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到村庄。
去年年初的时候,我年近九十的老姑妈过世了,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赶回去奔丧。在丧事的现场,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前来帮忙的乡亲,竟然是我小时候无比熟悉的那批老人——光头的成叔公、白头的九老子、驼背的加伯公、满脸皱纹的舒师傅、肥头大耳的朴伯伯……天啊,他们不是都去世好多年了吗?怎么又诡异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就像中邪了一般,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直到盯着他们看了好几十秒,脑壳才回过神来——他们不是当年的那批老人,是那批老人的后代。这些人我小时候都见过,但大多很久没见面了,时间长的已有几十年,短的也有好几年。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当初的模样上,感觉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们就变得这么老了。不过想想自己都快五十了,也就不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这些人年轻时与父辈并不是很相像,有的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没想到老了之后,居然长得一模一样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着眼前的这帮老人,我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了久远的童年,看到很多亲切的背影,重游无比熟悉的故地,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此身在何处的感觉。
丧事期间,我与这些叔伯、兄长辈的人都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反正守夜陪坐多的是时间。我好奇地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自己的父母的?他们一致表示,是年纪大了时,而且越老越像。事实也真是如此,比如志龙叔,年轻时一头浓密的黑发,根本就不像他光头的父亲成叔公,这些年他的头发也掉光了,那脑袋,那面容,就和他父亲没二样了;再如平安叔,年轻时身材并不矮小,也还挺拔,现在驼着背,和他驼背的父亲加伯公简直是一个样范儿了;还有四敏兄,年轻时身子矮瘦,不太像他肥头大耳的父亲朴伯伯,如今发了福,像得不能再像了……他们不单是容貌、身材像父辈,连声音、神态也越来越像,这真让我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我觉得,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我们每一个都无法违背和脱离自然的律令。从父精母血结合的那一瞬间起,我们一生的形态就已确定,基本不可能有大的改变。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就是父母生命的复制与延续,焉有不像的道理?之所以感觉年轻时不像,老了才像,大概是因为我们的记忆没有储存老辈人年轻时的信息,无法进行对比。
在闲聊中,我还知道了他们这一生的大致轨迹。尽管每一个人的过程与细节各不相同,但最终的结果和归宿基本一样:小学或初中毕业以后,就走向社会,参加生产劳动,放牛、砍柴、作田、种土、插秧、打禾,或是跟随一个师父学艺,木匠、砖匠、篾匠、漆匠、剃头匠,大点儿就在父母和媒人的张罗下,与一个同样没读多少书的村姑结婚生子,之后分家自立,艰难度日,勉强果腹。直到上个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灰暗的生活才迎来了一丝亮光,大家成群结队,纷纷跑到广州或其他城市去进厂打工,也有的是摆摊贩菜。在城里起早贪黑干了二三十年后,养大了儿女,送走了老人,似乎也算是功德圆满,但自己却老得干不动了,摸摸钱包,依然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能力在城里安家养老,只得又打道回府,继续侍弄那早就荒芜了的几亩薄田。而他们的儿女,目前正是我这样上下年纪,身体还能咬牙扛住,就继续留在城里打拼。但完全可以想见,不久之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仍是会与他们的父辈一样,最终要回到村庄。
听完他们的人生故事,我的内心有种莫名的沉重。这些曾在我眼中朝气蓬勃、心比天高的青壮年,当初那么坚决、那么自信地逃离出去,一心想改变自己和儿女的命运,如今却只能无奈地回到原点,想想真是让人悲哀。我尽量用平和与谦虚的语气安慰他们,生怕某句话不对而刺伤他们敏感的神经和自尊,哪知他们全都哈哈大笑,非常洒脱与淡然地说,这有什么啊,正常得很,哪个农民能逃脱得了土地的束缚和命运的安排?日子一代一代慢慢过呗。我发现他们说话的神态、心态、姿态,竟然与若干年前的那批老人,也就是他们的父辈一模一样。而他们当年是多么瞧不起父辈认命的思想啊,历经数十年风雨,他们终于把自己活成了曾经厌弃的模样。
那些天,我在村庄里穿行,发现这里真的是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美了。我小的时候,村庄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全挤居在几栋百年大屋里。如今沿着水泥公路,建起了一栋栋别墅式的楼房,延绵两三里,俨然就是一条漂亮的街道。傍晚时分,公路两边的太阳能路灯准时亮起,把村庄的安详与闲适照得雪亮。说句实在话,生活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之中,真是一件让人惬意和向往的事情。但我在村庄里散步时,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除了不太多的一些小孩子外,主体部分就是我在老姑葬礼上见到的那批老人,青壮年大都在外打工。看到我在闲逛,老人们一个个从别墅里走出来,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我不禁又有些神情恍惚了,感觉他们就是我小时见到的那些老人,他们根本就没有死去,一直活到了如今,只不过是从百年老屋里,搬到了别墅楼房中。不是吗?你看他们的相貌与性格,他们的人生与命运,他们的心理与思想,都是何等的相像。我突然想到,村庄里一代一代的先人,其实都没有走远,都没有离开,他们就这么轮回着出现在世间,重复着相同的人生。
我沿着村庄的水泥公路缓缓行走,思索着怎样才能从这种轮回中获得重生,或者说是新生。村庄里的人和事接连从我眼前打马经过,我一个个地观察、分析、梳理,最后得出结论,要想有别于父辈,唯一的可能是改变自己的文化基因和思想基因。肉身的遗传基因我们无法改变,但文化与思想的基因却能通过后天的学习与努力进行改造。文化与思想同样是可以遗传的,甚至对命运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只是看起来比较隐秘,不像相貌那么显性而已。如果我们完全继承父辈的文化与思想基因,那肯定只能是重复他们的道路。即使是拥有了很多的钱财,住进了豪华的别墅,开上了进口的轿车,本质上还是一模一样,精神与境界依然停留在固化的层次。
事实上,村庄里已有不少的人通过改变文化基因和思想基因,从而改变了自身的命运,有的甚至还造福了更多的人类。远的比如周碧泉,他年少时给地主放牛,但不甘于长大后像父辈一样成为一名佃户,于是寻找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成了一名中共党员,参加了长征,之后远赴莫斯科留学,最后成为一名副部级干部,同时还是著名的理论翻译家。近些的是我堂兄邱山鸣,他从小就热爱学习,即使取消了高考也没有放下书本。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武汉大学测绘学院,如今成为正高级工程师,英国皇家特许测量师学会会员、注册测绘师、注册土木工程师,水能资源利用关键技术研究湖南省重点实验室学术技术带头人。他们两人的长相,年纪大了后也非常像自己的父亲,但他们的命运则完全与父亲不同。是文化与思想,让他们脱离了村庄千百年打不破的轮回,获得了重生,走向了新生。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最近二三十年来,村庄里的人越来越重视教育,大家都不想让儿女重复自己的轨迹,在村庄里终老一生,都希望他们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走向更加宽广的天地。我家所在的这个屋场,总共只有十八户人家,但一共出了近二十名本科生,还有六七人考上了研究生。比如那个光头志龙叔的儿子,就考上了空军航空大学,成了一名飞行员。可以肯定,他的后代是不会回到村庄里的了。至于我自己,这些天在村庄里穿行时,老人们纷纷拉着我的手说,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也很像你母亲。我先是心中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了,因为海量的阅读和多年的书写,早已让我不同于自己的父母。我的精神与灵魂,已在另一处高地有所寄托,并获得了重生。
村庄的路灯一片明亮,清晰地照耀着延伸向远方的道路。从一个村庄的轮回与重生中,我看到了生命的本质,也看到了国家与民族的希望。
原载《北方文学》2023 年第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