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玲玲 阎景娟 薛 芮
(1.北京林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3;2.浙江农林大学 生态文明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300)
地名是一个关乎地方的历史和文化的议题,与空间、环境密切相关。一个地方、地区、地点的命名及更名反映了当地历史发展的轨迹、社会的变迁、权力的交替、文化的变革。以研究空间正义著称的美国学者戴维·哈维曾经指出,“在一个给定的时空框架中,个性化的力量同命名力量联系在一起;命名则是一种凌驾于人和物之上的力量”[1]。地名凝聚着人们对地方的共同记忆和对地方的亲切体验,具有一种潜在的能量。如何认识和借用这种力量,促进文化认同,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议题。受生态学研究成果的启发,我们认为文化的生长和繁荣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态议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社会、团体与个人的积极参与,发挥各自的作用。本文用“文化生态”这个术语,来强调文化整体的发展与主流文化、亚文化、文化各要素及社会各领域之间千丝万缕的有机关系。而围绕着地名的文化,也是文化生态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浙江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经过长期积淀,逐渐形成了底蕴深厚的地名文化遗产,成为浙江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新型城镇化进程中,大量承载着文化历史记忆的地名正在或已经消失,地区命名的一味西化、洋化和不规范等问题日益严重。如何更好地保护浙江省的地名文化,让其充分发挥文化认同和凝聚力作用,是一个需要持续关注和谨慎对待的问题。
朱利安·斯图尔德认为“文化即适应”,将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当作是对自然环境的一种“适应”表现,这种文化适应环境的过程即是文化生态学的主要内容。文化生态学认为,人类文化是一个系统,是由各个文化因子组成的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每个文化因子及其组成的整体都与系统外部环境发生联系,因子之间、因子与整体之间都有纵横交错的关系,因此,各个文化因子之间相互依存、共同发展,即文化的共生。而人类是环境的组成部分,文化与环境之间相互依存,这种依存关系对文化的产生和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使不同类型和模式的文化得以形成。
文化生态学强调从整体上去考虑文化因子之间、及其与环境之间的关系[2],将文化生态系统比作是由文化和环境相互作用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文化作为人类与外部环境相协调的手段,有助于在整个环境中分析文化因子的影响、文化的产生和发展变化过程,从而理解人类适应环境的变化并持续前进发展的过程。在文化生态学视野下,地名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产物,是社会发展的缩影,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信息载体,见证着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记录着人类探索世界、利用自然的历史,反映着各民族的变迁和发展融合,也传承着具有浓厚乡土气息的地域文化、展现各地域内居民文化特点。
“地名”是指由人类赋予的具有特定方位和地域范围的地理实体的专有名称[3],并且是在社会发展中逐步形成的[4],是历史的产物。一方面,地理、地形及气候等自然环境是人类得以生存的基础,也对其文化的形成起着重要的影响,使不同环境的文化发展具有鲜明的地域性。从很大程度上,地名反映着自然地理环境的本来面貌和固有特征,是人类认识地理环境的文化产物,具有其深刻的文化生态背景,体现了人地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地名还具有日常生活的导向作用、人们社会交往的信息媒介作用[5]。地名不仅表征自然地理,还指涉人文地理的内容,既能够指示地理环境的面貌、折射出自然环境的变化、指引对地方意义的理解,也积极参与人们对地方的体验,培养着人们的“地方感”。
从城市的出现到当代发展,不同时期的地名叠加在一起,厚重的历史文化相互碰撞,就形成了鲜明的地名文化层次性。显然,地名文化是一种无形的文化资产。地名文化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时间的久远性、地名的珍稀度、社会的亲和力、文化的纪念性以及地名的吸引力等特征[6]。在文化生态视野下,地名文化作为文化的一个有机部分,印记了人类与自然环境相互影响的过程。
地名往往是地理信息的标志,也是历史人文的记录,是人们了解一个地方不同时期的历史、地理、文化信息的重要途径。地理环境会随时间发展而变化,地名文化也便具有动态的延续性,体现着历史衍变的自然环境特征,描绘了人类择地定居并从事生产生活的社会场景特色。一个地方在不同时期产生的地名,会呈现出这一地方的历史演进序列的文化景观[6],可见地名承载着人与环境的关系,蕴含着社会的记忆,是一种拥有地域文脉的无形地标[6]。而任何地方的居民的生产、生活、旅游等活动都会与街道、建筑、社区等有关,地名文化因此是与人类社会息息相关的地方文化。
随着时代发展,如今的地名文化中越来越显现出商业味道。地名文化的商业参与是客观经济规律的必然结果。地名文化中承载着的人文和自然资源都有着巨大的商业和品牌效应等潜在经济价值[4],能够与影视、旅游及动漫游戏等各种文创产业有机结合。例如,多数情况下,当游客来到某一地方餐馆或旅行,首先会对这一地方的地名进行认知,若要了解这一地方的历史和文化,也常常会从地名开始,追溯其地方意义。对地名的阐释十分有助于对一个地方的旅游宣传等。因此,对商业化参与加以有效的管控以保护地名文化实属必要。对地名文化的保护,关系着地方本真性的揭示、中华传统文化的延续,也关系着当代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认同。
由于地名记录着社会发展的历程、民族的变迁与融合[7],地名显然成为了人类社会的基本公共信息,也更是国家和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不规范的地名显然会损害民族文化[8],也会影响我国的文化自信。正如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到,“我们必须坚定历史自信、文化自信”,文化自信在国家和民族发展中具有基础性地位。加强地名文化建设、推进地名文化保护,是延续地名历史文脉的有效途径[4],是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必然要求,是增进文化认同的必要举措,对坚定文化自信具有重要意义。
浙江省山水资源丰富,以江河山川命名的情况非常普遍。譬如杭州建德市新安江街道,即以流经的新安江为名,这类地名使地名文化具有很强的地域性或易辨性。地名反映人类历史社会变迁和发展,正是由于人类的活动才有了地名的存在,地名体现了特定历史时期人类的历史活动,比如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古称塘头,因作为来往船只停泊抛锚地而得名。杭州有马塍路。“马塍”这个名字来自吴越钱王时期,钱王曾于钱塘门外放马养马,盛极一时,有马海之称,留下了“东马塍”“西马塍”的地名。此地土细,适宜种花草,发展成钱塘有名的花圃所在。南宋时都城的花草都是从这里运到市中贩卖。宋人周密在《武林旧事》中收录了张约斋的《赏心乐事》,其中二月有“马塍看花”之乐事。这些地名所携带历史文化的厚重感远非一座凭空修建的商业旅游地名所能匹及。
当下时代,随着城市化的进程,浙江省诸多地方或区域命名都出现了很多变化,其中不乏一些老地名的消失和怪地名的出现,以绍兴为例,诸如状元弄、孝女弄、车水坊、利济桥后街、送嫁池、王衙池、探花桥河沿等上百个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独特的地理文化和质朴的乡土文化内涵的路、街、巷弄名都从地图上消失[4]。这背后藏着一些值得正视和分析的问题。
浙江地名文化深藏在城区、小镇、乡村、街巷的名字所包含的历史记忆里。然而,在城市化进程加快带来的物质生活提高的同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地名文化的意义,以致古老的地名文化的发展出现断片或者停滞的现象。多年来对地名文化认知的缺乏,对地名文化遗产保护意识的薄弱,致使很多经典地名随着社会变革逐渐消失甚至弱化了自身的影响力,濒临失传的境地,在大拆大建过程中古老地名的随意更改和废止的现象更是层出不穷。据杭州市地名办统计,杭州90年代修建的吴山广场,致使东廊下、南园、四宜井弄、西廊下等14条道路消失,不少在古代著名的记载历史和时空记忆的杭州地名也了无痕迹,令人十分惋惜。同时,由于缺乏严格的地名命名规则和使用准则,参与地名命名工作的不只是政府部门,还有开发商和投资者等,许多地名完全不具特色,处处皆是“开发道”,都有“建设路”,“国际中心”“御府”“皇邸”“香格里拉”等小区屡见不鲜,都体现出了命名的随意性和盲目性,也表明了地名使用正确化的社会意识缺失,甚至会歪曲地名的本质内涵和文化价值,易造成区域内地名文化的断层。地名本应是城市的一张“名片”,而如今我们已无法再从中分辨出各座城市的不同,甚至无法分辨身处何地[9]。
地名应折射出该地域特有的文化历史,然而在城市化建设的过程中,有些人认为以前的地名和当下时尚现代的建筑环境不匹配,出现了很多弃旧立新的情况。在全国经济发达省市,居民区、大型建筑物、道路等地名命名“大、洋、怪、重”(刻意夸大、崇洋媚外、怪异难懂、重名同音)的不规范现象屡见不鲜,浙江也不例外。中式名称往往一味强调尊享富贵,命名动辄“帝王”“王府”“世家”“名仕”,严重背离了传统的中国文化内涵。有些地名命名遗弃了自身的原有文化背景,盲目西化,哗众取宠,不伦不类。尤其是在对商品住宅区和大型建筑物进行命名时,更是屡次出现西化命名,譬如杭州地名“剑桥公社”“奥克斯缔逸城”“华元天鹅堡”“曼哈顿”等,嘉兴地名“嘉兴托斯卡纳”“保利西塘越”等;也有个别地区因种了几棵树就命名为“维也纳森林”,建了一个小水池就称为“威尼斯小镇”等。快速发展的城市化导致新道路的大量增加,全省某些新兴城区的商家在为新道路命名时,习惯性地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从商业开发利用和吸引投资者的角度考虑,忽略所在地的地名命名规律,甚至把未经审批的地名广泛宣传,招摇过市,为牟取利益而进行商业炒作,这种现象也比较普遍。
地名文化保护作为一项系统性的工程,需要齐心合力,同抓共管,特别是相关法规的制度保障更是重中之重。现存的地名文化保护法规制度中存在很多不足,例如专门立法中存在的缺陷在于没有摆脱重发展轻保护的桎梏,地方性法规中存在的缺陷表现在步伐过快、立法质量不高,法规适用性在效力层面、具体内容甚至不同区域之间都存在冲突[10]。虽然目前已经出台了部分管理办法和区域规划,也专门设立了浙江省民政厅区划地名处和浙江省区划地名档案馆等机构,浙江省的地名文化保护工作依然面临着缺乏有效组织保障的问题。法律滞后且行政管理不完善;至今仍未形成系统的地名管理体系,地名管理部门没有处罚权;相关部门和组织的宣传力度不够,民众的保护意识有待提高等都是缺乏有效组织保障的具体表现形式[11]。地名文化的保护和管理是一项复杂而繁琐的工作,从政府层面上看,包括了民政、城建、规划、文化等多个管理部门,但是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由于不同部门之间存在沟通不畅、信息交流困难、资源难以整合等问题,无法真正实现统筹规划,导致地名保护和管理工作的组织保障薄弱,落实情况大打折扣。
毋庸置疑,地名的变化能够从侧面反映一个地方或区域的社会发展和风貌变迁。在城镇化进程中,一些具有特定价值的历史文化遗址或遗物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一些地名或废除,或改称,它们原来凝聚的地方记忆、文化积淀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消散,文化生态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威胁。地名文化生态的困境反映着生态文化的缺失,也影响了群众对家乡的归属感,影响优秀地名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影响区域民族文化的融合和演变。如何保护和持续发挥地名的文化潜能,是生态文化建设的研究课题。
文化生态是一个动态开放的生态系统,地名文化是文化生态系统中的一个富有能量的因子,具有不可估量的文化潜能。对此,需要给予足够的重视。根据浙江地名历史文化实际、现有地名管理制度和地名文化价值开发与保护工作现状,对地名文化保护提出以下几点不成熟的策略建议。
文化生态学是一种系统地观察自然、科技以及社会和文化的整体的方法和广阔的研究视角,作为一种全新的理论视野和方法论,有助于实现地名文化生态系统的可持续利用。感受文化的生态本质和多元化,理解人类文化对自然生态系统的层次结构性影响,对地名文化保护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加强文化生态学对地名文化保护的研究,一要把握统一的整体观,以整体的视角研究地名文化的生态系统,将其置于生态文化体系之中,从地名文化与自然生态关系的角度出发,结合相关领域以文化产业带动地名文化保护的整体发展,利用现有的文化资源,探讨固态保护和活态传承的发力点。二要延续动态的发展观。随着时代的演进,外来文化和传统文化都受到现代文化的影响,也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原有的地名文化价值的缺失,延续历史文脉和创新地域文化是地名文化保持发展的动力来源。以开放的眼光看待地名文化生态系统的发展,保持文化环境的开放性,保护历史地名文化载体的原真性即是保留原有的地名文化、民俗习惯、建筑遗址等,唤起公众保护地名文化的社会意识。三要体现多元的均衡观。以平衡的观念调节地名生态系统的内部运作,越是复杂的系统结构,生物多样性越稳定,在地名文化保护工作中,不同形态的文化彼此关联,相互交流、碰撞与融合,才能保持文化生态系统的整体稳定,保护文化的多样性,协调文化生态系统中诸多因子之间的关系,为地名文化多元化发展提供了一种可操作性的思路与方法。
地名文化承载了一定地域的历史文化、地理文化和乡土文化,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广义的文化范畴。因此,地名文化遗产的理论研究和保护工作,需要许多相关学科的科研单位、学术团体及专家、专业人员的参与,需要社会相关单位和政府有关部门的配合才能真正做好。浙江省地名文化的发展,是自然环境和人类社会环境共同作用下的必然结果,体现了人与社会、地名文化与环境的相互关系。以明确保护和传承优秀地名为基础,完善浙江省地名文化的相关法律法规和保障机制,确立地名文化保护的法律地位,用制度明确相关部门的职责,保障地名命名、更名的规范化;通过统筹开展地名标志清理整治等工作,协调解决不规范地名中“大、洋、怪、重”(刻意夸大、崇洋媚外、怪异难懂、重名同音)等实质性问题。另外,组织地方对优秀地名文化进行归档整理,将其纳入地方优秀传统文化保护体系中,以此保证地名文化有序健康地发展。由各级政府领导牵头,联合地方文化管理部门,凝聚众力,成立浙江省地名文化保护领导小组,实现对地名文化的有效管理,统一提高工作效率。推行地名专家咨询制度,搭建地名专家平台实现“智慧众筹”,推动省、市、县建立地名专家委员会、研究会等,充分发挥专业人才的作用,为地名管理服务和地名文化提供智力支撑。以浙江舟山地名学研究会等举办的“海上丝绸之路”舟山段地名文化遗存展为例,通过系统性的梳理,分析其独特的地名语词文化和地名实体文化,整理了舟山群岛遗存的港口、海岛、灯塔、海防设施与自然地理面貌等现状,从舟山地名的历史变迁见证区域特色文化和深水良港优势,很好地运用了生态理论保护地名文化,通过案例的实践,归纳固化相关成果,运用生态学将地名文化保护上升到制度和组织保障层面。
创新地名文化的传播方式,利用互联网在当今社会治理中的普遍作用,引起政府和社会各界人士对地名文化的广泛关注度。地名文化的传播工作除了用过去传统的方式如电视和报刊对城市地名进行宣传,还可以广泛利用微信、QQ、微博等移动互联网新媒体进行宣传,提升全社会对地名文化的认识。此外,还可拓展地名文化的数字化存档,利用数字技术构建地名文化的展示平台,开发地名文化的数字化应用,打造地名文化数字化经济新业态[12]。如杭州市下城区,以最新且最全的地名数据库及浙江天地图为依托,通过互联网A+模式,将重要历史地名故事等功能融入二维码中,通过手机扫描方便群众及外来游客可以通过手机扫描来了解地名文化,通过讲好地名故事、拍好地名文化微电影等多样化的地名文化活动,让全民切实参与到地名文化当中去,使全社会形成宣传和保护地名文化的热潮。征集各地代表城市形象的创意广告,提升城市的知名度和文化魅力,促进城市旅游事业的发展,提升城市地名文化的软实力。在地名命名、更名时,尽量沿用具有丰富历史文化内涵的老地名,深度挖掘地名历史文化资源,同时注入时代气息和人文因素,使得新地名能够更好地传承地名文脉,锁住“乡愁”。
地名是地方的重要符号,地名文化是文化生态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发挥着揭示地方本真性、促进地方乃至民族认同的作用、助力生态文化建设的重要作用。忽视这一点,会造成地名文化潜能的遗失或浪费,影响人们对家乡、对栖居地的认知和认同。在城市化进程中对旧有地名的随意摒弃,“大、洋、怪、重”的命名现象,应该进行深刻反思。地名文化中的问题并不是命名这一行为本身造成的,以经济社会发展为目的的过度开发是地名文化受到侵扰的直接原因。保护地名,意味着对地方本真性有意识地保护和传承,这是地方发展整体方向、战略问题。从加强地域历史、地名文化的研究入手,提高人们的文化认知和文化传承意识,加强管理机制建设,多方传播、交流,从根本上解决经济发展与文化建设相协调问题,才是我们的愿景。浙江省作为一个拥有丰富的地名文化资源的大省,又是一个走在改革前列的经济发达大省,在地名文化的保护与发展方面可以做出更好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