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弯弯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神圣婚姻》以一对年轻情侣的突然分手作为开篇,引出他们身边亲友形形色色的婚姻异变,小说以婚姻为线索编织出故事的网。毫无疑问,婚姻是小说的核心要素,不过小说并没有走向商业化诱导的一般言情路线,相反它更像是一部问题小说。婚姻只是其外壳,人性才是内核。“文学始终是历史的载体,是历史记忆的当下呈现”[1],文学与历史现实有着密切的关系。《神圣婚姻》生动地展现出了当代社会的众生相,通过一个个人物镜像折射出市场经济背景下人性的异化,记录着当代社会的热点与痛点,完成了与时代的“近身肉搏”。
从20 世纪80 年代到当下,徐坤的女性主体意识逐渐加强,更加注重女性群像的塑造,这在《神圣婚姻》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单纯的90 后海归女孩程田田、原二人转台柱子于凤仙、事业有成的研究所副所长毛榛、人生赢家的大律师顾薇薇、寻仇母夜叉梁桂芳……她们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性格也千差万别,但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都在爱情中受了伤。《神圣婚姻》中的女性大多都遭遇了情感上的挫折,她们都是情感关系中的失败者,但这些失败者又有所不同。
开篇就被莫名分手的程田田无疑是情感中的失败者。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不难发现二人的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两人拥有不同的价值观,孙子洋认为“买了房子,才能成为真正的北京人”[2]29。而田田则认为“能不能成为北京人,也不是有没有房就能决定的”。孙子洋为了能在北京买房子,不惜让父母假离婚。同样的问题让程田田做出抉择,田田却语气决绝地喊出“不乐意!”[2]81。爱情或者婚姻,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种契约关系的缔结,缔结双方应该有精神上的契合,价值观不一致的二人显然难以达成这种契合,二人的爱情自然以失败告终。该情节的设计不仅揭示出这段感情失败的根本原因,同时还批判了物质的力量和资本的逻辑对中国人的裹挟,更是将一个单纯、三观端正的女孩形象立于读者面前。程田田是一个成长型女性,她经历了从“子君”向“林道静”的蜕变。
小说借毛榛、毛丹之口披露了田田在这段情感关系中的位置,田田是依赖者,孙子洋是被依赖者,二人在情感关系中有着不平等的两性地位。鲁迅早已在《伤逝》中借助子君的遭遇警示过女性,在不平等的两性关系下,爱情会走向悲剧。子君作为那个时代的新女性,集众多美好品质于一身,有才情、有胆识。但长期的依赖致使她逐渐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出门在外她会小心翼翼扯着涓生的衣角,在家中没有经济能力的她只能卑微地向涓生讨要生活费,逐渐迷失了自我,她最终只能面对被抛弃的悲惨命运。早期的程田田,作为学成归来的“海归”她有学识,敢于和孙子洋同居,她也有胆识,而且她与子君一样是情感关系中的依赖者,两个女性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不过在见识过涓生的真面目后,子君可以毅然离开。但程田田在被无情抛弃后依旧迷恋着孙子洋,甚至为了能再见孙子洋一面,不惜住在“不足十平方米平房偏厦里”[2]86,忍受每天十小时的工作时长,甚至每个月“倒贴进去1000元”[2]86。田田缺少了子君的清醒,她对爱情仍然抱着天真的幻想。子君在与涓生的情感失败后,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与家人的指责冷眼中凄然离世。但田田在情感失败后,却在家人的陪伴与开导中走出了阴影,拥有了崭新的人生。更加清醒的子君,却最终走向了凄惨的结局,这是时代背景所造就的。与生活在旧时代的子君相比,生活在新时代的田田无疑是幸运的。
后期的程田田实现了从“子君”到“林道静”的飞跃。前期的田田与林道静有着截然相反的追求,一个沉溺于对男友和家人的依赖,一个一心渴望着自由与独立。但后来经过爱情的失败与支教的锻炼,田田的形象发生了转变。情感上,从对孙子洋的依赖,到与潘高峰的并肩而立,完成了“依赖型恋爱”向“革命加恋爱”的转变,找回了曾经在恋爱中迷失的自我。事业上,从工作不顺的“海归”,成长为了乡村振兴的建设者,在乡村的土地上她实现了迷茫者向乡村振兴者的转变。她与林道静一样接受连续洗礼,一样努力追求人生价值,一样最后也都成功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从北京到沈阳再到“坝田村”最后再回到北京,这是小说场域的转移,同样也是田田的成长之路。
故事的尾声,田田不仅拥有了“革命伴侣”潘高峰,还获得了中科院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书,情感与事业双丰收。徐坤给予了田田一个美好的归宿,这充满希望的结局与程田田身份设定有关。小说中多次表明田田90后的身份,田田的形象超出了小说角色的本身,她实际上象征着年轻一代。田田实现了从“子君”向“林道静”的成长,拥有了美好的结局,这象征徐坤对年轻一代的美好期许,也是徐坤对年轻人在今天如何寻找真正的爱情所做出的回答。
如果程田田是新一代女性,那么于凤仙则象征着中国传统家庭妇女,她的形象满足了对家庭妇女的所有要求。对于长辈而言,正如孙爷爷的内心独白那般“还真就是于凤仙这个儿媳妇最拿他当回事。不管有钱没钱,不管跟着走到哪儿,儿媳妇都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2]104,她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对于儿子而言,她对儿子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将儿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她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对于丈夫的兄弟姐妹而言,她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连丈夫弟弟妹妹的婚礼也是她帮着张罗的,她是一个合格的大嫂。对于丈夫而言,她尽心地照顾一家老小,并且对婚姻忠诚,即使已经早早地假离婚,也是在得知丈夫早已出轨的事实后,才以为儿子与自己找出路为目的选择与炮三在一起,毫无疑问她也是一个好妻子。她任劳任怨、体贴细致、美丽大方,作家不遗余力地将这些优点堆砌在于凤仙的身上,塑造出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当然为了人物的立体饱满,徐坤还设计了当她得知田田的副所长大姨无法为儿子提供帮助后教唆儿子分手的情节,体现出了她势利、自私的一面。不过单纯从母亲这个角度而谈,她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儿子可以拥有更好的未来,而且最后她还向田田道了歉,满怀歉意地说出了那句“孩儿呀,对不住啊”[2]119。
就是这样一个集众多美好品质于一身的好妻子,还是遭到了丈夫的欺骗与背叛,更加体现出了婚姻的脆弱与人性的异化。当她为给儿子买房做出假离婚的牺牲时,她的丈夫却满心想着如何弄假成真,想着与情人双宿双飞,颇具讽刺的意味。于凤仙是家庭的无私奉献者,也是遵循传统观念的最大受害者。也许是出于女性的身份认同,徐坤想借助这一形象告诫女性同胞,要勇敢打破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束缚。徐坤选取“温情叙事”的模式,为并没有太多过错的于凤仙安排了圆满的结局,让曾经被伤害的于凤仙,不仅拥有了工作实现了经济上的独立,还收获了与炮三幸福的婚姻。这次她选择为自己而活,她收获了生命的轻盈感,也成为了拥有无限精神疆域的享受者。
徐坤是一位极具女性意识的作家,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一味与男性保持二元对立的模式,是无法找到女性健康成长之路的”[3]。《神圣婚姻》中顾薇薇和梁桂芳形象的塑造,就充分体现出了徐坤对两性关系的思考。
无论是小商贩梁桂芳,还是大律师顾薇薇,她们都是婚姻关系中强势的一方,当然她们的婚姻也都以失败告终。梁桂芳是个愚昧粗鲁的女人,妄想凭借给丈夫穿丑陋内裤来预防丈夫的出轨。她还喜欢大声地用言语侮辱丈夫,甚至最后不惜打到丈夫单位,又吵又闹,毫无顾忌地践踏着丈夫的尊严。顾薇薇与愚蠢的梁桂芳不同,她聪明睿智,听完毛榛对孙子洋一家的叙述后,可以一语道破“他爸是不是外边有人了”[2]59的真相。虽然她可以一眼看穿别人的婚姻,却从来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自以为是地认为丈夫不在意研究所的事业,以为丈夫热衷于围着家庭转,甚至用“绝对的大内总管”[2]58来形容丈夫,恶狠狠地抹杀了丈夫的尊严。当丈夫提出挂职时,不仅不支持丈夫的事业,反而借离婚来威胁拿捏丈夫。程田田与于凤仙的情感失败是方方面面原因共同造成的,但是梁桂芳与顾薇薇却是咎由自取。
这两位女性,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拥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却都因为强势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婚姻。程田田与孙子洋两性关系的不平等,是二人爱情悲剧的根源之一,徐坤借二人的情感关系说明女性不能在爱情中成为依赖者。梁桂芳与顾薇薇失败的婚姻,也是由不平等的两性关系造成的,作者借助她们说明女性不能成为依赖者同样也不能成为“强势派”。在《神圣婚姻》中徐坤并没有进行男女性别的对立,用夸大女性的悲惨境遇的方式来对男性进行控诉,相反她花费大量笔墨将男性的不易展现出来,散发着人文的关怀,这也正是其女性意识成熟的表征之一。徐坤清醒地认识到并在小说中反复体现出:平等的两性关系,才是幸福婚姻的重要条件。
徐坤塑造了一系列的爱情失败者,在她们的形象构建中将婚姻的本质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她先将婚姻进行解构,而后又进行了重塑。将爱情的真谛藏匿于小说的文字之中,健康的爱情是情侣双方并肩而立,女性应该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幸福的婚姻需要平等的两性关系等。作家最难做到的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写作,但徐坤却从不讳言与时代同行,她总是会在认真地思考后给出自己的回答。
小说中有着丰富的情感关系描写,不仅展现出了不同代际之间的爱情纠葛,还充满着大量的亲情关系的叙述,更是有意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设定成“奉献—索取”的二元模式,塑造出了一系列的“奉献型父母”和“奉献型长辈”。
徐坤借着小说人物樊梨花之口道出了当今时代为人父母的心理,“不替你们解决,你们自己能行啊?再说啥叫解决呀?那不就是出钱出力,牺牲自己有所奉献吗?”[2]202独生子女政策、优生优育的观念等方方面面的因素,共同造就了“独生子女”的诞生,同时也催生了“奉献型父母”。小说中程田田的母亲对女儿的付出有目共睹,因为她不舍得女儿做家务,所以田田读高中时还会将脏衣服带回家给她洗;女儿情感受挫时,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下一切陪同女儿去北京找男朋友;女儿找不到工作,她就不辞辛苦地托关系给女儿找工作等。同样女强人樊梨花为了守护女儿也是费尽心思,女儿结婚时“为防止老孔前妻来闹,樊梨花还特意地雇用了保安公司”[2]179;女儿家里的一切家务都由她料理;她还替女儿“出马”与女婿的前妻进行谈判等。在《神圣婚姻》中不乏“奉献型父母”的身影。
宣扬父母对子女的无私奉献并非新的写作模式,但徐坤写作的新在于她没有将奉献的对象局限于父母双方,而是将笔触延伸到了孩子身边的各位长辈。田田的大姨为帮田田找到工作,“开动脑筋,搜索所有能帮得上忙的人际关系”[2]7。为了让孙子洋在北京买房,整个家族为他凑钱,从叔叔到姑姑再到爷爷,每个长辈都贡献了一份力。是什么原因使人情冷漠的社会产生了众多甘愿奉献的长辈,徐坤在小说中给出了她的答案。她借毛榛之口说出:“我们家姐妹俩,下一代就这一个孩子”[2]7,反映出了这样一个社会现实: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独生子女的政策,但是新生儿的出生率却一直呈现下降趋势。相比之前政策,一个小家一个孩子,现在没有了独生子女政策,反而产生了一个大家族一个孩子的情况。当孩子成为“稀缺资源”,那孩子自然会获得家族中各位长辈的关爱。
徐坤的《神圣婚姻》是小说,但更加像是这个社会的记录手册,记录了这个社会的热点与痛点,在小说中留下时代的烙印。而且她不仅仅记录,她还会在小说中给出她自己思考后的答案。徐坤通过“奉献型长辈”的塑造记录了“人口红线”的问题,同时她还通过塑造“妈宝男”孙子洋和早期的“恋爱脑”程田田,提出了她的观点,即“奉献型长辈”的出现对于孩子的成长也许并非好事。她一直都在仔细地记录,也在认真地思考。
“作为经济学思想的经济理性主义逐渐侵蚀人文理性主义的疆域,人文知识分子风光不再,人文知识分子由社会的导师降格为普通市民。”[4]紧握时代脉搏的徐坤早已对此有所察觉,在其之前的作品中,知识分子就早已经走下了神坛,他们不再是人们崇拜的精英,也不再是大众思想的启蒙者,环绕在知识分子身上的光环逐渐失去了它往日的光辉,他们被还原成了平常人,《神圣婚姻》则延续了这一写作传统。徐坤在小说中借助了一个笑话表明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看是社科院的”[2]135,戏谑中也透露着心酸。新时代的知识分子面对如此处境,应选择现实主义妥协还是理想主义坚守,徐坤通过三种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做出了她的回答。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知识分子的地位受到冲击的同时,他们的心理也受到了干扰。在众多诱惑之下,一部分知识分子被金钱、物欲所裹挟,他们放弃了理想,迷失了自我,渐渐成为了妥协者。《神圣婚姻》中的老黄和菲利普便被金钱和权利所诱惑,成为了妥协者。老黄为了省钱,竟虚报发票,不惜用科研经费报销外孙的买书款。菲利普则不想着如何提升自己的科研能力,反而一心钻营应该如何巴结领导。二人甚至合作利用女留学生的照片来栽赃陷害老孔。在二人身上知识分子的品德良知早已不复存在,他们是《神圣婚姻》中为数不多的反面形象。作者巧妙地设计情节,最后让二位学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者对这些妥协者的态度显而易见了。
有向金钱与权利妥协的人,那自然也有坚持知识分子初心的人。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坚守者形象充满了理想色彩。与以往“赋予女性人物以主体地位,且有意淡化男性的社会价值”[5]不同,在塑造《神圣婚姻》中研究所带头人老孔的形象时,作者毫不吝啬地使用了“吃苦耐劳”“学识渊博”“义薄云天”等众多褒义词,还把他比作“关云长”“林冲”一般的人物。小说中的老孔是具备科研能力、管理能力、决策能力等于一身的“能人”。小说中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使命的坚守者,与沦为金钱与权利的奴隶的妥协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仅是坚守者与妥协者的抗争,也是作者的理想主义与社会现实之间的抗争。老孔的出现,象征着徐坤对知识分子的美好期冀。
小说中徐坤毫不避讳地披露出学术界的问题,“在论资排辈的老牌科研机构里,各种掣肘制约的因素太多”[2]57,小说中的萨志山就深受其害,“论资历和能力,他也是有资格提副所长的,但被空降的菲利普顶了”[2]57,但他既没有像妥协者那般被俗物所羁绊,为了获得名利而钻营,也没有像坚守者那样只是沉浸于学术的天地。萨志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决定带着自己的才能与满腔热血走出去,不在研究所也可以为人民做贡献。萨志山的出现,是徐坤对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创新。在安岭市,在脱贫攻坚的路上,他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不仅撕下了“软饭男”的标签,还从郁郁不得志的研究员变成了人民爱戴的萨市长。萨志山的出现为广大知识分子指明了一条新出路。徐坤将笔触伸向社会巨变的前沿与激流,对知识分子处境问题进行了新思考,给出了新答案,成功为小说融入了“真理”,体现出了作家的预见性。
“作家对自我的身份认知始终是关乎自身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的重要问题,它既是生命经历的结果,也是文学创作的基点。”[6]出于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徐坤孜孜不倦地反复思考着知识分子应该如何走出所面临的困境,应该如何去充实萎靡的灵魂的问题。这三类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就蕴含着徐坤对知识分子现状的深刻批判与无限反思。
《神圣婚姻》从社会的最小单位——婚姻出发,观察着社会众生与时代震荡,试图追寻人生价值的实现路径。这是一本小说更是一幅当代中国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现实图卷,淋漓尽致地展示着社会的众生相,散发出现实主义的光辉。通过对这些众生相深层结构的研究探讨,直面社会的热点与痛点问题。将对两性关系的思考、亲情关系的反思、知识分子出路的找寻等一系列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通过小说形式展现出来,及时地对时代做出了回应,《神圣婚姻》是一部极具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