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鸭子

2024-05-29 00:00:00陈小雯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竹筐后山小树林

一只小鸭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随着食物走去。小鸭子走到一个能塞下成人屁股的铝盆前,看着土黄色的米糠倒进半盆,便低头尝去,不料却被一个破旧的塑料水瓢浇了半头水。盆里的米糠加了水后瞬间被搅拌成糊了,再变成稀糊,又变成稀汤。哗啦啦,米糠汤里忽而撒上大把大把未脱壳的金色稻谷,好了,其他的鸭子们一拥而上,围着屁股大的铝盆吸溜吸溜地吃起早餐。小鸭子因为太小了,挤进又挤出,还没吃上几口,铝盆里的米糠就见底了,露出光洁的银白色盆底。当当当,哐哐哐,没了内容的铝盆在鸭子们的脚蹼下兜来兜去,一会儿左摆,一会儿后翻,一会儿趔趄,一会儿倒扣,任由摆布。

只有小鸭子懂得尊重。群鸭吃饱喝足散去后,小鸭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斜立着的铝盆前,用扁嘴探探盆沿,表示安慰。盆沿还沾着些土黄色的米糠糊,倒还是硬实的。但小鸭子并不啄食,它只在意盆里的残渣,它也学那些鸭子们伸长脖子,用扁扁的淡粉色宽喙匍匐盆底吸溜几下。然而它失望了,它什么也没有吃到。瘦弱的细颈无端地沾了些盆沿上土黄色的米糠,原本蓬松的黄毛有的黏成几锥,有的毛燥起来,还有的紧贴在胸前,小鸭子看起来像一只刚打过架的野鸭子,但谁都知道它是一只最温驯的小鸭子。

春去夏至,暑假还未到,小鸭子就已经长大了,长大后的小鸭子是一只漂亮的大白鸭。雪一样白的毛色,向日葵一样金黄的宽喙和脚蹼,饱满的胸脯,细长紧实的脖颈,它真的很漂亮!它常常一飞冲天,但很快又被自己胖乎乎的身体拖到地面。后来,它开始横着飞,一扇翅膀,就从屋前到了屋后。低空滑行是它最得意的事情。调皮的男孩总是喜欢拿着竿子棍子之类的长条武器斗它,他们把长大后的大白鸭当作假想敌,用长竿挑它、擂它、扫它。这只温驯的大白鸭不会进攻,只能躲,俨然一只雪白的大鸟紧贴地面飞行,忽高忽低。它用宽大厚实的翅膀扇起地面上的果壳纸屑,在斜照的晨光里,土灰和羽毛一起飞升了。大白鸭被竿子追赶着躲进了屋旁的小树林,一路上飞飞落落,它那一双有力的翅膀打动了小树林里旧年腐化的枯枝败叶,扑落落,枯枝败叶们扬起头颅,仿佛又得了一次能够仰望日光的生命。

每个早晨,这只大白鸭都和其他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跟在铝盆后面,它们一起从屋后的鸭舍摇到屋前的草庭,只等铝盆一放便蜂拥而上。大白鸭已足够大,不会再被挤走,但显然它对米糠稻谷的兴趣仍旧不浓。它大多时候是占着食位不吃食,低头吸溜两下,便仰起脖颈左右转动。它黑豆子一样的眼珠四处瞟移,偶尔放出几声响亮的“嘎嘎”音,惹得周围的鸭子也一起仰头嘎嘎叫起来。这群鸭子叫来了草垛上站着的几只公鸡、草窝里刚下好蛋的母鸡、屋东头邻居的两条土狗以及小树林前面那排人家养的几头肥猪。草庭前的早晨顿时热闹起来,咯咯、喔喔、嘎嘎、汪汪、哦伊哦伊,此起彼伏。一阵骚动过后,大白鸭已经不知去向了。

大白鸭不会天天下蛋,若隔几天下一个蛋,就足以让我们高兴了。我们吃的蛋大多来自麻鸭,为了天天能有鸭蛋捡,大人们就唆使小孩拿上小锄头小水桶去后门的树林子里扒拉蚯蚓。不知从何处得知信息的鸭子们早已跟在小孩们的后头,包括那只大白鸭。后门的这个树林子不同于屋旁那个,屋旁的小树林有高大笔直的桉树、枝丫无序的柚树、分丛独逸的竹群以及低调藏拙的野山茶,而屋后的这片林子是阴暗的、湿润的,却也是肥沃的。孩子们只敢在林子周围活动,从来没有人敢拨开大片刺棘走入暗幽幽的藤蔓覆盖的隐秘之地。林子周围堆叠了人们的生活垃圾,久不降解的虾蟹贝壳、鸡骨鱼刺,正在腐烂的菜叶、果皮以及一日三餐搜刮出的泔水,能辨别的不能辨别的腥臭在日头下一阵又一阵地向四周散去。青蝇晃着蓝光的身体在这些腐物上面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它们一群群地围在这堆“宝物”周围,红褐色的眼睛盲目地鼓在头顶,嗡嗡嗡地瞎嚷。小孩们害怕这些青蝇,它们看起来像戴着墨镜的野蛮暴徒,又凶又脏。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到这堆生活垃圾后面,在藤蔓与稀疏小灌木的交界处准备挥锄时,大白鸭呼啦一声飞过青蝇,滑翔到我们跟前准时候餐。我们的小锄头一挥,一铲一掀,湿润松软的土块就被翻上来了,土块的横截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粉褐色的蚯蚓。蚯蚓如麻线一样在泥土下横穿,有的被锄头截成两段,一段在无助地扭动,另一段哧溜一下滑进地里;有的被突然出现的日光晃了眼,光着身子在泥土上乱跳;又有的还未从黑梦里醒来就已进了鸭子们的嘴。大白鸭是个会吃的主儿,它抢着啄食那些滑溜溜的蚯蚓,不顾仪态地伸长脖子追着一条弹跳着的蚯蚓。慌乱中,大白鸭啄食了一嘴泥土,直到眼睁睁看着蚯蚓钻进泥里。说来奇怪,麻鸭们吃了蚯蚓天天下蛋,大白鸭爱吃蚯蚓却不下蛋,真是怪事。

暑热渐散的时候,大白鸭正壮实。这只光长肉不下蛋的大白鸭理所当然地被预定为白露这天的大菜!大人们说要把它炖了,加以核桃、桂圆、当归、黄芪等,炖个甜汤补一补,贴点儿秋膘好过冬。大白鸭就要被抓了,杀了,吃了,可怜的大白鸭还什么都不知道,越长越肥美。

星期天的清晨,风和云都是懒懒散散的,草叶上已能看见几滴明亮的露珠。大白鸭刚走出鸭舍就被竹筐罩住了,它嘎嘎嘎地叫着,困在竹筐里挪步到后门的一角。竹筐是镂空的,横竖都是六边形空格,被圈在竹筐里的大白鸭看起来很不安。它奋力地扇起翅膀,竹筐空间有限,把它打开的翅膀解构成一个个凸出的白色几何图形。挣扎累了,它只好无奈地趴在地上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不一会儿,它听见了磨刀声,又警觉地站了起来,橘红的双蹼在黑色的泥地上抓出了一幅凌乱的图画。

炊烟在屋顶无目的地游荡,早晨的风还没辨清去路。锅里的水热起来了,我们知道那是为大白鸭准备的。孩子们躲在门后,不敢看那把明晃晃的菜刀,躲在门后是个安全的距离,敢看的看,不敢看的不看。竹筐被提开了,一只大手往大白鸭身上摸去,准备提起它的翅膀。不料哗啦一声,大白鸭展翅高飞了。“大手”没料到大白鸭这么有劲,责怪自己轻敌了。得了自由的大白鸭嘎嘎叫着,声音响亮极了。它迅速飞上了后门的院墙,站在墙头得意地俯视我们。“大手”一时找不到帮手围攻它,便随手操起墙边的一根扁担横扫过去,试图把大白鸭扫落下来。大白鸭一惊,掉头飞落下墙的另一面,飞扑进了屋旁的小树林。与此同时,躲在门后的孩子也飞奔出门,跟进了小树林,小树林里立刻嘈杂起来。

大上午的村庄除了小孩,大概没有闲人了,林子里吵吵闹闹,偶尔路过一两个妇孺,问一声我们在干吗,当得知是在抓一只鸭子后,也就一笑而过了。

但是,大白鸭真的跑了。它在林子里横冲直撞,小孩子们的突围对它来说就像是游戏。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怎敢跟它的大翅膀对抗。我们个个神情凝重,既想抓它,又不想抓住它,我们和大白鸭这会儿都提着一股气,都无法放松。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过我们头顶,飞向林子外的坑边,又沿着水坑向山上跑去。当家里的两三个大人通过气后一起向山里寻它时,它已经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我们的念头里飞落了。很快,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一只大白鸭跑了,跑进了后山。第二天,有进山砍柴的人带消息来说他看见坑边杨梅树下有一团白色在动,是我们的大白鸭,叫我们赶紧去抓,我们去后却不见它的踪影。此后几天,大人们心存侥幸地想:或许它会自己回来。再后来,听人说看见它在后山的一片草田上,和两头牛在一块儿;又听人说它在后山的一间破屋里,和野猫在一块儿;还听人说它被老鹰抓走飞上了后山的瀑布顶,成了老鹰的食物。大白鸭的消息不时传来,偶去寻,都成空。

那一年冬天特别寒冷,站在屋后就能看见后山山尖落了白白的雪。雪隐隐地,在黑色的山体间驻足,像极了一只只大白鸭站立墙头,瞪着黑豆子般的眼珠俯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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