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爷爷耳朵有点儿聋,听爷爷讲,他的耳朵是被手榴弹炸聋的。
爷爷参加过新四军,那时,爷爷家是新四军在高邮北方一带活动的联络点,爷爷充当起联络员。那时,六月的蛙鼓噪出芦荡的空寂,芦荡小河里的荷花红红灼灼,绿叶挨挨挤挤,一片葱茏。爷爷一行三人去侦察敌情,不料遇上敌人的一个小分队,他们凭借熟悉的地形钻进芦荡的小河里,借满河荷叶作掩护。敌人来时,他们嘴上衔一根芦管,潜入水下。敌人看不见人影儿,向水面胡乱开枪。其中一人腿部受伤,他强忍剧痛不吭声,鲜血慢慢渗出,似淡淡的红荷。听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心仿佛悬在半空中,赶紧问爷爷后来怎么样,当听到爷爷说敌人气急败坏地走了,那个战士只受了一点儿轻伤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此后,爷爷向我讲述了耳聋的经历。那是一次激烈的战斗,尽管双方人数匹敌,但武器精良的敌人来势汹汹,爷爷他们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双方损失惨重。就在打退敌人第三次进攻的时候,一枚手榴弹落在爷爷身边不远处的一位小战士身旁,呼呼地冒着烟,爷爷一个箭步上前,用脚猛踢手榴弹,并立即卧倒,不料,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爷爷被炸得血肉模糊,送往医院治疗。清醒过来的爷爷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他的两个耳膜全被震破,由于缺医少药,爷爷破裂的耳膜没能治好,留下耳聋后遗症。
不久,新四军走了,爷爷却留下了。他之所以留下,一方面是地方斗争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爷爷内心深处的痛,因为奶奶不幸双目失明。
二
爷爷耳朵聋了,但眼睛很好。大伙请他给生产队看草荡。从此,他的两只脚泡在草荡里,一双眼凝神在草荡里,一颗心温暖在草荡里。
草荡是上天赐给乡亲们的聚宝盆。大集体时,人们做饭必须烧草,没有草荡的地方烧的是稻草或麦梗,但这两种草火力小,远远赶不上芦柴。芦柴可以用来打芦席,还是造纸的好材料。可以说,当时的芦柴是个抢手货,即便是芦柴叶也有人爱。冬天到了,成熟的芦柴穿一身灰黄色的外套,给人以深沉和静寂;头上戴一顶雪白的帽子,远远望去如一根白绒绒的羽毛。风儿吹来,靠紧团结的芦柴,你碰我、我碰你,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沙沙声似乎撵走了冬日的寒冷,剩下的只是温暖。爷爷听不到这美妙的声音,但眼前的一切他看在眼里,温暖在心里。越到冬天,他越和草荡来往亲密,不仅白天来看它,夜晚也时常和它们做伴。爷爷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做了许多双草鞋,草鞋里放满稻草,爷爷把双脚就放在稻草里面。冬天的草荡尽管见不到水,但地面还是湿漉漉的,爷爷每次巡荡回来,草鞋都能挤出水来,双脚冻得通红。一次,我坚持要给爷爷洗脚,当我用脚布给爷爷擦脚的时候,不禁惊呆了:长满老茧的脚已经破烂,且被芦荡里的老芦根戳成一个一个的小洞,如蜂窝一般。我问:“爷爷您疼吗?到草荡穿胶鞋吧。”爷爷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习惯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大孙子,爷爷脚皮厚,不怕疼,用矾水擦一擦就好了。穿草鞋暖和,胶鞋禁不住草根戳。”我知道爷爷是舍不得穿胶鞋啊。
听爸爸说,爷爷看草荡很精明,谁偷了生产队里的草,第二天他准能找到。
一次,一个邻村人偷了他看护的草,他用这种方法找到了嫌疑人所在的村,把村庄上的草堆都看了一遍,终于找到被偷去的且已混在草堆中的草。他说这些草是他看护的田里的草,因为这些草根部的杂草是高而长的红茅草,这样的杂草只有爷爷看护的草田里才有,即使其他地里有也很短,没有这么长。爷爷的这番话把那偷草的人说得目瞪口呆,忙赔不是。当爷爷知道他家境贫寒,想卖一些草维持生活时,反过来跟生产队长说情,不仅没有处罚他,还留了一部分草给他使用。
爷爷特别喜欢小孩。那时从官垛到大葛有条河,大葛村的小孩到邓家村上学必须经过这条河,爷爷替生产队看草荡时充当了义务摆渡员,风雨无阻。差不多到放晚学的时候他就把船撑靠岸,一看到他们放学回来总是乖乖长、乖乖短地叫个不停,有时还与他们玩几个小游戏。他把一根长长的木棍放在手尖上长时间不倒,或把一条毛巾叠成方块,五指用力一甩,收起其他四指,毛巾就在中指上旋转起来,引得小孩一阵欢笑。
三
“讨喜”就是给刚出生几天的婴儿在嘴巴内侧,用小刀划一个小口,取出从刀口处溢出的物质,这个过程叫“讨喜”。据说,做过“讨喜”的孩子,身体抵抗力强,越长越讨人喜爱,所以叫“讨喜”。
我的爷爷就会这个手艺。我十一二岁时,爷爷常带我去给人家孩子“讨喜”。爷爷出去“讨喜”时,手上拎一个药盒,药盒玲珑、精致、轻巧,呈椭圆形,共有五六层,每层二到三寸,最底层稍微高一些,被一个倒U形的竹篾紧紧相连,其他的每一层都可以单独拿出来,里面放一些小刀、小剪子、小镊子、常见的药物等,就像医生出诊时用的药箱。爷爷拎着它矫健前行,我走在后面常小跑才能跟上。爷爷一路走、一路都有人与他打招呼,好像个个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所有的人。爷爷见到人总是笑脸相迎,还不停地举起右手呈敬礼状。遇到小孩,停住脚步,摸一摸小孩的头,看着曾经被他“讨喜”过的小孩的脸笑出声来。遇见熟人,总免不了大声介绍我是他的大孙子,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喜悦的神情。
到了需要“讨喜”的人家,其家里人早已在门口等候。我们刚坐下,主人立即上厨房烧“蛋茶”,这是乡亲们给至亲朋友最热情也是最好的礼节。只见主人把鸡蛋朝锅边轻轻一敲,两手在破裂处一掰,蛋清蛋黄在沸水锅里很快凝聚,先小火烧,再大火焖,一会儿工夫,鸡蛋如白玉一般盛进碗里(一个碗里一般是三到四个),样子清纯可爱。碗里放一些白糖,不喜欢吃糖的人放少许酱油,香油或麻油,蒜叶、胡椒粉,主人就端上桌,腾腾的热气似主人饱满的热情。
吃过“蛋茶”,主人把需要“讨喜”的小孩抱过来,刚出生的婴儿嫩嫩的肌肤,红扑扑的脸蛋儿如初升的太阳。爷爷把要用的刀、镊子等器具放在铁锅里煮一下取出,把消炎止血的药放在桌上,放在桌上的还有一个小碗,里面放半碗水。做好这一切之后,只见爷爷熟练地把左手大拇指伸进小孩的嘴里,食指顶住小孩右侧嘴巴中间的部位,两手共同用力,小孩嘴巴中间一小块就凸了出来,右手用小刀朝突出处轻轻一划,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主人用手轻轻地拍着小孩,嘴不停地说:“乖乖,乖乖,不哭,不哭,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在小孩一阵阵的哭声中,小孩刀口处冒出像鸡油一样的东西,爷爷放下小刀用镊子一点一点夹出放进盛有水的小碗里,这个时间大约两三分钟。最后,爷爷把消炎止血的药涂在刀口处,此时,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小,最终在大人的关爱声中睡着了。临走时爷爷还向主人交代伺候小孩的注意事项,此时,主人把一个红包揣进爷爷的口袋。我知道爷爷从不计较人家给多少钱,遇到穷人,他分文不收,照样欢欢喜喜地上门去“讨喜”。
爷爷出去“讨喜”时常带着我,而我在想:好端端的小孩怎么就要挨一刀呢?小孩一定很疼,长大了我才不学这门让孩子痛苦的手艺呢。
我在邮城上师范的时候,爷爷夜里一点多钟从老家出发,步行了六十多里路,来学校看我。到我学校的时候,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出笑脸。那天,爷爷带给我许多好吃的东西,还给我十元零花钱,这是爷爷用汗水换来的呀。我仔细端详着爷爷,花白的头发,额头爬满沧桑,一脸慈祥。我看着他的时候,爷爷正朝着我笑,笑得那么亲切,那么温馨,那么幸福。那时我想:等我工作了,一定好好照顾爷爷,让他享享儿孙的福。可是,我刚工作几年,还没来得及享儿孙福的爷爷就匆匆地走了。
前天夜里,我又看到爷爷了,同三十年前一样,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大声地喊:“爷爷,爷爷——”我边喊边朝爷爷走去,爷爷没有答应我,径直往后退,越退越远,以至身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