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

2024-05-29 00:00:00蒋鑫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监护室病房重症

2017 年元月10 日,不到7 点半,先生匆匆吃完早餐,照旧开车去上班。

我哼着流行歌曲,在阳台上慢悠悠地晾晒衣服。正当我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放在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一听“ 你家的车被撞了……”我猛然一惊,一股血直冲头顶,脑袋嗡嗡作响,“啪”的一声,手机重重地掉到了地上,人也一下子瘫坐在地。但理智告诉我,必须起来,必须冷静!我用力站起来,并拾起手机,赶紧给女儿打电话,才得知她已经到了事故现场。原来,先生开车上班途中,被迎面而来的车抢道,不幸发生了交通事故。我在电话中向住在邻近小区的姐姐哭诉,姐姐再三劝慰我不要急,在家等着,他们马上就过来接我。我们一起急急忙忙赶到湘阴县人民医院,见到了从“120”急救车上被抬下来的满身是血的先生。我全身哆嗦,心里在祈祷。我想,魔鬼如果要抓就抓我吧,不要去碰我的先生,不要,不要……闻听急救室的医生说“病人脾脏破裂,必须马上手术,转长沙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我两眼一黑……

按照医生的指示,我们把先生推上了8 楼。手术医生捏着那张B 超单,左看右看。在我看来,医生耽误一分钟,先生就会离死亡近一步。我叫着、跳着,声嘶力竭地哀求着医生快点儿给先生做手术。我虽然对手术很恐惧,知道那是过鬼门关一样的,但此时此刻除了如此我还能怎么样呢?从医生的犹豫中,我们知道:先生的胸椎骨折数根,在县医院做手术的话难度很大。瞬间,我直瞪瞪地看着大夫的脸,露出满腹狐疑的神情,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难道你们就这样看着他死吗?!”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血液如出柙的猛虎一样到处乱窜乱撞。谁知医生把手一挥说:“送长沙吧。”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质问医生说过的“到不了长沙”的话。世界上竟然真有让人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的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我们要和时间赛跑、与死神赛跑。医院派三位医护人员随同救护车将先生紧急送往长沙。

整座城市笼罩在阴湿的雨里。平时,我见到的120 急救车都是呼啸而过。而今天,我坐在车上却感觉是出奇的慢。也许,这是位经验丰富的司机,生怕一个急刹车就导致病人的生命戛然而止。我盯着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滴流进昏迷不醒的先生身体里。我乞求药水一定要乖,不能偷懒停下来。

救护车的声音划破雨夜的寂静,平稳而又快速地向长沙方向急驰。在我不停地祈祷中,终于到了中南大学湘雅医院急诊室。刚好13 床病友出院,先生就被安排在这刚刚腾出来的唯一的床位上。急诊医生冲进急救室的场面让我深深震撼,也给我这濒临崩溃的心带来些许安慰。

先生的管床医生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先生当时的情况很危急,吸氧量用小了心率就下降,加大了吸氧量血压又猛升。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随时可以拉响。我就像个疯子,隔不了两分钟就追着女医生喊。其实,她不只管先生一个病人,还有好几个病人归她监管呢。那个下午,她基本上都在我急切的叫喊声中来回穿梭,但她没有半分的不耐烦,而且看上去不像是医生,而像是我的亲人,时不时地安慰我。

“妈妈你去房间休息一下吧,我们两人一组轮着照顾好些。”女儿的一句话,才让我记起来看时间,已经是11 日的凌晨了!我要他们去休息,我在这里陪护。抢救室里面只许一个人陪护,再多的人也只能呆呆地站在外面。外面很冷,像要将人冻成冰块儿一样,真的冷得连骨头都痛。我只好和侄儿尔卿去房间休息一下,再回来换女儿去休息。医院附近的招待所都是在七弯八拐的巷子里,很难找,走在外面,加上凛冽的北风肆虐,给人以削面般的刺痛。然而,此时我可以承受上天降给我的一切苦难,只求留下先生的生命。

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侄儿趔趔趄趄地走着。与其说是到房间去休息,倒不如说是去房间里承受痛苦煎熬的。坐在床上,我傻傻地望着天花板,身边的手机看上去好像就是颗定时炸弹。我怕手机响,真的怕,从来没有那样怕过,感觉那手机就像个魔鬼,一响就会要了我的小命一样。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不行,我要守在先生的身边。我爬起来。11 日的凌晨3 点50 分,我走出了招待所。天空把我的泪水放肆洒向人间,冷风不断地向我扑来,我打起了寒噤。我缩着身子,双手抱着头迎着风雨走出了巷口。天黑乎乎的,我不知道在哪个位置,更不知道医院在哪个方向。这时,我看见了一个24 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它给了我一丝希望。我进去买了把伞,并请问老板去湘雅医院急诊室怎么走。他手一指说:“前面直走转弯,再右转弯即到。”我顺着店家手指的方向加速往前走,天空下着冰冷的雨,雨水打在我的伞上,我使劲地撑着伞。路边树枝在风雨中不断地摇晃,仿佛是一群出洞的妖魔鬼怪,吓得我赶紧疯狂地跑起来。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怒吼着,如咆哮发怒的狮子。那个店家老板说转弯就到了,我七转八转却仿佛进入了迷宫,我迷路了!我慌不择路到处乱窜,猛然间见到一位环卫师傅在寒风中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垃圾。最后,我在师傅耐心的指点下终于找到了抢救室……

先生躺在那里还是一动不动,他持续不断地发低烧。那个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好像在我心头系了一根绳子,一响就拉扯着我的心,医生教我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先生的脚心和胸口,可以稍微缓解一下发烧。我机械地重复着。时间过得慢极了,我不停地看表,盯着那慢慢移动的秒针。

好不容易到了12 日,先生已经度过了难挨的48小时,我们悬着的心暂时轻松了一点儿。前段时间,先生朋友的岳父因车祸住院,挺到第15 天还是走了。上午8 点,医生来查房了。一位教授带着6 名医生来到先生的病床前,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口,翻看手中厚厚的入院病历,然后避开我们,在一旁谈论着。是不是先生的病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的心又开始“怦怦怦”地狂跳起来。过了一阵,教授走过来说:“病人必须尽快进ICU。”说完他们就离开了病房。ICU 即重症监护病房。听到要进ICU,如同当头一棒,打得我头晕目眩,让人不寒而栗。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医生拿着厚厚的病历来了,而且提出要所有直系亲属在场,像有什么重大通知。黑压压的天空从四面八方向我挤来,空气都快凝固了,我觉得他拿的就是先生的生死判决书。年轻医生开始发话了:“我是湘雅医院中心重症监护室的管床医生,请你们马上去办理入住手续……”接着介绍了重症监护室有一流的设备、顶级的名教授等,我好像在黑暗天空中见到了一线曙光。她还不忘提醒说:“住院费用每天在7000 元以上,上不封顶……”先生因肝、脾、肺内出血,以及脊椎、胸椎骨折,随时都可能危及生命。抢救室在1 楼,重症监护室在3 楼,转ICU 病房时要拔掉插在身上的所有管子,我们为此担心。年轻医生猜透了我们的心思,他说:“从1 楼到3 楼的途中,医院是不保证病人生命安全的……”从1 楼到3 楼,还是用医院专用电梯上楼,竟然也不能够保证生命能否延续,先生的生命脆弱到了如此程度?

我们备好重症监护室所需要的东西:尿不湿、湿纸巾、脸盆、脚盆、洗漱用品等。我在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陪同下,胆战心惊地将先生送到了ICU 病房。先生的床号是1 号。家属只能送到门口,而且还是第一道门口,再不许往前半步。保安像个门神,守在那里。我们只能每天下午5 点在探访室视频里看下先生,听医生讲解病人的病情。因先生当天进住,所以第一天下午还不能够探访。在急诊室,不管怎么样我还可以陪在先生身边,给他擦擦身子,他的每个眼神和痛苦的神态都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可是现在,我无奈地与先生隔着一道墙。这道墙成了我与先生的世界里最遥远的距离。我像一个傻子,瘫坐在ICU门口。我想守在这里,最起码让心与心靠得近一点儿。可是我坐久了,保安态度坚决地下了逐客令。没有办法,女儿只好搀扶着我离开了ICU 门口。走出医院,我发疯似的围着医院转圈。人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还得自己动手一点点用血泪把它粘起来……

有人说,当你想哭的时候,只要抬起头仰望天空,眼泪就不会落下来。可是,为什么我再怎么抬头仰望,泪水还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这天,我们就在医院附近的小店里吃晚餐,女儿点了一碗海带汤。10 日早晨的早餐,我炖的就是一锅海带汤,先生只吃了一碗就赶着去上班了,现在已经是12 日晚上了,他已经近60 个小时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啊。此时此刻,别人真是无法想象我的悲痛程度。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医院,又来到了ICU 门外。尽职尽责的保安,还是不许我越过那条警戒线。无奈的我,没有办法平抑自己的情绪,只好在病房外徘徊不定。我想,先生性格内向,什么事都情愿忍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重症监护室那么多病人,先生不呼喊,护士又怎么知道他有什么需求呢? ICU 里没有供应餐,如果病人能够进食了,护士会直接打电话给家属要求去送餐吗?于是我祷告手机快点儿响起来,能够为先生送送餐,这也就代表先生在好转了。

13 日在我热切的盼望中来了。上午ICU 打来一个电话:“可以送点儿汤水给病人。”我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捞到了一根救命草,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买了一份专为病人炖制的鸽子汤,直奔重症监护室。我想这下好了,可以亲眼看看先生,可以亲手喂给他吃了。谁知保安说,只能将床号写好放在门口的柜子上,由专人拿进去喂给病人吃,下午再来门口拿餐具即可。我一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份鸽子汤,久久不愿离开……

时间在长久的等待中挨到了下午5 点。ICU 门口已经放着我上午送来的餐具。看着空空的餐具,我心里甚是欢喜,先生终于可以吃点儿东西了。ICU 外面全是热切等待的人群,护士一个一个地叫号,家属们轮着进病房探视。一直等到探访快结束了,我都没有听见喊“1 号”。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跑去问保安,经过多次询问,才得知1 号床的摄像头出了故障,不能安排探视。我找到医生,不依不饶地说今天我必须要看看我家先生。医生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换上白大褂进去。病床上,先生安静地躺着,他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有输氧的,有心肺监测仪的,有抢救用的输液管,他有气无力地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我,身子已经瘦巴巴的了。我问,送的鸽子汤吃了吗?他摇了摇头,看上去甚是虚弱。看到先生这个样子,我的泪水又不住地往下流,感觉心里在滴血……护士告诉我,病人如果能够吃得下一只鸽子,怎么还会在ICU 呢?现在只能用管子吸汤、水,而且不能太油腻。我连忙打水帮先生擦身子。尽管医生网开一面,但探访时间已经超时了,我被医生“请”出了病房……

2017 年元月16 日上午8 点,东边天际里有了一缕久违的阳光,让人有一种拨开迷雾重见光明的感觉。我照例和女儿守在ICU 门外,看着医护人员推车接转病人。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祈祷,希望先生能够快点儿接转出来。突然,有位医生大声说:“1 号床的家属在吗?”我三步并着两步奔了过去。医护人员告诉我,他们是普通外科十病室来接先生去他们病室的。

我脸上多日来的愁绪一扫而光,正像天上的乌云被风卷走,一切立刻明亮起来。

先生瘦了一圈儿,头发和胡子像一丛乱蓬蓬的茅草。现在的他基本上脱离了危险,但还得小心谨慎。先生只能平躺,要借外力翻身,需经常擦洗身子,以防生褥疮。我帮他梳洗,给他擦身子,隔会儿给他按摩一次,还让他用细细的皮管子吸点儿汤和水。在普通病房里,我们可以不分昼夜地守候在病床前,终于可以看得见、摸得着了。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哪怕只是守在病床前,再苦再累也是我们的幸福!

主治医生李副教授每天查房时都对先生的病情仔细询问,问有没有什么不适,并检查伤口是否长好了,安排做功能恢复。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体现着医生的职业操守和救死扶伤的本色。上午医生查房后,又进来几位护士,其中一位漂亮的护士用天籁般的声音说:“我是十病室护士长,我们病室所有的护士将为你们竭诚服务,你们有什么需求以及意见和建议可以随时向我们护士提出。”

在湘雅医院红灯一区抢救室,以及ICU 病房和普通外科十病室的精心医治下,他的伤势已基本稳定,并于元月27 日转回本地医院继续进行康复治疗。

时间已过去整整七年,曾经失魂落魄的画面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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