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忠君之心
——杜甫《哀江头》“去住彼此无消息”句考释

2024-06-01 00:04万圣雅
关键词:剑阁江头渭水

万圣雅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1)

一、诸家汇评

自北宋讨论杜诗的风气兴起,及南宋形成蔚为大观的“千家注杜”繁盛现象以来,历代学者对杜甫诗歌的探讨与研读层出不穷。随着杜甫研究的不断充实与深入,时至今日,几乎每一首杜诗及其字句都存在多种解释。而《哀江头》作为杜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情感充沛,字字泣血,又涉及后人所津津乐道的贵妃题材,更是深得注家偏爱,其诗句及旨意释读,实是众说纷纭。其中“去住彼此无消息”一句,千百年来,亦引发广泛探讨,历代注解者的关注点相对集中在“彼此”二字,所持观点大抵可分为以下三种。

1.父子:玄宗与肃宗

即认为安史之乱中,玄宗与其子肃宗之间两无消息。此观点见于唐注,谓“托讽玄、肃二宗”[1],又称“旧谓”,言“讽玄、肃父子”[2]。此说法多被后世所否,大致可定为出现于宋前,为早期所注。

2.君臣:玄宗与杜甫

即认为乱世之中,玄宗与作者杜甫之间两无消息。此观点一般见于早中期所注,言“渭水即京城之水,剑阁在蜀。甫睹渭水东流,翻思玄宗入剑阁,彼此消息断绝。深咎肃宗不能迎父归大内以尽孝道故也。”[3]9结合上句“清渭东流剑阁深”,以“清渭”作渭水解,指代长安,即杜甫所在之处;而剑阁作为玄宗所幸之地,取君臣二人彼此消息断绝之意。即赵次公所云:“此言明皇既幸蜀矣,长安与蜀相望于数千里之间,去蜀与住长安者,皆不知消息也。”[4]60仇注载“朱又云:‘渭水,杜公陷贼所见。剑阁,玄宗适蜀所经。去往彼此,言身在长安,不知蜀道消息也’。”[1]明代的王嗣奭亦持此观点,认为“彼此”确指玄宗与杜甫君臣,有“‘清渭东流’二句,谓帝西幸未尝不悬念京师,而臣子留住京师,又主上今何下落,故就目前境地言之,以写其忧君之极思耳”[5]。然而值得注意,持此种观点者多以宋人为主,至清代已逐渐不为主流之说。

3.帝妃:玄宗与杨妃

即认为马嵬赐死后,玄宗与死去的杨妃之间两无消息。此说法多见于清代及以后,且为近代研究者所普遍接受。清代仇兆鳌注:“考马嵬驿,在京兆府兴平县,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兴平,盖杨妃稿藏渭滨,上皇巡经剑阁,是去往西东,两无消息也。唯单复注,合与此旨。”[1]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记有“清渭,贵妃缢处。剑阁,明皇幸蜀所由”[2],暗示“无消息”者实为玄宗与杨妃。清代钱谦益注杜诗亦持此观点。笺曰:“此诗兴哀于马嵬之事,专为贵妃而作也。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西,则清渭以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处乎?故曰去住彼此无消息。”[6]35从地理角度做出了人物判断。此外,清代杨伦言:“清渭,贵妃缢处,剑阁,明皇入蜀所经。彼此无消息,即《长恨歌》所谓‘一别音容两渺茫’也。”[7]同样将“清渭”与“剑阁”作为两个地点名词加以理解。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亦采用此说[8],莫砺锋关于该问题的探讨也以钱、仇二人之说为是[9]。

二、君臣说合度

通过上文对各家观点的归纳梳理,“去住彼此无消息”的对象主要存在父子、君臣与帝妃三种可能。笔者认为,杜甫《哀江头》中“去住彼此无消息”一句的主语应落在君臣上,即玄宗与杜甫之间。以下将联系诗句上下文,从具体诗句解读、诗歌的主旨辨析与内容探讨及宋代的杜诗接受三个方面出发,对此进行论证。

1.“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句的解读

“清渭东流剑阁深”作为“去住彼此无消息”的上句,是各代注杜者在解释“彼此”对象问题时难以忽视的部分。学者多从句中的地理要素切入,认为“剑阁”指代玄宗所在,故另一对象必与“清渭”相关,并以此为基本逻辑,对相应观点加以探析。不可否认,上下文对诗句的正确理解作用匪浅。然笔者认为,《哀江头》一诗,过度强调“清渭东流剑阁深”中的地理因素更易导致诗句的误读。

就父子说而言,仇氏一句“肃宗由彭县至灵武,与渭水无涉”[1],便笃定此解为曲说。就帝妃说而言,莫砺锋在对《哀江头》的岐解论述中,也只是说:“马嵬坡在渭水以北三十馀里,谓之‘渭滨’自无不可。且玄宗携杨妃奔蜀,出长安后一路沿渭水西行,至马嵬驿而突遇兵变,从此天人永隔。”[9]从而表示赞同。然结合文本加以仔细推敲,便很容易发现,若以此为判断标准,则过于依赖地理因素,所得结论总归稍显牵强。

回到作品本身,“去住彼此无消息”偏向一时感慨之言,应有时间限定。联系诗歌的创作背景与具体内容,已然“血污游魂”,其范围大致在贵妃被诛后至作此诗时。在这一时间段内,诛贵妃后,玄宗入蜀途中,肃宗“至渭北便桥”“次永寿县”[10],单从地理上实在算不得与渭水无涉。而杜公作此诗时(至德二载春),至德二载二月,肃宗次于凤翔,其后及至春尽,史书未复提肃宗踪迹。然渭水东流,又经凤翔所在。且玄宗、肃宗父子间,战火纷扰,亦难通消息。这样一来,相同的逻辑下,帝妃说如果正确,那么父子说自然也无甚不妥了。且杜甫时居长安,同样符合“清渭”的地理条件。如是三种观点皆可说得通,显然无法据此定论。再者,“清渭东流剑阁深”一句单指玄宗入蜀过程,与另一对象无关,亦并非不可。

是故必先跳出地理解读的惯常思维,方才能够得到诗句的真正含义。暂且抛开“清渭东流剑阁深”句的地理要素,简单将其视作两处遥远不相闻的指称,重新将关注点落在“去住彼此无消息”本身。不免发现,其中“去住”二字却自来不多被关注。从字义出发,“住”本义为“停留、停住”,又有“暂居、居住”之意。如果默认“去”是玄宗西幸,那么要探讨的便是“住”的对象,彼时肃宗致力收复河山,东征西讨,自是难“住”。而杨妃已是玉殒香消,作停留于马嵬之地,与玄宗两无消息解,虽可通,不免别扭。毕竟其长眠马嵬,一生已然终结,阴阳两隔,不需要亦不产生所谓消息了。而以“居住”来理解,更显荒谬。又若依上文杨氏所言:“彼此无消息,即《长恨歌》所谓‘一别音容两渺茫’也。”[7]倘以《长恨歌》为前提,则杨妃未死,反是往之海外仙山,而此时明皇幸蜀,二人孰去孰住,又是一桩悬案,更是跳出“清渭”的地理限定了。

其实明代王嗣奭注杜诗时已注意到这一点,故其取“去”为“帝西幸”意,“住”为臣“留住京师”。纵然不作此说,取“暂居、居住”意亦无不可。由此可见,“去住彼此无消息”的对象定为君臣更为合适。当然,此等乱世,玄宗自是不会在意杜甫的消息,这里引申作玄宗所在的蜀地与杜甫所停留居住的长安两地间消息不通之意为佳。且诗句如此解释,更显老杜一派忧国忠君之心,昭明可见,诚若冰雪,亦合乎其人物形象及创作旨意。

2.《哀江头》的主旨辨析与内容探讨

君臣说与帝妃说二者之间的主要争议点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其一是《哀江头》的主旨所在。其根本矛盾点在于《哀江头》全诗是否为杨妃而作。就此,前人已多有论驳:“自苏黄门云,‘《哀江头》即《长恨歌》也。’后潘耒驳之曰:‘《长恨歌》本因《长恨传》而作,公则安得预知此事。’浦起龙按:‘潘氏之说亦非也。黄门之意,谓与《长恨》同旨,非谓预知其传而赋之。’”[2]钱谦益笺曰:“此诗兴哀于马嵬之事,专为贵妃而作也。”[6]35仇兆鳌注云:“此慨马嵬西狩事,深致乱后之悲。妃子游魂,明皇幸剑,死别生离极矣。”[1]以上观点大抵皆赞同《哀江头》确为哀杨妃之作。

然潘氏《杜诗博议》提出异议,言明:“《北征》诗既有‘不闻殷夏衰,中自诛褒妲’句,杜公才以贵妃之死,卜家国中兴,不应专意另做他诗以哀帝妃天长地久之恨。”[6]35对此,浦起龙又做出反驳,明言:“至以《北征》例此诗,则又迂甚。语有之:‘对此茫茫,百端交集。’告中兴之主,《北征》自应庄语;过伤心之地,《江头》定激哀衷。发情止义,彼是两行。一派头巾气,未可与言诗已矣。”[2]但观其反驳之语,稍加斟酌,则明显有强词夺理之嫌。诗作既成,非敝帚自珍,自会为时人乃至后人所览。无论告中兴之主的庄语,或是过伤心之地的抒情,皆同在杜集中,流传后世,风格或有差异,观念又何必自相矛盾,为他人攻讦留有把柄?且《江头》与《北征》同年所作,不过春秋之别,短短几月,岂会对一件事的认识大相径庭?退一步说,战乱流离中,以诗人之情怀,创作《北征》时,未尝不是处处伤心地;《江头》所成日,未必不念天下之主。浦氏将其全然视为“两行”,实在有失偏颇。再者,试想老杜作品尽以此来推论,大凡诗歌旨意矛盾之处,皆以一时一地之差异,或作者心态之变迁来解读,则不同杜诗的参照价值,恐怕是荡然无存。

由是,笔者认为《哀江头》所哀,更多昔盛今衰,物是人非之哀,是作者对君主的担忧,战乱的悲叹及个人命运的迷惘,并不以帝妃之情为主。将它的主旨等同于《长恨歌》,认为其只关注男女之情,不免有些狭隘,亦是对杜甫的小觑。诚然,通过对杜诗的整体把握,杜甫素来具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高尚人格。但需要注意到,他对“草木”的哀怜背后,是以一颗忠君忧国之心作为支撑的。换而言之,相较于“草木”,“乾坤”才是第一位的。这一时期作品中,杜甫对百姓、战士乃至贵妃的哀悯,实质上都是对将倾之社稷的悲恸的外化。由此,“去住彼此无消息”应作君臣解,方与作者原意更为贴合。

其二是《哀江头》的内容安排。在诗歌内容的解读上,主要是帝妃说对君臣说的反驳。如清代仇兆鳌按,朱注君臣说为非,称:“上文言马嵬赐死事,不应下句突接长安。”[1]同时代的杨伦亦反驳朱注云:“作公自言,恐与上下文不相连属。”[7]总结起来,即认为采用君臣说,则在诗歌内容上有转折突兀,文意不连之嫌,故皆以帝妃说为是。

笔者认为,这其实是将《哀江头》主旨默认等同于《长恨歌》后,一种先入为主的体现,在论证的逻辑顺序上仍有待商榷。即如果不完全将帝妃爱情视为诗歌主题,而将之作为诗人哀叹盛世不再的相关表现,这一观点便难以自圆其说。

就诗歌具体内容安排来看,该看法亦如其所反对的那样,对上下文进行割裂。现试以对诗歌内容结构加以总结:前四句由自身起头,引出长安曲江景色,后转入对变乱未起时的曲江盛事的书写,随即又回到当下,以诗人之口,发出“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的叹息。再想到清渭剑阁,君臣两地消息阻绝,感叹人生无常,不若江水江花永无终极之日。最后再回归自身,以己之茫然,兴伤情之致。以上,从内容出发,笔者认为,诗中帝妃的部分至“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句便已经结束,下文由帝妃之事过渡到君臣间,并不能算得上是突接长安。言其突接长安,则过于拘泥于帝妃内容,未从整体处入手,没有充分理解诗歌中的时空转换。即假设仇杨之说成立,清渭二句仍是关于帝妃的内容,以此推导,其后“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亦可说是突接长安。且“清渭东流剑阁深”句同样可作为过渡来理解。贾岛有“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句,可见唐时渭水和长安,本就紧密相关,由是上下文仍属流畅,并无明显突兀感。故仇、杨二人的相应观点,无法于根本上使君臣说动摇。

3.两宋:真正理解杜甫的时代

联系各注家解释的归纳梳理,不难发现,父子说源于唐注,君臣说多见于宋时,而帝妃说的兴起则多是清代及以后。这一现象显然并不是巧合。就作品接受而言,不同时期的读者对经典作品的接受必然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而两宋时期,正是真正理解杜甫的时代,对杜甫的诠释更为接近其内心深处所感所思。

概观杜甫坎坷曲折的一生,他的时代与他的灵魂是龃龉的。他与他的作品,含蓄、沉重、内敛,饱含忠君之热忱、士大夫之责任感,充斥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纵使时而诙谐,也展现自己的小幽默与单纯的乐趣,然终究难以彻底融入这一派盛唐的天真。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在杜甫的时代里,他始终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纵然是他声名日显的中晚唐时期,时人或学其诗艺,致力于模仿其创作手段与风格;或注重其道德解读,试图借诗歌干预现实政治,都流于表面,不过是对他的努力与学识的肯定,对他的才华与作品的赞赏。而杜甫忠君爱国的光辉人格,乱世颠沛中一片老臣之心,隐藏在锦绣诗篇背后,依旧是人迹罕至。

及至宋代,前期统治者总结前人之教训,以崇文抑武作为基本国策,重视对伦理纲常(尤君臣间)的恢复,儒学呈复振之势。适时又改进科举,广开普通士人为官之路,激发其参政议政的热情,使其葆有忠君爱国的情怀,忧虑社稷之苦心及高度的文人自信。在这一时期,个人位置明显提高,仁义忠信的教育背景下,士大夫多以“长城”自许,日益关注自身价值的实现。

回到杜甫其人的解读,同样的以天子近臣自诩,同样的具有高度自信与社会责任感的澹荡文人,同样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选择,此时的文人可谓是深以为是。南宋时期,时局动荡,正是风雨飘摇之际,便愈增黍离之悲,诗人多有“塞上长城空自许”的悲叹,就国家与个人的前路未卜自怨自怜。而这份破碎感,又与经历安史之乱的杜甫产生了强烈的共情。凡是时人对此乱世的可伤可感,皆有杜甫先为之代言。不可否认,不论是其人格追求或是政治理想,这都是一个与杜甫其人高度适配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社会风尚与文人价值观与杜甫的思想可以说是不谋而合。而理解始终是双向的,杜甫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感染宋代文人之时,构成他伟大人格的仁义之心、忠爱之魂,以及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的痛楚,同样无不在宋人的解读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此诗人,正值国破家亡的乱世背景下,如果抛却大局观,仅仅着眼于帝妃的儿女私情,或徒是哀叹杨妃的悲剧命运是不应当的,这与其所接受的儒家教育及源自内心深厚的忠君责任感自然是相违背的。

总之,宋代是杜甫形象的苏醒期,是杜甫接受面的再塑造。正如学者区别唐宋文化时所指出的,“和唐人相比,宋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冷静、现实和脚踏实地,它超越了青春的躁动,而臻于成熟之境。”[11]这种时代的成熟恰好是与杜甫的成熟所契合的。据此,《哀江头》中“去住彼此无消息”句的对象亦应以君臣为是。

三、历代解读变迁之原因

优秀的文本往往是多义的,接受者的多重解读也正体现了它的经典性。《哀江头》便是这样的作品,就“去住彼此无消息”句中“彼此”对象问题而言,历代的不同解读与当时接受层面的需求是分不开的。且通过上文的辨析,“彼此”对象在历代解读中主流观点的变化情况,本质上是随时代的发展而改变的,且这一转变并非偶然,而是人性在文学史及文学作品的解读中不断演进的表现。

正如章培恒先生所言,“文学的发展根本上取决于人性的发展,并反映着人性的状况。在社会生产水平不断提高的前提下,个人越来越多地获得其作为个体存在的价值,人性中原来被抑制的东西会日渐活跃,因而文学中所反映出的生活面貌、人物性格和感情等也就越来越丰富复杂,它的成就不断提高了。”[12]对经典作品的解读也是如此。自早期的父子说发展到君臣说,再逐步向帝妃说的过渡,恰是人们对自我关注与自我审视不断深入在文学作品解读中的明确体现。

首先,就父子说而言,对象所指的玄宗与肃宗皆为君主,是不作为普世意义上的“人”的概念来理解的,此处的“父子”并非是亲情的体现,更多是倾向于政治的象征。各家所注释的皆是“讽玄、肃父子”[2]之类,是对帝王治国不力,以致乱世流离的委婉批评。二位君主根本上还是作为国家政治符号出现的,而非世俗的“人”,社稷国运是远远凌驾于人情之上的,由是此解读并未体现出明晰的人性因素。

再是两宋盛行的君臣说,结合此前的时代分析,文学亦逐渐关注个人。“彼此”一词不再指向两位君主,而是出现新的“忠臣”形象。即解读开始代入士人群体的心态,意在发掘士大夫在战乱中哀世忧君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这里虽仍然是政治主题,但已涉及个人在国家层面上的价值认同,凝练出相对的自我意识,诗歌中的情感浓度得到显著提升,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人性在文学作品理解方面的成长。

此后,“随着后阳明学时代的到来,经明清思想转型而逐渐形成了一股学术新思潮。这股思潮由理学、心学乃至气学等多重思想合力推动,主要表现为对广义宋明理学的反思与批判,更有一批严肃的儒者试图通过‘回归原典’的方法重新审视儒家经典的知识系统。特别是儒家人性论乃至孟子性善说也遭遇了来自理学阵营内部的反驳,以及基于文字训诂学的犹如‘眼中挑刺’一般的严格检视。及至乾嘉时期,考据学家竟不约而同地就人性问题表达了重要关注。”[13]在此基础上,学者作为文本解读的主体,其对杜甫诗歌选择的再接受,必然更加重视“人”和“自我”,对人的平凡的本性、世俗的欲望予以更多的关注与承认,从而在文本阐释方面,亦逐渐由宏观政治向个体之间的情感过渡。此时,统治者开始作为人而非政治符号被理解,被赋予“人”的种种或悲哀或无奈之情绪,《哀江头》已然完成从政治主题向爱情主题的转变。就此,“去住彼此无消息”句中“彼此”对象所指,本时期的注家自是多赞同帝妃之说。

综上,《哀江头》中“去住彼此无消息”句中的“彼此”对象的历代解读之变迁,正是人性在文学作品中不断演进的缩影。

四、结语

“历史是总体的人的生成过程,人是历史的剧中人和剧作者。”[14]葛兆光在撰述思想史的写法时,曾就“六经皆史”与“史皆文也”两种不同的观点,引出关于后现代历史学的讨论。在后现代历史学派看来,先是存在“过去”,即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而“历史”不过是对“过去”的叙述,属于文本,带有叙述者的主观色彩。葛兆光同样认为,文本是无法全然反映既定真实的,“每一个历史叙述都在无意识地追求‘趋近真实’”,即“指向真实”[15]146。且古人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作为“生活在‘过去’的人的无法重复的想法”[15]147,便愈发真伪难辨,难以通过具体文本来被今人理解。

而《哀江头》作为杜甫在安史之乱时期写下的名篇,迄今已历经一千二百余年,“作者在创作作品时,往往会同时受意识和无意识两个心理层面的控制”[16],彼时作者之所思所想,恐怕早已是旧时流水,不可复追。其成诗之时,杜甫之心意显然是确定的,即此处存在既定真实,但时过境迁,后世众人都无法得知。因而千百年后,读者只能通过传世文本对其进行再次解读。而对文本的分析,必然会涉及个体经验,个体经验又与时代需求息息相关。所以作品问世之后的解读,相较于对既定真实的挖掘,更多的还是通过一种逻辑层面的自洽,从而尽可能地去还原当时诗人的真实想法。

综上所述,笔者通过对杜诗解读及接受的时代特点的分析,进一步确定君臣之说为诗句对象指涉之正解,认为其背后蕴含的是暂居长安的诗人对远在蜀地的君王的惦念与担忧。并由此得以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更好地去理解“去住彼此无消息”句,理解《哀江头》篇,理解杜诗,继而深深地体味出这位伟大的诗人在乱世之中的一颗忠君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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