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奶糖

2024-05-29 00:00:00张子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新娘子板凳母亲

一、老二

我生下来第三天,父亲才来看我,他只待了十多分钟就走了。送他来的吉普车停在门外,司机连车都没下,父亲的飞行装具都在车上,副驾驶座下立着父亲飞行时穿的长筒飞行皮靴。

机场在一级战备,父亲他们这些飞行员,白天晚上都在机场待命。

第七天,父亲第二次来看我,这次也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还是那辆吉普车,司机也是同一个。

父亲在拉开车门上车前,又停下,回身向母亲病房的位置挥了挥手,好像知道母亲正站在窗前目送他似的。战备已经解除,但人员还是封闭管理,这是很不同寻常的状态,父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同是军人的母亲感觉到了。

父亲乘车离开后,母亲马上要求出院。

母亲出院了,把我送去托儿所,当天就去上班了。

走进政治部办公楼,她就闻到一种异样的气息。所有人都来去匆匆,面色严峻,各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这情景印证了母亲的感觉。果然,她刚进办公室,就接到通知:去政治处谈话。

政治处小会议室,团政委和主任同时在场,正式通知母亲:近期部队要调防,家属自愿选择去留。可随调,也可申请回原籍。

飞行员家属,组织上要逐个征求意见。主任说。

调防去哪里?母亲问。

主任看看团政委,团政委看着母亲,不吱声,主任也就不吱声。

母亲毫不犹豫地说:我随调。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母亲在一些文件上签了字,主任拿起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团政委说:孩子好吧?

母亲说:挺好的。

我生下来窒息了,抢救了很长时间,才哭出第一声。我哭出来之后,母亲哭了。哭得时间有点长。父亲在前线备战,政委带着空勤干事守在产房外面。后来团政委对我父亲说,你那个家属啊,真是有意思,孩子有事在抢救的时候她没哭,后来抢救过来了,没事了,她倒哭起个没完。我父亲说,她年轻,不懂事。

谈完了话,母亲就离开了。她打开门出去的时候,团政委在她身后说:把家里好好安排一下,做长途转战的准备。

中午,母亲接回了在幼儿园寄宿的姐姐。她把我和姐姐都放在床上,自己坐在一边看着。我安静地躺着,两岁的姐姐看见家里多了个小小人,非常开心,趴在我的头边,一遍一遍奶声奶气地喊着:妹——妹——母亲在床边从中午坐到晚上。天黑了,屋里黑得看不见了。母亲站起来,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在熄灯前回家了。母亲坐在灯下的黑影里,说:我们把老二送人吧。

父亲从母亲怀里把我接过去,抱着,他低头看着我,一下看,一直看。过了一会儿,有三分钟吧,父亲说:好。

这是我出生后的第八天。

组织上与母亲谈话后没几天,部队行动的命令到了:父亲所在的飞行团整建制调防去外省。出发时间是一周之后。

命令的到来加快了母亲托孤行动的速度。

母亲后来说,她才一开口,芳姨马上就答应了。芳姨笑逐颜开地说,好啊,好啊,姐,给我,我给养着。

母亲似乎说了不再见面之类的话,但是芳姨马上打断了她,芳姨说,只要不说破,你们想看孩子,随时都可以来。

母亲忧戚地说:送就送了,哪能再去看呢!

剩下来三天的时间里,母亲晚上下了班就给我缝制衣物用品,父亲中间回过家两次,在母亲身边站半天,母亲一刻不停地忙着,不理他,也不跟他说话。最后一天的晚上,母亲几乎忙了一个通宵,从来没有做过婴儿衣服的她居然做出了小棉袄和棉裤,还缝了两条小被子。她一边做,一边流泪。到了天快亮时,她眼睛疼得看不到针线了,歪在床头就睡着了。醒来一睁眼已经快中午了,父亲坐在旁边看着她。床上放着两个打好的大包袱,母亲一样一样地打开检查:小被子、四季小衣服、小帽子、小袜子、奶瓶、奶嘴、奶锅,还有两包奶粉。

一切都检查完了,母亲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说了好几遍:还有啥?还有啥?父亲都不回答,最后一次,父亲怀里抱着我说:你坐下吧。

母亲坐下,和父亲并排坐在床边。一起看着我。

和芳姨约好来接我的时间,是星期天下午三点。三点过五分,芳姨来了。她提着一个好大的竹篮子,篮子用漂亮的粉底花布装饰了把手,还盖着块漂亮的粉色纱巾,开门的是父亲。父亲一个人在家。

半个小时前,父亲对母亲说:你还是别在家了,去别地儿转转吧。

母亲说:我不去。

父亲说:去吧,我在家就行了。

母亲依依地放下我,站起来,撒着两只手,脸色仓皇地说:我去哪儿?

父亲眼睛看着桌上的电话机说:去办公室吧。

办公室有电话。

母亲很快地点头说:那我去办公室。

母亲把桌上的电话提起来听了一下,再小心地放好,说:我去了。

芳姨后来给我说,我走在路上还想着,你妈要是哭得太狠了我说些啥?结果,我走到你家门口一看,门大开着,你妈根本不在家,就你爸一个人。

父亲坐在饭桌前,面前的桌上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襁褓,边上还放着两个大包袱。父亲站起来招呼芳姨,声音很大。芳姨进屋来,放下篮子,走到桌前去看襁褓中的我。

芳姨看了我一眼,又一眼,她就站住了,不动了。

三分钟后,芳姨就离开了。她前脚刚走,母亲就站在了家门口,她雪白着一张脸,嘴唇哆嗦着。父亲没等母亲说话,就马上高举起手里抱着的襁褓:在呢!在这儿呢!

母亲一下子冲进来,抱起桌上的襁褓。

父亲站在一旁,笑眯眯道:人家嫌我们孩子太小,害怕带不了,不要了。

母亲眉开眼笑:不要好,不要好!

父亲指着桌边地上放着的那只大竹篮子说:你看,那个小许同志(芳姨姓许)也真是,她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母亲看了一眼那只大竹篮,咯咯地笑出声来:那是装孩子的摇篮!

一句话说完,母亲突然把脸贴在襁褓上,号啕大哭。

就这样,我成了老二。

二、麻花辫

父亲与母亲的房间正中间,挂着一张他们的合影。

照片上,母亲穿着花布棉衣,父亲穿着纯色的,两个人都戴着围巾,父亲是咖色格纹的,母亲是白色的,即使时光过去五十年,在今天看来,他们戴围巾的装束还是很高级。

这张照片引人注目的不是围巾,而是母亲胸前那一对黑油油的麻花辫。

但这张照片,并不是父母的结婚照。

父亲与母亲在经历了五年的漫长恋爱后,决定结婚了。

父亲是飞行员(还是名飞行干部),按规定,飞行员的婚恋必须是要经过组织批准的。当初,父亲和母亲在确定恋爱关系之前,也是先向组织报告,经组织批准后,才正式开始交往的。现在恋爱成功,准备结婚前,还要向组织申请。

申请结婚的程序是:二人向父亲所在单位递交一份有双方共同签字的申请结婚的书面报告,报告中要写明双方身份、恋爱交往时间、准备结婚的理由等等。

报告递交上去后,组织上对他们二人分头进行政审。政审的过程很通顺,父亲是血统纯正的农家子弟,祖辈都是勤恳的农人,父亲招飞入伍前就读的中学,至今还流传着他“怀揣新鞋、赤脚上学”的故事。这个小故事至少可以说明父亲有两个特点:一懂事,二家贫。母亲这边的情况就更简单了,她九岁成孤,是在学校老师的照顾下,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业。

打报告后不到两个月,组织就给予了回复,批准他们结婚了。

父亲母亲是同校不同年级的学生,但高中阶段他们的交集仅有一次。

那是一个有点特别的日子。这一天空军某部招飞工作组来到父亲所在的中学。之前,招飞干部们熟门熟路地拿到全校应届高中毕业生的档案。学校教务处负责人是当过兵的,有点国防知识,他对招飞人员说:与其我纸上谈兵地介绍,不如你们实际去相看。

招飞干部看着厚厚的卷宗说:这么多的学生,一一相看不可能吧?

教务领导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这两天我们在搞全市的中学生男篮联赛。招飞干部恍然大悟:是啊,全市的中学生男篮联赛,全市中学里体能最优秀的男生都会到场。档案都在他们手上,学分成绩思想品德里面全有,是不是当飞行员的料,再看看球场上的身手就更有把握了。

招飞人员来到学校的这一天,是师范中学的主场。父亲即将高中毕业,作为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青春的父亲腾挪跳跃身手敏捷,这一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比赛,师范中学代表队大获全胜。天意赐福,当父亲和众队友欢呼簇拥着下场时,父亲看到了女副校长身边站着一个娇小女生,正仰头看他,一双丹凤眼,胸前搭着两条油黑的、长长的麻花辫。

父亲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清那两条麻花辫后面的面容,就被教务主任叫走了。父亲品学兼优,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而且是唯一一个在中学就入了党的学生干部。他们这第一次可能的相识就这样失之交臂。数日后,父亲没有悬念地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成功入选。

本校的学生招飞当上了飞行员,这在全校当然是了不起的大事。父亲已经毕业离校,但是学校把他召回,重新搞了一次隆重的送行。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欢送仪式,母亲和父亲却再一次彼此路过。当喜气洋洋的父亲披戴着大红花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他脑子里被光荣和兴奋充满着,没想到其他。而这一天是母亲沮丧的日子。假期里,她回到寄居的堂舅母家,舅家人多地少,舅母的脸终日垮着,手脚也重,一大早喊母亲起床喂鸡都要把瓦盆摔在她脚前。母亲一声不响地拿上自己仅有的两件衣服离开了舅母家。她回到学校,寄住在同情她的老师宿舍里。当她拎着一只红樟木衣箱走进学校的时候,正遇到浩浩荡荡、敲锣打鼓走出来的欢送队伍。拥挤的人流把小个子的母亲挤到了路边,母亲对被欢送者的样貌完全没有印象,只模糊记得有个高个子男孩,“身上系着红彤彤的大花和绸带”。她当然也不可能预见这个年轻人今后与自己会有什么瓜葛。

父亲戴着大红花走了,航校四年,父亲全部精力都在学习飞行上。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空军航空兵某师某团某大队,这是个优秀的团队,前任大队长是著名的抗美援朝空战英雄王海。去部队之前,组织上批准他回去探家。

父亲回乡引起不小的轰动,方圆百十里,上下百十年,父亲是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第一位飞行员,那几天家里天天宾客盈门,把我奶奶为父亲留的一点儿精米细面吃得精光,我爷爷不得不天天拎着个竹筲箕去左右人家借米。我奶奶心明如镜,奶奶太知道来到家里的这一众叔伯大爷、婶娘妯娌们肚子里藏着什么心事,他们并不在意桌上盘碗中的内容,而是把眼睛都盯在父亲身上。见过父亲的人,没有不满意的。

我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我也见过,是在照片上。我的战友们看到照片时都说:你怎么会有王心刚年轻时的照片?王心刚,原八一厂的电影演员。

假期结束前,父亲回母校探望恩师。暂时摆脱了乡情的“围剿”,父亲恢复了他行云流水的姿态。手提一串云片糕和麻饼,脚步轻捷、意气风发的父亲走进教师宿舍区时,迎面就看见一个小个子女生,提着一只水桶走来,布衣素服,一双眼熟的丹凤美目,更眼熟的是那两条油黑麻花辫。母亲也是假期回来的,就住在恩师家里。恩师已经是中学里的女副校长,母亲是合肥师范大二的学生。那时节,上大学的女孩寥若晨星。晨星照亮了父亲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了。

父亲没有向我的爷爷奶奶表露他的心思,而是返回部队后先向组织报告。经组织同意后,父亲与母亲开始通信。

关于他们恋爱交往的时间,父母在结婚报告上写的是五年。这个数字,在今天看来也算是漫长的。但是,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长达五年的时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鸿雁传书,二人真正共同相处的时间,连两个月都不到。

他们鸿雁传书了两年,突然中断了。之前,父亲通常是每周一信,即使有事,也是每月两三封,母亲则是见信就回复。但突然的,父亲没有信来,母亲寄过去的信被盖上“查无此人”的章,退回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半年。一年。

这个时候母亲已在报社上班。第一年,常有人来劝说,或者说合。母亲就是笑笑。后来,说的人多了,母亲就把父亲穿飞行服的照片放在办公桌上。这张照片一摆上,果然就安静了。

第二年,大家在她面前说话变得小心。

母亲继续上班,上班。国庆节这天,恩师终于也说:飞行是有风险的。过了节,母亲向报社请假,说:我去找他。

两天后,母亲站在父亲最后一封信的地址上。这里人去楼空,部队换防去了外地。报社的女记者自然是不同凡响的,打了一系列电话之后,母亲辗转,坐火车,坐长途车,坐拖拉机,步行。又是几天后的黄昏,她来到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一座营房出现在视线里。母亲在一条小河边洗干净脸,把两根麻花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走过去,拿出记者证和介绍信对哨兵说:我要见你们领导。

团政委——后来成了我们军区政委——后来对我说:我在见到你母亲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你父亲的床头柜上我天天能见到这两条麻花辫。

父亲也把母亲的照片天天放在身边。

这一路上连续几天都没有合眼。所有人都知道,飞行是有风险的。母亲认为,她和父亲失联的唯一原因就是:父亲,遇上了风险。

所以,母亲在见到父亲单位领导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来接他。

飞行员们都是高智商的天才大脑,团政委当然也是,他走上前,礼节性地虚虚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后,微笑着回答说:噢,那你可接不走。

团政委言简意赅地说:他有任务。

黄昏是飞行员们打篮球的时间。母亲跟着团政委来到飞行员宿舍区。一排平房前有一个土操场,一群年轻人在打篮球。人群中有一个正在腾挪跳跃的熟悉的身影。母亲停下脚,站在那里。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个场面:

看到从天而降的母亲,父亲在第一秒之内就跳起来,冲过来拉着母亲的手就跑。一群生龙活虎的战友只来得及看到一双璧人飞跑远去的背影,两条油黑大辫甩在一握纤细的腰间。

他们一起去照了一张相,照片上,母亲胸前醒目地垂着两根麻花辫。照完相回来,父亲母亲打报告结婚。

婚后不久,经组织批准,母亲特招参军入伍,来到父亲身边。

按部队规定,女军人长发不能过肩。母亲上班的第一天,就剪去了她留了十多年的麻花长辫。

是父亲操作的剪刀。

三、红板凳

父亲一封加急电报,奶奶如及时雨一般来了,把我接回了老家。两年后,母亲回了趟老家,又把我接了回来。

母亲是穿着军装进村的。她在家只待了一天。但此后好几年,村子里的人每每提起母亲,还啧啧称赞她的风姿。我奶奶却说,你妈面相好,不笑不说话,像观音。

我不认识面带观音相的母亲。我认识的人是满脸皱纹的奶奶、爷爷,还有我8 岁的小姑。我一直哭,坚决不肯跟母亲走。母亲抱我上了车,我还是伸着胳膊向车窗外挣扎。眼看火车快开了,爷爷把一只小红板凳从车窗递了进来,我抱着红板凳,立刻不哭了。

列车开了。我和小红板凳一起回到了机场的家。

奶奶把我接回老家的时候,我还没满月。

父亲是长子,又是爷爷奶奶引以为荣的飞行员儿子。奶奶从我母亲手上接过我的时候,我刚刚四斤的体重却把他们压得腰都弯了。不仅如此,送我走那天,团政委——就是那个笑话我母亲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哭个没完的团政委,很负责任地说了一句话:老人家,谢谢您了,这可是我们飞行员的下一代。也许,她会是我们未来的又一名女飞呢!

这话,实在是又给了二位老人很大的压力。

团政委是母亲在父亲部队遇到的第一位领导,也是母亲终身都钦佩感激的人。唯独这件事,母亲小有微词。母亲说,就你这么个小体格,还女飞?无怪当初芳姨不敢要你,她怕养不活你。

母亲一直都不明白,奶奶和爷爷当初是怎么把我养活的。我像只小猫一样瘦小,不会吮吸,奶奶是用米汤和米糊拌奶粉把我喂大的。

我有三个姑姑,两个叔叔,小姑姑只有七八岁,奶奶爷爷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务,还要下地干活儿,白天,他们用一根布袋子把我拴在背上,背着我去干活儿,晚上,把我放在他们大床中间。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小的捡大的旧衣服穿,但爷爷奶奶全部给我置办全新的。奶奶让两个大一点儿的姑姑在河边用棒槌将新衣服反复捶打,再加皂角水清洗,弄到足够柔软才给我上身。村里的女人们看见了,摇头叹息说,这么捶过的衣服,可是不结实了。

因为身体太差,我到了一岁还不会走路。

我一岁生日这天,爷爷一大早就起来,在后院的仓库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截老树干。奶奶问他做啥,爷爷说,做板凳。奶奶一边涮着锅一边说:噢,家里不有那么些凳子呢么。爷爷不吱声,只埋头苦干。他用锯子和刨子做出了一只板凳,然后,打磨,上漆,再打磨,再上漆。爷爷前后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做出了一只溜光水滑的红板凳。凳面厚墩墩的,四条腿又粗又短,看上去像只挺着背的大乌龟。奶奶说,板凳做好那天,我突然从奶奶床上爬下来,站起来,摇晃着奔向红板凳,我在那一天,学会了走路。爷爷那天高兴得吃了一大碗汤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爷爷60 岁的生日。

红板凳是我的专属。爷爷奶奶全家人坐的都是或长或短的原色粗条木板凳,唯独我,有这只溜光水滑、光亮照人的红板凳。

我小姑8 岁,她也喜欢我的红板凳,我很喜欢她,就常常把红板凳让给她坐。但只要看到爷爷一出现,她就马上从红板凳上站起来。

我太喜欢这只红板凳了,白天晚上都抱着。爷爷白天带我出门的时候,他背着手在前面走,我抱着红板凳跟在他身后。

农活儿不太忙的时候,爷爷爱去村头茶铺里听说古。村里有好几位老人会说古,也爱说古。爷爷坐在人群外,一边抽着烟袋一边听。我坐在红板凳上,挨着爷爷的腿,跟着听。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爷爷就一手抱着我,一手提着红板凳,带我回家。这样的时光对我影响深远,很多年后我成了一名作家,我常常看到当年坐在红板凳上听说古的我,看到抱着红板凳跟在爷爷身后或者蜷在爷爷怀里的我。

爷爷奶奶小心地照顾着“金贵”的我,他们总是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南方的乡间,到处都是水田和水塘,路边田埂的草丛里,时常会有虫蚁。爷爷奶奶虽然不允许我出去和村里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儿,但我有三个姑姑、两个小叔叔,奶奶家里有一群花母鸡、两只黑羊、十几只红掌鸭和三只大白鹅,后院里有榆树、枣树、槐树,有数不清的蚂蚱、蚯蚓、胖大姐(花瓢虫)。小姑姑和小叔叔会翻花绳、掷拐骨、打弹子、打水漂儿,他们也打架,会吵嘴,小姑姑嘴笨,手脚也慢,总是被气哭,小姑姑一哭,我就跟着哭。爷爷奶奶一看我哭了,一定会作势追打小叔叔,小叔叔抱头逃窜的样子夸张又有趣,逗得我咯咯笑。我一笑,全家人都高兴了。

全家人高兴的时候,奶奶会冷丁叹息说:孩子不在身边,她妈不知道多惦记呢!

母亲一来信说要接我走,奶奶马上就同意了。

我走那天,小姑姑哭到岔了气,爷爷奶奶也不准她去车站送我。

回到母亲身边后,我就不停地生病,发烧,一场接着一场。我不能上幼儿园,母亲要上班,只能把我放在家里,大多数的时间,我都一个人待在家里。飞行员家属区都是平房,平时家家户户都不上锁,我家的门也总开着,我腰间拴着一根布带子,另一头拴在方桌腿上,桌上放着茶缸、用毛巾包了好几层的奶瓶,还有几小块点心。邻居阿姨有不上班的,过一两个小时会来看我一下。我就抱着红板凳坐在屋门口。

机场的天空很空阔。家属院外面很空旷,远远地能看到一面水塘,水面像面镜子,晴天的时候是银色的,阴天的时候是墨绿色的,打雷下雨的时候,就是黑乌乌的。

我没有朋友,没有玩具。整个长长的白天,我只有红板凳。

只要出太阳,红板凳就亮晃晃的,我对着凳面看啊看,爷爷和奶奶,还有小姑姑,他们的脸就晃晃地出现在凳面上。我伸手一摸,他们却又不见了,我就哭了。

又过了三年多,我快6 岁了,才又一次见到爷爷。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小了一圈。红板凳已经不那么光亮了,而且太小了,我央求他再给我做一个大的红板凳。

爷爷答应了。

但他食言了。

爷爷终年67 岁。

四、芳姨

芳的身份来历有些特别。她原是某县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员,后特招进了我们部队文工队。芳是那种有明星质感的人,像那个年代电影画报上的明星,她脸上有光,身姿卓尔不群。虽然文工队的男女队员们平时都穿同样的制服,但芳在人群中一站总会脱颖而出。

芳16 岁考入县歌舞团,波澜不惊地跳了三年,群舞,继而领舞。第四年,省里的春节团拜演出,县歌舞团参加的唯一节目是终场歌舞《我们走在大路上》,就是那种红绸加腰鼓的欢乐舞蹈,芳是男20 女20 共40人的群舞演员之一。节目的最后,当盛装的男女领唱在舞台一侧激情高亢地唱出高潮华彩的尾声歌曲时,伴舞的一众男女演员们舞动红绸、敲打腰鼓来到前演出区,这终场前最后两分钟的表演,芳的位置一直在舞台前排左侧,在完成一连串优美抒情的技巧动作后,众人造型定格,芳站在正中,面光加上追光,将她的脸庞和整个身体照亮。观众热烈鼓掌。

据说芳就是在这次演出时被省里领导宋某一眼看中的。宋领导的夫人病故两三年了,宋领导一直郁郁寡欢没有再娶。芳很快嫁给了宋领导,婚嫁过后不再跳舞了,舞台上再看不到光彩照人的芳了,她离开歌舞团,到市属一个文化单位做文秘。天有不测风云,芳结婚才一年,宋领导就出了事,他被人揭发说解放前曾经为国民党的政府和军队做过事。尽管接受审查时宋领导解释说,那时他只是邮局负责送信报的小童,为各单位包括当地国民党驻军送信报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一来,关于这一点之前他没有向组织坦白,二来寻找证人证据需要时间,宋领导就从岗位上调换下来,连降数职被调去了位于西北的偏远农场。宋领导走时,并没有让芳同行,但芳执意跟随。西北的风沙粗粝无情,一年后,宋领导拜托了老上级,将芳安排到我们部队驻地机关,做了管理礼堂的职工。礼堂归宣传处管,处里只有我母亲一位女干部,芳就成了母亲办公室的一员。

芳在机场独来独往,除了母亲和我,她几乎从不与其他人来往。我两岁多被母亲从乡下老家接回机场时,第一个迎接我的人就是芳姨。母亲说,芳姨当时见到长成大小孩的我居然欢喜得掉了泪,连连说:幸好,幸好。

芳说的“幸好”是什么意思呢?母亲晚上问父亲,是“幸好”我们没把老二给她,还是“幸好”她主动放弃了我们老二?

父亲困惑地看着母亲说:这两个不是一个意思吗?

当然不一样。母亲语气有点儿生硬地说:她干吗要想着领养我们孩子嘛!

父亲摇摇头,父亲不说话,站起来走开去。父亲很聪明,在这件事上,他从不反驳母亲。闭嘴是最有效的息事宁人。很多年后,说到这个细节时,父亲说:你妈妈啊,不讲理,明明是她想把你送人,她却怪别人。

在要将我送人这件事情上,母亲一辈子都在埋怨父亲。

父亲说:是你先提出要送走老二的。

母亲反弹道:我说送你就送啊!

母亲继续振振有词道:你不是一家之主吗?

父亲说:这些话,不要在小许面前提起。

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就小了,母亲说:当然。

芳姨姓许。

芳姨的工作很单调,只是日常照看、清洁维护。我们的礼堂是全机场最高级最考究的建筑。礼堂内部规模很大,一次可容纳近八百人。有活动的时候,会有警卫连或者场务连的战士全面检查灯光线路,搞卫生,部队大型活动不多,有时候一两个月也没有一次。没活动的时候,礼堂里静悄悄、空荡荡的,舞台上两侧四道幕布静默,台下无数座椅静默,唯一活动的影子就是芳姨,每天早上一上班,芳姨就来打扫,她握着一柄长把扫帚,打扫完了台下,换一把短把的扫帚,再打扫台上。她就那么一下、一下,一行、一行地扫,慢慢地扫,不说话,不抬头,脚下的步子,不大,也不小,不快,也不慢。

芳姨的房间是礼堂后一排平房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小床,一张临窗的三屉桌,一只大衣柜,是房间里唯一气派高级的物品。房间永远整洁,水泥地面干净得像被水洗过,床上的床单枕套没有一丝褶皱,窗帘是蓝白格子的,窗子的下半截,永远挂着一米多宽的白纱窗帘,从不打开。门后挂着芳姨的工作服:灰色的上衣,黑色长裤。芳姨在人前永远穿长裤长袖,即使是盛夏,也从没见她穿过裙子。

有时候,芳会站在舞台上,仰头看头顶上的大灯。偌大的舞台,就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舞台又宽又深,头顶上方和两侧各吊着两排演出灯,打开时整个舞台雪亮,连头发上的发卡都看得清。但所有芳姨站在舞台上的时刻,那些华彩的灯都是关着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芳姨是母亲很信任的人,母亲对芳姨也颇多照顾。天气不好,或者过年过节时,母亲都会给芳姨打电话让她来家里。母亲放下电话,就让我在门口等,远远看见芳姨来了,我就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蹦跳地迎过去,扯着她的手进家,母亲也马上从屋里迎出来,招呼她,但芳姨很少进屋,她就在院子里,放下带来的礼物,跟母亲打招呼,然后冲我招招手,让我跟她走。母亲追出来,把准备好的吃的用的,塞到芳姨手上。

我跟芳姨在一起,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一整天里,芳姨给我做各种打扮:她给我梳花式复杂的小辫子,用鲜花的叶子给我染红指甲,给我的裙子或者领口加上蕾丝花边,教我用冬青树的叶子和彩纸扎花束,用糖纸叠出跳舞的小仙女——这两门小手艺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并且教给了我的孩子。每次从芳姨那里回来,我都花团锦簇,焕然一新。

母亲从不拒绝芳姨对我的喜爱。

只有我知道,芳姨每天都会坚持练功,时间是每天中午。机关都有午休的习惯,午饭时间一过,整个大院都静悄悄的。这个时候,芳姨就会拎着一只布袋,进入礼堂,先关上大门,然后她来到舞台后面,这里有一个小房间,原先可能是做化妆间的,靠墙两排长桌,一侧墙面上有一排大镜子,现在堆满了报废的演出用品,旧的锣鼓、手花、红旗,还有音响器材箱子之类。中间只有一窄长条的空地,这就是芳姨的练功之地。

芳姨走进来,让我在一张帆布小马扎凳上坐好,她立刻就将门关了,小心地插好插销,再把窗子关上,窗帘放下,遮挡严实,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芳姨脱下日常的灰布衣,长裤,换上布袋里带来的练功服,黑色的,圆圆的领口加了一圈白绸杠。我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芳姨穿上那套黑色练功衣时的惊叹,黑色的衣服很旧了,但穿在芳姨身上那么合身,像皮肤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她身上,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和下巴像母亲珍藏的那只插花的小白瓷瓶,那时我还小,但因为芳姨,童年的我对美有了很高的认知。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窗帘上方透出一些光线。我坐在窗下,看着芳姨摆臂、举腿、下腰、劈叉……她打开手臂和腿,身体大幅度俯仰、旋转、跳跃,一个多小时的纵情起舞,她浑身大汗淋漓,头发和脸庞都热气腾腾。芳姨告诉我,她是在“锻炼身体”。我说你锻炼身体和家属楼里的叔叔阿姨们不一样呢。芳姨说,是啊,芳姨每天打扫卫生时间长,腰疼,胳膊和腿都疼,需要专门练的。

芳姨独自练功的秘密在某个日子被发现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正午,我像平时一样坐在小凳子上看芳姨练功,突然,听到了一种异响,声音不大,像是从窗子外面传来的,我正在窗下坐着,立刻就看见,头顶上方有一根细细的木棍从窗子外面慢慢地、慢慢地伸进来,将窗帘挑起了一道缝,一道光刺目地投射进来,紧接着窗帘上忽然映出一个男人黑色的身影,我吓得一下子站起来,屁股下面的小马扎咣地翻倒了。芳姨也看见了,她身体骤然失衡,高高抬起的脚尖一下子踢到了旁边的一只道具木箱上,只听得一声惨叫,芳姨倒在地上,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双手紧紧抱住了脚……

那天,我哭着奔回家,把午睡中的母亲叫醒,拖着她来到芳姨练功的这间小屋。芳姨坐在地上,上身已经套上了工作服,正在艰难地穿工作服的长裤,她身体打着战,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几乎虚脱。母亲一进门就明白了。母亲找来剪刀,流着眼泪剪开了芳姨的练功鞋,一股殷红的血流在地上,好大一摊。

事后保卫干事去检查窗户,发现窗玻璃的下方被人砸了一个洞,玻璃之前是被人用胶布贴过的,又被重力击打出一个洞,窥视者就是从这个小洞伸进了一根树枝,预备挑开窗帘向内偷看。

芳姨的脚趾骨断了一节,拄了很长时间的拐杖。

芳姨养伤期间,母亲找人把那间小库房重新收拾了,屋里装了大瓦数的日光灯,窗子外面加了一圈用细密的铁丝网固定的围护栏。

但是,丢掉拐杖之后,芳姨却再没能开始正常练功,我发现她只要进到那个房间,总会下意识地不断扭头看窗子,听到一点儿声音就神情紧张。母亲后来又另外找了一个空房间,这次的房间在二楼尽头,楼梯口有个栅栏,锁上后谁也进不来。但我还是再也没看到芳姨起舞,再也看不到那个全神贯注地纵情旋转、跳跃、浑身热气腾腾的芳姨了。

母亲听我说芳姨不练功了,就问,是不是脚还没好。芳姨说:是,脚不好。

时间又过了好长一段。我上小学这一年,宋领导回来了,继续回省里工作。

芳姨再没有去练功了。母亲说,不练就不练吧,反正老宋回来了,你也不会再登台的。

芳姨笑笑说,是啊。

芳姨不久就离开了机场。走那天,芳姨来告别。她眼睛红红地抱着我,抱了很久,然后上了一辆小轿车,走了。

五、上海奶糖

中秋节刚过。一早起来,母亲就匆匆忙忙打来热水,拖着我和弟弟到水龙头前,给我们姐弟洗脸,把我们的脸、脖子和耳朵都洗得干干净净,小手也放到水盆里,还用牙刷把指甲缝都刷干净。我的小手总是干净的,弟弟则不然,他最喜欢玩儿泥巴,一天到晚见到啥都用手抓。

洗干净手脸,母亲又让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拿出了最新的一件,是今年春节前做的,浅紫底洒红花的棉罩衣,母亲总是把我们的冬衣做得大一号,母亲把衣袖给我挽了挽,叮嘱姐姐看家,然后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弟弟出了门。姐姐追出来对我说:妹,你们会带糖回来吧?我说,会的,等我回来,给你带喜糖。

我和小弟跟着妈妈去参加婚礼。

婚礼在飞行灶的餐厅举行。餐厅四壁墙上挂了彩带,墙边的餐台上,堆着热水瓶啊、脸盆啊、花瓶啊、踏花被、毛毯什么的,上面全都贴着写着名字的红字条,还有的写着“新婚誌喜”“早生贵子”之类的贺词。

餐桌拼在一起,在正中摆成长长的一个条桌,飞行员和家属孩子们围着桌子坐着,桌子上堆着苹果、橘子、香蕉,几只红花图案的大托盘里装着花生、瓜子、糖果。托盆上盖着红“囍”字的剪纸,托盘里,浅棕色纸包的是硬硬的地瓜糖,深棕色纸包的是话梅糖,姜黄色花纸包的是高粱饴糖。飞行灶的炊事员们做点心是最拿手的,专门做了桃酥和小饼干,每块上面都点缀着红色的小圆点。这些都不稀罕,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放着两只金色的托盘,里面放着一堆特别的糖果——红色、黄色、绿色透明玻璃包装纸上画着一头牛,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好看、那么好看的糖果,它们像一个个小精灵,在金色的盘子里闪闪发光。

我立刻就知道,这就是上海奶糖。

新娘子是上海人。

餐厅里人很多,非常热闹。飞行团几乎所有的飞行员及家属都来了,有孩子的还带着孩子,女人们穿着平时很少上身的新衣服,男人们也衣着齐整,男人女人们都是高声谈笑。四个穿军装的战士守着一对大红锣鼓站在餐厅入口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飞行员新郎,他穿着崭新的蓝军裤,雪白的笔挺的的确良衬衣,胸前戴着一朵红纱花,花下缀着片红绸,上面写着“新郎”。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新娘子来了!众人一起转身向门口看去,只见门口处,母亲和另外一个也穿着军装的女干部簇拥着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年轻女人走进来。

新娘子从上海坐火车转长途车来到我们机场,她是一个人来的,母亲和那位女干事就做了娘家人,陪送新娘进入婚礼现场。新娘子的打扮太打眼了,身上那条红色长裙,那么光滑的料子,那么长,几乎拖到地上,她头发间还点缀着朵朵亮片红纱做的小花朵,每朵小花只有手指甲盖那么大小,像红色的星星闪在乌黑的发间。新娘子还画着红嘴巴!那么鲜红的红嘴巴,那么鲜红的长裙子,把她的小脸映得又白又光。

上海来的新娘子真是不一般啊!

上百人的餐厅一下子好安静,几乎所有人都看呆了,四个敲鼓的年轻战士更是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直到团政委一连声的吆喝:敲起来啊!四个年轻人才反应过来,他们通红着脸,大力地挥动鼓槌,把两只大锣鼓敲得震天动地。

新娘子被人推着站到新郎身边,比起高大的新郎,她看上去十分娇小,人群欢呼起来,新娘子的脸红红的,像清晨的朝霞飞在脸上,她垂下眼睛,低着头,脸几乎埋进了新郎的胸前。我看见新郎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新娘抬起眼睛,明亮的眼睛看了一眼新郎,重新又把头低下了。

人们再次笑起来。

欢笑声此起彼伏,人们都向这对新人拥过去,我看不见她了,踮起脚尖也看不见。

弟弟被大人们挤着了,他看不见母亲,哭起来,我赶快带着他走到屋外,一边哄着他,一边给他擦眼泪。可是小弟真是烦,一直哭,一直哭,深秋了,外头风很大,我没办法了,正在着急,觉得身边一阵好闻的香风吹过,红光一闪,新娘子和母亲站在我们面前。

看,妈妈在呢!我对弟弟说。弟弟看到母亲,再看到光彩照人的新娘子,他不哭了。母亲拉过弟弟,对新娘子说,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

新娘子轻轻地笑着,在我们姐弟面前轻轻地蹲下,她双手虚虚地握着,手背向上伸到我们面前:猜猜,里面有什么?

弟弟咧着嘴笑,正要用小手去掰新娘子的手,新娘子自己叭地把拳头张开了,手心里,各躺着好几颗彩色的糖。

彩色的透明玻璃包装纸,上面画着一头牛。

看看糖,又看看母亲。我和弟弟都没动。

新娘子还蹲着,仰头看着母亲:嫂子,这可是我的喜糖。

母亲点点头,说,拿着吧,新娘子阿姨的喜糖,可以拿着。

谢谢!我小心地接过糖。奶糖!好漂亮啊!

新娘子轻声笑着:是的呀,阿拉从家里带来的。新娘子说话像唱歌。

噢,这是上海奶糖。

热闹的婚礼到了中午还没散,小弟都困了,母亲就带着我们回家了。外面风很大,吹得我们斜着身子走。一进门,小弟就又哭个没完,母亲哄他去睡,一边让我脱下新衣服,叠好了放进大衣柜,留到春节再穿。我正在把糖分给姐姐,就答应着,赶快脱了那件罩衣。脱了罩衣,毛衣被风一吹就透了,我打了个寒噤。风好像刮个没完,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从深秋到入冬,再到新年,一直刮了三个多月,直到腊月快过完,好像才突然懂事,突然停了。

那天晚上,在招待所,我第二次看见了新娘子,她倒在母亲的怀里,脸干干的,嘴唇苍白着,整个人像一张薄薄的、软绵绵的纸片,不声不响,气息微弱。医生给她打了好几针,她都没反应。母亲抱着她,泪水横流。父亲铁青着脸站在一旁,他身后,政委、主任、总师、机械师……还有好些不熟悉的穿军装的人,站了一屋子,都垂着头。

夜深了,屋里都冷了,姐姐出现在门口,她给我和母亲送衣服来。母亲看到了那件新罩衣,摇摇头,示意姐姐带我回家。

走出招待所的门我才穿上那件罩衣。

外面真是冷,我全身都凉冰冰的,罩衣也不能让我温暖。我把手装进衣服口袋里暖着,只听姐姐说:新娘子也不知道哭成啥样子了。

我想跟她说,新娘子没哭。但我没说出来,我的手在罩衣口袋里摸到了一样东西,我窸窣地取出来,借着路边并不太亮的路灯,我看到了,是一颗压扁的奶糖。

上海奶糖。

原载《广州文艺》2023 年第2 期,标题为编者所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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