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要买单簧管

2024-05-29 00:00:00周海亮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小安单簧管皮皮

放学的路上,小安突然说想学单簧管。刘远问为什么,小安说学校里吹单簧管的那个同学要毕业了,他想接替他的位置,不过,老师说得先学一个暑假才行。刘远说,那就学吧。小安说,得报校外班。刘远说,那就报吧。小安说,还得买单簧管。刘远说,那就买吧。说话间他们走到“哆来咪”琴行前,刘远带小安进去,问这里有没有单簧管课。老师说,将来高考加分的东西,怎么能缺了呢?老师又说她姓杨,小白杨的杨,还说这里的管与课,全市数一数二。她弯下腰,摸摸小安的脑袋,说,要好好学哦。刘远说,我就是问问……多少钱?杨老师说,单簧管课一年6800 块,单簧管3000 多块,也有一两万的。刘远装模作样地看着单簧管。杨老师说,您要是嫌贵,2000 多块的还有一个。刘远加上杨老师的微信,说,回去考虑一下。刘远瞟一眼小安,小安的表情有些急。也许在小安看来,“考虑一下”的意思就是“肯定不行”。

小学搞“双减”,三点半放学。因放学时间太早,学校又开了托管班。托管班有美术班、朗诵班、阅读班、作业班、管乐班……孩子们可以根据兴趣选择。刘远想让小安去作业班或者阅读班,但小安说要去管乐班,他觉得管乐班动静大,有意思。刘远从家里翻出一支旧竹笛,心想由他去玩吧。本以为有老师教,但小安回来说,就是几个孩子凑在一起乱吹,老师倒是有,但只负责秩序,不管教。刘远心中嘀咕,既然不教还叫什么“班”?何况托管班是要交钱的。不过,好歹儿子能在学校多待一个小时,这让刘远不必上着班就跑过来接他。

刘远不懂单簧管,但他希望小安能进校管乐队,这样逢运动会和重要活动,儿子就能出些风头。刘远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他希望儿子跟他不一样。所以刘远说“考虑一下”,其实是想找找有没有性价比更高的单簧管。

晚上刘远带小安转了两家商场里的乐器店,最便宜的单簧管也得3000 多块钱。小安看烦了,说,爸你直接买吧。刘远说不着急,肯定耽误不了你周六上课。儿子睡着以后,他又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有一款才500 多块钱。虽然点了收藏,但他没打算买下这款。便宜没好货,他不懂单簧管,但他懂商道。

早晨送小安上学的路上,小安问他,学费交了吗?刘远说,你能保证好好学吗?小安说,我保证。刘远就带小安来到“哆来咪”琴行,问杨老师能不能先交半年的学费?杨老师说,最好交一年的。刘远说,如果小安真有兴趣学,半年以后再续。杨老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于是刘远给杨老师转了3400 块钱。杨老师问,单簧管要在这里买吗?刘远说,我朋友开乐器店,我先问问他。杨老师说,卖乐器的我都认识,他叫什么?刘远说,刚开的店。说完拉着小安往外走。刘远只觉后背火辣辣的,他相信窘迫是藏不住的。

转走这笔钱,卡里还剩6000 多块。如果不买单簧管不交单簧管课钱,刘远很从容。但现在,刘远知道,接下来得过一段紧巴日子了。城市里什么都在涨价。挣钱好比驴上树,花钱好比鳖下湾。

好不容易休一天假,刘远本打算睡个回笼觉,却睡意全无,就去小区遛狗。狗陪了刘远13 年,原梦不过陪他10 年。

狗比原梦可靠。

小广场里空无一人,刘远将牵狗绳放开,狗绕着广场撒开了欢儿。刘远觉得狗挺可怜,本该血性十足的动物,却被拴上绳子,不但失去自由,还得学会憋屎憋尿。憋一天,待放风时候才能排泄。狗如此讨好人类为了什么?不过一日三餐,或者一日两餐,甚至一餐。其实它们讨好的也并非人类,而是主人。一旦离开主人,很多狗都逃不开被投进火锅的下场。

刘远浏览手机里网店的单簧管,先看价格高的,再看价格低的,看到最后,劝自己还是买个便宜的吧。东西都一样,品牌不同而已。这时大马打来电话,问他单簧管买好没有。刘远这才知道大马也给儿子报了单簧管班。大马也住在这个小区,有一个叫艺博的与小安同龄的儿子。五年前大马花200 多万在碧竹园买了套一室一厅的学区房,只为儿子以后能上实验小学。很快实验小学发生了老师把孩子耳朵揪掉的事件,大马就没有搬家,儿子还上西格小学,与小安同班。有次刘远问他,新房子就那么闲着?大马说,租出去了,比狗窝都便宜。刘远问,没打算卖掉?大马说,买了不到六年,亏五十万都没人接手。刘远安慰他几句,心里却有几分幸灾乐祸。大马买房时的趾高气扬,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得知艺博也要学单簧管,刘远马上决定买个好管。他又翻看那些贵的,心中劝自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挑万选,收藏了一款2000 多块钱的。这时他突然想起狗。抬头看,狗不见了。

刘远唤了几声“皮皮”,狗没有跑过来。刘远在小区转了一圈,不见狗的踪影。匆匆回了一趟家,他想狗或许早已蹲在门口等他,却仍见不到狗的影子。刘远有些着急,重回小广场,还是找不到他的狗。他向一个正在打太极拳的大妈打听。大妈反问他,你的狗没牵绳?刘远说,放开了一会儿……您见到它了吗?大妈说,遛狗怎能不牵绳呢?小区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狗再懂事,也是畜生……

整整一个上午,刘远把小区转了好几遍,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小区前的街道,都没找见狗。狗消失得无踪无影。刘远颓然地坐在路边,他想他的皮皮肯定是丢了。他的皮皮丢了。他失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生活的伴侣。

小安睡着以后,刘远决定下单。就买那款2000 多块的单簧管,正常的话,周五到货。装成行家跟客服聊了几句,刚想下单,银行来了短信,扣掉他5300 块钱。这时他才猛然想起这几天是保险交费的日子。儿子出生那年他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险,其实就是强迫自己每年存点钱,将来给小安上大学用。20 年保期,每年5300 多块钱,加起来10 万多本金,期满能拿到20多万——那时他的收入还算可以,他与原梦的感情也还将就,他觉得每年5300 块钱不算什么事。可是现在的他,挤出这笔钱愈来愈感觉到吃力了。

扣完钱,卡上只剩1000 多块,单簧管只能先等等。刘远算了一下时间,假如明天早点下单,发最快的快递,周六上午也能把单簧管拿到手。小安下午上课,时间正好。

翌日做早餐的时候,刘远突然想,皮皮会不会跑到原梦那里去呢?虽然原梦对皮皮没有感情甚至讨厌皮皮,但狗毕竟不是人,不会记仇。把小安送到学校,刘远打电话给原梦,说,皮皮不见了,有没有去你那里?原梦说,我给你看着狗?这是原梦说话的固定风格,永远把正常的交流往吵架上引导。刘远说,皮皮找不到了,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原梦说,你好好找找吧。这时刘远听到女儿在旁边哭,问原梦,小滢怎么了?原梦说,没什么。刘远问,她哭什么?原梦说,没什么。刘远问,那她怎么没上学?原梦顿了很久,说,老师说她早恋。

2

两人离婚的时候,小滢跟了原梦,小安跟了刘远。刘远觉得这样安排挺合理。小滢性格文静,即使原梦重组新家庭,她应该也不会惹火原梦的现任丈夫。小安调皮好动,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又时常在外面闯点小祸,刘远怕他挨揍——不仅挨原梦现任的揍,还会挨原梦的揍。婚离得很利索,还差一半贷款没还的房子和陪伴他们多年的皮皮归刘远,其余一切全归原梦。后来原梦带着她的现任来搬家,仅仅一个上午,就把曾经满满当当的家,搬得只剩地板和承重墙。

离了婚,刘远还得承担小滢的抚养费,还得按月还房贷,小安的开销也越来越大,加上工厂效益不好,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之前刘远喜欢喝点啤酒,后来啤酒就变成了白酒;之前刘远在喝酒的时候喜欢切点猪头肉,后来猪头肉就变成了花生米……但不管如何,日子精打细算,总还过得去。小安虽调皮,总还算个懂事的孩子。对生活,刘远从不心存什么非分之想。

离婚是原梦提出来的。她说她对刘远已经没有了感情。这事不用她说刘远也知道,因为刘远对她也没有了感情。可是刘远从未打算离婚。他觉得夫妻都是这样,结了婚,感情就越来越淡了,人性而已,无关其他。但原梦说不行,她不想这般没滋没味地过一辈子。刘远问,你有外遇了?原梦说,算不上外遇,反正见了面,彼此都挺快乐,一天不见,心里想得慌。刘远说,你要是铁了心离,我不留你,不过我告诉你,用不了多久,你的快乐就会降温的,然后又变得没滋没味。原梦肯定相信刘远的话,但那时,她像着了魔一般,一心一意非要投向那个男人的怀抱。

男人是教竹笛的。小滢报了英语班,原梦去接她,听隔壁教室传来《小放牛》的笛声,隔着窗户看见一个男人正歪着头吹竹笛。男人又高又瘦,穿红唐装,手腕上戴星月和金刚,驴脸,鸡胸,尖下巴,留着长发。下课时原梦在走廊再次碰见他,发现他还戴着一只耳环。男人冲原梦微笑,说他叫王小红,是培训学校请来的竹笛老师,如果小滢想学竹笛,可以找他。男人与原梦握手,趁机挠了她的手心。虽然最终小滢没有学成竹笛,但这并不影响原梦与这个叫王小红的男人混到了一起。原梦再三强调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刘远坚信两人肯定上了床,并且肯定是鸡胸王小红主动的。他相信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男人必是龌龊好色之徒,这与把捡来的羽毛插到屁股上勾引母鹦鹉的公鹦鹉没什么两样。

对原梦,刘远既没有恨,也不再有爱。他甚至不关心她过得如何。他担心的是小滢。小滢上初中以后开始叛逆。刘远周末把她接来,她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饭不出来。小安去打探,说姐姐在看书,在听音乐,在发呆,在吃零食,在睡觉……就是没写作业。

再想进去,门就被反锁了。自从小滢跟了原梦,成绩就开始变差。当然这不怪原梦,一、二年级不相上下,三、四年级两极分化,五、六年级天上地下,何况小滢上了初中。再说并非每个孩子都能成为学霸,甚至并非每个孩子的学习都能跟得上,哪怕她再努力。问题是小滢并不努力。一次吃饭的时候,刘远说,只要你努力了,哪怕将来过得平庸,我也为你骄傲。小滢低头吃饭,说,你抖音看多了吧?刘远被这句话呛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之前小滢也曾顶撞过他,不过从不是这般带着藐视的态度。自那天起,刘远开始为小滢担心,不仅担心她的学习,还担心她对生活的态度。

他怕长大后的小滢成为原梦那样的女人。

现在,小滢竟然早恋了。刘远想,无论如何,他得跟小滢谈谈。

3

刘远向谢飞请了半天假,说他有些不舒服。谢飞问,发烧吗?刘远忙说,碰了一下胳膊,有点痛,下午就能过去。谢飞是刘远的高中同学,几年前办了一个渔具厂,刘远在车间里做面漆工。工作的内容就是给鱼竿抹上一层油漆,这活并不轻松,并且油漆有毒,每隔一段时间,刘远就会去医院查一下白细胞。

也许怕刘远进屋会尴尬,原梦提前去停车场等他。刘远问,小滢怎么没下来?原梦说,她谁也不想见。刘远说,犯错误不想见人就行了?原梦说,让她静一静吧。刘远问,到底怎么回事?原梦说班上一个小男生给小滢写情书,被班主任发现了。咱管得了自己的闺女,总不能去管别人家的孩子吧?原梦说。

就这点事?刘远说,别人给小滢写情书,她哭什么?

班主任批评她了。

她又没犯错,班主任凭什么批评她?刘远说,我得找她班主任。

别找了,犯不上……

凭什么小滢要受批评?刘远说,小孩子可以受指责,但不能受委屈……

狗丢了?原梦突然岔开话题。

找不到了,两天了。

哦,你再找找。原梦看看表,说,我得去上班了……小红在家,这节骨眼儿上你别去找小滢,火上浇油不好。她静一静就没事了,下午让小红送她去上学……

刘远被晾在停车场。他很想看看小滢,又怕见到那个鸡胸尴尬。再说他能猜到小滢见他时的情景——要么把自己锁进房间,要么低头不语,任他说什么都不肯开口。

他给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班主任说,还是到学校谈吧。刘远赶去学校,找到班主任,说他刚听说小滢的事情,觉得这件事错在男孩,不在小滢。班主任说她也没怎么批评小滢,倒是小滢感觉受了委屈,苦大仇深似的谁也不理。刘远问具体怎么回事。班主任说上周五她发现有个叫夏允的男生给小滢写情书,就批评了夏允几句,但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双方家长。本以为夏允会就此消停,想不到周日那天,夏允带小滢去咖啡厅消费了五百多块钱。

其实这没什么,星期天,同学结伴去消费,学校也无权干涉。班主任说,问题是,夏允偷了他妈的钻戒送给小滢,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小滢收了男孩的钻戒?

收了。后来夏允妈妈知道了这事,让夏允要回钻戒,结果钻戒不见了,就找到了学校……

钻戒不见了?

小滢说她上学前放在家里书桌上。可小滢妈妈说没见到,说收拾了一次书桌,可能当垃圾扔了……

问题真的严重了。一枚两万多的钻戒,被男孩轻描淡写地送给了小滢,又被小滢轻描淡写地收下,然后,戒指不翼而飞。

不过夏允妈妈说了,真找不到就算了,无所谓。班主任说,不过我觉得能找到最好。

刘远从班主任的话里听到了另外的内容。

戒指的事情你们私下里解决就好,班主任说,不过你得跟小滢谈谈,早恋是很严重的事情……

刘远很想让班主任以后再遇到这类事情先告诉他,但他想了又想,终是作罢。也许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认为王小红才应该是小滢的亲爹。很多时候亲爹与血缘无关,有关的是除了血缘以外的很多东西。

上班前刘远去了一趟银行,他记得那张很久不用的卡上还有800 多块钱,可以应一下急。两遍密码输错,刘远开始慌乱,想了很久,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慢慢地按,直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终于将800 多块钱转了出来。这时电话响起,是弟弟打过来的。爹住院的费用算清楚了,你还差1500 块钱。弟弟的声音里充满疲惫。

父亲一个月以前做了手术。住院加上出院护理,刘远只陪了两天,弟弟与弟媳则全程陪护。弟弟一直在乡下老家种地,闲时去镇上轧钢厂打短工,弟媳在村里绣花厂做点零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父亲虽然有城镇医保,但除去报销的部分,个人仍需要承担不小一笔钱。刘远便与弟弟商量,每人出一半,他再多出些,算是弟弟与弟媳照顾父亲的报酬。弟弟嘴上说不用,但刘远看出来他其实是认下了。这当然是应该的——照顾父亲不仅会耽误农活,还让弟弟去不成轧钢厂,让弟媳做不了绣花厂零活。更何况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弟弟与弟媳都是坐在椅子上睡觉的。

弟弟发来一份清单:手术费、药费、父亲在医院的饭费、屎尿盆、歪嘴水杯、轮椅、衣物、营养品……去掉报销费用,还需要3.3 万多。之前刘远打过去1.5 万,尚差1500 多块。按刘远承诺的“我再多出一些”,即使出2000 块钱已经算非常小气了,但现在,他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刘远问弟弟,爹还好吧?

弟弟说,还好,就是太虚。

你还好吧?

还好,就是太累。

家里还好吧?

还好,就是种子和化肥花了不少……麦收时爹正好住院,雇村里人帮忙收麦子种花生,人工费、收割机什么的也没少花钱。马上放暑假了,想让蛋蛋去县城的暑期班学画画,老师说他很有天赋,不学可惜了……另外,秋天蛋蛋也要升初中了,花销少不了……

刘远说,我这就给你转钱。

4

车间像个蒸笼,刘远怀疑他已经被蒸到七分熟。躲进厕所避暑,让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直接浇在手上,再捧点水泼到后颈,人似乎凉快了一些。刚才他将1500 块钱转给了弟弟,他本想转2000 块的,可是加上刚刚取出来的800 多块,现在他只剩不足2000 块钱了。生活还得继续,距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饭是要吃的,儿子的单簧管是要买的。

谢飞过来抽烟,说,办公室四十多度,受不了了。刘远问,还没装空调?谢飞说哪有钱装空调?刘远说,这么大的厂子几千块钱也挤不出来?谢飞看看车间方向,轻叹一声。对了,早晨你说不舒服?他问刘远。

其实……家事。给儿子买单簧管,钱不凑手。

早晨你怎么不说?

没想告诉你……可是钱不凑手。

单簧管很贵吗?

不贵。

差多少?

2000。

单簧管多少钱?

2000 块……

哦。谢飞将烟屁股扔进洗手槽。

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提前……预付一些……

计件工资怎么预付?

先付2000 块,发工资时扣掉就行。

谢飞盯着刘远,片刻后,他说,晚上再说吧。

谢飞走了出去,刘远看到他的后背已经湿透。工厂一直少几个批文,安全也存在隐患,所以严格来说,谢飞等于开了一个地下工厂,刘远等于是在一个地下工厂打工。

下班后刘远去了趟超市,买了鸡蛋、牛奶、面粉、猪肉、水果、蔬菜。想了想,又给小安买了两包小零食和一瓶酸奶,花掉近300 块钱。手机里还剩不足200 块。刘远查了查话费,还好,话费尚能挺一段时间。

小安问他单簧管买了没有。刘远说网上的不好,他想去实体店买。小安说,艺博又带单簧管去托管班了,他已经能吹出“哆来咪”了。刘远说,你可千万别吹他的管,沾嘴的东西,脏。小安说,我没动,我等着吹自己的。刘远说,快吃饭吧,快吃饭吧。

他不敢与儿子对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叫伍月的女人。

饭吃到一半,谢飞打来电话,让他出来喝点。刘远说他刚吃完,再说也不能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谢飞说,我去你家附近,你把儿子带过来。刘远说,不想出去了……你把钱转我就行,收条我明天补上。谢飞说,我有事跟你说。刘远问,什么事?谢飞说,大事。刘远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天还没黑,刘远把小安带到健身广场,让他跟几个孩子踢球。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跑,刘远对小安说,我很快就回来。

谢飞坐在“二姐”烧烤店门前等他,桌面上已经摆好一盘煮毛豆和一盘炸花生米。他问小安怎么没来。刘远说不想让儿子知道他爹为了买个2000 块钱的单簧管还得找人借钱。谢飞用牙齿咬开一瓶啤酒,塞给刘远,说,烧烤马上就好,你先喝点。刘远说,酒就不喝了……你不会告诉我借钱的事黄了吧?

谢飞说,比这个严重。

他告诉刘远,几天以后工厂就成别人的了,现在他们正在办理最后的一点手续。还说这事除了刘远,他对谁都没有说。工厂一直赔钱,加上那些看起来永远弄不好的屁事,早他妈不想干了!谢飞说,回老家种地都比干这个强!

刘远与谢飞算不上朋友,但毕竟是同学,关系比其他人近一些。当初办这个厂,谢飞问他要不要一起投点钱,刘远因为没钱,算是逃过一劫。为了这个厂,谢飞不但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还与老婆离了婚。他说把厂子办得蒸蒸日上才是对他老婆最大的回敬,但如今,他已经放弃。不想再折腾了,他对刘远说,现在放弃,或许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再折腾下去的话,一辈子都他妈完了。

刘远很想安慰谢飞几句,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混蛋。

他说,那工资怎么办?

以后就是新老板给你们发工资了,谢飞说,放心,一分钱都少不了你的。

刘远想狠狠扇自己两记耳光——谢飞连家和事业都没有了,他却还在担心自己的5000 多块钱。

谢飞灌一口酒,问他,单簧管买了吗?刘远不说话。谢飞再灌一口酒,说,他妈的!

刘远一滴酒都没有喝,他说儿子独自在健身场玩,他得赶紧回去。谢飞啃着一只毛蛋,冲他做了一个“走吧”的手势,将毛蛋里极细小的骨头嚼得咯咯作响。

回到小区健身广场,小安竟然没在那里。健身广场上只有两个孩子,刘远跑过去问,两人说他们也没注意小安什么时候不见了。刘远的脑子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小安丢了!他的小安像他的皮皮一样丢了!

5

刘远慌慌张张地给物业经理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查一下监控。他说他儿子不见了,他儿子让人贩子拐跑了。物业经理说,你儿子没被人贩子拐跑,他是被老鞠带走了。刘远问,他带走我儿子干什么?物业经理说,你去问他。

刘远去老鞠家,小安却不在。老鞠说他见小安独自在那里玩,怕出事,就把他带了回来。问小安刘远的电话,小安说爸爸可能在忙,就将原梦的电话告诉了老鞠。半个小时以后,原梦将小安带走了。

他们刚走,老鞠露出邀功的表情,说,小安还在我这里吃了两根香蕉……

你怎么这么多事?刘远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把小安一个人撂在健身广场,这怎么行?在北美,把不满13 周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家里或车里,或者像你这样把他独自扔在外面,都是违法行为,不但会受到处罚,甚至会剥夺你的监护权……

你怎么不去北美?

你吃枪药了吗?老鞠说,不说别的,万一遇到人贩子怎么办?万一他玩疯跑远出了什么危险怎么办?真出什么事,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刘远下楼,去小区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一点点消了怒气。刚才他发火,是因为太着急,是因为吓了个半死,是因为老鞠没有给他打电话,是因为小安主动要去原梦那里。他懂小安的心思。小安想妈妈和姐姐了,想借这个机会过去看看,甚至还能背着他吃一块雪糕。

刚想给原梦打电话,手机就响了。是小安的班主任打来的,说要订秋冬季校服和京韵演出服,全班只剩小安的钱还没有交。刘远说他不知道这事。班主任说,钉钉群里的消息发了两天了。刘远说,我这就交。他给原梦打了一个电话,问小安在不在她那里。原梦冷冷地说,在。刘远说,我先交一下费,老师在催,一会儿再联系你。校服87 块钱,演出服28 块钱,只能在学校指定的一个小程序里面交。刘远在对付这些小程序方面天生愚笨,搞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搞好,气得差点把手机砸了。此时天已很晚了,他只好先退出程序,给原梦打电话,说他马上过去接小安。电话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和小安的笑声,原梦什么也没有说,就把电话挂了。

来到停车场,却只有原梦在等他。她说,小安睡着了,今晚就别让他回去了。刘远说,既然你想让小安在这里住,还让我白跑一趟干什么?原梦说,我没打算让他在这里住,是他等你等睡着了。刘远转身欲走,身后的原梦突然说,你要是没时间管他,以后让他跟我过算了。

什么叫我没时间管他?她的话将刘远激怒了。

你跑出去喝酒,对他不管不顾。

我是出去办事!刘远说,我对他不管不顾?我是让他在那里等我!谁让那个姓鞠的多事的?

深更半夜把一个八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外面,不是不管不顾是什么?

那你告诉我,谁侍候小安吃穿,谁每天去接送小安,谁给小安交这个费交那个费,谁陪小安玩,谁每天从早到晚、从头到脚照顾小安?

刘远盯着原梦,恨不得将她的脑袋揪下来。正欲进一步发作,班主任再次打来电话,说领导着急统计校服和演出服,让刘远快一点。刘远立即矮了身体,软了表情,说,马上、马上。他疾步走到不远处,再次打开钉钉,按提示一步一步操作。又是注册又是重登录,又是二维码又是验证短信,又是设置数字英文混排密码,又是设置密码保护问题……刘远觉得他进入的不是一所小学的交费程序,而是国家安全部门的后台。好不容易弄到最后一步,手机卡住了,连摁两次返回,手机又突然变灵敏了,直接返回到第一步。

刘远仰天长啸,我×!

一只猫从花坛里惊起,远处传来狗吠声。

待终于弄好,已是40 分钟以后,原梦早已不见了踪影。

刘远开车往回走,路过加油站,想起车子要加油了。掏出手机看,还剩80 多块钱。刘远又骂了一声“我×”,在不远处调头,驶回加油站。

先加50 块钱的吧,刘远想,就算断了菜里的油,也不能断了车里的油。

翌日工厂里一直不见谢飞,临近中午,才看见谢飞与一位中年男人进了办公室。刘远从办公室前走过,听到里面传来敲桌子和大声说话的声音。稍后中年男人走了,面无表情。

迟迟不见谢飞出来,刘远敲门进去,见谢飞光着膀子,闭着眼,靠着椅背,桌面上的烟灰缸里堆满烟蒂。谢飞烟瘾很大,但他大多都是在厂门口或者厕所里解决,他说办公室离车间太近,在办公室抽烟太危险。

老田不想接了,谢飞看着刘远说,厂子只能关门了。

刘远不语。

对不起老同学,谢飞从烟盒里抓出一根烟,点上,说,没能给你一份安稳的工作。

整个下午,刘远再没说一句话。他继续干他的活,当下班铃声响起时,他默默地收拾好东西,默默地离开。离开前他走进办公室,看见谢飞仍然光着膀子坐在那里,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刘远拍拍他的肩膀。谢飞冲他笑笑,说,单簧管买了吗?

那个不要紧……

想办法买了吧。他说,男人一生,也就童年这点快乐时光了。

接小安放学的时候,小安问他单簧管买了没有。刘远说他在实体店选好了一个,不过老板要价太贵,他想再抻他一天,说不定明天就能便宜个三百二百的。小安说,今天都星期四了。刘远说,肯定耽误不了。小安说,皮皮还没回家?刘远说,我还在找。小安说,我把要买单簧管的事跟妈妈说了。刘远满怀期待,她怎么说?小安说,她什么也没说。

做饭,吃饭,辅导小安功课,陪小安洗澡,给小安讲睡前故事,待他好不容易睡着,已是夜里10 点半。毫无睡意的刘远爬起来给谢飞的微信留言,写了一堆话,感觉不妥,又全都删去。斟酌再三,只说了句,别着急,一切都会过去的。本以为这么晚了谢飞不会回消息,想不到他很快就回复了两个字:没事。随后,微信转给刘远4000 块钱。他说这是这个月的工资,从明天起,刘远不用再去上班了。

犹豫良久,刘远终于还是将钱收下了。

你多保重,他说。

谢飞没再回复他。

刘远上床,很快睡去。那天他竟然睡得很香。梦里,儿子站在整齐的方队里,鼓着腮帮子,把单簧管吹出了唢呐般的高音。

早晨刘远向小安承诺单簧管今天肯定买,这让小安非常开心,刷牙吃饭穿衣服都不再磨蹭。送小安到校门口,转身往回走,刘远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无班可上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那个破渔具厂虽然百般不如意,但毕竟能保障他与儿子最基本的城市生活。

回家的路上,刘远顺便去了一趟“彩虹”文具店,给小安买笔记本。两个女人正站在货架前闲聊。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说她女儿就是在“哆来咪”琴行学的钢琴,结果一年下来,连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下来。另一个短发女人说,不会是槙槙没好好学吧?眼镜女人说,槙槙学东西会不努力?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弟子规》《三字经》什么的过目不忘。短发女人说,那我家凯阳还学不学了?学不好,还得花那么多钱。眼镜女人说,也许凯阳能学好吧。再说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起码能练个好坐姿……

付款时,刘远顺便扫了一眼零钱余额,那4000 块钱,让他心里踏实。

到了“哆来咪”琴行,正好杨老师从二楼下来。见到刘远,杨老师笑出一颗金牙,说,单簧管买好了吧?刘远说,还没有。琴行还剩六个单簧管,有3000 多块的,也有1 万多的。刘远说,我记得前几天有个2000多块的。杨老师说,那个卖了。咱家的管好,天天有人来问。又说,周六的课,小安没问题吧?刘远说,没问题。

刘远仍然没买单簧管。并非刚才那两个女人的话让他动摇了,他只是想再等等,等到下午,等到傍晚,或者等到晚上。他说他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就离开了琴行。回到小区,见广告栏上的寻狗启事被人撕掉了,便回家又打印了几张。打印机是为了给小安打印作业买的,几乎每天都用,当初贪便宜,现在常出故障。待把启事打印好,贴好,上午已经过去了大半。

洗衣服的时候,电话突然疯了似的叫起来。

谢飞自杀了!

一个自称是谢飞前妻的女人说。

6

刘远赶到医院时,谢飞早已经死去。他是从七楼跳下去的。

站在刘远面前的女人一直在抖。她说谢飞给她打电话,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她感觉不太对劲,马上回拨,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她说,我怎么跟谢飞远在乡下的父母说呢?怎么跟我们的儿子小松说呢?女人捂住脸。

刘远没有再看一眼谢飞,他不敢。他去医院旁边的小商店问老板能否帮他换2000 块钱。老板问他,怎么换?他说,就是用我微信里的钱换你的现金。老板说,我也两天没有见到现金了。刘远明知老板在撒谎,可是他能理解,老板肯定把他当成骗子了——虽然老板看不透这番操作怎样骗钱,但他坚信这是个骗局。

连跑三家商店,刘远终于换好了2000 块现金。重返医院时,谢飞的前妻仍然坐在塑料椅上发呆。刘远将钱塞给她,说,谢飞帮过我不少忙,这是一点心意。女人推辞着,连声说,不用,不用。刘远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两位老人的。他的鼻子有些发酸,转过了身。

回去的路上,刘远路过一家渔具厂。那是一家很大的工厂,近千名职工,每到下班的时候,穿着工作服的青年男女就浩浩荡荡地奔赴食堂。刘远在厂门口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门卫问他,找谁?他说,找工作。门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这里不缺领导。他说,我干面漆。门卫说,你这年龄不像能干面漆的。他说,我干了半辈子面漆。登好记,去办公楼,找到人力资源部。主管问,你找谁?他说,找工作。主管说,这里不缺领导。他说,我干面漆。主管说,你这年龄不像能干面漆的。他说,我干了半辈子面漆。

半辈子?以前在哪儿干?

环球。

怎么不干了?

工厂倒了,老板自杀了。

主管看着刘远。

谢飞,你应该认识。

认识,咱厂与他有业务,我俩是大学同学。他自杀了?

跳楼。昨晚的事。

哦。主管喝了一口水,说,可惜了。

登好记,主管让刘远下周一过来上班。

记得上班前去领套工作服。主管嘱咐他说。

刘远今年41 岁。41 岁的男人的确很少还有在车间里干活的,门卫与主管的态度,刘远并不介意。

41 岁的刘远属于那种无趣的男人。他不抽烟,只在家里喝点酒,不钓鱼,不打牌,不养花草,不进足疗室,不刷手机,不进KTV,喜欢沉默。他对工友说下班后他喜欢看看电影,听听音乐,其实他对电影与音乐毫无兴趣,他这么说,只为躲着他们。他不想与他们扎堆,不想与他们一起喝酒,不想听他们讲那些讲过多遍的低俗笑话,不想与他们聊那些他永远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当初原梦带回一支不明不白的竹笛,刘远已经猜到一些什么,想扔掉。原梦说或许小滢以后会喜欢,刘远就把它留下来了。于是竹笛成为家里唯一与音乐有点关系的东西。至于电影,曾有工友主动跟他聊过几部片子,工友说得头头是道,他却一部也没有看过。上网搜,多是要花钱的,于是他就办了爱奇艺的VIP,一个月15 块钱。这是刘远生活里唯一的VIP,就连常去的理发店,他都没有办卡。有了VIP,有时睡不着觉,刘远就会看看电影,国内的,国外的,文艺的,战争的,逮到什么看什么。有些看得进去,有些看不进去,看不进去就不看。15 块钱的VIP 让刘远找到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美好感觉。有时电影看到一半,他会去卧室看看儿子。儿子睡得很安稳,鼻尖上渗出汗,他给他掖好被角。有时外面下起雪,世界偷偷变得软绵绵的,所有的棱角全都被藏了起来,刘远的心里就会变得莫名放松。那是刘远最为踏实的时刻,他认为他的生命里已经不再需要女人。

离婚这几年,也曾遇到过一个好女人。女人叫伍月,小刘远5 岁,五官小巧,离异,没有孩子,不爱说话,笑容就像温暖的五月。有次伍月约刘远喝茶,在小城一家民国风情的茶馆。她给刘远讲她的过去,然后抱住了刘远。茶室与有人不停走动的走廊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完成一次疯狂并且安静的性爱,在茶香袅袅中,在《夜来香》的曲子中,在烦琐的茶具中,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时光中。那也许是刘远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然而至今他都弄不明白,那到底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爱情。之后他与伍月仍有来往,却既不近也不远,两个人更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关婚姻方面的话题。或许他们都不想再一次走进围城,或许婚姻对于他们来说,一生经历一次便已足够。

回到小区,刘远发现刚刚贴上的寻狗启事再次被人撕走。小区里有很多无所事事的闲人,慈眉善目,却手贱至极。刘远本想再打印几张,想想还是算了。这么久仍不见消息,皮皮必是吃了物业投放的灭鼠药,然后死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猫与狗都不会死在家里,当它们感知到死亡,就会走出去,躲起来,悄无声息地等待死亡。

就像谢飞。谢飞是从市郊一栋废弃的厂房跳下来的,假如没有晨跑者恰好撞见,他的尸体也许很久以后才会被发现。

刘远突然很想小滢。上周末他本打算接小滢来住一个晚上,原梦说小滢得去英语辅导班。刘远说,下课后我再去接她。原梦说,我与小红选了一家自助比萨店,说好了要带小滢去吃。刘远就把电话挂了。他觉得他不是败给了原梦和王小红,而是败给了自助比萨。

已做好舌战一番的打算,想不到原梦在电话里很痛快地答应了。前提是小滢得上完英语班,到时刘远直接到辅导班门口接她。刘远说,好。原梦说,小滢的事情解决了。刘远问,什么事?原梦说,钻戒的事啊!昨天我打扫卫生,在桌椅缝里找到了,已经交给了老师。刘远问,早恋的事呢?原梦说,我跟她谈了,小红也跟她谈了,你再跟她谈谈。刘远不知道原梦答应得如此爽快是否与她想让刘远跟小滢好好谈谈有关,但不管如何,小滢能过来,刘远还是挺满足。他去超市买了一条草鱼,打算晚上给小滢做水煮鱼。刚走出超市,正巧碰到杨老师。“哆来咪”琴行就在超市斜对面。杨老师说她过来买个越南进口榴莲,又说今天一个朋友去她那里,有几个单簧管要处理,500 多块钱一个。

都是原价5000 多块的品牌单簧管,只表演时用过几次。杨老师强调说,我朋友也是搞培训的,因为要出国,所以不干了……

刘远的心动了一下。

小安的单簧管如果还没买的话,我觉得从他那里买也挺好。杨老师说,不过缺哨片。哨片可以从我这里拿,都是树脂的好哨片,一个才十块钱。

刘远这才知道原来单簧管还需要哨片。

刘远说他今天一直在忙,单簧管还没来得及去买,不过听杨老师这么一说,他觉得先买个旧管让小安练练手也行。只是这事得问一下小安,如果小安愿意,那就先买个旧的。

提着鱼往回走,刘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些后悔刚才的话了,他认为刚才他应该直接拒绝才对。

可是小安明天就要上课了,而他手机里的余额,距离一个新单簧管,还差800 多块钱。

7

接小安回家的路上,刘远问他,你想要个旧的名牌单簧管,还是想要个新的普通的单簧管?小安说,我想要新的……你还没买?刘远说,今天忙了一天,等晚上买,反正明天下午的课,耽误不了。小安说,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新的吗?刘远说,因为艺博的就是新的。不,不是这样。小安认真地说,旧的品牌再好,也是旧的,就像后爸,他再有钱,再有地位,也是后的,跟我无关。新的就不一样,新的再差,也是我的。就像你,就算再没钱,再没地位,再普通,也是我亲爸。

一番话说得刘远差点流下眼泪。

小安又问,皮皮有没有消息?刘远说,我觉得永远不会有消息了。不过没关系,我会再买一条小狗,还叫皮皮。见小安仍然有些伤心,刘远说,你姐姐今晚回来住,咱俩现在就去接她。听说姐姐要回来,小安有些兴奋。他问刘远,今晚能不能让我与姐姐睡在一起?刘远想了想,说,你姐姐愿意的话,我没意见。小安的嘴马上咧成了石榴。

途中小安说,上个周末妈妈带姐姐去吃比萨了,我也想吃。刘远说,我买了鱼,今晚咱们吃水煮鱼。小安说,可是我好想吃比萨。刘远说,这样吧,一会儿问问你姐姐。如果她想吃比萨,咱就吃比萨;如果她想吃水煮鱼,咱就吃水煮鱼。小安撇撇嘴,说,咋啥事都要听她的?她肯定想吃水煮鱼。

十几天不见,小滢瘦了一圈。上了车,小安对小滢说,我和爸爸想去吃比萨,你去不去?小滢说,去。小安看向刘远,说,姐姐说她想吃比萨。刘远对小滢说,我买了

小滢说,我想吃比萨。

刘远说,行,那就比萨!

小安欢呼雀跃。

小安的书包还背在身上,刘远决定先回趟家,顺便让他换套衣服。到了门口,很意外地遇到了伍月。伍月一袭白底蓝花长裙,头发绾起,夕阳里就像一位下凡的仙女。她说,下午我逛街见到一件不错的T 恤打五折,觉得挺划算,就买下了,你穿起来肯定很帅。刘远说,我可不要。伍月说,你不要的话,我还能送给谁?刘远说,你过来也该提前打个电话。伍月说,正好周末,想请你和小安吃顿饭,放松一下。小安见过几次伍月,两人并不生分,他跑过去拽着伍月的手,说,爸爸要带我和姐姐去吃比萨,伍阿姨也去吧。

我爸请客!小安踮起脚,拍拍刘远的肩膀说。

四人一同前往“艾乐客”自助比萨店,看上去就像和谐的一家人。店是小滢挑的,她说以前她和同学过来吃过,每人78 块钱,光饮料就有30 多种,比萨也很好吃。进店前刘远假装接了个电话,说谢飞请他喝酒,他得赶紧过去。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谢飞已经去世了,好在他们都不认识他,之前他也没在他们面前提及过他。伍月说,咱们好不容易聚一下,你就别去了吧。刘远说,好几个人等着呢。他去收银台买单,三个人,234 块钱。伍月抢着付款,刘远粗暴地将她推开。伍月说,一定要去吗?刘远说,你陪孩子们吃吧,要是我那边结束得早,过来接你们。又对小安说,听姐姐和阿姨的话,好好吃,别乱跑。

出比萨店往右,拐一个弯,刘远走进一个很大的超市。他坐在塑料椅上,看看手机,还剩1700 块钱。刘远瞟了一眼对面货柜上一瓶白酒的标签:1888 元。

刘远突然开始心疼自己。心疼自己已经41 岁了,还在为78 块钱而放弃陪伴8 岁的儿子、半个月不见的女儿、刚给他买了一件T 恤并有过肌肤之亲的好女人。T 恤现在穿在他的身上,很合身,很舒适,衣服面料考究,更为重要的是,颜色与款式与伍月的那件碎花长裙很搭。一对青年男女从他面前走过,女孩袅袅婷婷,表情灿烂,不像揽着男孩而更像是挂在男孩身上。刘远不再相信爱情,但他羡慕那些相信爱情的人。

思忖良久,他还是给弟弟打了一个电话。他问弟弟,爹还好吧?弟弟说,挺好,就是有点虚。他问弟弟,你还好吧?弟弟说,挺好,就是有点累。他说,马上放暑假了,我给小安报了单簧管班,这样能进学校的管乐队。弟弟说,还是城里好,在乡下,连单簧管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刘远说,一个单簧管近3000 块钱,哨片还得单独买。弟弟说你可真舍得。刘远攥紧电话,犹豫再三,最终没提借钱的事。他不忍向弟弟借钱,何况即使他提了,弟弟应该也没钱借给他。

更何况,其实,弟弟已经拒绝了。

顺便看了一眼钉钉群,见老师又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是有关月考的——孩子们今天的月考全都顺利过关了,暑假后就将全部升到三年级。这个暑假,因为每周六的单簧管课和父亲的病,他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将小安送到乡下了。白天上班不能陪他怎么办?似乎只能把他送到原梦那里,让小滢看着他。

另一条消息是关于新学期的报刊征订的,说已经把征订回执单发给孩子们了,让他们周一务必带回去。学校里每年都要征订报刊,虽是自愿的,但每个孩子都会订。去年他给小安订了70 元六期的《非常科学》和72 元六期的《经典阅读》,小安非常喜欢,早说了今年还要订。也许即将见到姐姐与马上吃到比萨让他太过兴奋,放学后小安一直没说这事,但刘远知道,刊物是必须订的——在这方面,刘远从来未曾试图省下一分钱。不过交费需要通过征订回执单的二维码进入一个小程序,这一定会让刘远头痛不已。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除了刊物费,刘远还得交水费、电费、燃气费、物业费、小安上个月的饭费和托管费、小滢下半年的抚养费……打印机的墨盒得更换了,小安的睡衣和拖鞋都有些小了,小安新学期的文具得提前买好,家里一直缺一个落地衣架,小滢的生日快到了,沐浴液所剩无几,马上分屋睡的小安需要一张木床,他的手机卡得就像早高峰的路口,一个亲戚的儿子八月初结婚,小安一直想要一辆自行车,父亲的七十大寿近在咫尺……日子由一笔笔费用组成,家由一笔笔费用组成,他们管这些叫城市生活。

有时刘远觉得他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凌迟的犯人,这儿一小刀,那儿一小刀,或者硬币大小的一块肉,或者指甲大小的一块肉,慢慢割,不停割,终究会将他割成一副骨架。或者,他就像一个绝症病人,不愿亦不敢去想不远的未来。

谢飞为什么要自杀呢?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没钱,没爱情,但他绝不会自杀。为什么?因为他认为还有未来。现在呢?他之所以自杀,就是他认为不再有未来。

或者说,是他彻底失去了未来。

刘远突然想回比萨店了。78 块钱的自助餐,省下来又有什么用呢?又能改变什么呢?到时他就说,他动了动筷子就回来了,他不想陪那些男人吹牛,只想多陪陪小安与小滢。假如伍月敏感些,肯定能够听出他还想多陪陪她。刚起身,杨老师的电话打了过来。她说,明天下午的单簧管课,改成上午9 点。

为什么要改?

授课老师下午有事,只能临时调整一下时间,到时你让小安过来就行。杨老师说,千万别忘了带上单簧管。

8

刘远想要放弃了。

他知道小安想进学校管乐队,不过假如不让他学,小安或许会委屈几天,或许会生气,但绝不会讨厌爸爸。他很快就会转移兴趣,改报朗诵班或者美术班。

刘远只是不甘心。每每想起大马的那张马脸,他都觉得起码在单簧管这件事情上,应该让小安力压艺博。

他对杨老师说,我已经给小安安排了别的事,明天9 点可能去不了了。反正第一堂课,下周再学一样。

杨老师说,这次可不一样,几个学生要同时开课,同样的课程和进度。第一堂课不会,第二堂课就跟不上。

刘远嘴上说,这样啊。心里说,他妈的。

揣起手机,他连抢钱的心思都有。

走到比萨店门口,手机再次响起。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刘远迟疑片刻,接听。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问刘远,你是不是丢了一条狗?

刘远的心狂跳起来。

是啊。

我刚看到你贴的启事。男人说,狗在我这里养了好几天了……

五天,谢谢您。

还要吗?

要,谢谢……

是不是必有重谢?

当然,当然,谢谢……

多少钱?

什么?

重谢多少?

200 块……您看……

开什么玩笑?男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五天,又是给它洗澡又是给它买狗粮的,200 块?

那您想……要多少?

2000!

这也太离谱了吧……

离谱?跟你说兄弟,2000 块都不够本。我闺女摸它,被挠了一下,我带她去打针,一针300 块,得连打五针,你自己算……

皮皮打过针的……

什么皮皮?

狗,它叫皮皮……

打过针也不行啊!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再说我闺女的罪白受了?

您看,能不能这样……我先看看皮皮……

行,男人说,我这就给你发照片。

两人加上微信后,男人很快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皮皮安静地趴在地板上,面前的小碟子里盛满狗粮。

这样吧,不要你重谢了,我只收个成本。男人说,你转我1600 块钱,然后过来拿狗……

一手交狗,一手给钱。刘远坚持说。

那过来吧。男人思忖了片刻说。

男人给了刘远一个地址,那地方远在市郊。刘远问他,你在哪里捡的狗?他说,就是在市郊。刘远又问,你怎么能看到寻狗启事?他说,朋友知道我捡到一条狗,又看到你的寻狗启事,就把启事拍照发我看了。刘远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男人说,你不相信我?你以为我在骗你?刘远说,我就是问问。男人说,于伦,住你们小区。刘远认识于伦,算半个熟人,刘远确信男人不会骗他。

用剩下的钱,换自己的狗,正好。

他妈的。

驱车前往,行至半路,伍月打来电话,说他们马上就要走了,问刘远还来不来。刘远说,吃这么快?伍月说小安吃了不少,不敢让他再吃了,怕撑坏了。看他这么喜欢,以后她会常带他过来。现在她想带小安和小滢回家,是小安约她去的,小安想让她看刘远小时候的照片。

刘远摇头苦笑。

刚才小安说他要学单簧管了。伍月说,我给你转了1800 块钱,你给小安买些音乐书什么的,算我支持咱们的小安同学从此走上艺术之路。

这可不行……

这太行了,你要是不肯接的话,就是小狗……你在开车?伍月突然问。

嗯……不过我没喝酒,就吃了点东西。

你要去哪?

回家。

注意安全。伍月说。

刘远将车子停到路边。果然,伍月转过来1800 块钱。盯着那串数字,刘远的脑子里响起单簧管单调且好听的声音。

男人的电话再次打过来,问刘远怎么还没到。

刘远咬了咬牙。

不要了,他说。

什么?

不要了。狗,不要了。

不是你的狗吗?

它叫皮皮,我一直把它当成家人。

那你还不过来?

不要了。

你要是嫌我要的钱多,1400 就行……

不要了。

1000 块吧。我闺女得打五针……

不要了。你留着好了。

我留你的狗干什么?听我说兄弟,我老婆一直想把它扔了。我家附近有很多狗肉馆,他们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随便你。

就算我直接把它送到狗肉馆,也能换个三百二百的……

滚你妈的!

刘远直接将电话挂断。他在车子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收下了伍月转来的1800 块钱。他打了个“谢谢”,删掉,又打了个“谢谢”,发送。稍后,他接到伍月的回复:

早点回家,我等你。

9

刘远说他要那个3600 块的单簧管,杨老师说有3300 块的。刘远说,不,要3600 块的。杨老师拿来单簧管,刘远竟然不敢去接。杨老师说,三千多的是入门级,没那么娇贵,稍好点的得一两万呢。她将单簧管重新装进盒子里,说,哨片就送给小安了,不要钱,不过您得给他买本教材。她递给刘远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中国单簧管演奏考级作品集》。

必须买吗?刘远问她。

你也可以从外面买,杨老师说,不过外面卖45 块,我这儿只收40 块。

于是,刘远又从她这里买了一本书。

背着单簧管走在大街上,看着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刘远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直到此刻,刘远才感觉饿了,从早晨到现在,他粒米未进。当然可以回家对付,可是他怕败露。伍月会猜到他根本没有出去吃饭,他只是躲了出去。他躲出去,只为省下78 块钱。

他不忍看到伍月心疼他的目光。

手机里还剩15 块钱。整整15 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超市旁有家没有打烊的米线店,之前刘远带小安去过两次,15 块钱一碗米线。老板是一位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脸圆溜溜的,红光满面,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

刘远并不喜欢米线,选择它,只因它正好15 块钱。

店堂里没有一个顾客。刘远对正趴在桌边吹着风扇划着手机的老板说,一份米线。

炸甩要吗?

不要。

老板放下手机,去厨房做米线。炸甩是配米线的炸面筋、炸鸡排、炸火腿肠之类,不便宜,小安很喜欢吃。他把单簧管包恭恭敬敬地摆到旁边的空椅子上,想着要不要先给伍月打个电话。米线很快上来了,刘远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手机来了短信,打开一看,他傻眼了。

爱奇艺扣掉了他的VIP 月费,正好15 块钱。

也就是说,现在,刘远身无分文。

上次这般,还是他读高二那年。

刘远举着筷子的手,僵在空中。

稍后,刘远决定老实交代。他放下筷子,走到老板身边。那个……我的手机刚被扣了费,刘远小心翼翼地说,明天把钱送过来行吗?

正刷手机的老板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刘远。

本来今天要去取钱,太忙,没去……想15 块钱正好,可是被扣费了。刘远将手机拿给老板看,你看,刚扣了15 块……

看电影的VIP?

嗯。

爱看电影,充了VIP,结果正好被扣费了?

嗯……明天我送过来……或者咱俩加一下微信,明天我转给你……

这样吧,片刻后老板说,你请我看个电影。

什么?

请我看个电影,顶你的饭费。

可是一部电影少说90 分钟……

找个短的。老板说,再说急什么呢?你着急回家?

刘远不说话了。他真的找了一部短电影。60 分钟,文艺片,讲一个农村青年不惜代价进到城市又不惜代价回到农村的故事。老板说我就喜欢文艺片,那些打打杀杀的,卿卿我我的,妖魔鬼怪的,神经病不是?

老板凑到刘远身边,两个男人一起看电影。屏幕上的男人坐在草地上,他的面前,是一头安静的黄牛、一座安静的山、一条安静的河。几分钟后老板进了趟厨房,稍后端出两盘凉菜和一只烤鸡,又从旁边拽过来一箱啤酒。陪我喝点,老板命令刘远,咱俩边喝边看。

刘远突然不想早点回去了。回去早了,小安见到单簧管,肯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说不定还会扰得小滢睡不好,不如等他睡着以后再回去。待明天早晨小安醒来,一看枕边,哇!单簧管!

两人喝着酒,看着电影。老板时不时把杯凑过来,与刘远碰一下。屏幕上的男人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地走向机场安检,老板突然笑了。他对刘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啊,那年我坐飞机,安检要脱鞋子,可是我的袜子上有个洞,怕丢人,就用脚趾使劲夹着。安检员见我行色可疑,冲我大声喊,夹的什么?交出来!

老板猛灌了一口酒,说,能夹什么?×!我的尊严!

刘远挤出笑。

直到这时老板才注意到刘远放在椅子上的单簧管包。他问刘远,黑管?

刘远说,单簧管。

老板说,一回事。

刘远这才知道,单簧管又叫黑管。

你的?

儿子的。

他会吹?

不会,还没学。刚买。

给你吹一首?

你?

不像?老板说,单簧管,高音区嘹亮明朗,中音区清澈纯净,低音区浑厚丰满……谁年轻时还没点梦想?

刘远打开包,取出单簧管,把它捧给老板。老板熟练地上好哨片,站起,摆好架势。然后,微闭双眼,开始吹一首曲子。刘远不懂音乐,不过他觉得挺好听。

一曲终了,老板看向刘远。

怎么样?

挺好。

知道是什么曲子吗?

刘远摇头。

《圣桑:降E 大调单簧管奏鸣曲》。

老板说,不过我觉得说十遍你也记不住。

圣桑降E 大调单簧管奏鸣曲。刘远说。

老板笑。刘远也笑。

刘远陪老板看了一部电影,啃了半只烤鸡,喝了三瓶啤酒,抽了两根烟。背着单簧管往家走的时候,他觉得这样挺好,满嘴烟酒气,伍月就会相信他是真的去喝酒,而非只为省下78 块钱。

爬着楼梯,刘远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走到门口,他听到屋子里传来小安的笑声、小滢的笑声和伍月的笑声,他看到三个人的拖鞋规规矩矩地摆在门口。他还看到了皮皮,脏兮兮的皮皮。皮皮蹲在门口,看到刘远,站了起来,摇着尾巴,迎向他。

刘远看到它的眼睛里有光。

刘远抱起皮皮,使劲蹭它的脸。

刘远说,皮皮。然后流下眼泪。

原载《当代小说》2023 年第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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