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师生缘

2024-05-29 00:00:00张茂旭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同学学校老师

我在读初二时,开学之初的一个黄昏,暮色四合,几下粗重的晚自习钟声把同学们从角角落落拉拽出来。我夹在三三两两的人流中往学校里赶,走到校门口时看见一位年轻女子也往里走,她前面是一位挑着行李的中年男子。朦胧之中只觉得那女子很单薄,当时没在意,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那是新来的一位女老师。

家乡没通公路前,进进出出全靠步行,赶一趟县城要走一天的山路,其中还要翻过好几座高山。山长路远的,外面的老师难得进来,支撑学校的大多是本乡本土的老师,而且全是男性,突然闯进一位女老师,同学们立刻有了新鲜感,纷纷探听相关消息。

老师到校的第二天就上课了,教初一两个班数学,一节课下来后,大家都称呼她向老师。每次与同学们碰面,不管认识与否,向老师一律笑脸相迎,使大家感到很亲切,她一笑,嘴角边还露出两个小酒窝,显得更温柔可亲。免不了偷偷多看几眼,发现向老师的确很瘦,薄薄的身子后面贴着两根细长的辫子,走路时一闪一闪的,更衬托出她的瘦。联想到校门口初遇,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暗自思忖,一个姑娘家,这么羸弱,是如何对付那七十多里山路,又是如何征服那么多高山的呢?

兴许是缘分使然,第二学期向老师突然改教初二数学,正式成为我的老师。每次上课,她总是提早赶到教室门口,然后带着笑容走进教室,用柔和的女中音演绎着那些难懂的数理逻辑,怕大家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一批基础薄弱的同学进步很快。

一天放学后,向老师把我叫到一边,我心中忐忑,以为自己上课分神被老师发现了,不敢抬头看她。直到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她面带微笑、态度诚恳地问我她的课是否上慢了,我点了点头,她要求我做一些课外题,拓宽视野,这样有利于提高成绩。不久,她送给我一本《初中数学复习题解》。这是她托自己的舅舅从县城带来的,她舅舅在新华书店工作,我突然想起上次送她的那个中年人就是她舅舅。星期六放学回家,我把老师送书的事告诉父亲,父亲给了我几元钱,要我交给向老师。向老师坚决不收,见我一再坚持,她笑了笑说道:“就算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我才作罢。此后,我开始认真研习数学,每逢思路阻塞,就邀上几位同学“咚咚咚”地往小木楼上跑。当时的学校在一个祠堂里,这祠堂从民国开始一直是我们张氏家族学校,解放后又成为乡中学,几百号师生挤在一院封火墙里,条件简陋可想而知。向老师受到优待,被安置在学校大门里边一栋小木楼里,那里位置高,免受潮湿侵袭,就是空间太小,仅仅一个单间,放了床和办公桌就所剩无几了。见我们来请教,向老师笑盈盈地搬来凳子让大家坐,天黑了就燃起煤油灯,给大家答疑解惑。

上初一时,同学们还打着赤脚,下课时大家像一群觅食的鸭子似的,把廊道踩踏得“吧嗒吧嗒”直响。初二时母亲奖励我一双皮草鞋,那是用破旧的轮胎切割而成的,水陆两用,畅通无阻。有鞋在脚,从此不再担心踢破脚趾,打柴割草也不用忌惮虫蚁荆棘了,我高兴得穿着鞋子满院子炫耀。向老师见了抿着嘴笑,她深知读书对于山里孩子的意义,在那个时代这是改变贫困和落后的捷径,她上课更认真了,还常常利用早晚自习时间为我们补课,辅导大家做练习。有时讲完题目后,她还问起我们其他科目的学习情况,鼓励大家好好读书,争取走出大山。短短时间向老师就融入学生之中,与大家相处融洽,因为向老师年轻,在教学上是新手,因此初三时数学课换上了经验丰富的张德法老师。这样满打满算,向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学期的课,大家非常难舍,但学校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1980 年,我初中毕业顺利考上了辰溪一中,一心想走出大山的我更加奋发用功,但事与愿违,最后身心俱伤,不得不休学回家。这时恰好村里小学缺老师,父亲与外公动员我去代课,教学相长,这样不至于荒废学业。

对前途的担忧使我情绪低落,愁云密布,拒绝与人来往,一次因事去了趟县城,无意间碰到了向老师。老远瞅见她时,我装着没看见,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叫住了,那声音依然是那样亲切,我心里一惊,尴尬地抬起头。向老师还是原来的样子,笑容里那对小酒窝依然花儿一样盛开着。她告诉我,几年来,每年她都要去看高考公布榜,从密密麻麻的名单中寻找我的名字,每次都失望而归。我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她,只见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惋惜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笑容。

“没关系的,人生就是一场赛跑,一段路程落下了,只要不断努力一定会迎头赶上的!”

短短一句话,像一缕阳光投进心田,又像被教鞭轻轻地抽了一下,我开始反思过去、谋划未来,期望下次见面时不再这样狼狈,谁知这竟是我们师生间最后一次相见。

我继续担任民办老师,结婚成家,生活清苦,但没有丢下书本,后来考上师范学校的“民师班”,算是有了编制。随后又经历四年的焚膏继晷、埋头苦读,终于从自学考试的荆棘中钻了出来,拿到了汉语言文学自考文凭,之后离开家乡学校辗转在本县其他几所乡镇中学。即使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我始终记着向老师,是她的鼓励使我从困境中走了出来,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却无法知道向老师的情况。我工作的最后一站是城边上的一所学校,我将家也移到了城里。人脉广泛起来,我开始频繁打听向老师的消息,得到的却是老师过世的噩耗,听说她是患肝癌去世的,想到她那样瘦弱,极有可能是肝脏出了问题,悲痛之余,自己一直准备的一肚子话也将永远闷在心里了。

然而有一天,我无意间遇到了已退休的阳海贞老师——她是在向老师之后到达家乡学校的——我们聊起了曾经的学校,我迫不及待地提到了向老师。阳老师和向老师是同学,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向老师不是得癌症去世的,夺去她生命的竟是一场车祸。

向老师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大山之中,她闹起了情绪,结果是舅舅做通了外甥女的工作,并亲自送她到学校。向老师到学校第二天就走上了讲台,她以爱生敬业的态度赢得了学生的敬重,也爱上了大山深处这所祠堂学校。但一个大姑娘家到了谈婚论嫁时,情归何处,如何托付终身,已明明朗朗摆在面前。虽然学校都是清一色的男老师,但以中老年居多,即使有几位年轻的,不是情有所属,就是难入老师的眼目,至于其他几家小单位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在父母的操办下,一场调动悄然进行。机缘巧合,向老师调进的学校竟是我工作的最后一站。向老师婚后即遭遇困境,她的孩子没人带。当时没有托儿所,她只好带着孩子上班,每天背着孩子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熙攘的人流和车流中,险象环生,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上课时将孩子交给同事照看一下,下课后照样备课、批改作业,学校分配的早晚自习,她照样参加,一次也没落下。一向柔弱似水的向老师,变得如此硬倔。

那是一个初秋之夜,下课后,她却一改往常处事沉稳的性格,变得格外急躁,一向注重礼节的她竟没有向同事道别,从抽屉里迅速拿出布带子将小师弟缠绑在背上后,非常自信地跨上自行车向斑驳的月影碾去。此时,校门口那段长长的上坡路摇身变成了长长的下坡路,老师轻车熟路地松开刹车一个劲地往下冲。眼看就要奔到下坡路的尽头了,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然迎了上来,大概是在城里拉了一天的砖瓦或沙石累坏了吧,这位车手也想趁早赶回去休息,于是开足了马力。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随即被旷野稀释了,恰在此时,天空突然飘出一片黑云,紧紧地黏住了月亮,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向老师被甩出几米之外,头部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所幸,小师弟安然无恙。

半年后,当阳老师邀上一帮同学前去看望向老师时,她已全身浮肿、头大如罐、气息奄奄了,但思维清醒。她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却没有大厦将倾的悲哀,使尽气力,只吐了一句祝愿的话。

她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兴致欣赏那四时之景了,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好。

向老师名叫玉洁,出生在辰溪县桥头乡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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