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铜时代的龙图腾信仰

2024-05-30 15:00:41邢楷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24年6期
关键词:龙图腾龙形二里头

邢楷

在中国,龙图腾信仰出现的年代很早,出土于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的蚌塑龙、出土于内蒙古赛沁塔拉旗的红山玉龙等都说明,在广域王权国家建立之前,新石器时代的中国先民就已经形成了龙图腾信仰。发展至青铜时代,随着青铜冶炼技术的进步,龙图腾信仰更加突出彰显。本文以二里头文化与三星堆文化中的龙图腾为例,对青铜时代的龙图腾信仰进行简要梳理,进而展示龙图腾信仰在这一时代所体现出的文化内涵。

文字学角度的龙

《史记》载:“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这句话不仅说明了禹及其父的名字,更暗含着夏族的精神信仰。禹字最早见于西周金文,其字形是一种头、足、尾分明的动物,象形痕迹明显。中国近现代历史学家顾颉刚认为,禹从虫,虫字在甲骨文中是蜷曲的蛇形,这意味着禹字与蛇形动物可能存在着一定的联系,这种动物可能是在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蜥蜴类动物,也可能是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具有图腾属性的龙。针对禹究竟谓何的问题,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中曾提到过禹从何来的问题,他在文中指出:“禹,《说文解字》云,‘虫也,从厹,象形。厹,《说文解字》云,‘兽足蹂地也。以虫而有足蹂地,大约是蜥蜴之类。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当时铸鼎象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样子,所以就算他是开天辟地的人,流传到后来,就成了真的人王了。”由于这一观点将古代文献中记录相当一致且已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固化为英雄形象的大禹抹杀为了动物,因此这一观点在提出时曾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很多人讥笑他“望文生义”,进而引发了不同学派之间的大辩论。此后,顾颉刚对禹的来历提出了另一个假说,即“禹是南方民族的神话中的人物”,并列举了古史中的若干理由,这说明顾颉刚虽然作为古史辩派的重要人物,但他对古史资料也并非全盘否认或抹杀。郭沫若在经过研究之后从最初的对其“加以讥笑”转变了态度,认为顾颉刚的见识是“有先见之明”的。在古今研究禹的学者之中,的确也没有人能像顾颉刚一般周密、細致地梳理关于禹的资料,在梳理的过程中,他发现禹的形象在历史中是有一个演变过程的:“(禹)起初是一个天神,后来变成一个人王,以后又变成一个夏后,最后做了舜的臣子而受禅让。”

另一种说法认为,禹并非人名,而是夏氏族名,因夏氏族以禹为图腾,故后人将其部族首领皆称作禹。《山海经·海外南经》云“虫为蛇”,虫为蛇之专名,夏氏族以蛇为图腾或族徽,以姒为姓,《说文解字》中未收录此字,难以知晓其原本字义及字义发展历程,但《说文解字》中收录有以字,其字义为用,取可以施行之意。在商周甲骨文和金文中,以字同样写作蜷曲的蛇形,姒字中的以字在西周金文中写作,该字为虫字金文的省写,所象为蛇之形,故夏王室姓姒可能也与某种蛇形动物相关。此外,大禹的母亲修己应也是长蛇,禹的父亲鲧在字义上是某种水生生物,根据《山海经》的记载,禹的父亲鲧去世后变成了一条黄龙,所以禹可能就是典籍中所常见的“操蛇之神”。《山海经·海外东经》所载:“雨师妾(国)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山海经·海外北经》所载:“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黄蛇。”这些记载中所述的“操蛇之神”不一定是真的神,更多的可能是所谓具有一定通神能力的人或被神化后的人,也即神人,尽管“操蛇之神”很可能不单指禹,但禹作为其中之一是可以解释通的。《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所提的“句龙”也被诸多学者认为是禹,因句即拘,而《山海经·海外北经》有“拘缨之国在其东,一手把缨,一曰利(捋)缨之国。”此处所说之句即有操控、把持之意,故“句龙”可能也就是前述“操蛇之神”。另有一旁证来自商朝的历史,《诗经》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之先公王亥的亥字在甲骨文中便写作“以手操鸟”之形,故商之先公为“操鸟之神”和夏之先公为“操蛇之神”应该是同样的逻辑。

学术界关于夏朝的另一个观点是认为夏在蜀地。从字形上而言,这个观点也有相关的支撑,因为“禹”字与“蜀”字也具有一定的联系。《史记·六国年表》载“禹兴于西羌”,《集解》引皇甫谧:“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自西羌。是也。”但“兴”与“生”显然不是一回事,且所引皇甫谧内容在今本《孟子》中见不到,《四库全书总目》指出,《孟子》“今本经文与注均与唐本不同”,所以西晋时皇甫谧所见《孟子》旧本可能有“禹生石纽,西夷人也”的记载,只不过在此后的流传中人为删改去除。汉代学者四川人杨雄在《蜀王本纪》中说:“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唐代顾胤在《括地志》中说:“石纽山在汶川县西七十三里。”《三家注史记·夏本纪》引括地志云:“茂州汶川县石纽山在县西七十三里。华阳国志云‘今夷人共营其地,方百里不敢居牧,至今犹不敢放六畜。”照此说法,如将禹视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那么他似乎出生在四川汶川,更具体地来说,禹母生禹的小地名是石纽,其族属是西羌。如此一来,可能大禹就是蜀人了,再结合民俗学观点推测,禹和蜀可能是一个东西,在巴蜀之地则是蜀,出夔门就是禹,即龙。

考古学角度的龙

关于夏的起源究竟在二里头还是在三星堆,目前尚存争议,但两地皆有的一个共同点是均有龙形器出土。

目前,考古学界已在多座二里头高等级墓葬中发现随葬的绿松石龙形器或牌饰,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一条出土于二里头二期墓葬中的绿松石镶嵌龙形器。该龙形器于2002年出土,属于二里头文化二期晚段,位于墓主人上半身,从其肩部至腰部,长度达到了约70厘米,整个龙形是由约2000片细小的绿松石片组合而成,考虑到绿松石单独摆放时较难定型,推测应是固定在某种纺织品上,此后由于有机物腐化消失,故出土时仅呈现出绿松石摆放而成的龙形。

随葬有绿松石镶嵌龙形器的墓葬所处区域在二里头二期早段便已经开始作为宫殿区得到开发,到二里头二期晚段时,这里的建设已经相当成熟,大面积的夯土台基、大型的多院落建筑以及大型建筑基址外围所修建的道路都显示此处应是当时的政治核心。该墓葬及周边墓葬的随葬品和墓葬等级也印证了墓主人的特殊地位。正常埋葬的二里头文化墓葬一般可以分为三个大的等级:甲类为墓穴面积大于2平方米,且木棺,有铜、玉、陶、漆、绿松石等材质随葬品的墓葬;乙类面积在1—2平方米,或有木棺,有铜、玉、陶、漆、绿松石等材质随葬品的墓葬;丙类墓穴一般面积小于1平方米,大多无木质葬具,随葬品也主要是日用品或无随葬品。绿松石镶嵌龙形器所处的墓葬墓口长为2.24米,宽约1.1米,从面积和随葬品而言属于典型的甲类墓葬。在二里头遗址能确定期别的265座墓葬中,甲类墓仅20余座,其中墓圹面积超过2平方米的贵族墓葬只有10座,属于二期的仅有2座,其中一座便是绿松石镶嵌龙形器所处的墓葬,因此,这座墓葬堪称二里头都邑中级别最高的墓葬之一。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确定这件绿松石拼成的龙可能不仅表达着二里头贵族的葬俗,更可能也是二里头贵族共有的精神信仰。在二里头遗址中,龙是墓主人身份特殊的标志,在二里头三期遗址中,龙形器的数量相比二期有增加,但总数也没有超过5座。尽管二里头三期出现的一些绿松石牌饰上呈现的图案造型比较抽象,不太容易辨别,但基于二里头二期绿松石龙形器的特征,不少学者也认为这些绿松石牌饰上的形象应当也是龙。此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相比红山及其他出土有龙形器的文化而言,二里头文化所呈现出的对龙图腾的重视是格外突出的,这是因为前述绿松石龙形器的位置与其他文化迥异。二里头的那条长达70厘米的龙是目前已知唯一俯卧在墓主人上半身上的龙。

与中原地区相比,三星堆地区出土的龙形文物不论在数量上还是集中程度上都远超中原地区。根据初步统计,三星堆各类文物上龙的数量不少于30个,由于近几年新发现的3至8号祭祀坑新出土的文物尚未完全清理出来,这个数量可能还会进一步增加。三星堆出土的龙形文物从材质或载体上而言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青铜器,一类是陶器,数量上以青铜器为主。而在青铜器上,龙的类别也有所不同,一类是作为青铜器构件出现的龙,一类是相对独立的龙造型青铜器,另一类是青铜器上的龙形纹饰,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三星堆1號坑出土的青铜神树上的龙。

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的龙位于神树的一侧,头部有角,昂首挺胸,目若铜铃,身、足皆修长,前足踏在神树的山形底座上,身躯攀附在树干上。由于神树被认为具有沟通天地的祭祀功能,所以这条龙的身份可能是沟通天地的使者,自天而降,来到人间宣告神的旨意,在三星堆出土的龙形文物中,这种从天而降形象的龙不在少数。

除了作为沟通天地的使者之外,三星堆龙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作为权力的象征。1986年,三星堆1号祭祀坑中出土了一件令人震撼的青铜龙柱形器。这件文物以其雄浑的气势和精致的工艺,展现了龙在三星堆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专家推测,该柱形器的下端原本应连接着一根木质的杖身,但由于历经千年的岁月侵蚀,木质部分已腐朽无存。这使得青铜龙柱形器成了龙形杖的杖首,更加凸显了它的象征意义。

将从天而降的龙的形象与人所使用的杖结合在一起,这一设计绝非偶然。它反映了三星堆先民以龙来标识部族中特殊人员独特身份的习惯。持有龙形杖的人,或许是部族的首领,或许是负责沟通天地的巫师。这些人在部族中拥有极高的权力和地位,他们借助龙的形象,彰显了自己的权威和神秘。

同样,1986年,三星堆2号坑中出土的青铜大立人也为我们提供了龙与权力结合的生动例证。这尊大立人身高约1.8米,加上基座高达2.6米,矗立在人们面前,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青铜大立人身穿窄袖半臂式的服饰,自内向外共显示有三层服装,每一层都以龙纹为主,彰显着龙在三星堆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龙在二里头和

三星堆二地的文化之源

二里头人将龙图腾作为信仰是其当时生产生活带来的结果。

目前的考古发掘表明,夏人并非二里头当地人,他们应该是从距离二里头约100千米左右的河南新密新寨迁徙而来。在他们迁徙至二里头之前,夏人的祖先就已经初步掌握了水稻种植技术,水稻开始在其族群的粮食结构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史记·夏本纪》中有禹在治水期间曾令其助手给民众散发稻种的描述。禹的治水行为与水稻的种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按照《尚书·禹贡》的记载,黄河下游曾经应是一片滩涂沼泽,直至海滩。禹治理湿地的过程在《孟子》中也有描述:“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由此可见,在上古传说之中,禹在治水的过程中不仅与自然进行了斗争,还妥善地处理了蛇、龙、鸟、兽等。结合禹的父亲鲧在死后化作黄龙的传说,二里头先民在与水的斗争中逐渐形成龙图腾信仰也就显得合理起来。

除器形之外,二里头先民使用绿松石制作龙形器也具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主流观点认为,中国的青铜时代始自二里头,二里头先民在寻找铜矿、冶炼青铜器的过程中是有很大机会发现绿松石这种矿物的,现代地质学认为绿松石往往与铜矿伴生,在铜矿中发现绿松石这种美丽的石头必然会让二里头先民将其与青铜器联系起来,甚至认为其可以在祭祀活动中扮演独特的角色,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二里头二期、三期的高等级墓葬中均有绿松石龙形器的出土。

关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龙,除了从材质角度分析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视角值得注意,那便是可以围绕文物对“河图洛书”展开新的探讨。传说上古时,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伏羲得河图,遂成《周易》。大禹治水时,在洛河中浮出神龟,背负“洛书”,大禹得了洛书,终于治水成功。关于将河图背负出水的“龙马”,有学者根据青铜神树底座的龙的形象称其为“马面龙”。背负“洛书”出水的神龟,这一神龟究竟形象如何?有学者推测出土于三星堆7号坑的著名青铜器青铜龟背形网格状器可能代表着龟背与洛书结合后的样子。在这件青铜龟背形网格状器上,主体是龟形网格形状,龙作为辅助功能存在。整件器物却用两条龙牵引着龟形器,在龟形器的内部还发现了纺织品的痕迹,也就是说该青铜器最初应该是有纺织品覆盖或包裹的。纺织品上可能存在文字吗?虽然纺织品已朽,不可实证,但可以肯定的是三星堆文明是有带有文字属性的符号存在的。不过证明这个观点的证据链目前确实仍然较少,核心的比如如何解释“河”“洛”的地理位置等,故暂可仅作一推测,有待进一步研究。

尽管关于中华民族所经历的第一个王权国家“夏”究竟是在二里头还是在三星堆,学界仍存争议,但这两个遗址中所体现的龙图腾信仰都反映出这一历史时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发展特征。这一时期的龙图腾信仰或许为后世中华民族的共同精神信仰提供了基础。在这之前,内蒙古、辽宁、河南等地出现的龙形文物与后世青铜时代的龙形文物的关系如何、它们之间是否存在关联甚至继承关系、中华大地上的龙图腾信仰是一脉相承还是多地共发、各地所信仰之龙是否来自同一个原型等都有待进一步解答。相信随着我国考古工作的不断推进,这些文明密码将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作者单位 中国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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