朋友还是亲戚,都没有。或许曾祖父母那一辈,有些保守的男女还尝试过终身制婚姻,但他们的结局都不怎么好,最后似乎都离婚了。”
“离婚?离婚是什么意思?”
“离婚就是终身制婚姻还流行的时候,强制中断婚姻的一种方式,一般还会涉及双方互相辱骂、吼叫、当庭对峙一类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哦……有意思。”爱子瞄了一眼杨骏消失的方向,宽大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酒渍浸染的昂贵地毯被潦草地堆在角落。一个黑衣人从搬运脏地毯的工作人员队伍中脱离出来,匍匐回到杂物间,他将自己卷进了那块地毯。
杨骏突然想起,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也是这样将身体裹入名贵地毯,面见恺撒并且与其约会。而现在自己这么做的目的却完全是香艳的反义词。
在闷热密闭的空间里,他感觉到被举起,然后下坠,承受了小于地球的重力加速度后,扑通一声,他滑进一个充满弹力的界面。
在朱雀星上选择脏地毯作为交通工具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它不会被运到室外——如果是那样,未携带任何呼吸装置的杨骏会迅速在高氧环境中死亡。
他费劲地从脏毯子里钻出来:“还好这地毯够贵,他们要回收,不然真要丢到垃圾填埋场了。”
待双眼适应了黑暗,杨骏查看四周,随身携带的定位器显示自己正处于建筑物最底端。
他从脚踝处掏出一把小激光刻刀,沿着墙壁最薄处切割下去,半晌功夫和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灼烧味,墙皮脱落,他将头探入新出现的墙洞中,一个满是培养舱的房间呈现在眼前。
不同于一般实验室里用来置放器官的舱室,这里的培养舱都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培养缸了。
每一个缸内都注满淡青绿色的黏稠液体,在频射灯光的照耀下,整个房间充斥着绿莹莹的诡异气氛。
看到眼前的一切,杨骏有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震惊。
“这些有钱人,都搞了一些什么变态嗜好。”他自言自语,说罢,缩身沿着洞口爬进那一片绿光之中。
对于仍然留在主会场里的爱子来说,婚礼晚宴的体验正在一片奢靡中走向无趣。原本以为富豪婚宴会令自己大开眼界,但她逐渐地发现,所谓的贵族排场、精英气质,就是集齐银河系所有难得之物,不计人力成本与运输成本,堆出来的面子工程,至于金灿灿的外壳之下,究竟有几分实用和美好,都是无关紧要的。
随着礼堂里古董钟清脆的鸣响,主持人开口:“最美味的佳肴不仅要和最爱的人一起分享,也要佐配最适口的佳酿。现在时间到了,酒已经醒好,请诸位一起举杯,我们共同为这对新人献上祝福。”
话音落下,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蕨类植物的叶苞缓缓张开,它们的位置显然是被精心固定过,玫红色的液体从叶苞中淙淙流淌出来,不偏不倚,汇入正下方的水晶酒杯里。
爱子对着酒杯沿浅浅尝了一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甜,像是纯度极高的蜂蜜混合了整个花园中不同花蕊上的露水。
能产生这种味道,是因为作为原果的老藤葡萄在成熟之后也并不会被立刻摘下,而是在葡萄藤上挂满三十天,直到一种嗜甜的小虫飞来,在葡萄上钻孔、安家。小虫在吮吸着果汁的同时,也会分泌出一种独特的代谢物,它不仅仅会增加葡萄的风味,还会大大增加果实的甜度。等到挂在枝头的葡萄不再是饱满浑圆的一颗,而是布满了黑黢黢的虫眼,并且内部汁水被吸食干净,成为瘪瘪的一个“葡萄干”时,丰收的时节才算到来。
“让我们举起酒杯,请出本次婚礼的证婚人……”
舞台深处一片簌簌声,一个身着优雅蓝色礼服的“中年”女人款款走出。她的脸上还看得见年轻时的明艳,绝无皱纹和斑点的好皮肤明显是经过顶级基因工程改造的,显示出这女人不凡的经济底气;但从她突出的颧骨和冰雪般冷漠的眼神中,还是看得出岁月的刀锋雕刻的痕迹。
“证婚人周芸女士,她既是世界知名的顶级厨师,曾经主理过多个位于银河系繁忙地带的三星餐厅,也曾是相伴孟宴晨先生五十年的伴侣,由她来见证这一对璧人的结合,将会为这段爱情带来最贴心的理解与祝福。”
“我没听错吧?他们把前妻叫来做证婚人?”爱子用手肘戳了戳路海。
“不仅是证婚人,今晚的晚宴从食材采购到最后菜式的呈现,也是这位‘前妻的手笔。”路海一脸讽刺地笑着。
爱子惊诧地转过身来:“什么?”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啊。虽说终身制婚姻被废除之后,一般的情况下,两任爱人并不会有时间上的交集——爱意一旦发生变化,那么就解除合约,这一切都简单干脆。但如果开始新情感之前,能够得到上一份情感中另一半的祝福,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人活着嘛,主要是想得开。”
“话是这么说……但和现任结婚,让前任来烧菜,这实在是太奇怪的一件事了。”
“我倒不这么觉得,这是当下最流行的祝福方式。毕竟,自己的胃口和饮食习惯,只有生活在一起多年的前任是最熟悉的。”
他指的最流行,爱子听懂了,指的是在富人之间的“最流行”,某一种隐蔽而不为外人所道的生活态度。在他们看来,当一段感情结束,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互相献出祝福,是最好的体现修养与道德的方式。
“很高兴,我能够为这一对新人证婚。在我第一次遇到孟宴晨先生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醉心于雕刻、绘画的艺术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成长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也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很高兴我陪伴着他经历了这一过程,也非常荣幸能在今天与他共同站在这里,见证他开启人生的新阶段。”
周芸的语调很平稳,似乎没有什么情感波动——或者说太过于平稳了,让爱子感到有些不适。
舞台上,立体投影的背景从清新自然的丛林世界变成了庄严肃穆的中世纪礼堂,喜宴中最为重要的流程即将开始。
杨骏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在存放生物样本的实验室里,他遇到了一点麻烦。
孟宴晨的私人安保例行巡逻时发现了舱室被从外面破坏的痕迹,于是,针对闯入者的一轮地毯式搜索不可避免地展开。
“保镖不去婚宴大厅保护他们的老板,在实验室里晃来晃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杨骏心下纳闷。
为了避开安保人员,他只好躲进了放置冷冻样品的舱室内,待他们走后,撬开了用于通风的排气管道,试图离开实验室。
排气管道是逼仄、幽暗的,顺着它一点点向前挪移,杨骏听到下方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参加婚礼的,是34号何陵光。请务必注意回收和后续保养问题。”
透过排气孔的缝隙,能看到一个穿着实验室白大褂模样的女人,正逐个登记培养器上的序号。
这个房间与先前那个不一样,凭借杨骏多年侦探的职业素养,他发现这里的监控摄像头和红外探测器明显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房间都多。这里的培养舱尺寸也大得惊人,他能隐隐看到培养舱内漂浮着一些白色的、膨大的物体,但具体是什么他看不清。
不知等了多久,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离开,锁上了房间里的门禁。杨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掀开了通风口的盖子,发射出两枚微型红外线屏蔽仪,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通风口中落下。
他微微活动了几下因长时间蜷曲而变得酸麻的手脚,能感受到冷风从各个角度袭来,那种微弱的、无处不在的气流让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轻轻战栗。
杨骏贴着一排柜子,从侧面缓缓靠近一个最近的培养舱。接着实验室仪器指示灯发出微微的光亮,真相在他眼前一寸寸地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飘散着的黑色絮状物,它们的尾端是发散的,在黏稠的液体中摆脱了重力束缚,自由漂浮、荡漾——那是头发,人类的长发!
头发连着的是一张女人的脸,它有着精致的五官,无瑕的肌肤,但双眼是紧紧闭着的,整张脸散发着毫无生命力的松弛感,在绿色的培养液中越发显得诡异可怕。而雪白脖颈之下的則是一具女人的身体,四肢修长,左右极为对称,能看得出是受过非常精良的基因改造;只是此刻在狭仄的培养舱中,它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看不出舒展时才会有的优雅体态。
杨骏盯着女人的脸,思考良久。他当然能轻易认出这张脸,所有线索都串到一起了。
他迅速转身去看身后,那一排,还是一样的培养舱,里面漂浮着相同的女人身体,长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无数个何陵光依次排开,带着一种异次元的诡异感。
而这样的培养舱,这间房里起码有十几个,它们一起在密闭的实验室里静静放置着,等待着一个像杨骏一样的人前来揭开人性最幽微的秘密。
他明白这些被泡在培养舱里的人体并不是死了——准确来说也不是活着。那更类似于一种休眠的状态,随时等待指令进入启用状态。至于这么多一模一样的备份……肯定是违法的。
杨骏用手机扫描了整个空间的三维影像,他能否把这一证据带出去,让孟宴晨的秘密重见天日?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把握。记录完成后,他再次跃入了通风管道,期望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能找到一条通往安全地带的路。
可是很快他的期望就落空了,在匍匐前进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听见下方的房间里发出一阵猛烈的撞击声。
是有人被囚禁了?还是房间里发生了肢体冲突?
撞击声有规律地袭来,在一片黑暗中撕扯着杨骏的耳膜。声音并不清脆,凭借着多年经验,他能听出这是一种钝器与血肉之躯相撞时特有的声响。坚硬的物体表面在短时间内加速,与皮肤、肉挤压冲撞,再离开皮肤,这一过程既痛苦又干脆利落。
他调出了便携电脑里的建筑地图,显示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厨房。
“难道是厨房里关了个什么人?或许是和我一样的,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的人?”杨骏充满疑惑。
他本不想停留,因为这样的声响实在不能称之为安全的信号。但在忍受了几十甚至上百次“闷棍击肉”的声音后,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再次从通风口探出头来。
所幸,厨房的通风口不同于其他房间,框架格外的大,这使得他能够相对从容地观察四周情况。
这一间建在朱雀星上的厨房与地球上的高端厨房一样,设施完备,窗明几净,拥有最先进的液氮冷却系统,用它来制作食物的粉末(用于分子料理)可以最快最完整地锁住属于食材本身的香味和营养。还有一台在角落里的光子炙烤机,它可以细微调节光波的频率,产生不同颜色的光加热食材表面,利用美拉德反应,烤出七彩漂亮的焦糖色。至于食材,那些举世罕见的高端食材被透明的嵌入式冰箱陈列在墙体上,宛如工艺美术品。根据不同的保存温度,它们被依次排放,温差精确到0.5摄氏度,以此保证每种食材都在最适宜的温度下静静等待着烹饪。
唯一与常见的高端厨房不太一样的,是整间厨房中央那间透明的玻璃屋,那里也是撞击声的源头。
“扑通,扑通,扑通……”
这是一间相当巨大的玻璃屋,一只翼展达到二十米的巨型鸟类被铁链拴缚住双脚,禁锢在其中。
这只雌性星鸾曾经艳丽的红霞色羽毛早已变得凌乱不堪,像是被污水打湿过一般,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但那双锐利的血红色眼睛却是愤怒的。
杨骏不由得惊叹愤怒这种情绪即便是跨越物种、跨越星球,竟然也会这样显而易见地传达。此时,这只巨大的星鸾正在用头冠撞击着玻璃屋的墙面,每一下撞击都使得玻璃屋的四壁微微颤动,也使得那残留在红色墙上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这当然是徒劳的,宴会的主人不可能把今晚压轴的美食随意放置,关押它的笼子必定是坚固到无法摧毁的。
杨骏顺着它愤怒目光的方向找寻,立刻明白了星鸾这一举动的原因——在另一面透明墙体的背后,是一只雄性星鸾了无生气的尸体。
“星鸾这种鸟只有在极度愤怒和哀伤的时候,分泌出的晶体做的甜点才最美味。”杨骏想起了喜宴餐单上的这句话。
岂有此理。看着悲鸣的星鸾,他心头涌起一股愤怒。
黑了那个电子锁需要多久?杨骏心里估量着时间。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调取黑客程序。
五 主菜
酒过三巡,爱子感觉自己有点醉了。她一直没太留意到男伴路海的反常之处;或许说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
三个月的契约期快到了,虽然这个貌美多金的男伴算得上优质,但她也看得出,路海对这段感情并不太在意。于是爱子也收回了认真考虑的念头,想要换个口味了。最近备选池里,有几个年轻的男孩子都很不错。美酒在杯中摇晃着,光影斑驳,爱子有些眼花。
此时,一队侍者推着巨大的银色餐车开始入席,一股奇异的香气夹杂着热力蔓延开来。今晚的主菜登场了。
几位身高足有一米九的侍者,在机器人侍者的帮助下,合力揭开了银色餐车的盖子,露出里面的巨型装备。一条身长两米的魔龙鳟鱼已经被开膛破肚,躺在小冰山上。它的身体还在弹跳,蓝血正顺着冰体流下。一个金光闪闪的超大烤架在炭火之上,架子上旋转着一只蜜糖色的动物,因为剥了皮,暂时看不出是什么。
一位嗓音低沉的侍者开始介绍今天的主菜——冰火。
“冰,顾名思义就是眼前这条魔龙鳟。说起这鱼,在地球上可谓家喻户晓,因这鱼是种极其古老的生物,只见于朱雀星最深的归墟海沟之中,数量稀少且极其难以捕捉;偏偏身上遍布星辰一般璀璨闪耀的巨大鱼鳞,即使地球上最名贵的珠宝在其面前也会黯然失色,是贵妇争相购买的顶级奢侈品。据说,魔龙鳟的鱼肉也极其鲜美,但不知为什么,只要离开朱雀星的大气层,肉质就会急速腐败,所以在场的所有宾客中,想必很少有人尝过这种美味。
“火,则是大家看到的,架在火上的蜜汁火豚。火豚亦是朱雀星特有的山珍,生长于扶桑林最幽深之处。这种生物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如同地球神话中的人参娃娃。它们往往在盛夏时节活动,外貌有些像紫色的小野猪,头上有一束小毛如辫子一般,憨厚可人。它们只以扶桑林中的一种能鸣叫的赤嘴菇为食,同时以近似光合作用的原理,以紫色的皮毛吸收朱雀星阳光的能量;到了冬天,赤嘴菇绝迹,火豚便回归植物形态,以嘴拱土,深埋地下,积蓄大地的能量,等待夏天的到来。这个季节恰逢朱雀星的春天,火豚在地底消耗了一部分轻浮的白色脂肪,剩下的脂肪转为金黄色,凝缩出更加浓醇的香气。
“今天的主菜,我们将从‘烹饪的源头,延续地球上原始时期的技法——脍与炙,来体现最珍贵食材的本味。脍,是生食切片;炙,是火烤。”
侍者微微躬身离场,周芸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如同日本武士一般,她手持一把细长雪亮的餐刀,只一刀,就极速将魔龙鳟的皮沿着脊柱剖开,露出粉钻般美丽的鱼肉。紧跟着刀片上下翻飞,美丽的鱼肉似雪片般落入盘中。现场鸦雀无声,只听得周芸片制鱼脍之时,鱼鳞撞击出轻微的金玉之音。
烤架上,随着炭火的美丽舞蹈,火豚肉的外皮开始微微碎裂,金色的脂肪渗出,如同华丽的交响乐炸出奇异的香气,令满屋宾客神魂颠倒。
仿佛几个世纪的焦灼等待后,主菜终于上桌。餐盘是由朱雀星上最洁净的白岩细细磨成,上边摆着半边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半边油脂丰润的火豚肉片,以八卦图的形态拼合。
爱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鱼,薄可透光,幼嫩的粉色中有盈盈的光彩,宛如一片丝绸,入口细嫩甜润,带着清冷的深海气味;而火豚肉更是独特,脂肪凝润欲滴,还带着炭火的焦香,与一般的地球凝重的香气不同,这脂肪除了油润外,似有竹叶菌菇的清香,回味绵长。
如此上等的食材,无须任何蘸料和酱料来陪衬,甚至连盐都不需要。所谓大拙智巧,返璞归真,就是如此了。
宾客们正在大快朵颐,新郎在台上发话了。
“今日的各位,都是我和陵光的贵宾;以往时代,婚事喜宴上,都要给客人准备可以带回去的礼物,主菜上的太极鳞,就权当这次婚宴的礼物,请大家笑纳。”说罢,陵光紧紧挽住了新郎的手臂,两人四目相对,似有无限温存。
“还真是大方啊。”宾客们纷纷鼓起了掌。
爱子这才发现,主菜拼的太极图上,两个圆圆的太极眼,竟是刚刚那条魔龙鳟的鳞片。这价值不菲的礼物,让爱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酸酸的羡慕。与其说是为了金钱,不如说是这份為了爱情一掷千金的心意。
“啪!”爱子吓了一跳。竟然是一旁气到脸色苍白的路海,手一挥便将自己的餐盘扫到了地上,碎成了几片。路海的眼睛死死盯着新娘陵光,眼神复杂,电光石火之间,爱子突然意识到了原因。
路海这样异常的眼神,只有一种解释。
陵光,就是紫叶!
爱子和路海最初认识的那一夜,爱子刚刚被一个相处了两年的男人在契约情侣期间劈腿,分手礼物还有一些不干净的疾病。爱子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心俱疲,昏倒在了盛夏的酷暑之中。是路海在路上碰巧见到她,将她送进了医院。
两人相处了三天,感觉还可以,便约定了为期三个月的情侣契约。当天夜里,路海在公寓喝到酩酊大醉,流着泪说自己被一个名为紫叶的女人骗去了大半家产。他半生风流,怎承想在最动真心的时候栽了跟头。据说紫叶温柔缱绻,头脑一流,路海甚至为她断了所有的风流关系,动了签一个十年契约的念头,为表诚意还将财产拿出与她共享;没想到签约当夜惨遭背叛,紫叶带着钱财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路海查出,这紫叶竟是惯犯,虽然不像历史上一些黑寡妇伤人性命,但她算计的每个男人都付出了金钱与情感的双重惨痛代价。
路海怒不可遏却又有苦难言,只因紫叶早就留了一手,利用路海的真心坦诚,抓住了他经商时候的一些黑料,如果路海细究下去,终会两败俱伤。
看着路海那有苦难言的模样,爱子心情十分复杂,惊愕、同情、失望、悲伤,还有一点解气的快感。她继续望向舞台,目光先落在陵光身上,又怜悯而讽刺地转到新郎身上。
此刻,结婚典礼已正式开始。爱子有些失神,只模模糊糊听到主持人宣布在朱雀神的天空下,这对爱侣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新郎新娘开始交换戒指。
新娘娇俏的面孔和新郎炽烈的眼神,在爱子眼中失焦变形。在舞台圣洁的中世纪建筑背景下,虚拟投影开始变换,呈现出金色的扶桑巨树和朱雀神鸟飞舞的样子。那看似神力无边的朱雀神鸟飞翔的风姿,与星鸾十分相似。
路海愤恨得面色通红,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然而闹翻这场婚礼,后果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得罪了孟宴晨,意味着他的商业未来被彻底封杀。
看着他的表情,爱子恍恍惚惚地想,来参加这场喜宴之前,他究竟知不知道新娘是陵光,而陵光又是紫叶呢?
难怪从刚才开始,他就难受得没有再吃任何一口东西了。
在这场富丽豪华、前所未有的喜宴上,爱子不合时宜地怪笑起来。
真荒谬啊,这一切。爱子猛地灌下一杯烈酒,醉倒在了桌边。
六 甜点
不知过了多久,在几声餐碟碰撞的轻响中,爱子睁开了醉眼。
是侍者,在爱子面前摆放了一款甜品。他善意地提醒,刚才爱子错过了这甜品的介绍,正是用了星鸾的声腺制作而成的,今日整场喜宴中最重磅的菜品。
这款甜品用了磁悬浮技术,美妙地悬浮在精致的玻璃器皿中。甜品主体被做成了一只富有几何美感的极简鸟类,圆滑的身体泛着优雅的橙红色。爱子犹豫了一会儿。想到星鸾挣扎的样子,她感觉胸口有些发闷,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但这样的美食很可能是一生一次的机会,错过了岂不太过可惜。
犹豫良久,她还是拿起了那支莲花苞般小巧的金勺,在半空中轻轻剖开了那只小鸟。小鸟内部甜美黏稠的浆液开始美妙地散开,同样悬浮在半空之中,有种雾里看花般的不真切。
爱子看看四周,所有桌上的甜品都已经吃光,徒留大家脸上陶醉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最终,爱子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她看了看脸色欠佳的路海,他显然也没有胃口。
这时,一旁有位客人眼馋地来询问,爱子便皱眉将盘子递过去,将这旷世奇珍的食物顷刻间拱手让人了。那位客人在吞食的时候,流露出了野兽一般的表情。
舞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新郎新娘正在大厅中央的圆形舞池中携手共舞,不少宾客也参与其中。
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突然间,餐厅大门一声巨响,是杨骏。
只见他冲上台,掏出只有警察才有的电子手铐,铐住了孟宴晨。
舞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爱子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孟宴晨,你被捕了!”杨骏大声说,“我是地球国际联合部高级警司杨骏,你涉嫌非法克隆人类、限制其人身自由、谋杀,请跟我回地球国际联合部总部协助调查!”
“天啊,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啊?”“什么警司,假的吧?”厅内一片哗然,已经有宾客开始在政府网站上查证杨骏的信息,但找到的网页上杨骏的照片和所有基础信息,正和眼前这个男人别无二致。
“你有什么证据?”孟宴晨神情慌张,但语调仍然沉稳。
杨骏举起了手机:“你在密室里做了什么,还用我说吗?”孟宴晨看着杨骏手机上的三维影像——一排培养皿中浸泡的诡异“陵光”,哑口无言。
“这,这是什么?”一旁的陵光猝不及防地冲了过来,夺下了杨骏的手机,放大影像仔细看着,不由得汗毛倒立。
“这,这些都是什么啊?你克隆我?”陵光一改温柔神色,不由得尖叫起来,撕扯着孟宴晨,“你到底在干什么!”
“哼,这么紧张好像有什么真感情似的,怕是在心疼婚礼落空,钱袋子没了吧。”路海在一旁解气地说。
“可笑,克隆你?你也是克隆人。”孟宴晨见事情败露,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把推开了陵光。陵光满脸泪水地跌落在地。
“什么?”台下的观众再次震惊。
“孟总,你的事情我们已经调查很久了。你为什么要一个又一个地克隆陵光小姐?你这别墅的排污系统里,又为什么会有大量男性人体DNA被检出?那些被你碎尸的男性,又是谁?我劝你在警队到来之前,交代清楚!”杨骏本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公开审问,但孟宴晨智商过人,杨骏生怕他狗急跳墙搞出什么新的幺蛾子,或手上握有人质,只能节节逼问。
“谁说她是陵光?”孟宴晨似乎陷入了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状态,只冷冷地看了跌坐在地的陵光一眼。他不屑于再偽装,露出了冰冷的本性。
这下,连杨骏也惊呆了。
“这些年,一个接一个地换伴侣、换情人,我早就厌倦了。一开始都是新鲜、刺激、有趣的;时间一长,她们就开始暴露各种缺点,令人生厌。赚钱到这种程度,也没有什么新的快感可言,生活了无生趣。要说爱什么,那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还是自己。所以,和自己结婚,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孟宴晨慢慢用手指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似乎电子手铐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装饰。
“是,我融合了自己和陵光的DNA,借用了陵光的性别和外貌,其余绝大部分的基因片段,都是我孟宴晨本人的。毕竟,最初,大明星陵光本尊接近我的时候,就是想要骗财骗色骗情,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死有余辜。”孟宴晨缓缓道。
“骗财骗色?不,我没有,我没有……”倒在地上的陵光因为惊愕,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不停地尖叫自语。
“骗骗那些蠢男人,也就罢了;居然骗到我孟宴晨头上了。”孟宴晨看了一眼陵光,厌恶地皱皱眉,“真丢人,你在叫什么?你又不是那个蠢女人,你的身体里,绝大部分的基因都是我的!!”
“老实点!这么说,那些男性DNA,是你自己的?你到底杀了多少人?”杨骏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个变态,简直视社会伦理、法律为无物!
“没错,都是我的克隆体。这么高难度的先锋实验嘛,总要有个过程。次品,当然是要销毁的。什么半男不女的,肢体畸形的,脑干缺失的……眼前的这位陵光小姐,可是百里挑一的成功作品呢,可惜……”
台下的宾客们忍不住了,有些女宾已经开始呕吐起来。
“住口!”杨骏气得恨不得将他暴打一顿,但还是控制住了,押着孟宴晨就要往门外走,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周芸张开双手,拦住了杨骏。在舞池流动的幽暗灯光下,她的面孔变幻莫测。
“周芸女士,请你让开,不要阻碍执法。”杨骏冷着脸。
“谢谢你,周芸,今天为我们呈现了如此精妙的喜宴。”孟宴晨保持着最后一丝修养,微笑着和前妻道别。
“没错……精妙的喜宴,也是在场各位生命中的最后一餐。”周芸说。
此话一出,喧闹的大厅中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几年没见,你幽默多了。”孟宴晨尴尬地笑着,但他看着周芸的面孔,神情开始不太自然了。
周芸扫视了一下大厅,每个桌上的甜品碟子都空了,她满意地微微颔首。
“我知道,在座有几位亿万富翁,总是随身携带毒素检测仪器,但准确来说,今天的每一道菜肴单品,都是检测不出毒素的——但在几个小时内先后吃下,互相之间的化学反应却是致命的。食物之间相生相克的道理,换一个星球,也同样适用,甚至更加致命。很遗憾,在座各位对这个新开发的殖民星球的食品研究,并不到位。而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好几年。”
“周芸,我也吃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孟宴晨一脸的不可思议。他迅速用戴着手铐的手指伸进喉咙,干呕起来。
“你闭嘴!”周芸环顾奢华的喜宴现场。她的表情,突然从冷静变得十分疯狂。“我们在一起整整五十年,五十年!!当年你一贫如洗,我就和你签了婚姻契约!用所有的人脉资源和钱帮你!你今天的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可是,可是,你,你也同意了啊,分开这几年,我们都还是朋友,还时不时一起吃饭,我以为,你早就不在意了。”孟宴晨脸色煞白,他已经意识到了,请前妻来做喜宴主厨,是一个致命错误。
“同意?!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挽留你……我本以为,只要关系不闹僵,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后悔,没想到……”周芸恶毒的目光落在瘫在地上的陵光身上。
“周芸,你说真的?你疯了?!”杨骏的脸色也白了,他环顾台下,不知是真的中毒还是心理作用,好多宾客都开始呕吐起来。
杨骏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的保安都已被毒倒,而餐厅四处的门窗,也被AI智能控制系统封死了—— 一定是周芸的手段。
“刚才孟宴晨的话,你没听到吗?这狗东西只爱自己,你就这么为一个男人发疯?!这是严重的犯罪,要流放星际殖民地的!!快把解药拿出来!!”杨骏大喊。
“我不管!!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孟宴晨!!我们俩其实都是一种人……表面衣冠楚楚,其实是疯子、自恋狂,像危险的野兽、毒药!!我没办法,我就是爱你……只有我们才是彼此的救赎……可是,真没想到,自己和自己结婚,你竟变态到这种地步……哈哈,我还以为你变了心……”周芸的声音,分不清是哭是笑。
她冲上前,死死抱住了孟宴晨。“但是,我很开心……真好,你终究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来不及了,宴晨,这些毒药,根本没有解药……也好,让所有人为我们的爱情陪葬吧……”
“你这个疯婆娘,把解药拿出来,给我拿出来!!”孟宴晨本打算借助雄厚的财力找到最厉害的法律团队全身而退,却没想到竟然被周芸下毒,他一时激愤,死死掐住了周芸的脖子。而周芸也没有挣扎,含泪的双眼渐渐变得通红。
杨骏一记重击在孟宴晨后脑,孟宴晨仰面倒下,晕死过去。
大厅已经一片混乱,所有宾客要么在呕吐,要么冲到门前苦苦拍打,却都无济于事——被AI锁死的纳米玻璃厚达数寸,纹丝不动。即使能冲出去又怎样呢?朱雀星外界的高氧环境下,人没有保护措施,不出五分钟就会昏迷。
因为心里惦记着查案,喜宴的食物楊骏是一口没吃,但看着眼前这一百多条人命,杨骏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早就联系了警队总部,但他们乘坐飞艇赶过来至少要一个小时以后——恐怕到时候一屋子人都死了大半了。杨骏逼不得已,咬牙掏出了身上的匕首,向周芸走过去。
这时,半空中却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
杨骏抬头一看,正是自己从密室放走的那只雌性星鸾!
此刻,杨骏才发现,经过一夜的混乱,朱雀星竟然已经迎来了朝阳。
地平线上升起的巨大红色恒星,将无尽的热力散布开来。仿佛神灵在奏鸣交响曲,金色的朝阳中,星鸾从天而降,张开巨大的羽翼,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啸鸣。
喜宴桌上的餐盘被一个个震碎,上面还残留着甜点——那只雄性星鸾性腺的痕迹。
愤怒的星鸾一次次撞向透明的礼堂穹顶,它似乎爆发出了生命最后的惊人能量,尖利的爪子竟然能在坚硬的纳米玻璃上留下道道白色的痕迹;随着室内宾客们有气无力的尖叫,穹顶终于出现了一条裂痕;很快,裂痕斑驳扩大,星鸾身上的羽毛早已污浊凌乱,鲜血渗进穹顶的裂痕之中,形成一片恐怖的血网。
此刻,星鸾几乎已经力竭,它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于是,它努力地飞向高空,调整姿态,收拢双翅,最后,像一支箭,笔直地向着穹顶猛冲上去。
随着一声巨响,坚固的穹顶如同一个脆弱的肥皂泡一般支离破碎;尖锐的玻璃碎片形成了冰晶匕首的暴雨,在宾客身上划出血珠和尖叫。随着外界高浓度的氧气涌入,星鸾尖叫一声冲入礼堂,用带血的爪子踢飞了炙烤火豚的巨大炉子,滚烫的炭火划着弧线喷溅在整个喜宴现场,并在高浓度的纯氧中熊熊燃烧起来,瞬间吞没了一切。
雌性星鸾早已力竭,无法避闪,它的羽毛上也燃起了火焰。
它努力睁开眼睛,向朱雀星的金色恒星望去最后一眼,恍惚中,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爱人,正在晨光中飞翔,呼唤。
在坠入火海之前,它的灵魂已向着爱人飞去了。
七 尾声
特警队赶到的时候,礼堂内已是一片狼藉。幸存者只有警司杨骏和一个名为爱子的女性。只有他们两个是没有吃完整个喜宴套餐的人,中毒较轻;而且奇怪的是,那只死去星鸾的巨大翅膀刚好密密地盖住了两人,部分阻隔了火焰和浓氧,似乎是一种有意的保护。
日升月落,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年间,来朱雀星的人类游客减少了很多,这里安静了不少。
当朱雀星的第一个月亮——井月降下去的时候,潮汐就退下了。留在海滩上的五彩文鳐鱼扑棱着翅膀,沙滩的坑洞里有一些水,足以支撑最强壮的一批文鳐活到第三个月亮——鬼月升上来。
此刻,星鸾们又成双成对地开始了觅食。
银色的月光如同时光的永恒,清新的海风中,它们追逐嬉闹,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