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爱吃笋,因其纯天然的鲜美。笋因季节而不同,主要分为春笋和冬笋。春笋鲜嫩,冬笋味美。
北方无竹或少竹,笋对北方人而言,视如珍宝,在南方,则寻常至极。故乡永新地处井冈山脚下,特殊的丘陵地形,盛产毛竹。笋是老家人盘中寻常餐,想吃就去屋外竹林挖一锄头,取之不尽。
山在,笋就在,它们坚持按自己的生命节奏,繁衍生息。笋是山里人的宝,笋于山区人而言,宛如根深蒂固的一根根肋骨,它们贴着土地和房屋,伺机而动,生生不息。
童年时期经常跟随母亲去拔笋。老屋在村庄最后面,不远处就是油茶树、松林和竹林覆盖的丘陵。春笋容易拔,沟渠旁碧翠的新竹不断冒出尖尖角,随便撸几把,就是满满一竹篮。
初春的笋最鲜嫩,切成碎末仍旧春意浓浓。那时候,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外地工作,薪水微薄。叔叔婶婶结婚后占去几间老屋,父母带着几个娃四处借屋住,抠着父亲那十几二十元工资用。祖父祖母常年病卧在床,不断需要医药费。三个娃年幼,母亲一个人挑起全家生计的重担。
巧妇不愁无菜下锅,年轻的母亲于田间山里劳作时,顺手撸几把笋,择几把野毛葱、荠菜或野生水芹带回家。还有山上的栀子花,田里的泥鳅黄鳝等,轮番出现在我家贫寒的三餐里。拔笋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丰厚,印象深刻,年复一年丰赡着童年的记忆。母亲挖笋我提筐,母亲拔笋我装篮子,常常累得汗流浃背,却很开心。没有腊肉炒笋,坛子里抓一把酸菜炒笋,也是味道好极了。母亲每年都会采回大把大把的笋,吃不完就晒干封坛保存。
談及食笋历史,可以追溯到《诗经·大雅》所记载的“其肴维何,炰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笋及蒲”。
自古以来,笋就备受文人和美食家们的推崇。据说,唐朝设有专门的官员管理种竹。《唐书·百官志》记载:“司竹监掌植竹苇,岁以笋供尚食。”春笋的鲜嫩和爽脆得自天成,所谓“尝鲜无不道春笋”。连唐太宗都对春笋垂涎欲滴,朝思暮想,每年春笋上市,还要召集群臣大品“笋宴”,并以笋来象征国事昌盛。
冬笋不生在地面,是立冬前后毛竹的地下茎侧芽发育而成的笋芽,埋在土里,需要挖出来。
立冬前后,竹鞭的侧芽到处蠢蠢欲动。在盛产毛竹的山区老家,冬笋简直是疯了一般到处乱窜,深山老林,山坡丘陵,田畈野埘,村庄街巷,随处可见。冬笋壳薄质嫩,肉色乳白,笋质鲜美,口感厚实。每年霜降至立春前,是吃冬笋的上好时节。冬笋炒腊肉是一道极具烟火气的美食,鲜嫩之味自唇而入,一跃舌尖,咀嚼几下,脆嫩的汁甜迅速弥漫开来,裹挟着煸炒得香糯的腊肉味,感觉自己仿佛回到禾山脚下茂密竹林包围的老家,山野气息涤荡肺腑。靠山吃山的山区人,不仅仅懂得吃笋的美味,更懂得保护毛竹繁殖的重要性。锄头不能因为贪婪,随意举起,恣意刨取美味,如随意挖掘,会损伤竹的根系。
小时没有吃过笋的游子,不足以谈乡愁。爱吃笋的人,多半有一颗诗心或道心。山林气脉滋养出的天然美味,足以涤荡灵魂的浊气。食生气,气养人,笋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旷达之味。笋为何物?毛竹而已。井冈山的山岭最不缺毛竹,竹子是故乡的山间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绵延的罗霄山脉,崇山峻岭间,浩浩荡荡的毛竹宛如泼墨山水画中的一笔笔重墨,声势波澜壮阔,成林成片,占据着无数个山头。笋象征着高洁、清廉,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种雅食。山野之笋,自有静气,压得住油荤的浮躁,守得住山野的原始气味,守得住初心,让热爱它的人们,不至于迷失味觉的方向。
笋有气势,一生长就是泥土底下暗涌的“万马奔腾”,发出暴烈的击响。春风的背后,是浩浩荡荡的笋兵笋将,笋山笋海。笋有气象,秉承着秦楚的霸气,汉唐的风骨。它们若藏在泥土里,是隐士。它们若长成茂林修竹,自有一派古代文人的孤高风骨,风雪间吹来荡去,低调、隐忍,不显山露水的张狂,却能睥睨众生。
竹子是文人的雅骨,清瘦也要挺直腰板。竹林藏雪,一壶风月。
无论哪一片幽篁里,随意一触,都会沾握一把古意。笋更有气度,那漫山遍野的毛竹啊,滋养着数不尽的笋。笋从风雨的过往拔身而出。那些藏匿在泥土底下的力量,不但滋养过山区人民单薄贫寒的胃,更奋不顾身地庇佑过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那时的岁月清寒而别有质感。每一种食物都是有生命的,它包含着记忆和情绪。但凡生命都有性格,温柔或彪悍,内敛或外向。童年自贫瘠的岁月中来,笋留给味蕾独特的记忆。
美食承载了乡愁最原始的使命,美食也是乡愁的载体,无限延伸,乡愁停留在味觉,是一种美好的归宿。
无论走多远,笋让我们永远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山区人。
毛姆说:“任何瞬间的心动都不容易,不要怠慢了它。”想吃笋的时候,一定要马不停蹄奔向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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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湘君,中学英语老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协会会员。出版散文合集《时光书》《与己书》,个人散文集《草叶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