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静
(青海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青海 西宁 810007)
陈庆英先生(1942—2022)1978年考入中央民族学院(现中央民族大学)古藏文专业,1981年10月获得文学硕士学位。此后,陈庆英先生留校任教两年多,又先后在青海省社会科学院藏学研究所、中国藏学研究中心进行科研工作,产出了一大批科研成果,在各类期刊上共发表论文160余篇,仅收录在《中国藏学》中的就有33篇,为我国藏学研究事业的发展进步作出了突出贡献。陈庆英先生研究领域涉及唐、宋、元、明、清时期的藏族史,以及部落制度、藏文史籍的翻译和蒙藏关系等方面,其成果获中国藏学研究“珠峰奖荣誉奖”等奖项,且因在不同研究方向的卓越贡献,被称为藏学家。最早有关陈庆英先生的研究,是2007年扎西龙主就西夏王朝与元代藏族历史相关问题对陈庆英先生进行的访谈,影响比较大的还有2016年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成立30周年之际《中国藏学》副主编央珍的文章《著名藏学家陈庆英先生访谈》,收录在《中国藏学》中。2022年4月11日陈庆英先生去世之后,“中国西藏网”上相继有学者、陈庆英先生的学生、同事撰文表达对陈庆英先生的缅怀之情和对其学术研究的敬佩之情,到目前为止,此类文章共有14篇。2023年2月9日,在西藏民族大学举行了陈庆英先生追思会,各部门专家学者高度评价了陈庆英先生的学术成就,表达了对陈庆英先生仙逝的无限遗憾和追思。张云撰写了《陈庆英先生及其藏学研究》一文,从宏观角度梳理了陈庆英先生大部分的学术研究成果;陈庆英先生之女陈立华撰文《陈庆英先生著作目录初考》,初步考察了陈庆英先生的著作、论文译著和图书序言及书评等。研究陈庆英先生其人其学术,对于挖掘其学术宝藏、推进中国藏学的继续发展大有裨益,理应引起学术界的重视。现有研究多是对陈庆英先生学术成果的宏观梳理,有关陈庆英先生具体的研究成果则尚未见论及,还有待相关学者展开工作。敦煌古藏文和吐蕃史研究属于陈庆英先生早期的学术研究成果,对此部分成果进行述评,目的是分析陈庆英先生的治学方法及学术地位,了解陈庆英先生的学术贡献。
古藏文文献包括敦煌藏经洞以及于阗地区出土的简牍等由古藏文记录的文献,其数量仅次于汉文文献。敦煌文献的发现历程坎坷曲折,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被道士王圆箓开启;1907年,敦煌文书被英国冒险家斯坦因发现并盗窃劫往英国;十个月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从敦煌挑出七千卷最有价值的文书带往法国。1909年,敦煌藏经洞引起了有识之士的重视,卷帙浩繁的佛教典籍遂被人重新编写并归类整理。1930年,陈寅恪在《敦煌劫余录》一书中提出“敦煌学”的概念,成为我国第一个使用“敦煌学”一词的人,其含义仅指整理研究敦煌遗书而言[1]。面对敦煌文书的流失,陈寅恪曾感叹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通过交换的方式,购得伦敦所藏敦煌遗书的一套显微胶片,刘铭恕根据此胶片编成《斯坦因劫经录》[2]。王重民根据他于1934—1938年在巴黎国立图书馆阅读伯希和所劫敦煌遗书记录而编成《伯希和劫经录》,敦煌藏经洞文书研究工作取得了极大进步,“敦煌学”研究也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3]。1978年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人们期盼已久的“科学的春天”来到,“敦煌藏学”研究的热潮重新兴起。各民族院校及社科院开始招收第一批研究生,陈庆英先生于此时考入中央民族学院。当时主要有三个研究方向:藏族文学、敦煌文献和藏文文法,陈庆英先生选择了敦煌文献的研究方向,成为改革开放后王尧教授指导的第一个古藏文专业的研究生。在王尧的指导下,陈庆英主要学习了三本古藏文专著:《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吐蕃金石录》及《吐蕃简牍综录》,这也是他日后开展相关研究常常依据的一手史料[4]。20世纪80年代,敦煌学研究进入建国以来的最好时期。敦煌文物研究所根据对石窟分期、敦煌史地、壁画内容、佛教思想、石窟艺术、敦煌遗书等的研究,撰写了一批水平较高的论文[5]。1980年,王尧和陈践先生出版《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更是掀起了一股敦煌藏学热,陈庆英先生的毕业论文也与敦煌吐蕃文献的藏文语法有关。在这一领域,其研究成果主要有《〈斯坦因劫经录〉〈伯希和劫经录〉所收汉文写卷中夹存的藏文写卷情况调查》《敦煌藏文写卷P.T.999号译注》和《从敦煌藏文P.T.999号写卷看吐蕃史的几个问题》,这三篇文章都是对敦煌藏经洞古藏文文书的研究。以下主要对陈庆英先生有关敦煌出土的古藏文写卷所做的研究进行简单述评。
1981年发表在《敦煌学辑刊》上的《〈斯坦因劫经录〉〈伯希和劫经录〉所收汉文写卷中夹存的藏文写卷情况调查》是陈庆英先生发表的有关古藏文文书的第一篇文章。文章整理了英、法两国收藏的敦煌汉文写卷中夹杂的藏文写卷并作了释读。用古藏文记录汉语词汇的音、汉藏对照词汇、汉藏对照佛教术语词汇和汉族卜算法等是这篇文章中最为突出的内容,能展示唐代敦煌地区汉民族和藏民族在生产、生活、占卜、佛教等方面的交流交往情况。正史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的历史,都是政治史,而藏经洞写卷作为一手原始资料,记载了很多百姓的历史,这是正史里面所看不到的内容,敦煌资料的珍贵性也就在于此。敦煌藏文文献本身种类繁多,内容涉及佛教文献、法律文书、占卜文书、医疗文书等方面,陈庆英先生对于散落在汉文写卷中的藏文写卷的收集整理,使得写卷内容更加清晰明了。陈庆英先生对英国人托马斯、翟理斯合作翻译的S10002号卷子和S2736号卷子进行了指正[6]。在“吐蕃”一词来源问题上,根据P2726号卷子的记载,陈庆英先生认为“吐蕃”为藏族自称“bod”的对音词汇,这一说法是较为准确的。
根据现有研究可知,P.T.999号写卷共13行,250余藏文音节,是研究吐蕃末代赞普达磨和王子微松生卒年,以及吐蕃写经制度方面非常珍贵的历史资料。在20世纪80年代,王尧、陈践首先对该写卷进行了解读。其后,陈庆英先生于1987年在《敦煌研究》上发表《敦煌藏文P.T.999号译注》一文,首次对P.T.999号写卷进行了汉文翻译,且提供了本卷的影印照片,对写卷中的七个词汇做了注释;整理了敦煌藏文写卷中对吐蕃赞普的称呼,简要介绍了写卷中出现的历史人物赞蒙彭,并将写卷中的鼠年推定为844年。1989年,陈庆英发表《从敦煌藏文P.T.999号写卷看吐蕃史的几个问题》,对P.T.999号敦煌古藏文写卷作了更进一步的探索,由文本深入吐蕃时期的社会和文化,进一步判断《大乘无量寿经》是为赤祖德赞积福而写,并介绍了“六月初八”的节日含义。在某些问题上推翻了前人的观点,诸如微松并不是朗达玛的遗腹子,而是朗达玛在位期间所生;朗达玛的灭佛措施也不如前人所说的那样剧烈和彻底,因为朗达玛在位期间,还存在为微松母子举行法会的活动[7]。此文收录在《陈庆英藏学论文集》中。
此后,相继有学者对此写卷开展研究。1990年,强俄巴·次央重新翻译此份写卷,对844年佛教僧人及俗人为朗达玛的王妃及儿子举行法会提出了疑问:是因为沙州距离吐蕃本部太远,吐蕃的灭法措施没能影响到这里,还是说朗达玛的灭佛措施没有那么彻底?[8]2007年的黄维忠博士论文《8—9世纪藏文发愿文研究》和陈楠2008年发表在《中国藏学》的《P.T.999号敦煌藏文写卷再研究——以往汉译本比较及相关史实补正与考辨》,均认为写卷中的日期是“四月初六”,陈楠认为龙兴寺所做的工作是对所收到的大施主布施的钱财进行详细登记[9]22。同时,陈楠认为朗达玛死于842年,微松生于843年[9]26。2023年,新巴·达娃扎西在《P.T.999号敦煌古藏文写卷再探》一文中指出了王尧、陈践、陈庆英、强俄巴·次央、黄维忠、陈楠等人在录文中存在的录入不规范或错录、漏录等问题,并对写卷中的领属词和疑难词进行了辨析。国内相关研究虽然起步较晚,但是各位学者站在各自的研究角度和研究视野释读该写本,使得P.T.999号写本的研究相当深入,且不断推陈出新。
唐代文学家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句话也是陈庆英先生学术研究的真实写照。在敦煌藏学研究浪潮的推动下,相关学者开始整理各个国家收藏的古藏文写本并为写本编制目录,再将写本分类,对敦煌藏文写本分专题进行研究,之后深化对各个写本的分卷研究,P.T.999号写本就是分卷研究的一个范例。陈庆英先生担负起“经世致用”的使命,积极投身于敦煌古藏文文本的研究,于1981年分别发表《〈斯坦因劫经录〉〈伯希和劫经录〉所收汉文写卷中夹存的藏文写卷情况调查》和《一份敦煌吐蕃驿递文书》,相关的平行研究还有对同时期的藏文写本、简牍、碑铭的研究。在陈庆英先生等人的带动下,国内敦煌藏学渐成气候。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班玛更珠说:“陈庆英先生的藏学研究生涯,起自敦煌古藏文。”[10]陈庆英先生的学术研究起点,也是时代的产物。敦煌写本中大量的藏文写本是藏学研究的一大焦点,而敦煌学与藏学本就是相辅相成的,这为陈庆英先生未来进行藏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陈庆英先生翻译了两本有关吐蕃史的古籍,分别是《新旧唐书吐蕃传》(汉译藏,与端智嘉合作完成,1980年)和《王统世系明鉴》(藏译汉,与仁庆扎西合作译注,1985年),并撰文讨论了吐蕃时期的驿站制度、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的生平、吐蕃王朝的职官制度、经济制度、佛教问题及相关史实等。
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萨迦派僧人萨迦·索南坚赞在西藏著名古寺桑耶寺内写成《王统世系明鉴》(rgyal- rabs-gsal-bavi-me-long),亦译作《西藏王统记》,全称《王统世系明鉴教法源流史》。该著作主要内容有世界的形成、印度的历代法王以及释迦牟尼降世弘法、吐蕃历代赞普的事迹、佛教后弘期的史料及不少民间流传的故事传说。另外还有作者从佛教僧人的角度加进去的宗教内容[11]。汉译本有王沂暖译《西藏王统记》、刘立千译《西藏王统记:吐蕃王朝世系明鉴》及陈庆英与仁庆扎西译《王统世系明鉴》三种。陈庆英先生与仁庆扎西先生合作译注了该史籍,并对一些词语做了注释,1985年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为国内外汉语学界的学者提供了研究吐蕃史的一手资料。
陈庆英先生翻译藏文史籍的工作始于其留校期间。1980年,王尧陪同胡耀邦同志去西藏视察后,中央民族学院成立了藏族研究所,即现在的藏学研究院。1981年10月至1984年3月,陈庆英先生在刚创立不久的藏学研究所从事藏学研究,任助理研究员[12]。他们创办了《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与国外藏学研究者进行交流。陈庆英和周润年等人同时在王尧的启发下翻译《红史》和《萨迦世系史》,旨在挖掘藏族史研究的相关史料[13]。《王统世系明鉴》也差不多是在此时完成的。
陈庆英先生与端智嘉先生合作并于1981年发表在《社会科学》的《一份敦煌吐蕃驿递文书》一文,主要论述的是吐蕃王朝时期吐蕃王庭与各地联络所用的驿站制度。陈庆英先生和端智嘉先生通过研究敦煌县文化馆收藏的敦煌古藏文写卷资料,对吐蕃驿站的组织和工作情形作了进一步的探索和解释,尤其对驿站中涉及的地名、书信类型、计量单位、官职名称、驿站间的距离及日行里程做了清晰的梳理和计算[14]。
赤德松赞上承赤松德赞,下启赤祖德赞,是一位属于藏传佛教前弘期的赞普。但是教法史和王统记都大量记载了赤松德赞和赤祖德赞的兴佛措施,对赤德松赞的事迹却鲜有记载。学术界关于赤德松赞的卒年、继位时间和兴佛举措等方面的研究含混不清。端智嘉和陈庆英合作撰写《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生平简述》,并于1982年7月发表在《西藏民族学院学报》上,尝试通过介绍赤德松赞的生平,使得赤德松赞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具体。
关于赤德松赞的名字,前人所著史籍有不同的说法,根据《国王遗教》和伍多谐拉康碑文所记载的“王兄牟茹赞”,陈庆英先生的研究结论为赤松德赞的长子为牟尼赞普,二儿子为牟如赞普,幼子为赤德松赞,且牟笛赞普、赛那累江允、赤德赞、德松赞、丁赤等都是赤德松赞的名字,这些名字由不同的人所起[15]70。但是《贤者喜宴》中提到的长子牟赤赞普,陈庆英先生未做论述。唐蕃间自古以来就有密切的交流交往,自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入藏和亲起,吐蕃就与唐朝建立了“和同为一家”的甥舅之亲。756年安史之乱影响到敦煌,至781年吐蕃占领敦煌地区,吐蕃对敦煌一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到赤德松赞时期(789—815),双方才开始有了和好的愿望。赤祖德赞时期双方和盟,唐蕃关系开始改善,吐蕃将盟文刻石立碑,在碑文中仿照唐朝使用“彝泰”年号。陈庆英先生根据《甥舅和盟碑》(或称《唐蕃会盟碑》)所记年份推断,赤祖德赞热巴金继位时间为公元815年,从而得知赤德松赞的卒年为公元815年[15]71。吐蕃王朝将盟誓文书刻石立碑的传统源于赤松德赞时期,当时的碑文内容为宗教方面,赤德松赞时期的碑文有了政教两方面的内容。由于娘·定埃增在赤德松赞继位的过程中给予了重要的支持和帮助,因此赤德松赞将赐予娘·定埃增的盟书刻石立碑,放置在谐拉康寺院内,以此昭告天下。陈庆英先生根据谐拉康第二件碑文中的“第二个龙年”的说法,证实了《新唐书·吐蕃传》中记载的赤德松赞于公元804年继位的说法是错误的。
赤德松赞在位时期,同样采取了兴佛措施。他恢复桑耶寺神殿的供养,修建噶迥多吉央寺,主持翻译佛经。因在译经过程中存在译自梵文的大小乘佛教藏文词语不统一的情况,因而有了确定梵藏佛教术语翻译规范的需要。陈庆英先生认为第一次厘定文字应在赤松德赞时期;第二次厘定文字是在赤德松赞时期,即公元814年,确定了翻译的三大原则和四种方法;第三次厘定文字从译师仁钦桑布开始逐步进行。此文收录在《陈庆英藏学论文集》中,前后内容未做实质性的改动。
《柱间史》记载了聂赤赞普自天而降,被十二苯波大德拥戴为雅隆之主的传说[16],聂赤赞普由此成为了吐蕃的第一代赞普。《通典》一九〇《边防》吐蕃条谓:“……始祖赞普自言天神所生,号鹘提悉补野,因以为姓。”根据史籍记载,伴随着聂赤赞普出现的,还有“悉补野”这一姓氏。在《试论赞普王权与吐蕃官制》一文中,陈庆英先生根据《第穆萨摩崖刻石》《唐蕃会盟碑》《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认为在聂赤赞普、悉补野时期出现了“赞普”的称号。20世纪以来,吐蕃王朝时代所留下的文献、碑铭、木简、古卷相继出土[17],其中的碑刻多数是赞普与臣下举行盟会时赐盟的盟文,这是因为吐蕃时期赞普需要通过定期举行盟会来确定自己的盟主地位。据《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载,最早的盟会是公元673年由噶尔·尊业多布和噶尔·钦陵赞卓主持的[18],盟会制度自此形成。陈庆英先生通过分析盟誓誓词发现,在吐蕃王朝建立以前,赞普与其他部落是政治上的结盟关系,赞普处于政治同盟中的盟主地位;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以后,誓词内容已开始有君王赐给臣下以恩惠的意味[19],赞普已经确立了君主地位,也由此建立起包含有贡论、囊论和喻寒波三类中央官职的职官制度。赤松德赞时期,誓词内容更是体现了君王对臣下的封赏,大臣们还要以盟誓的形式来表示决心,遵循赞普的诏命,赞普的君主地位日益凸显,还出现了僧官系统。
此文后收录在《陈庆英藏学论文集》一书中。收录时两篇文章在内容上未做改动,只是原先用藏文书写的内容改写成了拉丁文转写。
1992年,陈庆英先生发表长文《从帐簿文书看吐蕃王朝的经济制度》,依据《新疆发现的藏文文书》《吐蕃简牍综录》、英藏敦煌汉文写卷S.9165号、法藏敦煌写卷P.2163号和英藏敦煌汉文写卷P.3028号,分析了吐蕃王朝时期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关系。2006年1月18日,此文获“首届中国藏学研究珠峰奖”。在文章中,陈庆英先生认为吐蕃王朝时期实行土地国有,按人口分配,农民在国家的支配下为官员及贵族耕种土地,其收获归贵族或官员所有,农民自己也拥有份地,并为政府缴纳租税,农民的身份实际上为农奴,其经济基础已经从保留有浓厚部落公有制的未充分发展的奴隶制经济向早期封建制转变[20]106。在判断吐蕃部落的经济结构后,陈庆英先生指正了汉文史籍中有关吐蕃王朝征服青藏高原的部族和占领敦煌后,将被抢掠的人和其占领区的居民降为奴隶的记载,认为吐蕃占领敦煌后,实行的管理办法同样是按人口授田,农民向吐蕃政府缴纳田赋。他认为吐蕃王朝在畜牧业方面,将土地、草场和牲畜收归王朝政府所有,除贵族官员占有牲畜外,牧民的牲畜从部落领受,并按牲畜数量缴纳差税,牧民有自己的生活资料和经济,牧民的身份实际上为牧奴。
陈庆英先生从吐蕃王朝时期两大经济部门的角度入手分析吐蕃王朝时期的经济制度,认为吐蕃王朝时期是藏族封建社会的早期阶段,吐蕃王朝崩溃后出现的农奴主占有农奴的封建农奴制是在吐蕃王朝的基础上封建制的进一步发展[20]114。在研究吐蕃时期的相关论文中,陈庆英先生分析了吐蕃时期的经济、赋税,其中《试论赞普王权和吐蕃官制》和《从帐簿文书看吐蕃王朝的经济制度》可以放在一起对比阅读。两篇文章都涉及了吐蕃时期的经济,二者论述的侧重点不同,但实质都是在讲吐蕃王朝时期赞普掌握生产资料所有权的问题。
陈庆英先生于1996年发表在《中国藏学》的《对青藏高原古文化的新探讨——〈丝路文化·吐蕃卷〉简评》,肯定了张云研究员所著《丝路文化·吐蕃卷》对研究吐蕃文化具有的重要意义,点评该书补充了吐蕃王朝以前的青藏高原文化,有助于理解吐蕃文明的产生背景,还着重论述了外来文化对吐蕃的影响以及吐蕃丝路在吐蕃文化形成过程中发挥的巨大作用[21]。
陈庆英先生于2010年与马丽华、穆罕默德·尤素夫·侯赛因阿巴迪合作完成并发表在《中国藏学》的《巴基斯坦斯卡杜县发现的吐蕃王朝时期的藏文碑刻》一文指出,巴尔蒂斯坦位于巴基斯坦北端,在历史上与藏族具有渊源关系。此地即汉文史籍中所说的大勃律,也在藏文古籍中所说的古象雄范围之内。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势力退出西域,大、小勃律被吐蕃吞并,吐蕃直接统治该地区将近100年,直到吐蕃王朝在9世纪中期崩溃。通过对斯卡杜地区历史文化学者穆罕默德·尤素夫·侯赛因阿巴迪先生收藏的碑刻的解读,根据碑文中“天神赞普”一词,判断此碑刻于公元8世纪中叶到9世纪中叶。经过解读,发现碑刻内容记录的是在释迦牟尼成佛的现证菩提节,由各家各户出资举行供佛法会,绘制和写造佛像,并以此功德回向赞普,祈愿赞普和臣民最终证得无上菩提的事情,这对于研究吐蕃王朝的民间佛教具有重要的价值[22]。
文成公主入藏是唐蕃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唐蕃和亲促进了唐蕃之间的交流交往。学者们相继对文成公主入藏的细节进行过挖掘,关于松赞干布是否到河源迎亲的问题,汉文史籍和藏文史籍中的记载不同。对此,陈庆英先生撰写了《关于松赞干布河源迎亲》,并于2014年发表在《中国藏学》上。文章指出中原王朝将公主嫁给少数民族王国君长的“和亲”形式从汉朝开始,唐朝和亲的范围和次数远远超过汉朝[23]。陈庆英先生根据藏文史籍《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中几行容易被忽视的文字,即“赞普墀松赞巡临北方,吐谷浑与汉属之……与吐谷浑二地纳赋。赞普松赞与王弟赞松失睦,王弟……恼怒;王弟赞松驻于‘年’之‘森’……”[24]认为合理的解释是当时松赞干布确实曾在柏海一带等待文成公主,只不过当时吐蕃内部发生了松赞干布和他弟弟的矛盾,故而先行返回拉萨处理急务。对此,刘凤强和拉毛东智于《吐蕃史二题探微》一文中对陈庆英先生的分析表示认同,并用吐蕃早期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伦赞征讨森波杰赤邦松、其弟伦果尔和母后东宗二人驻守本土的事件予以佐证。《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包含大事纪年、赞普传记和小邦邦伯家臣及赞普世系,为吐蕃时代的藏族人自己所撰,对于研究吐蕃史具有重要意义,可以纠正《新唐书》《旧唐书》《册府元龟》《资治通鉴》《唐会要》中所记载的吐蕃史事的谬误之处,补足汉文文献的缺漏。陈庆英先生运用这份写卷,解决了藏族历史上许多有争议的问题,复原了吐蕃王朝的历史。
陈庆英先生对于敦煌古藏文写卷与吐蕃史的研究,综合运用了交叉学科之研究、历史时空观念和对比研究及语言学研究等民族史的基本方法,是在获得详实的第一手史料基础上开展的研究。
陈庆英先生的《从帐簿文书看吐蕃王朝的经济制度》一文研究的是吐蕃王朝的经济文书。文章将有关经济文书与同时期出土的《吐蕃简牍综录》和汉文史籍《资治通鉴·唐纪》《通鉴》等相关内容进行结合,并参考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中记载的有关信息,利用语言学、文献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学科方法予以多层面的研究,从而判断吐蕃王朝时期是拥有经济所有权并征收赋税的封建制社会。
陈庆英先生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从人物所处的时代、面临的形势,以及立言行事的动机和效果入手。例如,学者们通常认为,吐蕃王朝末期佛法遭受重创,是由于吐蕃末期赞普朗达玛反对佛教而采取禁绝佛教的措施,故而造成了这种局面。但是,陈庆英先生在《从敦煌藏文P.T.999号写卷看吐蕃史的几个问题》一文中,以敦煌古藏文写本为依据,认为朗达玛灭佛的措施不如前人所说的那样彻底,朗达玛也不是天生就反对佛教,而是统治阶级间相互斗争的结果。
在敦煌学、藏学等研究实践中,陈庆英先生特别重视史料对比及考证的研究方法。古藏文写本、简牍和碑铭被称作吐蕃时期及其稍后的“三大文献”。陈庆英先生在运用这三种文献的时候,注重文献间的对比研究。首先,是碑铭与文献之间的互相释证。例如,在他1982年发表的《试论赞普王权与吐蕃官制》一文中,陈庆英先生就利用当时的实物,即吐蕃时期的碑刻——《唐蕃会盟碑》《恩兰·达扎路恭纪功碑》《谐拉康盟书刻石(一)》和《谐拉康盟书刻石(二)》等,结合《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和《贤者喜宴》的记载,考证出吐蕃赞普由原先部落联盟的盟主地位,上升到掌握王权的君主地位。关于赤德松赞的称谓和卒年,一直以来都是有争议的,《西藏王统世系明鉴》《贤者喜宴》《布顿佛教史》说法不同,而《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生平简述》一文则利用赤德松赞在位时所刻的碑文澄清了这个重要问题。其次,是藏族历史文献与汉文史籍的互相补证。比如在《从帐簿文书看吐蕃王朝的经济制度》一文中,他指出《资治通鉴·唐纪》中有关嗢末的讹误,明确嗢末并不是吐蕃的奴隶,唐人如此记载是因为不了解吐蕃王朝的经济制度。
从语言入手研究吐蕃的历史和文化,也是陈庆英先生研究吐蕃史最重要的手段之一。陈庆英先生有关敦煌古藏文和吐蕃史研究的论文,例如,《关于松赞干布河源迎亲》《从敦煌藏文P.T.999号写卷看吐蕃史的几个问题》中均涉及中文、藏文等语言资料。敦煌古藏文与现今的藏文差别很大,有时要理解一段敦煌古藏文文献内容需要借助相当丰富的历史文化及语言学方面的背景知识。由此也可以看出,陈庆英先生在语言学方面的深入研究及运用能力。
在“敦煌藏学”中,敦煌古藏文写卷的研究是其重要分支。面对古藏文写卷还未得到系统整理汇编的状况,陈庆英先生整理了散落在汉文写卷中的古藏文史料;注重从个案入手研究P.T.999号写卷,成为首个对此写卷进行翻译的人。陈庆英先生一以贯之地运用敦煌古藏文写卷来诠释吐蕃历史,同时又结合藏文史籍的翻译,获取一手资料,使得藏族社会、历史的相关史实更加明晰。他与同时代的学者一起对敦煌古藏文写卷进行深入解读,成为推进吐蕃史研究的中坚力量。陈庆英先生是享誉国内外的藏学家,这部分研究已然成为了陈庆英先生的开山之作,为陈庆英先生后续的藏学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