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芬
(合肥大学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出生于安徽霍邱叶集的台静农(1903-1990)是学者、作家和书法家,曾是现代文学社团未名社的成员,青年时期走上治学与书艺之路。学界以文学地理学方法所开展的台静农研究, 早期多集中于台静农早年小说创作与故乡的关系,比如《地之子》中的“霓虹县”的“羊镇”,原型正是作家的故乡叶集镇。 近年来随着台静农全集中的《白沙草龙坡草》(海燕出版社,2015 年)等的出版问世,研究者更多关注台静农中晚年时期的两个生活地——四川江津和台湾龙坡, 白沙即抗战时期台静农的流寓地江津县下白沙镇, 龙坡即他赴台后的台北龙坡里九邻的台湾大学宿舍。此外,新近还有研究者通过考察台静农在山东大学的执教经历, 引出作家生平中的青岛地理。
作为叶集文学隐喻的“羊镇”因为是作家的出生地,也因为小说集《地之子》(未名社,1928 年)的文名深入人心。 白沙所属的江津地区是抗战时一些现代作家的客居地,陈独秀、许寿裳和魏建功等人都曾流寓于此, 这使得江津成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抗战文学地理样本。晚年时期,台静农与其《龙坡杂文》(台北洪范书店,1988 年)成为赴台知识分子人生命运的写照读本。 与上述这些地理空间相比,从1922 年至1935 年,台静农在北京生活十多年,覆盖其完整的青年时期,北京既是他的学术进路之地,也承载了他深刻的情思。本文从北京与台静农的学术成长角度出发, 补充北京的治学起点以及与北京师友的学术交游对学者台静农一生的形塑意义。
台静农1922 年到北京,先后加入明天社和未名社,但他在这两个文学社团中的活动并不积极。1922 年成立的明天社转瞬即逝,未曾在新文学阵营中留下深刻影响。 如果从明天社诞生于新文学发生期, 是继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之后的第三个新文学社团来看,这不能不说是为一种遗憾,但从台静农以及其他成员如王鲁彦等人当时资历尚浅, 无力发展社团来解释社团的昙花一现也可说得过去。 1925 年成立的未名社则不同,是由鲁迅发起的主要致力于翻译文学的社团, 且成立了出版部,出版期刊《莽原》《未名》,以及丛书“未名丛刊”“未名新集”等,在当时文坛有一定影响力。 然而即便有鲁迅这样的同人, 台静农也有所游离于社团,日后标举其小说成就的《地之子》的创作起因竟然是“为了《莽原》半月刊按期的催逼”以及告慰当时主持《莽原》工作的韦素园[1]144。在紧随其后的《建塔者》中,台静农则是化身为“徘徊于坟墓荒墟而带着感伤的作者”,“以此纪念着大时代的一痕”[2]103。 可见两部小说集的创作都具有偶然性的不得已而为之的动机或是情感宣泄因素, 并非纯粹忠实于创作本身。 并且台静农置身于翻译文学氛围浓厚的未名社, 并没有选择像是三位同乡李霁野、 韦素园和韦丛芜那样以自学成才的方式从事翻译,反而是从未涉足这一领域。
结合台静农的文学社团经历来看, 他对文学并非是真正用心的, 他游走于文学与其他活动之间,是因为年轻的他仍在寻觅真正的人生方向。因此,在革命浪潮席卷而来时,台静农不免受环境影响而投身其中,那时他的不少同乡,如未名社中的李霁野和韦丛芜思想激进, 以及社团外的王冶秋等也是有志于革命的。 1930 年,鲁迅在上海加入左联并成为领导人对未名社的发展倾向以及台静农的个人抉择都有影响,此后,台静农成为北方左联常委不乏有对鲁迅行动的呼应。
从1928 年到1934 年, 台静农有三次入狱经历, 他因革命受挫不免陷入思想波动, 这可从1933 年12 月27 日鲁迅给他的信中看出痕迹:“兄蛰伏古城,情状自难推度,但我以为此亦不必侘傺,大可以趁此时候,深研一种学问,古学可,新学亦可,既足自慰,将来亦仍有用也。 ”[3]116由此推测, 台静农在给鲁迅的前信中必然是表达了他对处境的消极心理, 鲁迅的此封书信正是写于台静农遭第二次拘捕出狱后被迫辞去辅仁大学教职,转而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教时。
在文学和革命之外, 台静农北京时期还有一条任教治学的人生路径。台静农1922 年秋取得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旁听生资格, 当时由沈兼士主持国学门工作。1923 年,台静农转为研究生,半工半读,受教于陈垣、沈兼士、刘半农和胡适等。1927 年,台静农毕业,由刘半农推荐至中法大学任教,开始执教生涯。 1929 年,辅仁大学成立,陈垣任校长,他推荐台静农在国文系任职。1931 年7月,台静农兼任辅仁大学代理校长沈兼士的秘书。至此,因为获得国学门诸位老师的直接关照,台静农的进学之路颇为顺利。
1932 年底,台静农因受李霁野和王冶秋的革命活动牵连第二次被捕。 陈垣为之奔走营救,12月15 日,他致信北平宪兵三团的蒋孝先:“查台秘书在本校供职四载有余,平素工作向极谨慎,其兼任之大学部现代中国文学小说, 及附中部国文工具书、国文等功课,教授讲解均极稳重,绝无越轨言动,为平日师生所共见。”[3]170这是师者眼中的台静农,是来自于象牙塔群体内的观照,陈垣使用了“稳重”一词,成为日后台静农学术性格的真实写照。 1934 年,台静农又因共产党嫌疑遭第三次拘捕并再度失业。
这一阶段, 青年台静农经历着多头并进的人生, 诚如陈独秀对青年所提出的建设国家新文明使命的希望,“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 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4]540。 自1935 年8 月,台静农在厦门大学和山东大学任教,逐渐确立以学术为人生志业,走上治学之路。此后他不再从事革命,而是以学术为主业,文学则成为抒怀言志的副业。
较之文学和革命活动, 台静农在北京时期的学术活动一直没有得到研究界的重视, 但实际上这一经历在其早期生平中更具完整性。 台静农在鲁迅影响下的文学创作以及未名社成员的同人身份, 使得他与鲁迅的交游成为更显性的存在。 另外, 北京时期的台静农尚未在学术活动上取得实绩,他的地方民歌辑录《淮南民歌第一辑》虽然在《歌谣》周刊获得连载,但《淮南民歌集》单行本是在他跨海以后,至1971 年才由东方文化书局出版;加之国学门的松散聚合较之未名社的正式聚集更显随意。这些都在不同程度上对台静农北京时期的治学经历以及相关的学术交游造成了遮蔽。
在整理和编辑淮南民歌时, 台静农写下研究短文《山歌原始之传说》,发表于《语丝》1925 年第10 期,这是继1924 年4 月在《小说月报》发表《宋初词人》之后的第二篇学术文章。民歌是台静农最早关注的学术话题之一, 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持续终生。 《山歌原始之传说》指出山歌的两种原始传说, 一是公主创作山歌鼓励为秦始皇修建长城的劳动者,二是古代的大家小姐作山歌体恤农夫。这两种传说是台静农搜集淮南民歌时从民众中得来的,并且他还被告知“诌书立戏真山歌”,因此,他提出“这两条在我们只能认作传说,在他们却认为是山歌的历史上之第一页”, 体现求真的态度[5]142-143。1936 年,台静农在复刊后的《歌谣》周刊第2 卷第16 期发表《从“杵歌”说到歌谣的起源》,是针对朱光潜的《诗的起源》(《东方杂志》1936 年第33 卷第7 号)而作,朱文提出诗歌起源于舞蹈和音乐,但台静农认为这种说法虽然精确,却“只限于形式的研究”,因此他撰文提出“从人类的实生活看出歌谣的起源”[5]125。 在《<静农论文集>序》中台静农写道,居台后,多次实地观看山地民族杵歌舞。 从对民歌问题的长久认识和思考上, 可以看出他积极治学的态度。
晚年台静农在《忆常维钧与北大歌谣研究会》中, 这样介绍国学门的创办以及他的加入:“后来沈兼士先生筹办北大研究所国学门, 设考古、方言、歌谣、风俗四研究室,四室管理人,考古是庄尚严,方言是董作宾,歌谣是常惠,风俗是我。 当时北京是各路军阀争夺的据点,大学教职员薪水都发不出,研究所自无力推展。 可是我们几个年轻人终日相处,虽谈不上什么研究工作,却有朋友之乐。”[6]265自然有谦虚成分, 但是也道出了北大国学门的平等、开放的治学氛围。 在另一篇回忆文章《北平辅仁旧事》中,则写到国学门老师“没有教学经历,或者学位等等”,并感叹“可是六七十年前旧京的文化背景,自有它的特异处,那里有许多人,靠着微薄的薪俸以维持其生活, 而将治学研究作为生命的寄托,理乱不闻,自得其乐,一旦被罗致到大学来,皆能有所贡献”[6]123,道出国学门轻松自由的学术环境与春风化雨式潜移默化的成长空间。 北京大学国学门是台静农一生学术进路的起点, 北京时期的他从青年走向中年, 从求学者成长为师者和治学者,其学术品格在国学门得以磨炼和塑造。
1935 年8 月,台静农赴厦门大学任教,因不适应当地气候,次年春天赴山东大学任教。这两处的教学经历成为他与北京关系的过渡期, 尽管尚能偶尔返回北京,但他日后在《始经丧乱》中回忆表示 “自离北平后, 也时有流落异地之感”[6]127。1936 年9 月21 日, 陈垣在给台静农信中劝其勿作“京兆之想为幸”, 此时台静农刚刚受聘山东大学,到达青岛,因在前信中向老师表露了对新环境与复杂人事的失望,故陈垣在这封复信中劝慰:“青地绝佳,常在海滨独坐,即是无上快乐。 人情复杂,似不必介意。 待人处世,只有忠信笃敬四字。 ”[3]141
这种“京兆之想”既有对青岛生活的不适,更有学术环境的隔膜。 1936 年12 月21 日,台静农致信胡适:“往年生在北平任事,于南方情形,实为隔膜。近年以来,据所知者与北平较之,相差诚远。如学校当局,除对外敷衍政府功令外,对内惟希望学生与教员相安无事而已; 至于如何提倡研究空气,如何与学生及教员研究上之方便,均非所问。长此以往,诚非国家之福。”[3]13表达了对山东大学的具体不满,即治学研究的“空气”与“方便”的问题——而这正是他日后眷恋北京的基本视点。
抗战爆发后,台静农经历“丧乱”人生。 1938年初,山东大学停办,台静农又一次失业。 返回故乡后, 却又遭遇日本军迫近皖西, 在友人的介绍下,他于当年夏天来到四川江津下白沙镇,远离北京。台静农在江津时初入国立编译馆,后入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直至1946 年8 月赴台。
台静农对北京地理的文学书写始于未名社时期的小说创作,与社中的其他青年作家,乃至当时的异乡文学青年一样, 初至北京的他对北京有着深深的游离感, 他以侨寓者自居, 视北京为侨寓地,正如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总结出这类创作范式,“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7]255。 如收入《地之子》的《白蔷薇》充分展示了羁旅北京的青年作者的生命无着感, 主人公“我”以“负伤的鸟”自喻,在北京没有获得精神归属感,甚至视之为“沙漠的旧都”[1]138-141,然而故乡却又回不去,只能挣扎于二者间,陷入痛苦迷惘中。
自抗战流离北京后, 台静农逐渐对北京建立起故都之感,视北京为第二故乡。 他对北京从“旧都”到故都的情感流变,从现实层面来说,源于在北京多年的生活经历已内化成其生命构成; 从精神层面来说, 源于在北京的学术成长内化成其思想性情。 1941 年,在白沙的台静农给在北京的李霁野写下《寄霁野北平》,其中有一句“又因寒月起相思”[8]14,“相思”通“乡思”,二人早年同学,青年时同在北京共事谋生, 简单的诗句描绘出复杂深刻的生命体验。
羁旅江津后,台静农因远离北京的学术环境,激发起对北京更深的眷恋。随着鲁迅的离世,台静农与北京其他师友的交游成为重要精神寄托,在私人书信和文学创作中, 他将北京描绘成理想的治学之地,表达无法割舍之情。台静农此时创作了不少怀念北京师友的旧体诗,如《苦蘖》的最后两句是:“去欲归燕市,逡巡少故人。 ”[8]29北京旧时又被称为“燕京”“燕市”,台静农借此二句表达自己想重回北京,与故人旧地同游。在给沈兼士的《寄兼士师重庆》中写道:“过庭虚北望,郁结信难捐。 ”[8]32表达北望故都却不能再回,苦闷郁结于胸,无法排遣。
如果说北京是台静农的学术出发地, 那么江津便是沉潜地。 江津的闭塞环境虽然对个人的学术发展有所限制, 但是却激发了台静农更高的学术追求,身处僻壤却寄情学术,既是个人兴趣,也成为他对抗“鄙塞”的方式。较之北京时期,此阶段的治学对他来说不仅是道路抉择的问题, 更是存在方式的问题。
江津时期, 台静农与陈垣和陈独秀等师友的交游,促进了他的学术发展,也推动了在北京养成的学脉发展。以往对于台静农的生平研究,偏重于文学视角下的与鲁迅和未名社关系等, 但在考察学者台静农时, 其学术成长中的交游关系隐线应予以厘清,这条隐线在北京时期已然形成,对象即北京大学国学门的师友。江津时期,台静农与昔日师友的交游受限, 主要保持了与老师陈垣和同门柴德赓等人的书信交流, 以及与在江津鹤山坪的陈独秀的往来。
台静农继民歌调查研究后, 开拓了新的研究方向,江津时期形成了两个重要成果,即《两汉乐舞考》和《亡明讲史》,分别获得陈垣和陈独秀的关心, 此二人也是继鲁迅之后的他的重要师友交游对象。
1945 年10 月20 日,台静农在写给陈垣的信中总结在江津的生活时说:“生则利其就地得食,免致播迁,犹之穷猿投林,不遑择栖。顾寄迹江村,师友远阻,请益无从,鄙塞日积耳。 ”[3]22不乏谦虚之词,但也流露出对江津学术闭塞的遗憾。次年五月,台静农因为反对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搬迁,向教育部提出抗议导致自动隐退。 他在此信中透露的环境对人生造成羁绊的隐忧终成现实, 致使他最终渡海出走。
在《两汉乐舞考》脱稿时,台静农写信给陈垣正是为了自荐这篇文稿。 1945 年11 月10 日,陈垣在回信中表示文章可在辅仁大学的刊物发表,但因台静农当时生计无着落,无暇顾及,文稿终未寄出。 直至1947 年5 月,台静农居台后方才整理成篇,他在文前附记中感慨:“回忆为此文时,牵于生事,或作或辍,每萦于怀。 ”[9]5
身处大动荡时期, 也激发了台静农以史鉴今的表达欲望,他选择书写晚明易代隐喻抗战时代,撰述亡明史。事实上,这一写作计划不乏陈独秀的启发与敦促。1940 年9 月15 日,陈独秀将自己的《中国古史表》寄给台静农,表示因“无力详考写定出版”, 拜托台静农油印出来作为与同道中人的“商讨之材料”,其中就包括台静农[10]132。 在信中,陈独秀还表达了他对文字和历史的治学观:“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 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 ”[10]132-133并写道:“文字方面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史较文字更难,新材料未发见以前,旧材料势不能尽废,惟有加以合理的整理,以期减少乌烟瘴气耳”[10]133。所谓“文字方面始成一半”指的正是陈独秀晚年倾注心血撰写的文字学著作《小学识字教本》,而史学著作因精力有限无法兼顾。
同年9 月25 日, 陈独秀在给台静农的信中说:“弟前在金陵狱中,曾拟作《宋末亡国史》及《明末亡国史》二种,以此足为今人之鉴也,今万无此力为之,兄其有意于此乎? 倘馆中能出版,兄不妨为之也。 ”[10]133可见,陈独秀曾有撰写宋明两朝亡国史的计划,写此信时,他或已知晓台静农正在撰写亡明史,不仅鼓励有加,并且敦促台静农就国立编译馆之便尽早出版。在这封信中,陈独秀还对史撰提出了具体建议:“治中国史, 鄙意只可断代或分门,如经济艺术等,专力为之,全部史非一人之力所能任也。 ”[10]133
同年10 月14 日,陈独秀作为台静农《晚明讲史》初稿的最早读者,对该书做出评价:“《晚明讲史》不如改名《明末亡国史》,修改时望极力使成为历史而非小说,盖历史小说如《列国》《三国》虽流传极广,究于历史及小说两无价值也。 ”[10]134他指出这部作品在文体上介于小说和历史之间的模糊性,看似是批评之词,却也是对作品丰富的历史含量的确证, 他从学人视角建议台静农将之改写成纯粹的史学著作, 也是对台静农治史能力的一种肯定。 尽管由于战乱, 台静农未能及时将该书出版, 但在写作过程中与陈独秀的充分交流对书稿的完成颇有裨益, 因此才有八十余载后《亡明讲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的正式出版。
在去留江津之际, 台静农仍想重返北京且为之努力,但未能实现。从国立白沙女子师范学院离职后,经魏建功推荐,台静农接受台湾大学聘请。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该校图书设备充实, 亦较少人事之纷扰,或可作点研究工作”[3]30-31。 自然也有经济和家庭等的考虑,但是他以“作点研究工作”为由而提出,可见即便是在人生重大转折时,仍是心系学术,至此,他以学术为人生志业完全确立。1947 年8 月17 日, 台静农在给柴德赓的信中感慨与人生流徙相交织的治学命运,他以“故土”称呼北京,表达对北京学术环境的眷恋:“弟于北都,情若故土,播迁以来,每劳梦想,加以年复老大,颇习读书,而孤悬海隅,师友远隔,请益无从,时为惘惘。”[3]34
台静农以流寓者作为自我描述, 晚年在给李霁野信中, 他将居台生活总结为“大半生流寓海上”[3]54。 后半生的他在学问上孜孜以求,晚年回顾总结一生,仍认为“惟孤栖不免抑塞,学问亦无成就”[3]44,遗憾于学问。台静农曾集《左传·成公二年》和《列子·说符》各一句,联成“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作为自勉。 1983 年,他在追忆庄慕陵的纪念文章《记“文物保护会”与“圆台印社”——兼怀庄慕陵先生二三事》 中感慨:“当今之世, 人要活下去,也是不容易的,能有点文学艺术的修养,才能活得从容些。 ”[6]107
从青年时期的淮南民歌研究开始, 至晚年的文史和书艺等研究, 台静农一生学术著述不以数量, 而是以质量取胜, 堪称现代学人典范。 1989年,在台静农去世前一年,《台静农论文集》出版,他在自序中对一生学术做了总结, 将自己的学术研究分为汉事、文学、书法、民歌和楚辞几类。晚年的他主要致力于魏晋文学、古代小说与《楚辞》等研究,出版学术专著《静农论文集》《中国文学史》等。尤其《中国文学史》系“半生心血所聚”,该著作以朝代发展为时序, 讲述了从先秦至金元的中国古代文学,体例精确,内容丰厚,体现出“精神意态的从容与心灵视见”[11]4-5,彰显其学术个性。
台静农将寓所自嘲为“歇脚庵”——自然有临时暂住之意,但却不想终老于此。他在《龙坡杂文》自序中说:“当时我的书斋名之为歇脚庵, 既名歇脚,当然没有久居之意。身为北方人,于海上气候,往往感到不适宜,有时烦躁,不能自已,曾有诗云:‘丹心白发萧条甚,板屋楹书未是家。 ’”[6]3他所说的这首诗便是《念家山 乙卯夏初》,作于1975 年夏,诗歌的前两句是:“每过云鸿思旧侣,且随蚁聚度生涯。 ”[8]64“云鸿”与“蚁聚”对比往昔与现在的人生状态,云泥之别赫然,也强化了对“旧侣”的思念;后两句表达自嘲于半生萧条,只换得“白发”“板屋”和“楹书”,歇脚庵也只能是他乡。
台静农也以对旧时风光的回忆寄托故土情思。 在《学生登阿里山归戏示》中,他看到“群儿争喜到天关”场景,感叹“何如泰岳观天下”[8]70,眼前的阿里峰让他更加思念久违的泰岳。 在《题大千黄山图》中,台静农写道:“昔年曾读黄山志,今日披图认旧山。想见髯公挥洒处,淋漓笔墨泪痕间。”[8]81张大千与台静农交游深厚。 1939 年夏天,张大千在青城山旅游时,特绘制《三闾大夫》寄赠台静农。日后台静农的斋号“龙坡丈室”四字即为张大千手书。该诗书写台静农与张大千一起“披图”认黄山,台静农想象张大千作此黄山画时或眷恋“旧山”而至于泪目。丁邦新与陈琪在《台静农先生其人其诗》中评价:“为什么淋漓笔墨会在泪痕间挥洒呢?因为他和大千这两位艺术家都有无穷的故国之思。 ”[8]81在写作《念家山乙卯夏初》的同一时间,台静农还写下《忆北平故居乙卯六月》:“什刹海边忆故居,春风驰荡碧千丝。 南来也种垂垂柳, 不见花飞惘惘思。”[8]65前两句回忆在北京什刹海边的故居,后两句描绘晚年植柳寄托乡思,表现了人生辗转变迁,抒发了厚重的故土情结。在晚年的另一篇诗作《少年行》中,他回忆少年时期的羁旅,不禁感慨“白头犹自在天涯”。 在绝笔之作的《老去》中,他对渡海人生再做总结,写下绝唱之句:“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8]109
晚年台静农在回忆北京故交文章里, 鲁迅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其他师友。有研究者将其描述为“谜一样的沉默”[12],但廖肇亨作为台静农的再传弟子,在《亡明讲史》的出版后记则认为“在台湾当时的时空环境下,台静农虽然看似沉默,但其实是一种意义丰饶的姿态,正所谓‘大音希声’”[13]229。
在书写陈独秀的散文《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中,以及在讲述自身治学经历的散文《北平辅仁旧事》中,因为文章题目的设限,台静农无法提及鲁迅对他的治学影响。但实际上,鲁迅对于台静农是一种不需自证的存在, 因为台静农的治学活动正是践行了鲁迅当年信中“深研一种学问”的嘱托。
并且, 台静农的古代小说与中国文学史研究都体现出与鲁迅相同的治学方向, 尤其是在魏晋文学研究上,他先后写成《魏晋文学思想述论》《嵇阮论》,体现出鲜明的鲁迅影响。 此外,他的民歌、汉画像等研究也是表现出与鲁迅相同的志趣。 虽然在与鲁迅交游时期, 台静农尚未形成明确的学术方向和实绩,他们也没有开展深入的学术交流,但晚年他以《中国文学史》为代表的著述显示出与鲁迅的相同的学术路径, 不正是鲁迅因素的最好佐证吗?
台静农虽从未专门纪念过鲁迅,但是在相关的文章中, 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鲁迅的情谊。比如1948 年,他在悼念许寿裳的散文《追思》中写道,“先生一生与章太炎、蔡孑民、鲁迅三先生关系最深,这三位先生都是创造现代中国文化的大师”[6]244, 如果联系该文写于许寿裳遇害第一时间来看,此种情怀的流露不可谓不悲壮。 在《忆常维钧与北大歌谣研究会》中,台静农以鲁迅与常维钧的交游为线索开展叙述, 在书写两人深厚的师生情谊时,描摹出师者鲁迅的形象。这种受限于具体文化环境的淡笔或曲笔, 较之直笔更为隐晦深刻,也更能体现出台静农对鲁迅的深厚情感。
本文就北京在台静农一生中的意义做一系统阐释, 尤其是从被学界所忽视的北京与台静农的学术进路关系做全面梳理和分析。 在以往的研究中,北京或是作为未名社的所在地,被表述为是台静农的文学成长与社团活动之地; 或是作为北方左联的所在地, 被表述为台静农投身革命的地理空间。不可否认,这两种视角都从一个方面指出了作为文学和政治中心的北京对青年台静农的形塑意义。但台静农一生的主要身份是学者,以往研究对作为现代中国学术中心地的北京之于台静农精神品格的塑造作用, 夹属在作家生平讲述中语焉不详,使得北京作为台静农文学、思想和学术综合性成长的进路之地未能凸显, 这也是北京地理空间在台静农研究中的复杂性和独特意义之所在。
青年台静农在北大国学门和未名社中成长,跟随陈垣与鲁迅等人走上治学之路。抗战前,他在厦门大学和山东大学任教,逐渐远离北京,在个体流徙命运中,以治学作为人生志业。 抗战时期,他身处江津僻壤,与陈垣和陈独秀等交流学问,学术成为他对抗生存忧患的方式手段, 其学术品格在人生浮沉中得到进一步锤炼。后半生,他怀揣着对北京故都以及往昔师友的思念,在台播扬学术,成为一代名家。 自青年到老年, 从北京到江津到台湾,始于北京的学脉深远流长,也串联起台静农的生平地理,成就其独特的学术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