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旗
摘要:《鬼吹灯4昆仑神宫》讲述了胡八一、王凯旋和Shirley杨去西藏利用雮尘珠解除鬼洞诅咒的故事。小说充满了盗墓诡事和近似神话的另类元素,主人公在拯救自我和族群的使命意识的驱动下赴魔宫进行访秘探险,这是一种从已知向未知领域乃至从有限向无限世界进击的过程,且正是因为“为死而在”才实现了他们对人生和世界的深切感悟。作者在糅入神话元素的创作旨趣下幻寓出来的鬼母形象,呈现着双重面孔:恶名背后的人间“妖魔”;神权和男权体系背后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悲剧女性。这体现了作者对神权文化从困惑到反思的理性认知和复杂心理,也体现了他对神权体系与男权中心主义思想控制下女性遭遇的现代观照和人道关怀。
关键词:天下霸唱;《鬼吹灯4昆仑神宫》;盗墓小说;为死而在;神话元素
作为《鬼吹灯》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鬼吹灯4昆仑神宫》(以下简称《昆仑神宫》)是该系列探险小说中最具神话色彩和哲学意味的一部。《昆仑神宫》充满了盗墓诡事和近似神话的另类元素,主人公在拯救自我和族群的使命意识的驱动下赴魔宫访秘探险,这是一种从已知向未知领域乃至从有限向无限世界进击的过程。黑格尔说:“与有限物对立的,与有的规定性、实在的领域对立的,是无限物、无规定的虚空、有限物的彼岸,实有是一个被规定的东西,而无限物的自在之有,却并不在它的实有那里。”1这意味着无限与有限并非截然对立,也意味着无限未必完全超越有限,所以将有限物当作某种与无限物完全迥异的东西是错误的。从这一角度来看,神话传说与真实世界并非完全不同的“东西”。与其他盗墓小说相比,神话传说和英雄史诗的介入令《昆仑神宫》主人公的冒险奇遇如同进入“幻界”和“神界”,而小说演绎的正是神话传说经常指涉的一个重要话题——无限与有限、已知与未知的辩证关系。
一、魔宫魅影与死亡考验
《昆仑神宫》是《鬼吹灯》第一部中的第四卷,也是第一部的“结尾”,从结尾来看属于“大团圆”式的“完美大结局”2。小说讲述主人公“我”(胡八一)、“胖子”(王凯旋)和Shirley杨从云南献王墓带回雮尘珠之后,奔赴昆仑山并找到了传说中的魔宫,通过特殊的献眼仪式终于解除了施加在“我们仨”和其他扎格拉玛部族后裔身上的鬼洞诅咒——“铁缺乏症”,顺利回到北京后,“我们仨”决定不再做摸金校尉,于是“挂符”赴美寻求新的生活。但从过程来看,可谓凶险异常,主人公几经死亡考验,历险过程整个沉浸在神秘莫测、匪夷所思、阴森恐怖、步步惊心的氛围之中。在魔宫魅影和死亡考验面前,隐秘心灵、人性善恶、文化差异和宗教的多重面孔通过叙述者“我”的视域被不断呈现出来,使读者尤其是网民产生了震撼、惊奇、恐惧、讶异乃至自我反思的臆想,将“神性”“魔性”“鬼性”“兽性”等诸多人性主题和“正教”“魔教”“神话”“拯救”等宗教、社会、历史、文化问题融会在一起。因此,《昆仑神宫》其实是意指着现实世界的一系列关涉神话传说的艺术玄想和精神投射。
众所周知,恐怖、离奇、吓人的元素在盗墓文学中极为常见。不过,《昆仑神宫》的独异之处并不在此,而在于其强烈的幻寓性,称其为“幻寓小说”(Satiric Fantasy)是完全成立的。《昆仑神宫》通过虚构和隐喻建构了一个地狱般的魔国世界的自在情状。主人公胡八一等人宛如在魔界中冒險的过程构建了玄幻小说常见的主题,如非凡经历、神秘生物、探险求生、拯救他人等,但这些不过是表象,作者所要探究的依然是世俗社会中的人心叵测、欲壑难填和敬畏感的缺失。比如小说中的明叔是一位香港富商,其豪宅异常讲究,屋内檀香架子上阵列着许多古色古香的玩器,就算用来喝茶的珐琅彩芙蓉雉鸡玉壶春瓶、描金紫砂方壶、斗彩高士杯,也是放到古玩重地北京潘家园可以震倒一大片的宝贝,他甚至拥有杨贵妃含在口中解肺渴的玉凤和从马六甲海盗手中买到的“龙鳞”(润海石)。按理说,其财富已经非常惊人,但他依然要找到昔日的魔国君王陵寝盗取冰川水晶尸,这是一种从里到外水晶化的尸体,全世界独一无二,但它其实是被人膜拜的邪神,性属极寒,阴气极重,如果没有藏传供奉莲花生大师的灵塔,普通人一旦接近就会死亡。本来,正常人均会尽量远离这种“邪神”,但明叔却不惜代价一定要将之弄到手,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倒卖出去赚更多的钱。因此,在某种层面上,正是明叔的贪婪和蛮愚,害死了他的马仔阿东、保镖彼得黄、情妇韩淑娜、向导初一,害得铁棒喇嘛中了“中阴身”剧毒,害得其干女儿阿香盲了双眼。反观社会现实,像明叔这种人的确颇为常见,他们贪得无厌,往往害人害己。对明叔言行举止的讽刺性叙述,不仅折射了胡八一等人对他的厌恶之情,还折射了作者对这类人的批判立场和否定态度。这与《聊斋志异》等古代志怪小说中常见的警示意味和讽喻理路是相通或曰相同的。
《昆仑神宫》的幻寓性很强,这是通过将心理剖析、人物传奇与虚构小说等要素结合起来的方式映射出来的。当然,幻寓性只是《昆仑神宫》吸引网民关注的一个重要元素,并非关键所在,因为从形式和体裁的角度来看,包括《昆仑神宫》在内的《鬼吹灯》系列小说之于通俗文学的变革力度并不大,也就是说,其文体意义上的陌生化效果并不比古代神话传说更强,其优胜之处还是在于内容的怪异荒诞、惊险离奇且直面人性、讽喻现实,尤其是后者最为引人注意。21世纪中国处于经济飞速发展的“黄金时代”,遗憾的是,与此相伴生的却是道德沦丧、腐败滋生、精神颓废、权力崇拜和拜金主义现象层出不穷。经商失败证明天下霸唱并非一个成功商人,但这种经历对于他理解人性恶、社会道德大滑坡和拜金主义等现象有极大帮助。《昆仑神宫》里的人性堕落情状,作者主要是通过明叔这样的港商形象表现出来的。明叔等人进藏后遇到了“食罪巴鲁”“中阴身”“无量业火”“狼奴”“雪弥勒”“乃穷神冰”“斑纹蛟”“黑蛇”等“邪魔”的攻击,可谓九死一生。劫后余生本应好好度日,但明叔在脱离危险后想到自己进藏寻宝失败、损失惨重,因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劝诱胡八一等人与他一起寻找新疆哈密王的古墓盗取黄金经书,可谓要钱不要命。所以在小说结尾部分,胡八一告诫明叔到美国后不要净想着东山再起去“倒腾粽子”,并教训道:“这次昆仑山还没吸取教训吗?就算是把冰川水晶尸运回来了,钱是赚了,但老婆没了,干女儿也不跟你过了,就剩下两个败家儿子,这笔生意是赔是赚你自己还不会算吗?再值钱的死尸,也不如活人有价值。”1这是大实话。作者借明叔的言行展现了社会上某类人对金钱、宝物的极度贪婪和攫取欲望,这种市侩习气势必会加重社会的拜金取向和颓废气息。
在《昆仑神宫》中,天下霸唱通过幻寓的虚构方式营造了一个地下魔宫的所在。《昆仑神宫》不乏玄幻小说常见的主题:冒险、探秘、玄疑、魔幻。从思想意旨来看,《昆仑神宫》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路易斯·卡罗尔)、《八十天环游地球》(儒勒·凡尔纳)、《我们》(叶夫根尼·扎米亚京)、《美丽新世界》(奥尔德斯·赫胥黎)等注重细节真实的“科普型”科幻小说明显不同,与《格列佛游记》(乔纳森·斯威夫特)、《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桃花源记》(陶潜)、《猫城记》(老舍)等注重掊击时弊、讽喻现实的“社会型”幻寓小说在精神理路上则最为接近。《昆仑神宫》选取了神秘色彩浓郁的宗教和神话题材,对西藏的神魔斗法传说进行了重构,并在胡八一等人的探险过程中将这种传说引出和加以转叙。这些题材组合和符码混合进一步表明,作者意欲通过《昆仑神宫》表达自己对神话传说所指——邪不压正的强烈认同。应该说,为了凸显神秘、探险的特性和神话传说的隐喻意义,作者对《昆仑神宫》的思想深刻性有所忽视,这源于作者本就无意于在这部小说中追求思想深度,他更想做的是通过富有玄幻传奇色彩的神话故事外衣,展示小说人物的探险激情、坚韧品格和人性善恶的激烈交锋。或者说,作者无意于直面当时的社会困境,而是以神话传说笼罩下的昆仑山脉为观照对象,通过想象历史和空间变换的方式来反映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鬼神之间的关系。神话的再现与空间的转移使得故事具有了陌生化效果,也避免了直面现实矛盾和考证历史真伪的麻烦。同时,“我们”在地下魔宫遇到的种种突发事件,以“我”作为一个亲历者的观察和叙述视角不断铺排开来,以极致体验、无法言说的命运感和“串糖葫芦”式的叙事手法持续挤压着读者的神经,使读者在极度紧张过后产生了非常轻松的愉悦感受。
与现实世界相比,地下魔宫恶罗海城搁置了常态社会中的危机、迷茫、苦闷、彷徨、绝望,完全是另外一个恐怖世界,魔国里数不胜数的陷阱、诅咒、毒物、鬼虫、怪兽、狼奴都在等着通过对入侵者的杀戮来实现对魔宫的守护和献祭。在这里,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魔国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和生存法则也与常态社会完全不同。进而言之,社会现实与魔国世界,地下魔宫同叙事者、探险者、观察者、求生者所在的中国西藏,神话中的格萨尔王与魔国邪神的所处区域,都构成了双重世界的关系,而双重世界、不同价值标准的对比,佐证了贪婪、狠毒、杀戮使人坠入地狱和魔界的情状。这种神话化的情状是通过盗墓探险者的视域讲解、剖析和描述得以呈现出来的。
二、体味死亡与为死而在
盗墓探险者的宿命是“探究未知世界”,在此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很多诡异之事,这些事情又有可能与神话传说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昆仑神宫》糅入了许多接近神话的元素,但还是保持了《鬼吹灯》一贯的原则——“尽量向真实世界靠拢”,所以并没有“飞天入地、长生不死、神仙符咒那种真正的神话”1,而是有其更为明晰的现实意指和对于常人存在困境的哲理思辨。当然,刻意从“现实”题材的角度来剖析《昆仑神宫》并不合适,因为从描写“现实”的角度来衡量,这部小说有明显的虚构成分,尤其是关于九层妖塔、地下魔宫的描写,与真正的王陵地宫相去甚远。因为即使有的王陵地宫历经数十年的建造,可由于施工艰难和工程浩大,所以根本不可能如作者笔下魔宫那般复杂、诡谲和壮阔。在文本层面上,魔宫的宏伟与妖魅其实体现了虚构的力量和想象的无限可能性。
在藏地神话传说中,流传最广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藏族民间说唱体英雄史诗《格萨尔》。《格萨尔》描写古代藏族人民安居乐业、和睦相处,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当邪风带着罪恶、魔怪刮到藏区后,一切都变了,善良的人们变得邪恶,于是刀兵四起、烽烟弥漫。为了拯救藏族人民的痛苦和不幸,更是为了弘扬人间善业,格萨尔受天神驱遣,降至人间、教化民众,使藏区脱离恶道,使众生重享太平安乐。作为藏族等少数民族人民的“理想人格典范”,格萨尔是一个集神、龙、念三者之精英为一体、神人相结合的大智大勇的英雄,他先后降服了魯赞、白帐王、萨当、辛赤四大魔王,征服了数十个魔国与敌国,消灭、制服和收降了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在功成名就之后他辞别人间、重返天界。2不过,天下霸唱并没有进一步阐扬格萨尔王故事的正义意指,而是借着该神话传说引向了个体的命运问题。在胡八一等人的身上,他们的言行不仅体现了自身的意志,还体现了他们无法掌控的命运意志。命运驱使着他们走进昔日魔域,使他们的主观愿望和行为结果实现了双向协同。应该说,“魔国”是被作者隐藏了很久的一个角色,在《鬼吹灯》系列小说《鬼吹灯1精绝古城》《鬼吹灯2龙岭迷窟》《鬼吹灯3云南虫谷》中,作者一直在暗示魔国存在的可能性,但直到《昆仑神宫》中才令其得以呈现,它曾控制着胡八一等扎格拉玛部族后裔的生命长度,使得一代又一代的扎格拉玛部族后裔在报应总会到来的绝望中痛苦挣扎。这样的绝望和挣扎加重了小说人物的焦虑、紧张和烦躁,从而形成了一个丰富的情绪链,推动着故事情节不断向绝境求生的方向演进。从推动情节发展和叙事功能的角度来看,“魔国”仿佛作者心目中的“命运”载体,他把魔国具象化为一种空间存在,在这个空间里,每个求生者都处在魔影的笼罩和魔性的控制下,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本性在挣扎,而只有依托“神性”且克服魔性的人——胡八一、王凯旋和Shirley杨才能使他们努力的结果与他们的个人意志趋同。
按照藏族的神话传说,当格萨尔王重回天国之后,人间又开始生成魔性,这是由于魔由心生,当人们肆意释放魔性时,恶魔就会再次横行人间。《昆仑神宫》中的叙述者顺延了这种哲思理路。胡八一等人进藏后首先遇到的是两个偷猎者因偷吃“黑色的巨大山猫”——雪山麝鼠而一死一伤的事件。按照藏族地区的习俗,藏民从不吃当天宰杀的动物,因为那些动物的灵魂还没有完全脱离肉体,一旦吃下去就很不好办。另外,据说那种“山猫”并不是猫,而是新死者所化之煞,所以不能吃,吃了会死人的。当一个偷猎者因偷吃麝鼠死去,另一个偷猎者想将死者埋在湖边时,他受到了铁棒喇嘛的阻拦,按照藏人的说法,死者不能埋在土里,否则灵魂将永远得不到解脱:白天太阳晒着,土内的灵魂会觉得像是被煮在热锅里煎熬;晚上月光一照又如坠冰窟,寒战不可忍受;如果下雨会觉得像万箭穿心;刮风时又觉得如同被千把钢刀剔骨,苦不堪言。这里,汉族和藏族墓葬习俗的不同,折射了两个民族不同的生死观和文化观。“墓葬遗产渗透了社会习俗、传统礼仪、宗教观念,包含了等级、亲情、民族感情等众多复杂因素,客观反映了中国社会历史的方方面面。”1因此,透过墓葬习俗可以管窥各民族迥异的伦理观和宗教观。接着,在寻找魔国古墓的过程中,胡八一和王凯旋因跟踪明叔的马仔阿东(后者准备偷盗放在轮回殿旁密洞口用来镇邪驱魔的银眼佛像),亲眼看到了轮回宗的食罪巴鲁砸死阿东对准其脖腔吸血的恐怖情景。密宗认为,一个人死后到投胎轮回之前的这段时间,其状态为中阴,中阴身不是怨魂,但胜似怨魂。阿东的中阴身害得铁棒喇嘛被一具生过尸变的僵尸的皮上肉钉所伤,几乎被黑凶尸气害死,幸被黑驴蹄子烧出的烟雾所救。随后,在盗取“金身木乃伊”时,韩淑娜被冰层下突然射出的蓝色火柱烧掉了半个脑袋,她的尸体不久就被雪弥勒所盗。据小说所叙,在藏民中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恐怖传说:雪弥勒是一种住在雪山冰层中的妖怪,夜幕时分会聚在一起掠取刚死不久的尸体,当它们钻进死者的衣服时,尸体就会“变成”白色,如果它们继续扑咬活的人畜的话就会越胀越大,并因吸食尸体内的血肉变得肥胖起来,像整团的肥肉,远远看上去像个胖乎乎的雪人。它们会因消耗而萎缩,如果两三天内吃不到死人就会散开。这种东西喜欢钻雪沟和冰坑,最怕大盐,只在深夜出没,看起来很可爱,但曾在七百多年前酿成大灾,害死人畜无数,寺庙经卷中的《至尊宗喀巴大师传》对此事有过详细记载。在雪弥勒消失后,胡八一等人终于在龙顶冰川中找到了九层妖塔和冰川水晶尸,但等待他们的是更加恐怖的历险经历和生死考验。
顺延小说的叙述可知,九层妖塔是一座供奉邪神水晶尸的妖塔,制敌宝珠大王的说唱长诗中曾提到过它。妖塔的第一层是个土木结构的低矮房间,地上有一个刻着狼兽魔神的水晶灵盘。据轮回宗经书中的说法,这个水晶灵盘上有着魔国白狼妖奴亡魂的恶毒诅咒,任何妄图接近它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银色的妖奴白狼王是昆仑山所有恶狼的祖先,传说它被莲花生大师所杀后,尸体化为一具巨大的冰川水晶尸,所以才被称作“水晶自在山”。幸运的是,第一层的水晶圆盘只是“灵盖”的塔葬装饰。魔国是崇拜深渊与洞穴的民族,所以真正有诅咒的水晶盘和作为邪神象征的冰川水晶尸都藏在九层妖塔的最底层。妖塔的第二层没有陪葬的死者,只有一些堆成玛尼堆的牛头,这体现了藏民对牛的崇拜,因为牦牛的全身都是宝。妖塔的第三层挂满了星纹图案的无字鬼幡,星纹分成红、蓝、白、绿、黑五种颜色。按后世轮回宗对魔国情状的描述,这些颜色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红色代表鲜血,蓝色代表天空,白色代表山脉,绿色代表水源,黑色代表深远。从这些鬼幡的颜色差别中可以看出魔国信仰与其他宗教的不同,在他们的世界观中,黑色越多,洞穴越深,力量就越强大。妖塔的第四层堆着无数刻有不同符号的卵石。妖塔被层层挖开,在第八层,不但有个水晶灵盖,还有十九具高大的男性古尸,他们是自愿殉亡的祭祀护法之类的信众。在妖塔的第九层,他们找到了一块冰山水晶石,在这块藏有魔国白狼妖奴亡魂恶毒诅咒的“水晶自在山”中有很多水银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流动,水银的阴影线条分明是一个女子人形,在水银人形的体内有一些深红色的东西微微发光,好像是人体的心肝脾肺等内脏,这就是“冰川水晶尸”,它全身透明,皮肤下流动着银色光芒,里面的骨骼内脏都是深红色的,好像玛瑙。它不像真人尸体,更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冰川水晶尸刚刚被运到第八层时就触发了冰川内部的声波振动,进而引发了骇人至极的雪崩。更可怕的是,水晶尸口中飞出了可让人即时冻成冰人的“乃穷神冰”或烧成火人的“达普鬼虫”。好在胡八一等人把狼王血抹在额头上,使得冰虫们把入侵者当成守护妖塔的护卫停止了攻击。按照藏族传说,人和野兽死亡后,一昼夜之内灵魂不会离开血液和肉体,万物中只有人类的灵魂住在额头,如果用刚死的狼血盖住,就可以隐匿行踪。在清除达普鬼虫之后,胡八一等人因雪崩无法逃出冰川,只好走向冰川深处的魔国主城——恶罗海城的“灾难之门”,寄希望于从冰川下逃出生天。在冰川下方的黑虎玄坛中,胡八一等人悟到精绝古城的鬼洞族与魔国崇拜深渊的民族之间有着极深的关联,甚至就是当年北方妖魔或轮回宗的一个分支。黑虎玄坛中冰川水晶石上记载的痋术——将死亡的生命转化为其他能量的邪术,其实就是后世痋术最古老的源头,因此《鬼吹灯3云南虫谷》中献王的痋术虽然繁杂,却没有脱开这些古老痋术的原始框架。而这些事实也证明胡八一等人正在一步步靠近“眼球诅咒”的真相。
作为魔国主城,恶罗海城的政权体系完全不同于别的国家。魔国鼎盛时期的统治范围覆盖在昆仑山周边,历代没有国王,直接由他们供奉的主神“蛇神的遗骨”统率,所有的重大决策均由国中祭师通过向蛇神之骨进行祭祀后再占卜所得。在魔国的价值观中,蛇神之骨是最高神。在无底鬼洞中神殿的人皮壁画绘卷上,不但描绘了魔国传说中的鬼母及其掌握的痋术,还描绘了很多战争场景,甚至可以看到狼群等兽军的参与。这在格萨尔王的传说中得到了验证。由于“北方妖魔”的侵略,领地、戎地、加地三国曾多次面临灭族之厄,终于在高原上出现了一位制敌宝珠大王,加上莲花生大师的协助,带领三国联军,踏入北方雪域斩妖除魔,一举覆灭魔国。但魔国的突然衰弱很可能是由于恶罗海城出现了毁灭性灾难。结合世界制敌宝珠大王的长诗不难判断,在昆仑山遥远的北方,有一处藏有宝藏的僧格南允洞窟,里面有五个宝盒,分别被用来放置蛇神的骨骸。蛇神身体虽然已腐烂,但其大脑依然保存着“行境幻化”的力量,而蛇头上的那颗巨眼可以使其灵魂长生不灭,在天地与时间的尽头,它会像凤凰一样从尸骨中涅槃重生。这里,“行境幻化”仿佛是美国堪萨斯特殊现象与病例研究中心的专家们一直在研究的虚数空间。在人皮壁画最后的仪式描绘中,凡是用肉眼见过“行境幻化”的奴隶都会被钉上眼球的印记,然后被圈养至血液凝固而死。魔国附近国家的无数百姓都沦为了蛇骨祭品。因魔国祭师大多善于驱使野兽和昆虫,所以各国难以对敌。直到格萨尔王与莲花生大师携手,派勇士潜入魔域夺走可以转生的宝珠“凤凰胆”,加之恶罗海城被神秘灾难毁灭,导致双方力量立时发生逆转,联军才得以成功扫荡妖魔的巢穴。而对于“我们”这些被诅咒者,只有找到真正的恶罗海城遗迹,在其最深处的祭坛里举行用“凤凰胆”关闭“行境幻化”的仪式,才可以解除鬼洞的诅咒,或曰切断鬼洞与“虚数空间”中病毒的联系,进而实现自我拯救。从小说结局来看,也确实如此:当“我们”成功举行关闭“行境幻化”的仪式后,“我们”身上似旋涡和眼球般的印记开始变淡,最后终于消失了。
在恶罗海城中,“我们”不仅时刻面临着死亡危险,还在祭祀遗迹中深切感受到奴隶被作为祭品害死时的残酷与仇怨。不过,正是在体味死亡的过程中,“我们”悟到了存在的意义。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人要想实现自由、达至“本真存在”,只有“先行到死中去”1,体味死亡的过程,才能以倒叙的方式从“终结的死亡”看人生的意义;以是观之,人是为了体味死亡而存在的,这毋宁说人是“为死而在”,且只有如此,“人才能去感悟世界,领悟人生的本质,积极谋划选择,承担责任,开出无限的可能性,创造自己自由而多彩的人生”1。反观胡八一等人,正是因为“为死而在”才实现了对人生和世界的深切感悟,并在无粮无水、缺枪少药、无路可逃、毒蛇环伺等“有死无生”的绝境中实现了他们人生中的辉煌时刻——实现了对自我和所有扎格拉玛部族后裔的拯救,进而完成了政治层面上的身份认同和生命层面上的意义建构。
三、鬼母的双重面孔
从神话的角度来看,正义的一方往往会战胜邪恶的一方,但身处“邪恶的所在”时,才會发现问题远非叙述那么轻松和简单。在《昆仑神宫》中,当胡八一等人走入冰川深渊最底层——仿佛地狱般的地下峡谷时,他们满目所见都是嶙峋巨大的史前生物骨骼,它们并非蛇骨,而是鲸鱼的骨骼化石,把这些鲸鱼骨头当作信众拜祭的蛇骨,这体现了魔国宗教和神权体系的欺骗性。随后不久,胡八一等人发现了祭坛洞窟中的监牢。这些监牢是用来关押那些无法成为鬼母的候选女子的。魔国用神秘的静息开天目之法来筛选鬼母。鬼母的地位极高,她的作用在于其鬼眼可以透视深渊鬼洞的秘密。鬼母的挑选有着严格的程序,一旦被选中就会拥有巨大的权力,但不符合要求的候选者下场很惨,作为被淘汰者,她们要么被锁在峡谷里喂蛇,要么被活埋在石窟的墙壁里。从这种角度来看,没有生出鬼眼的鬼母候选者乃至鬼母本身,实际上都是极端宗教主义和神权统治下的牺牲品,这就颠覆了读者对于鬼母作为魔国最恶之人的判断和预设。
笔者认为,描述和歌颂格萨尔王的丰功伟绩并非《昆仑神宫》的主旨,解密魔国的极端宗教主义和神权的运作逻辑及其对女性的压迫要更具现代性意义。小说中,胡八一在伸手抚摸蛇窟的石墙时,立刻感到墙上有很多凿刻的浅痕,像是刻着某种符号,这些离奇的图形和符号标记并非逃出恶罗海城的秘密通道地图,也不是驱蛇之类的信息。据胡八一等人推测,被囚禁在此的就是那些没有生出“鬼眼”的女子,她们在临死前刻下生前印象最深的事情,以此作为来世的见证,然后刺破双目,将眼中的鲜血涂抹在自己所刻的图案符号上,随后就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里程。这些刻有诸多不幸女子灵魂的墙壁,彰显了古代宗教统治的血腥与残酷;与此同时,这些墙壁上的石刻没有什么走向轮回和新生的喜悦,有的只是那些无辜殉教者对恶罗海城的诅咒。这些诅咒一方面折射了殉教者的怨念,一方面象征着神权没落的不可避免性。小说告诉读者,Shirley杨在许多石窟的石墙上都发现了裂开的眼球符号,由于魔国人崇拜眼睛,其图腾中即使有滴血之眼也是一种通过流血来解脱灵魂的殉教形式,是故绝不可能有裂开的眼球,因为那代表了毁灭与力量的崩溃。由此可知,与世界上其他神权制宗教体系一样,在这些专制政权的末期,身处神权统治下的人们已经对魔国的宗教信仰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们觉得所谓死亡仪式毫无价值,但在宗教神权仍占有统治地位和独裁权力时,个人意志无法战胜强大的男权思想和神权意志,所以那些无辜的女子还是被命运推上了绝路。她们在死前偷偷记刻下诅咒的印记,这些诅咒并不能导致恶罗海城灭亡,而多行不义才是神权统治自毙的主因,魔国横行藏北多年,贻害甚至延续到“现在”,所以其主城毁于天灾人祸并不稀奇。这启示读者,作为鬼母候选者的女子对于神权意志并非完全屈服,她们的悲惨命运固然不可避免,但她们的诅咒表征了怀疑精神和反抗意识的生成。这是具有启发性的。这意味着鬼母不过是神权体系的一颗棋子,就算她做了很多恶事,也不代表她真的有多恶,而是把她推上权力宝座的神权体系更具恶魔性,因为是后者推动了魔国之恶的生成与实现。
格萨尔王的故事中掺杂着宗教战争和暴力史的阴影,对此天下霸唱并没有去发挥和渲染,他更注重藏族神话演化背后渐近于人性的内核。鲁迅说:“迨神话演进,则为中枢者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今谓之传说。传说之所道,或为神性之人,或为古英雄,其奇才异能神勇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刘媪得交龙而孕季,皆其例也。此外尚甚众。”1从民间视域来看,格萨尔王就是这样一个得天授和天相的古英雄;而鬼母是一个被天谴、惹人怨的古魔头。但小说有意无意地告诉读者,事实并不像善恶判断那么简单明了。对于这种富有辩证意味的想法,作者没有直接陈述,而是通过小说人物阿香的感知隐性表达出来的。按照“科学教”的说法,世界上所有的哺乳动物、鱼、两栖类、鸟类、爬行类都有从外表看不见的第三只眼,它埋藏在大脑的丘脑神经上部的位置,叫“松果腺体”,它对光线、热量以及细微生物电波的变化十分敏感;如果将刚出生的女婴放置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十年内不让她看到任何人或动物的眼睛,据说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就可以看到“神灵”2。阿香就是这样一个试验品,她的眼睛可以感受到死魂灵的存在。阿香的亲生父母与“后世轮回宗”有关系,阿香眼睛瞳孔上的血线又与恶罗海城中的眼睛图腾几乎一致,所以她与这里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阿香对石墙内女子怨魂的感应让胡八一意识到蛇窟中的神像内部一定死过很多人,且死得很惨。事实的确如此,阿香独特的双眼与其说发现了蛇窟里那座神像中隐藏的怨念,还不如说唤醒了这巨像承载的悲惨记忆,面对这座充满殉教者怨念的巨像,每个人都会深深同情那些曾经被作为鬼母来加以培养却最终被牺牲和献祭的无辜女子。这种同情不可能因为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思维或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思维就会轻易消散,它其实体现了人性善的终极能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心理同构性。
《昆仑神宫》是天下霸唱涉足神话领域的“跨界”之作。他强调:“凡是中国神话必定离不开昆仑山,它是天地的脊骨、祖龙发源之地、西王母的神宫、北方妖魔的巢穴,昆仑离开了神话传说似乎就不能称之为昆仑了。”3正是在这种糅入神话元素的创作旨趣下幻寓出来的鬼母形象,呈现着双重面孔:恶名背后的人间“妖魔”;神权和男权体系背后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悲剧女性。在作者看来,神话中的魔国固然应该被正义之师消灭,但魔国的底层人,尤其是女性,甚至连鬼母都不过是神权体系和男权思想的牺牲品。鬼母形象的双重面孔是西藏曾经的历史现实和宗教战争在作者心灵中的投影,体现了作者对藏地文化从困惑到反思的理性认知和复杂心理,也体现了他对神权体系与男权中心主义思想控制下女性遭遇的现代观照和人道关怀。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关注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一条文学叙述主线,就此而言,作者对魔国女性的理性观照并不稀奇,而真正令人讶奇的是他能够从格萨尔王的神话故事中揣测或曰悟到魔国女性的祭品本质和鬼母的双重面孔,这无疑凸显了其个人想象和艺术感觉的独异性与敏锐性。
本文系广东教育教学成果奖(高等教育)培育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课程教学改革与实践研究”[编号:粤教高函〔2015〕72号]之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海南大学人文学院
1 [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137页。
2 天下霸唱:《鬼吹灯·后记》,《鬼吹灯8巫峡棺山》,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446页。
1 天下霸唱:《鬼吹灯4昆仑神宫》,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280页。
1 天下霸唱:《鬼吹灯·后记》,《鬼吹灯8巫峡棺山》,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445—446页。
2 陶晓辉:《试论〈格萨尔〉中的伦理思想与格萨尔理想人格》,《西藏大学学报》(汉文版),2003年第4期,第36—37頁。
1 郑晓慧:《为了永恒的“文化记忆”——谈墓葬文化遗产的数字化》,《兰州学刊》,2009年第2期。
1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01页。
1 冷成金:《“向死而生”:先秦儒道哲学立论方式辨正——兼与海德格尔的“为死而在”比较》,《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9),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页。
2 天下霸唱:《鬼吹灯4昆仑神宫》,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280页。
3 天下霸唱:《鬼吹灯·后记》,《鬼吹灯8巫峡棺山》,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4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