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工资如何影响企业污染物排放

2024-06-01 12:56万威刘延杰王思力
产业经济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最低工资二氧化硫

万威 刘延杰 王思力

关键词:最低工资;二氧化硫;要素投入结构;企业污染物排放

一、引言

最低工资制度是政府在市场条件下干预和调控收入分配的重要手段。中国最低工资制度经历了不断完善的过程。1993 年11 月24 日,中国颁布了《企业最低工资规定》,标志着中国正式实行最低工资制度。1995 年1 月1 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国家实行最低工资保障制度”,确定了最低工资制度的法律地位。2004 年3 月1 日,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发布《最低工资规定》,促进了最低工资制度在全国的全面实施。在中国最低工资制度建立之后,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中国最低工资也逐渐增长。

在本文的样本期内(1998-2012 年),中国各地区平均月最低工资从1998 年的194.3 元增长到2012 年的901.2 元,年平均增长率为11.6%。最低工资的上涨在保障劳动者权益的同时,也对企业生产经营活动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最低工资最直接的影响是提高企业的劳动力成本(Dickens 和Manning,2004;Autor et al.,2016),从而对企业雇佣劳动力产生影响(Brown et al.,1982;Card和Krueger,1994;Card 和Krueger,1995;马双等,2012)。此外,提高最低工资也可能对企业的其他经济行为产生影响。现有文献主要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资本投入(Mayneris et al.,2018;徐舒等,2020;Hau et al.,2020)和企业创新(林炜,2013;李建强等,2020;赵瑞丽和何欢浪,2021)的影响。可见,现有文献主要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劳动力雇佣、资本投入、创新等经济方面的影响,却忽视了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本文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及其潜在机制,有利于更全面地理解最低工资政策的實施效果。

在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环境污染问题日益严峻。目前,中国政府高度关注环境污染问题,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2021 年3 月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 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深入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建立健全环境治理体系,推进精准、科学、依法、系统治污。”根据生态环境部2021 年8 月27 日印发的《2019 年中国生态环境统计年报》,2019 年全国废气中二氧化硫排放量为457.3 万吨,其中工业源废气中二氧化硫排放量为395.4 万吨,约占全国排放量的86.46%。因此,控制工业企业污染排放对中国环境治理至关重要。影响工业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因素也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在企业外部环境对工业企业排污影响方面,现有文献主要关注环境规制(Laplante 和Rilstone,1996;李永友等,2008;韩超等,2021)和官员考核(Zheng et al.,2014;Kahn et al.,2015;张琦等,2019),忽视了最低工资政策对于工业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在工业企业内部因素对污染物排放的影响方面,现有文献主要关注技术进步(Okushima 和Tamura,2010;申萌等,2012;杨莉莎等,2019),忽略了劳动力价格的变化对工业企业排污的影响。与以往文献的差异在于,本文借助最低工资的变化,研究劳动力价格的变化对工业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丰富了对影响工业企业排放因素的认知。

与之前的文献不同,本文关注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理论上,提高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是不确定的。一方面,提高最低工资增加了企业的劳动力成本(Dickens 和Manning,2004;Autor et al.,2016),使企业减少雇佣人数(Brown et al.,1982;马双等,2012;Hau et al.,2020),可能导致企业产出下降,减少企业污染物的排放。同时,最低工资上涨也会改变劳动和资本的相对价格,使企业用设备代替劳动力(Mayneris et al.,2018;徐舒等,2020;Hauet al.,2020),从而影响企业污染物的排放。另一方面,最低工资的提高可能造成企业相对成本劣势(Harasztosi 和Lindner,2019;陈胜蓝和刘晓玲,2020),导致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从而增加污染物排放。这意味着最低工资影响企业污染物的排放存在三种可能的机制,据此,本文提出了产量下降假说、要素替代假说及成本竞争假说,并通过实证分析对这三个假说进行了检验,以深入探究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

本文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显著降低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具体表现为,最低工资提升10%,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平均将减少约2.55%。机制分析中,对上述三个假说进行了检验,发现提高最低工资并没有减少企业总产值,也没有使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而是促使企业用设备代替劳动力从而使工业煤炭使用减少。本文的分析支持要素替代假说,但不支持产量下降假说和成本竞争假说,这表明最低工资通过影响企业要素投入结构,从源头上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

异质性分析发现,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时间、行业以及企业所有制上存在显著差异,但在地区层面差异不显著。根据时间层面异质性的分析,2005年中国将环境保护与官员政绩考核挂钩以后,提高最低工资减少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幅度更大,可能的原因是官员实行更严格的环境管制,促使企业向减少污染物排放的方向努力(Zheng et al.,2014;Kahn et al.,2015)。根据行业层面异质性的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重污染行业更大。根据地区层面异质性的分析,提高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东、中和西部地区没有显著差异。这说明提高最低工资在全国范围内均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根据企业层面异质性的分析,提高最低工资对二氧化硫的减排影响在国有企业更大。这可能是因为国有企业相对于非国有企业,会更忠实地贯彻落实好最低工资政策(孙楚仁等,2013),使得提高最低工资减少二氧化硫排放的幅度在国有企业更大。

本文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现有研究最低工资影响的文献忽略了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本文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发现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2)本文理清了最低工资影响企业污染物排放的机制,并通过实证进行了检验。本文研究发现最低工资通过影响企业要素投入结构,从源头上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3)现有研究忽略了劳动力价格的变化对工业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本文从最低工资的视角进行分析,丰富了影响工业企业污染物排放因素的研究。

本文余下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是文献综述和研究假说;第三部分是数据与研究设计;第四部分是实证结果与分析;第五部分是机制分析;第六部分是异质性分析;最后是结论与启示。

二、文献综述和研究假说

(一)文献综述

本文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提高最低工资会导致企业劳动力成本的上升,影响劳动力和其他要素的投入,进而影响企业污染物排放。根据本文的研究,本文涉及以下几个方面的文献。

1. 最低工资对企业雇佣劳动力数量的影响

最低工资最直接的影响是提高了企业的劳动力成本(Dickens 和Manning,2004;Autor et al.,2016)。最低工资虽然提高了企业的劳动力成本,但对于最低工资是否减少了企业雇佣劳动力数量,现有研究并没有得出一致的结论。一部分文献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减少了企业雇佣劳动力数量(Brown et al.,1982;马双等,2012;Aaronson 和Phelan,2019;Hau et al.,2020),但也有部分文献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并没有减少企业雇佣劳动力数量(Card 和Krueger,1994;Card 和Krueger,1995;Xiao 和Xiang,2009;Macurdy,2015)。此外,最低工资对企业雇佣劳动力数量的影响存在异质性。丁守海(2020)发现当外部监管环境变强时,提高最低工资减少企业雇佣劳动力数量的幅度更大。李建强等(2020)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会减少低技能工人就业,增加高技能工人就业。

2. 最低工资对企业资本投入的影响

提高最低工资带来的要素相对价格变化促使企业用资本代替相对昂贵的劳动力。现有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促使企业减少劳动力雇佣数量,增加固定资产投资(Mayneris et al.,2018;徐舒等,2019;Hau et al.,2020)。也有一些文献直接分析了最低工资对工业机器人使用的影响,发现提高最低工资增加了企业对工业机器人的使用(綦建红和付晶晶,2021)。另外,现有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有助于提高企业的生产率(刘贯春和张军,2017;李建强等,2020),生产率的提高也有助于企业应对最低工资带来的劳动力成本的上升。

3. 资本替代劳动力对企业减排的影响

资本替代劳动力理论上对企业减排的影响是不确定的,这取决于资本替代劳动力后企业高污染能源使用量的变化。一方面,资本替代劳动力可能会促进设备升级,减少高污染能源的使用,从而有利于减少企业污染物的排放。张三峰和魏下海(2019)研究发现资本增加有利于降低企业的能源消耗。陈昊等(2021)研究发现提高资本的增量可以显著地降低企业工业废气的排放。另一方面,资本替代劳动力也可能会导致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增加。资本替代劳动力意味着资本的相对增加,工业企业机器使用的增多可能会提高能源消耗量,从而导致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增加。

(二)研究假说

最低工资最直接的影响是增加企业的劳动力成本(Dickens 和Manning,2004;Autor et al.,2016)。此外,孙楚仁等(2013)研究发现最低工资的上升不仅会带来劳动成本的上升,也会随之带来其他生产要素成本的上升,从而使得企业的生产成本有明显的增長。当生产成本增加时,企业可能通过减少雇佣人数缓解成本压力(Brown et al.,1982;马双等,2012;Aaronson and Phelan,2019;Hau et al.,2020)。雇佣人数的减少可能导致企业产出的下降,从而在源头上降低企业污染物排放。基于此,我们提出假说1,不妨称之为产量下降假说。

假说1:最低工资的提高,通过降低企业产量,使企业污染物排放减少。

在最低工资上涨的情况下,劳动力的价格相对于资本变得更加昂贵。因此,提高最低工资将促使企业用设备代替劳动力(Mayneris et al.,2018;徐舒等,2019;Hau et al.,2020),从而改变了企业要素投入结构。企业要素投入结构的改变可能会改变能源消耗量,从而影响到企业污染物的排放。

一方面,资本替代劳动力可能会减少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随着设备投入的增加,企业可能引入工业机器人、智能化设备和物联网技术等,这些设备和技术的引入将进一步提高企业的自动化和信息化水平。现有研究表明企业的自动化和信息化有利于减少污染物排放和能源消耗(Cecere et al.,2014;张三峰和魏下海,2019;陈昊等,2021)。企业要素投入结构的改变有可能通过降低高污染能源的使用,从而减少污染物排放。因此,我们提出假说2a,不妨称之为要素替代假说1。

假说2a:最低工资的提高,通过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力,减少了高污染能源的使用,从而使企业污染物排放减少。

另一方面,资本替代劳动力也可能会导致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增加。资本替代劳动力意味着资本的相对增加,机器使用的增多可能会提高能源消耗量,从而导致企业污染物排放增加。因此,我们提出假说2b,不妨称之为要素替代假说2。

假说2b:最低工资的提高,通过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力,增加了高污染能源的使用,从而使企业污染物排放增加。

中国实行的最低工资由各地政府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和调整,因此最低工资制度带来的劳动力成本在时间和空间上存在差异,这导致部分地区的企业具有劳动力成本上的比较劣势(Harasztosi和Lindner,2019;陈胜蓝和刘晓玲,2020),即相邻县域内,最低工资较高的一方相对于另一方可能存在劳动力成本的比较劣势。在最低工资更高的地区,为缓解劳动力成本劣势,企业可能通过忽视环境治理来节省成本,从而导致企业污染物排放增加。因此,我们提出假说3,不妨称之为成本竞争假说。

假说3:最低工资的提高,导致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从而增加企业污染物排放。

通过前文提出的假说可知,提高最低工资可能通过缩小企业生产规模或者改变要素投入结构减少企业污染物排放,也可能通过改变要素投入结构或使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从而增加企业污染物排放。提高最低工资是增加还是减少企业污染物的排放在理论上是不确定的。本文将实证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并对上述假说分别进行检验。

三、数据与研究设计

(一)数据介绍

本文的数据包括1998—2012 年的县级最低工资数据、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和中国企业污染数据。最低工资数据是通过浏览各地区政府公告、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官网(前身为人事局、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官方报纸等多种途径手工搜集。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由国家统计局建立,包含企业的基本信息和财务信息。中国企业污染数据库来自生态环境部(原环境保护部),包含企业的基本信息和排污信息。

同一城市不同县区的最低工资并不完全一致。同Hau et al.(2020)一样,本文的最低工资数据在县级层面构建。最低工资分为月最低工资和小时最低工资两种形式。由于小时最低工资数据缺失严重,因此,本文的最低工资为月最低工资。本文根据年份和县级行政区域代码,将最低工资数据与企业微观数据进行匹配。

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和中国企业污染数据中存在一些异常值。对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本文参照Feenstra et al.(2014)的做法进行处理。对于中国企业污染数据,本文借鉴韩超等(2021)的做法进行处理。此外,本文所使用的被解释变量以及企业控制变量,均在5%水平上进行缩尾处理。在最低工资数据的处理方面,由于最低工资可能在年中进行调整,本文借鉴许和连和王海成(2016)的方法,采用加权平均的方式计算各县区的最低工资。以2007 年安徽省滁州市凤台县最低工资为例,2007 年凤台县10 月1 日起开始实行新的最低工资,由原先的390 元调整为420 元,则凤台县2007 年的最低工资为(390×9+420×3)/12=397.5(元/月)。

(二)研究设计

本文选择二氧化硫作为被解释变量(陈登科,2020;韩超等,2021)。这主要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中国的能源消费结构以煤炭为主,且二氧化硫是使用煤炭的主要污染物;二是中國制定的环境规制政策均包含了二氧化硫减排(韩超等,2020)。为了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本文建立如下回归模型:

(三)描述性统计

由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缺乏2010 年财务方面信息,因此,本文的样本不包括2010 年。各变量描述性统计如表1 所示。另外,县区指标数据仅使用2005-2012 年的样本②,因此样本量较小。企业职工人数、工业煤炭使用量和废气处理设备数目存在部分缺失,样本量有所减少,但是缺失并不严重。

(四)最低工资与企业污染物排放关系的直观描述

图1 绘制了1998-2012 年最低工资对数值与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对数值的散点图和线性拟合结果。可以发现,最低工资与二氧化硫排放量具有显著的负相关关系。图1 直观地表明提高最低工资将减少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后文我们将使用计量经济学的方法进行更严谨的分析。

四、实证结果与分析

(一)基准回归结果

基准回归结果如表2 所示。第(1)列为简单回归,仅包含最低工资一个解释变量。在第(1)列中,最低工资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第(2)列在第(1)列的基础上加入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回归系数的绝对值有所下降。第(3)列在第(2)列的基础上加入企业控制变量,回归系数有所下降但变化较小。根据第(3)列的回归结果,最低工资每增长10%①,二氧化硫排放将减少2.55%。表2 的结果表明,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

(二)稳健性检验

1. 删除2008 年及以后的样本

为了避免2008 年金融危机对本文结论的影响,本文仅使用1998-2007 年的样本进行稳健性检验。回归结果如表3 的第(1)-(2)列所示,其中第(1)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2)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1)-(2)列的回归结果,提高最低工资仍然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但回归系数的绝对值与基准回归相比有了明显的减少。这可能意味着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2008 年以后更大。

2. 仅使用环保重点城市的样本

为了避免数据测量误差对本文结论的影响,表3 的第(3)-(4)列将样本限定在113 个环保重点城市②。环保重点城市内共设有700 个空气自动监测点位,拥有完整的环境监测体系(石光等,2016),因此相比于其他城市,环保重点城市的环境监管更加严格,数据也更为准确。第(3)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4)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3)-(4)列,提高最低工资仍然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并且回归系数的绝对值大于基准回归。这可能意味着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的减排作用在环境监测更严格的地区更大。

3. 使用平衡面板

最低工资可能会影响企业的进入和退出。前文的结论可能仅仅反映最低工资对企业进入退出的影响,因此,本文使用样本期间一直在位的企业进行稳健性检验,其结果如表3 第(5)-(6)列所示。其中第(5)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6)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5)-(6)列回归结果,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并且回归系数的绝对值远大于基准回归。可能的原因是,在位企业具有更好的库存管理和更多的资本投资,生存能力更强,因而更能根据最低工资的上涨调整生产(Mayneris et al., 2018),从而更大幅度减少二氧化硫排放。

4. 考虑存在地区差异的环境政策

如果环境规制更严格的地区最低工资上涨也更快,那么本文的结论可能仅仅反映环境规制政策的影响。在本文的样本期内主要有三个可以反映存在地区差异的环境政策,一是2006 年与2011年实施的全国主要污染物排放总量控制政策,二是排污权交易试点政策,三是排污费征收标准调整政策。下面本文将对这三个政策进行简要介绍,并分别控制三个政策的影响进行稳健性检验。

(1)污染物排放总量控制政策

2006年颁布的《国务院关于“十一五”期间全国主要污染物排放总量控制计划的批复》中明确了到2010 年各省份二氧化硫的减排目标,这是中国首次引入约束性减排政策。2011年也颁布了《国务院关于印发“十二五”节能减排综合性工作方案的通知》,明确了到2015 年各省份的二氧化硫减排目标。为控制各省减排目标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本文加入reduction11×year06-10 和reduction12×year11+两个交互项作为控制变量,其中,year06-10 表示是否为2006 年到2010 年,year11+表示是否为2011 年及以后,变量reduction11 和reduction12 分别为“十一五”和“十二五”规定的各省份减排目标。回归结果如表4 的第(1)-(2)列所示,其中第(1)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2)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1)-(2)列,reduction11×year06-10 的系数显著为负,reduction12year11+的系数不显著,表明“十一五”期间总量减排政策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而“十二五”期间总量减排政策短期影响相对较小①。根据第(1)-(2)列,控制了交互项reduction11×year06-10 和reductions12year11+之后,提高最低工资依旧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并且减排幅度与基准回归相近。

(2)排污权交易试点政策

在样本期间内,企业除了可能受到“十一五”和“十二五”期间各省份减排目标的影响,还受到排污权交易试点政策的影响。2007 年开始,江苏、浙江、天津、湖北、湖南、内蒙古、山西、重庆、陕西、河北和河南11 个地区被批复为排污权交易试点地区。为控制排污权交易试点政策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本文在回归中加入emission×year07+这一交互項,其中year07+表示是否为2007 年及以后,emission 表示是否为试点地区。回归结果如表4 第(3)-(4)列所示,其中第(3)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4)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3)-(4)列,emission×year07+的系数显著为负,表明2007 年的排污权交易试点政策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与基准回归相比,在控制排污权交易试点政策的影响之后,最低工资的回归系数几乎没有变化。

(3)排污费征收标准调整政策

在中国,排污费制度是一项实施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经济手段,而排污费的征收标准直接影响着企业的减排行为(王金南等,2014)。2007 年国务院颁发《关于印发节能减排综合性工作方案的通知》,明确指出要将二氧化硫排污费分三年从每千克0.63 元提高一倍至每千克1.26 元,因此,2007年起企业排污成本将大幅增加,排污费对企业的减排影响将进一步加强。2007-2012 年间,共有12 个省份①先后将排污费征收标准调整到规定及以上水平。本文参考任飞州等(2021)的研究,引入虚拟变量是否调整排污费征收标准(S_treatpt),若p 省(区、市)在t 年开始调整排污费征收标准,则p 省(区、市)t 年及之后取值为1,t 年之前为0。若p 省(区、市)在2007-2012 年间一直未调整排污费征收标准,则取值为0。回归结果如表5 第(1)-(2)列所示,其中第(1)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2)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1)-(2)列,政府对排污费征收标准的调整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在控制排污费征收标准调整政策后,提高最低工资依旧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且回归系数与基准回归相比变化较小。

5. 考虑行业层面的环境政策

考虑到清洁生产标准和清洁生产评价指标体系等行业层面环境政策的影响(龙小宁和万威,2017),本文加入四位数行业乘以年份固定效应②。加入四位数行业乘以年份固定效应的回归结果如表5 第(3)-(4)列所示,其中第(3)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四位数行业乘以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4)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3)-(4)列,提高最低工资依旧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且回归系数与基准回归相比变化较小。

6. 考虑内生性问题

本文通过考虑遗漏变量、加入滞后项以及使用工具变量法等三种方式考虑内生性问题。首先,考虑到当地政府往往根据所在县区的具体情况调整最低工资,因此本文加入县区人均工资(lnwage)、县区工业总产值(lnc_output)以及县区内企业国有资本占比(lnc_state)等遗漏变量,回归结果如表6 的第(1)-(2)列所示。其中第(1)列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并加入企业控制变量,第(2)列在第(1)列基础上加入了县级控制变量。根据第(1)-(2)列,加入县级控制变量后,最低工资系数依旧显著为负,且绝对值略大于基准回归的结果①。

之后在表6 的第(3)-(4)列,本文将最低工资滞后一期(L.lnminwage)放入回归模型中,其中第(3)列仅控制了企业和年份固定效应,未加入其他企业控制变量,第(4)列加入了所有解释变量。根据第(3)-(4)列,L.lnminwage 的系数显著为负,仍然支持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第(3)-(4)列的回归系数与基准回归相比变化较小,这可能是因为最低工资呈渐进上涨的趋势,导致最低工资与其滞后一期高度相关。

仅使用最低工资滞后项进行回归并不能完全消除内生性问题。为进一步缓解内生性问题,本文采用工具变量法进行分析。参考王欢欢等(2019)的方法,本文使用同一年份同一省份其他县的最低工资平均值的对数(lnp_minwage)作为该县最低工资的工具变量。同一年份同省份其他县的最低工资与该县的最低工资相关,但不会直接影响该县企业的二氧化硫排放,因此,所选工具变量可以同时满足相关性和外生性的要求。表6 的第(5)列为工具变量法的第一阶段回归结果,根据第(5)列工具变量与内生变量显著正相关,且相关系数接近于1②,表明不存在弱工具变量的问题。第(6)列为工具变量法的第二阶段回归结果,该列中最低工资(lnminwage)的系数仍显著为负,且回归系数与基准回归几乎一致。

五、机制分析

根据前文的分析,本文发现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通过理论分析,本文提出了产量下降假说、要素替代假说和成本竞争假说来解释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接下来,本文将对这三种假说分别进行检验。

(一)产量下降假说

产量下降假说认为,提高最低工资将增加企业的劳动力成本,导致企业缩减生产规模,从而减少污染物排放。为检验该假说是否成立,本文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SO2)分解为企业总产值(output)和二氧化硫排放强度(SI)的乘积,具体如下:

其中,output表示企业总产值。SI为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强度,表示二氧化硫排放量与企业总产值的比值。表7 的第(1)-(2)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总产值的影响。表7 的第(3)-(4)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强度的影响。根据表7,提高最低工资不仅没有减少企业总产值,反而增加了企业总产值。这可能是因为提高最低工资使企业改变要素投入结构,从而增加了企业总产值。表7 不支持产量下降假说。另外,根据表7,提高最低工资显著降低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强度。这说明提高最低工资通过降低二氧化硫排放强度从而显著减少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

(二)成本竞争假说

成本竞争假说认为提高最低工资会给本地企业带来相对成本劣势(Harasztosi 和Lindner,2019;陈胜蓝和刘晓玲,2020),导致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从而增加污染物排放。如果成本竞争假说是正确的,那么同省份其他县平均最低工资(lnp_minwage)的降低,也会导致本地企业的相对成本劣势,使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从而增加污染物排放。表7 的第(5)-(6)列分析了同省份其他县平均最低工资变量(lnp_minwage)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的影响。根据第(5)-(6)列,lnp_minwage 的回归系数不显著,表明降低同省份其他县平均最低工资变量(lnp_minwage)并不会显著增加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①。因此,表7 的第(5)-(6)列不支持成本竞争假说。

(三)要素替代假说

根据要素替代假说,最低工资的提高,通过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力,减少了高污染能源的使用,从而引起企业污染物排放减少。表8 的第(1)-(2)列和第(3)-(4)列分别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雇佣人数(lnpeople)和固定资产(lnfixasset)的影响。根据第(1)-(2)列,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减少了企业的雇佣人数。根据第(3)-(4)列,提高最低工资显著增加了企业的固定资产。表8 的结果表明提高最低工资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力,这与现有文献一致(Mayneris et al.,2018;徐舒等,2019;Hau et al.,2020)。

提高最低工资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力,本身并不能解释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但是当企业更新机器设备增加固定资产投入时,也不可避免的会伴随着能源投入的改变。由于大部分二氧化硫的产生是来自生产过程中煤炭的使用(陈登科,2020),因此表8 的第(5)-(6)列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工业煤炭使用量(lncoal)的影响。根据第(5)-(6)列,提高最低工资使企业显著减少了工业煤炭的使用。表8 的结果与要素替代假说1 一致。

接下来,本文将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SO2)分解为二氧化硫产生量(SP)与二氧化硫排放率(SR)对要素替代假说做进一步检验。其中二氧化硫排放率是二氧化硫排放量与二氧化硫产生量的比值。具体分解如下:

根据表8,提高最低工资,通过使企业用资本代替劳动力,显著减少了工业煤炭的使用。这说明提高最低工资有利于从源头上实现减排。如果是这样,那么提高最低工资将减少二氧化硫产生量(SP)。表9 的第(1)-(2)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二氧化硫产生量(SP)的影响,发现最低工资显著降低了企业二氧化硫產生量,这与要素替代假说一致。表9 的第(3)-(4)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二氧化硫排放率(SR)的影响,发现最低工资不仅没有降低二氧化硫排放率,反而提高了二氧化硫排放率。这可能是因为二氧化硫产生量的下降使企业更容易满足环境管制的要求,从而放松末端治理,导致了二氧化硫排放率的增加。表9 的结果表明提高最低工资主要通过源头治理减少企业二氧化硫排放,这与表8 一致。

图2 绘制了1998-2012 年资本劳动比对数值与企业二氧化硫排放量对数值的散点图和线性拟合结果。可以发现,资本劳动比与二氧化硫排放量具有显著的负相关关系。图2 直观地表明提高资本劳动比将减少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这与要素替代假说1 一致。进一步说明了提高最低工资主要通过改变要素投入结构从源头上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

六、异质性分析

(一)时间层面:2005 年前后的异质性分析

2005 年12 月3 日发布的《国务院关于落实科学发展观加强环境保护的决定》指出,“要把环境保护纳入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考核的重要内容,并将考核情况作为干部选拔任用和奖惩的依据之一。”“评优创先活动要实行环保一票否决。”将环境保护与官员政绩考核挂钩会促使官员实行更严格的环境管制,使企业向减少污染物排放的方向努力。因此,2005年后提高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应进一步加大。表10 的第(1)-(2)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2005 年前后的差异。变量year05+表示是否在2005 年以后。根据第(1)-(2)列,lnminwage×year05+的系数显著为负,表明环境保护与官员政绩考核挂钩后,提高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的减排作用更大。

(二)行业层面:重污染行业与非重污染行业的异质性分析

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可能随着行业污染程度的变化而变化。本文根据环境保护部颁发的《上市公司环境信息披露指南》,将火电、钢铁、水泥、电解铝、煤炭、冶金、化工、石化、建材、造纸、酿造、制药、发酵、纺织、制革和采矿业等16 类行业划分为重污染行业,其它行业为非重污染行业。若为重污染行业,则pollution 取值为1,反之为0。表10 的第(3)-(4)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重污染行业与非重污染行业之间的差异。根据第(3)-(4)列,lnminwage×pollution 的系数显著为负,表明提高最低工资从而减少二氧化硫排放的幅度在重污染行业更大。

(三)地区层面:东部、中部和西部地区的异质性分析

中国不同地区差异较大,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可能存在地区异质性。表11 的第(1)-(2)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东部、中部和西部地区之间的差异①。变量eastern 表示是否为东部地区,变量western 表示是否为西部地区。根据第(1)-(2)列,lnminwage×eastern 和lnminwage×western 的回归系数均不显著,表明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不同地区没有显著的差异。这说明提高最低工资在全国范围内均减少了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

(四)企业层面:国有企业和非国有企业的异质性分析

国有企业和非国有企业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明显的差异。表11 的第(3)-(4)列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不同所有制企业之间的差异。根据第(3)(- 4)列,lnminwageSOE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表明提高最低工资减少二氧化硫排放的幅度在国有企业更大。这可能是因为国有企业相对于非国有企业,会更忠实地贯彻落实好最低工资政策(孙楚仁等,2013),使得提高最低工资减少二氧化硫排放的幅度在国有企业更大。

七、结论与启示

最低工资制度是政府干预企业收入分配的重要手段。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的最低工资呈逐渐上升趋势。现有研究最低工资的文献,忽略了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中国环境污染问题日益突出,研究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不仅拓展了我们对最低工资影响的认识,也有利于改进中国的环境治理。本文将手工搜集的县级最低工资数据、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和中国企业污染数据进行匹配,首次分析了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得到了如下主要结论。

第一,提高最低工资会显著降低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具体而言,最低工资每提高10%,企业二氧化硫排放平均将减少约2.55%,从改变样本量、考虑环境政策以及考虑内生性问题等方面进行了稳健性检验,结果均支持这一结论。第二,提高最低工资并没有通过减少企业总产值来减少企业污染物排放,也没有使企业为缓解劳动力成本竞争劣势而忽视环境治理,使得企业污染物排放量增加,而是促使企业用设备代替劳动力使工业煤炭使用减少,从而减少企业污染物排放。这表明最低工资通过影响企業要素投入结构,从源头上减少了企业污染物的排放。第三,基于时间层面异质性的分析,2005 年中国将环境保护与官员政绩考核挂钩以后,提高最低工资从而导致减少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幅度更大;根据行业层面异质性的分析,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重污染行业更大;根据地区层面异质性的分析,提高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在东、中和西部地区没有显著差异;根据企业层面异质性的分析,提高最低工资对二氧化硫的减排影响在国有企业更大。

本文的分析表明,最低工资制度在保障劳动者合法权益的同时,也改变了企业要素投入结构,减少了工业煤炭的使用,从源头上减少了企业污染物的排放。本文的这一发现深化了人们对最低工资影响的认知。同时,也意味着政府可以将最低工资对企业污染物排放的影响,纳入到最低工资调整的考虑中,使最低工资的制定更加合理。

本文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能够显著减少企业二氧化硫的排放,并理清了最低工资影响企业二氧化硫排放的机制。但本文的研究也存在些许不足:一是本文主要关注最低工资对二氧化硫排放的影响,并没有对不同排放物的影响进行全面讨论。二是最低工资的效果可能依赖其他环境政策,而本文对最低工资与其他环境政策的交互影响缺乏讨论。三是本文主要关注提高最低工资对环境的影响,缺乏对其经济影响的讨论,因而也无法进行福利分析。针对这些不足,我们认为未来可能存在三个相对应的重点研究方向:一是研究最低工资对企业二氧化碳排放的影响,为实现碳中和提供借鉴。二是研究最低工资与其他环境政策的交互影响,提高政策制定的匹配度。三是同时考虑最低工资的环境影响和经济影响,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福利分析。总之,我们认为深入全面地挖掘最低工资的影响需要更多有价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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