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义勤
海勒根那是近几年非常活跃的少数民族作家之一,他的《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白色罕达犴》等作品以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风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创作注重弘扬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彰显和谐生态理念,传递新时代草原生活的新变化,形成了鲜明的个人特点。中篇小说《查干戈壁的午后》仍然在上述主题的疆域之内,但又有着更为深入的对于本民族历史文化肌理的纵深勘探,深度呈现了边地民族独特的历史文化与生命信仰。
在海勒根那的创作中,草原与森林是非常重要的叙事空间,他的许多作品均将叙事空间设定为自然形态的草原或森林。比如,在《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中所描绘的盛大的草原聚会,新时代的崭新气象在草原之上流光溢彩、热烈奔腾。再比如,《白色罕达犴》中的感人故事发生在白雪皑皑的山林深处,人与动物的信任与情谊在茫茫山林中更显圣洁与震撼。在海勒根那笔下,这些自然化的草原或森林不仅是一种自然景观,同时连接着与之相关的独特的民族文化、历史经验与精神信仰,既是一種自然地理空间,也是一种文化空间、历史空间和精神空间。辽阔奔放的草原释放着生命的强力,连绵不绝的山林连接着人类的自然野性。与其他作品不同,《查干戈壁的午后》将叙事空间设定在了更为荒僻的戈壁之上。从社会发展的视角来看,作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是天然习性,戈壁沙漠是要逐步告别和远离的空间。但从历史连续性角度来看,这又是一个承载着民族历史文化来路的重要空间。小说将叙事空间设置于此别有寓意,是作者站在新时代的历史方位对于民族历史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回望与观照。因此,尽管小说起笔就是两个镇上派出所干警的慰问与家访,但故事的主体却并不是对于当下生活的记录,而是以一种后撤与回望的姿态,重新回到了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处,聚焦于展现一个民族的历史来路与精神景深。
小说由两个干警的来访写起,形成了故事讲述的起点(其实也是终点)。在一个寂静的午后,两位干警的到来与葛根大婶组成了简单却又巧妙的人物关系。干警既是寻访人也是故事的传递者和延伸者,与葛根大婶一起,完成了对于故事的讲述。而葛根大婶,这个看似被动又处于窘境中的人,实则是那个最重要的“讲故事的人”。在午后的有限时间以及近乎固定的空间里,正是葛根大婶的讲述将时间历史化和空间化,通过对其家族故事的讲述,延展出一个全新的时间结构和空间结构,既勾勒出一个家族的命运史,也呈现了一个民族独特的历史文化结构。她所讲述的这个看似普通的家族史,所映射的正是草原民族所经历的复杂的新时代“前史”,进行时态的“现在时”与过去时态的“前史”,在葛根大婶的讲述中构成了相互参照又融为一体的历史结构,大大扩展了小说的表现空间和意义深度。
从故事的角度来说,两个干警的到来,本来应该传递或通报有关达来的相关信息,他们应该承担主要的叙事功能。但我们注意到小说的展开过程中,反而是现实生活中窘迫平凡的葛根大婶成了最重要的“叙事者”和“讲故事的人”。本雅明说“远行人必有故事”,强调的是行走的意义,葛根大婶并非本雅明所言的空间意义上的“远行者”,她的一生困于生活,戈壁几乎是她的全部生活版图。但她从民族历史的深处走来,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远行者”。她的家族逐渐凋零,男性相继死去,她成为了那个涉过时间之河的人,某种意义上,她就是历史的化身,她的讲述就是一种“历史叙述”。另外,女性在蒙古族民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决定了她是那个最合适的讲述者。这种重要性在小说的人物设置上亦有鲜明体现。尽管小说的许多笔墨都在达来身上,但矗立在其身后的两位女性葛根大婶和金花无疑是更为巨大的精神存在,两位女性在生活层面虽都饱经沧桑,但却成为影响男性成长的重要力量。葛根大婶顽强地护佑着塔巴和达来,身体力行地将朴素的生活观念传递给他们,形塑着他们的价值观。金花虽深陷生活泥潭,但却是达来的希望所在。她与达来所生的孩子,被意味深长地起名为满都娃,既是对逝去的亲人的深情纪念,也是一种女性力量的延续。葛根、金花、满都娃,三代女性成为贯穿家族史的最坚韧的生命结构,由此凸显出女性在家族中的重要地位。
而在葛根大婶所叙述的家族史中,达来的成长史是其中被讲述得最充分也最具独特性的部分。达来是整个家族中最具生命活力的个体,他既热爱家族和亲人,同时又不满足于一种被规定了的生活,他不断利用自己的闯劲,试图冲破传统生活范式的拘囿,重新开辟天地,重新定义人生。比如,为了接触一种新的文化,他与好朋友铁山偷油买录音机;为了改变家族命运、实现爱情理想,他不断尝试做各种生意。他的短暂的生命史显示出一种突破旧有生活秩序的冲动和力量。但这个过程也正是原始的野性的力量被现代文明所规训与修正的过程,无论是偷油被抓还是贩卖问题牛奶被抓,达来都没有主观恶意,他有的只是吸纳新文化或者改善生活的朴素愿望。正如巴雅尔在辩护中所强调的,他们“是因为无知才犯的错”。但一切行为都遵循因果关系,他必须承担与之相关的后果。在小说中,达来反复出走,却又受困于“反抗—规训”这样一种循环结构中,这也是人类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必然过程及其代价。达来最终回归传统生活,并虔诚信佛,以积德行善来进行自我救赎。这一行为既是被规训的后果,也是对以葛根大婶为典型代表的传统道德观的继承与延续。可以说,达来形象的塑造非常成功,在他身上有着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有着草原儿女原始的信仰、善良的人性和纯粹的性格,他对女儿的爱、对牛奶质量近乎偏执的检查乃至最后付出生命代价的行为都有着令人感动的精神力量和人性力量。与达来相互呼应,小说还成功塑造了一系列草原儿女的形象:达来的父亲乌力吉、哥哥塔巴、妹妹满都娃;民兵队长哈森和他的儿子巴雅尔;金花和她的“疯牛”父亲;朋友铁山和李老板……这些人物或正或邪,或善或恶,或强或弱,或热或冷,但他们都构成了达来人生命运的背景,他们也都有鲜明的草原性格、时代刻痕和生命魅力。
刻画人物的同时,小说着力呈现的是草原人的世界观、价值观、自然观、生命观,尤其是作为民族精神文化面向的由因果循环所主导的善恶有报、行善积德的朴素道德观。小说开篇介绍葛根大婶家的房间内景时写道:“屋子里没什么陈设,一个老式箱柜上供着泥塑的绿度母和十世班禅坐床的照片,柜子旁边摆放着一台落满灰尘的大肚子彩电,西墙角的墙壁开裂着闪电状的缝隙,好像有风透进来。”简陋的房间像是被掩埋在了时间的尘埃之下,唯一“现代”的装置——电视——却落满了灰尘,这是一个隔绝了现代技术与文明的空间,葛根大婶以及她的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塔巴活在一种过去的时间和方式里。在精神信仰上,他们信佛,相信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这是一种朴素的信仰,也是主导他们行为的生活法则和道德律令。因此,当达来为了吃上牛肉干去偷枪而被民兵连长哈森暴打一通,塔巴于是为给弟弟报仇偷袭了狼群并嫁祸于哈森,而哈森又报复狼群,最终因为葛根大婶外出收拾狼群尸体导致乌力吉死在了煤气之中,种种因果关系,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链条。主要人物达来的命运也是一种因果循环的结果,在因问题牛奶事件被抓之后,他就处在不断的忏悔和赎罪的过程之中,直到死在运奶车的车轮之下,以生命完成最后的救赎。在整个小说的故事线中,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的观念成为一个支配性的力量,决定着人物的命运,也决定着小说的走向。作品深刻呈现了这种朴素的道德观念在民族生活中的重要位置和影响力。
从草原到戈壁,不仅仅是一种空间的转换,也是一种时间的回溯,作者以巧妙的结构引领读者重回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处,打开了一个丰富的传统生活空间和历史文化空间,展现了一个民族精神文化的诸多面向。这个空间并非是孤立的、悬浮的,而是与当下的时代生活紧密相连,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更为完整的具有内在连续性的历史结构。地域、文化和民族的性格在这个结构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现实与超现实,自然、通灵与神秘,人与动物,形成了一种共生共融的特殊关系。白马苏布德、咬死自己的头狼都是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也与达来的命运构成了某种隐喻关系。而小说写塔巴放牧遭遇狼群最后神奇获救的情节,更是具有神秘、宿命、唯美的文化意味:
塔巴平时记得颠三倒四的心咒竟一下子想了起来,清晰得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他就一遍一遍仰着头对着夜空大声念诵……
塔巴后来和我说,菩萨真的显灵了,几条围住羊群的狼像看到了什么怕人的东西,忽然间夹着尾巴蹲坐下来,对着天空一阵呼嚎,嗷——嗷——你一声我一声地叫,而羊群更是乱作一团,削尖脑袋往里面钻……
那天夜晚,天空上本来有大半块月亮,忽然间的,一块黑牛粪饼似的东西便将月亮遮蔽起来,严丝合缝的,夜空也在那一瞬间黑下来,紧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也暗淡了,戈壁滩更漆黑得像一块铁,伸手不见五指……塔巴怕得要死,緊闭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阵母羊召唤羊羔的大呼小叫,那是羊群放松下来的叫声,这才睁开眼看,戈壁滩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刚刚隐去的月光又出来了,照亮着羊群和眼前的一切,唯有狼群不见了踪影……
此外,《查干戈壁的午后》也显示了海勒根那高超的叙事能力和驾驭人物关系的能力。两个干警的到来对小说叙事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有着关于达来命运和结局的重要信息,一开始就引人期待,就如葛根大婶的不安和疑虑一样:“达来又惹什么祸了吗?”“告诉我,达来这次又干了什么坏事?”但小说中这两个干警与葛根大婶相比反而是“无名”的,他们的叙事始终被延宕着,隐而不发,似乎若有若无,成了葛根大婶的陪衬。而考虑到葛根大婶的身份,她所承担的叙事功能又显然过于强大,她的叙事和故事处理不好就容易流于单调与沉闷。小说巧妙地通过葛根大婶的日常生活细节的穿插以及两个干警的现实互动来调节历史叙事的节奏,使得整部小说流畅而饱满,人物的命运、家族的故事都得到了波澜起伏的呈现。而两位外来者作为“听众”在听完故事后才开始讲述达来的结局,寥寥数语,如惊雷炸响,首尾呼应,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既完成了对人物的塑造,也强化了小说伤感、悲悯、痛惜、哀婉的情感氛围,如一曲悠长的挽歌,让人回味无穷。
责任编辑 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