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记史的典范:评冼玉清《流离百咏》

2024-05-29 11:43仲红卫邓秋华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1期

仲红卫 邓秋华

摘要:冼玉清的《流离百咏》诗集创作于1942-1945年岭南大学在粤北办学期间。诗集从个人遭际的角度,以具有明显个体情感色彩的方式,记述了作者所亲历的种种历史事件和生活细事,是“以诗记史”的典范之作。

关键词:冼玉清;《流离百咏》;以诗记史;史料价值

《流离百咏》是冼玉清先生1942至1945年在曲江岭大村任教时所创作的诗歌合集,共收诗112首,按事件发生顺序分为《归国途中杂诗十首》《曲江诗草》《湘南诗草》《坪石诗草》《连州诗草》《黄坑诗草》《仁化诗草》《归舟杂咏》八章。陈寅恪先生称赞《流离百咏》“不独文学优美,且为最佳史料。将来有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者,必有所取资,可无疑也。”1本文结合有关史料,从教育史、抗战史、生活史三个角度梳理了诗集的历史价值。

一、教育史价值

1939年广州沦陷后,原先在穗、港、澳办学的大中学校陆续迁来韶关复学。据统计,抗战时期迁韶高校有8所,迁韶中学20所,师范学校3所,同时还有来韶避难的广东省有关机关和知名人士新创建高等学校3所,合计34所。2韶关成为抗战时期岭南教育的聚集地。然而可惜的是,反映迁韶学校办学情形的材料非常少见,冼玉清的诗则为后人了解当日迁韶学校的办学情况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参考。

(一)关于国难时期的教师责任感问题

教师是实施教育活动的主体,办教育不能没有教师。1943年4月1日出版的《岭南大学校报》第3期刊载了一篇题为《本校校务概况报告》的文章。据该报告第三节“教职员与学生”所述,岭大1943年共有大学教员66人,而学生上学期488人、下学期452人,生师比约为7:1;附属中学教员13人,学生上学期226人、下学期250人,生师比在17:1-19:1之间。3岭南大学迁到大村后,条件远远比不上广州、香港,但上述数字显示生师比合理,学校教师并不缺乏,其中原因何在?《流离百咏》中的《岭南大学迁韶书事十首·写志》云:

廿载皋比自抱芳,任销心力守书堂。

拒霜冷淡秋荼苦,欲植青松蔚作梁。1

在《流离百咏》的“自序”中,冼玉清说自己之所以“冒硝烟弹雨之至危,历艰难凄痛之至极,所以随校播迁,辗转而不悔者”,“岂不以临难之志节当励,育才之职未完,一己之安危有不遑瞻顾者哉!”2将此自述和此诗结合起来,可见冼玉清关于教育的认知,乃是优秀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国家观念互相激荡融合之后的结晶,其特点是将士人精神和家国意识融而为一,藉人才培养以救亡图存。冼玉清关于教育者的沉重责任感,形成于中华民族因日寇侵略而陷入危难之中这一具体历史情境之中,并不完全是冼氏的个人认知,而是代表了当时众多知识分子愿意远赴条件艰苦的粤北坚持办学的群体共识。譬如岭大校长李应林谈到自己逃离香港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为着保存个人生命,为着保持岭南生机,为着教育事业,为着国家民族利益”。3从苏州辗转迁来曲江与岭大比邻而居的东吴大学,其校长沈体兰将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树立在校门牌坊之上,目的是“使居此者每逢月明之夜不胜低头思故乡之感,然而努力文化岗位,促成抗战胜利,又莫非还我河山之终南捷径耳”。4在国难之时,一大批像冼玉清一样的知识分子辗转周折聚集在贫穷的粤北,他们将教育同国家命运、民族前途紧密联系起来,虽结茅立舍而弦歌不辍,构成了岭南教育史上的光辉一页。

(二)关于办学条件问题

從广州到香港,岭南大学的办学条件虽有改变,但还谈不上艰苦,可是到了贫瘠的粤北山区就不一样了。冼玉清有数首诗专门记述了当时岭大办学条件之简陋。如《岭南大学迁韶书事十首·迁校》:

播迁此到武江滨,竹屋茅檐结构新。

辛苦栽培怜老圃,一园桃李又成春。5

诗中的“竹屋茅檐”乃纪实之笔。岭南大学迁址大村之时,时任广东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将原属于军队训练用的四十八座棚屋移交给岭南大学作为校舍;6岭南大学又用筹来的款项新筑了一些房屋。这些房屋,无论新旧皆用竹木造成,也就是所谓“竹织批荡”之作。从诗中还可以看出,虽然条件简陋,但是诗人却充满着对于新生活的希望。这种劫后逢生、为国育才之希望暂时实现而带来的欢乐,还可以从另一些诗看出来,如本组诗之九《校园》描述校园环境“冈陵环抱翠长新,鸡犬相闻鸟雀亲”,7洋溢着清新的气息和明丽的色彩;又如之二《授课》云:“更无纱幔障宣文,百二传经愧博闻。虞溥著篇先劝学,一生砥砺在精勤。”8诗引前秦宣文君隔帐授徒和西晋教育家虞溥的教育实践,曲折地表达了自己也要继踵前贤而勉力育才的心声。

校舍简陋之外,学校面临的又一严重问题是非常缺乏书籍资料。《缼书》诗云:

一编得似荆州重,几卷探来邺架虚。

苦忆琅玕旧池馆,芸香应冷子云书。9

琅玕馆为诗人旧日在广州的藏书处,所藏精椠者甚多。而今在大村新校,书架却空空如也,借得一书似乎比借荆州还难。岭南大学在当时是颇有声誉的私立大学,其图书馆在抗战前藏书颇丰,“数量在全国大学图书馆中占第五位。……至1941年底香港沦陷前,图书馆在广州和香港两地已合计拥有藏书约20万册,其中中文藏书约142000册,外文藏书约58000册。”1然而,经过两次迁移,岭大原有的藏书或失散或毁灭,留存已经不多,而就这留存的少部分亦未能全数运至大村。1942年11月1日出刊的《岭南大学校报》曲江版第二期特别刊载了《本校图书馆近况》一文,其中云:“本校图书馆藏书,原颇充实,中西文书籍计廿万册。广州失陷既遭损失,而迁往香港作为参考之小部分,又因香港沦陷,不及运出。本校金秋在曲江复课,对于图书亟应充实,业已积极采购,以供员生参考阅读。”2看到岭大的窘境,比邻的东吴大学及时伸出援手,捐出国币五千元作为购书之资,而协和神学院也主动借予中英文图书一批。然而尽管如此,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因为1943年3月中旬岭南大学同学总会又发起为母校捐书运动,“凡属本校同学,均盼每人最低限度赠送一本……如觉无可赠之书或以为买书不便,请捐助代金,每本金额三十元五十元一百元三种。”3那么,曲江岭大村图书馆到底有多少藏书呢?据何观泽《广州香港各图书馆近况》,抗战胜利后,岭大图书馆返回广州时仅携带图书1万册,4是1941年藏书的1/20!

(三)关于师资流动问题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曾言:“大学之良窳,几全系于师资与设备充实与否;而师资为尤要。是以吾人之图本校之发展,之图提高本校之学术地位也,亦以充实师资为第一义”。5虽然条件艰苦,但为了提高办学水平,当时许多学校都在想尽办法“挖人”。《流离百咏》记载了两所其他大学欲延聘冼玉清之事:

其一是在粤北桂头办学的广东省立文理学院。《桂头广东省立文理学院厚礼延聘,感怀旧游,口占三绝柬何士坚、王韶生、黄文博三君》第三首云:

去留无计费推研,却感蒲轮礼聘尊。

师道如今零落甚,赍书难得道招贤。6

文理学院在广州石榴岗办学时,冼玉清曾在该校兼课,故何、王、博三人均是诗人旧友。文理学院迁到粤北后,岭南大学与文理学院隔桂水相望,水南为岭南大学,水北为文理学院。原诗末句有注云:“王韶生主任亲赍聘书,谓志切求贤,故不假手邮役。”可见文理学院为显诚意,乃由何、王、黄三人亲到岭南大学面见冼玉清谈延聘事。诗人虽然婉拒了文理学院的邀请,但是也很感激他们能在这个师道零落的时代有如此招纳贤才的诚意。

其二是国立贵州大学。《贵阳国立贵州大学聘书远至,张西堂、岑家梧、罗香林三君来书,敦促并盛道花溪风景优胜,率成二绝奉答》第一首云:

锦云天外倏飞来,惭愧江南庾信才。

去住两难身莫主,行藏空被海鸥猜。7

上诗言“去留无计”,此诗言“去住两难”,可见诗人当时的矛盾心态。本诗末句“行藏空被海鸥猜”,引《列子·黄帝篇》故事,暗示自己的去留已经引起了校方的注意。由此亦可见岭大本身就非常看重人才。事实上,早在冼玉清避居澳门,李应林校长遣学生李毓弘动员其返校时,李毓弘就对冼玉清说:

“复校事易,而师资为难。粤北地方穷苦,道途遥远,恐有资望者不肯前来。吾子一向生活优豫,人人所知。倘吾子肯来,则其他必望风而至。盖弱女子毅然先到,丈夫汉何以为辞?此一举动,其影响固甚大者。”1

冼玉清以富家女而身负才名,在当时可谓凤毛麟角,故岭大、文理学院和贵州大学皆以得其任职为荣。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从上二首诗中诗人的犹豫态度看,去留之抉择权完全在冼玉清手中。这是因为民国时期各高校教师皆由校长自主聘任,并无编制等体制限制,故人才可自由流动。对于有资望的教师,高校之间或高薪礼聘,或邀请兼课,实为教育界之常态。不独如此,其中不少人还曾辗转于多个学校,甚至是从中学、文化社团等“跨界”到大学任教。教师可以“自由流动”和“跨界流动”,不独提升了教师的地位,而且极大程度上抹平了学校之间的“身份差别”,使得办学主体的多元化秩序得以正常维持。

二、抗战史价值

近代文化史名家冒广生曾将李清照与冼玉清相比,说李清照“所为《漱玉词》乃于海山奔窜、舟车戎马之间,曾无一纪事纪行之作”,而冼玉清“以倭乱出,多历年所,与易安几不相上下”,但《流离百咏》却从个人遭际的角度记述了家国之难,“使人读之,如亲历其境,而觉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焉。”2总体来说,《流离百咏》的抗战史料价值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关于抗战重要事件的记述

诗集所记抗战大事有三:

一是第四次长沙会战国民党军失败撤退事。《闻长沙奉令撤退感赋》云:

岳家军撼原非易,自坏长城可奈何。

漆室沈忧非一日,问天无语泣山河。3

1939年9月到1942年2月,第九戰区司令长官薛岳曾率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以长沙为核心,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激烈攻防战。这三次长沙会战,是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国民党军在正面战场抵抗日军侵略所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极大地振奋了国民的信心。正是有鉴于此,所以冼玉清以抗金英雄岳飞的“岳家军”称呼薛岳军队,称日军想要战胜薛岳并非易事,可惜国民政府高层自坏长城,在1944年第四次长沙会战时命令中国军队主动撤出长沙。诗歌末两句引刘向《列女传》中漆室女的故事,暗示自己像漆室女一样长期忧愤于国事,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向天而泣。

二是日军进犯粤北事。1944年5月下旬,日寇即将北犯韶关,岭南大学开始向各地疏散师生。从6月到11月间,冼玉清先后辗转于坪石(岭大农学院在此办学)、连州、韶关之间,可谓历尽艰辛。

《坪石诗草》专记岭大疏散坪石事,其中有许多史料没有记载的细节。如组诗《曲江告急疎散至坪石岭南农学院》第二首云:

迎云晚对金鸡岭,入廛朝渡水牛湾。

担惊一月看农事,烽火难容十亩闲。4

金鸡岭是坪石的地貌标志,因岭之西北峰顶有巨石貌似雄鸡引颈,故名。水牛湾位于金鸡岭下,粤汉铁路水牛湾站设在此处。“晚对”“朝渡”两词,说明诗人是傍晚时分抵达坪石,而进入坪石镇内则在次日清晨。“入廛”暗示当时坪石乃一商业繁华小镇,与诗末自注中“(坪石)今则上中下三街,店铺多至数百间,百货云集,亦一市埠也”相呼应。

收入《坪石诗草》中的《拟向政府购车位赴连县不可感赋》共3首,记从坪石赴连县过程,从中可以觑见国民政府的腐败与无能。其第一首“六珈怕作公卿妇”云:自己不愿嫁为权贵之妇而将毕业献给教育事业,二十年来甘受清苦寂寞的教师生涯,但是如今却因为没有权势,连装好的书都无法运走。在第二首诗里,她在严厉批评当政者面对国家沦亡、民生艰危却无所作为的同时,又感慨自己作为一介“腐儒”,在这“礼乐兵农今异昔”的黑暗年代,还固执地想要保持师道尊严。第三首诗里,她把自己的狼狈境况与千年之前的李清照相比,觉得此景此情并不异于彼景彼情:“烽烟报急近燃眉,漫卷图书泪暗滋。后序怕看《金石录》,艰危奚啻易安时。”1

收入《黄坑诗草》中的12首诗,详细记述了岭大师生在黄坑避难时的仓皇情景。1945年1月中旬,日军开始进攻乐昌。1月20日,冼玉清与岭大师生们一起被疏散到仁化黄坑。从诗中可以看出,黄坑不但地方偏僻,而且生活设施极为简陋——当茅屋漏雨之时,冼玉清等一众师生只能在地上铺一层草,然后卧在草上休息(《茅屋漏雨席草卧地》)。所幸生活虽然艰苦,但是村民却淳朴善良,给了师生们极大的照顾(《乡人以艾叶和粉制粢巴度岁》《乡妇》《到村家贺年》)。年后不久,离黄坑只有三十余里的桂头陷落,黄坑告急,师生们再次入山避难,晚上无处可去,就蜷缩在山崖之下(《敌驻桂头入山躲避》)。

1944年底到1945年初的粤北战事,是抗战胜利前日寇在广东境内发动的最后一次规模较大的战役。冼玉清的上述诗歌从个体的亲身经历与感受出发,详细记述了侵略者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痛苦以及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诗中所反映的种种“有温度的细节”,使我们在时隔78年之后,还可以设身处地地想象抗战中那些普通的人和事,这是“大历史”的宏观叙述所无法给予的。

三是日本投降事。与此有关的诗歌有《喜闻日本降》《归舟杂咏》。这两组诗笔调明快,充满了胜利之后的喜悦之情。《喜闻日本降》共2首,其二云:

踏破东瀛富士山,九州无恙戢骄顽。

检将旧服归与叹,尚有征尘杂泪斑。2

该诗作于1945年8月12日,三天以后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冼玉清作此诗时,已在同事周郁文等的帮助下,离开黄坑来到仁化县城。从5月以后,诗人一直在仁化暂住以俟时机返穗,不意尚未成行而日本投降消息传来。诗人一方面感到意外(《喜闻日本降》其一),一方面喜极而泣。她来不及抹去征尘,就忙着整理行装准备归家。诗歌中所洋溢着的激动情绪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都使我们不由自主想起了杜甫的千古名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9月6日,诗人正式踏上了返回广州的行舟。她从仁化出发,沿武江至韶关市区,再进入北江而经英德、连江口抵广州。出发之时,诗人作《八月初一离仁化南归》;舟次英德,作《早发英德》;过连江口,作《舟泊连江口》;船近广州,作《舟中即事》《梦返琅玕轩》。此五首诗集为《归舟杂咏》。值得注意的是,粤汉铁路其时早已开通,岭南大学选择在岭大村安家就是因为附近有粤汉铁路仙人庙站。诗人从粤北返穗,没有乘坐更快的火车,而是买舟南下。从《归舟杂咏》所记来看,大概用了接近三天时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归心似箭的诗人选择了耗时更久的水路,我们不得而知。也许这条古代连接韶关与广州的水路,在当年曾经走过惠能,走过张九龄,走过余靖,走过消失在历史风烟中的数不清的中华儿女。诗人选择它,是为了重温一种历史感吧?毕竟她对于中华文化是如此痴迷和热爱。

(二)关于当时粤北文化界、教育界的抗战活动

日寇侵华激起了全国人们的抗日怒潮,文化界、教育界当然也不例外。《流离百咏》生动地记述了当年迁居粤北的诸多知识分子的抗战事迹。最常为后人引用的,是《挽仲元中学校长梁镜尧烈士》组诗三首。

梁镜尧,字景唐,顺德人,广州沦陷前曾担任广州纺织厂总务课长。1938年10月,日寇已入广州市郊,他临危不惧,亲埋炸药以毁纺织厂,事后乔装赴香港。1940年冬北上曲江,1941年夏任仲元中学校长。1945年1月,日寇进犯曲江,因学校尚余员工及学生六七十人无家可归,且撤退所需的金钱粮食都成问题,梁镜尧向当局请求加入曲江城防指挥部,成立仲元分队,就地作指导民众工作。仲元中学校本部有枪八十余支,梁镜尧组织军训生持枪护校,终夕巡逻不寐。第二天天将亮时,日寇进校,仲元中学师生英勇拒战,并将妇孺转移到山中。后敌大至,梁镜尧双目中枪牺牲。敌因其衣军装,又佩防城司令证章,于是再发二枪,又以刀乱刺之。是日梁镜尧父子同时殉难,员生死者约十人。1

梁镜尧与冼玉清同为陈子褒先生所办灌根学堂的学生。两人虽未同时在校,但是却有同师之宜。冼玉清尚在澳门时,曾因是否应来粤北继续任教事,向已在曲江的梁镜尧写信询问,而梁未予回信。后冼玉清曾当面问及此事,梁回答说:“流离实苦!倘吾劝子勿来,是拖后腿也,若劝子来,则非子所堪,吾何忍出此?只有不复而已。”2冼玉清到粤北后,不时会到梁家拜访。冼玉清曾以“汪伦潭水比深情”“待我周旋如骨肉”(《赠仲元中学校长梁镜尧同学》)3描述两人之间的情谊。当梁镜尧父子抗敌殉难的噩耗传来,冼玉清悲伤难禁,写下了《挽仲元中学校长梁镜尧烈士》三首以纪之。在诗中,她一方面引刑天故事称颂梁氏父子,一方面批评无能的国民党军不战自溃,却将守土之责委诸一介书生。(“干城竟属书生事,哭尔宁如哭国多”《挽仲元中学校长梁镜尧烈士》其一4)在悲痛之中,她最大的希望,是朋友父子的忠魂可以踏着月光早归故里。(“清枫月夜知归路,好挈佳儿返里门”《挽仲元中学校长梁镜尧烈士》其二5)。

收入《连州诗草》中的《广东省农林局、广东省振济会、连县民众教育馆、妇运会、青年会、真光中学、培英中学招邀演讲,东陂西溪学校萧校长怀德、三江铁城学校甘校长霖、八步水利局王经理应榆、龙坪侨恳会李委员郁焜治馆见邀感赋》记录了粤北文化界的一次以文抗战活动。是年连州多个机构共同举办中秋“迎月会”,邀请冼玉清作了名为《诗人对月之各种感情》的演讲。在诗中,冼玉清以“一事年来堪自慰”,6表示这次演讲是自己颠沛流离近一年来最足欣慰的一件事。她在演讲结束时说;“在座诸君,有是遭乱的,有是离乡的,有是远隔兄弟姊妹朋友的,有是夫妇分离的,有是曾经战阵的军人,有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我们对着今晚的月亮,情感又怎么样呢?总之希冀抗战成功,希冀和平早日降临,这是我们共同的心理。但祝明年中秋战氛尽扫,各返乡闾,我们得到一个更美满、更如意快乐的赏月。”1冼玉清一贯以为“欲人民之爱国,必须使其知本国历史地理之可爱,而对于本乡本土尤甚”,2她的这次演讲,正是这种理念的体现。

三、日常生活史料价值

日常生活史是历史的一部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常生活代表了生活的真实状况。冼玉清诗中所记述的种种生活细事,足以让后来者在时间已然流逝之后,还能触摸特殊历史环境里知识分子的生活百态。

(一)个人生活

岭大迁徙到粤北后,一切设施都是因陋就简,条件无法与在广州、香港时比拟。民国时期,大学教员的薪水并不低,其收入远在一般人之上。但是一则因为冼玉清自奉甚俭,二则因为岭大所在的地方是偏僻的乡村,所以本来生活优渥的她,就不得不亲自浣衣做饭。《曲江诗草·岭南大学迁韶书事十首》中有5首诗专记自己的日常生活,其中《挑灯》诗言“添膏不起寒檠焰,凿壁难分隔室光”,3可见当时岭大师生只能用极其昏暗的油灯(不是煤油灯)照明;又有《生活》诗言“買菜清朝驰远市,拾薪傍晚过前山。执炊涤器寻常事,箪食真同陋巷颜”,4说自己日日亲自做饭,买菜要一大早去到远处的集市,傍晚要到附近的山上去捡柴,生活之简陋就像颜回一样;又有《下厨》言“伯鸾灶不因人热,络秀刀还自我操。谁惜摛文挥翰手,丹铅才歇析炊劳”,5说自己刚刚做完画,就接着烧火切菜,雅致的文人生活竟然和粗陋的厨妇生活融为一体;又有《浣衣》言“薄浣青衫到小溪,坡陀碍屐袖沾泥。临流慵照新来影,不似当年凤髻低”,6说自己到溪边洗衣服,穿着木屐上下山坡,衣袖上都沾满了泥,倒映在小溪里的自己,再也不是当年凤髻低垂的大家闺秀了。

除了工作和劳作,生活中也有宁静和舒心。在大村这样一个山村,可以冥想悟道(《寂坐》),也可以随时亲近大自然(《校园》)。《横江看李华》其二云:

缓缓寻芳踏翠茵,隔溪新绿认前村。

满身花影日初午,消受横江淡宕春。7

春气淡宕,离岭大村二里之外的横江村李华盛开。诗人越过小溪,缓步而行,一路赏花直到中午;阳光明媚,花影满身,仿佛是一副写意山水——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并不是日日刀枪剑戟,仍然有美好可以去寻访。

闲暇的日子,还可以去踏访名胜。粤北是盛唐名相张九龄的故里,冼玉清专程到九龄墓拜谒了这位岭南文人的千古楷模(《谒张文献墓》)。她还到了湘南旅游,在衡山寻访怀让禅师的道场福严寺和著名的磨镜台;再登上祝融峰,在上封寺赏月,在观日台等待日出,在白龙潭晚泳(《南岳纪游八首》);离别衡山,她又到了耒阳,夜晚的耒阳让她想起了熟悉的珠江,在这里她逐一参访了杜甫墓、蔡侯池、凤雏亭。在诗中,她说自己“颠沛犹存物外心”(《南岳纪游八首·初登南岳》8)。生活虽然颠沛流离,但她依然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和伟大的人物心存向往,祖国如画的山水和灿烂辉煌的文化让她即使在艰难的日子里也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在连州,冼玉清除了教书和宣传抗日,还去了南越王赵佗修建的鹿鸣关(《过鹿鸣关》),登上了城北三十里的静福山(《九日游宾于乡登静福山》),去城南二十五里的龙湫潭观瀑(《龙湫潭观瀑》)。当她准备从避难的黄坑取道仁化返穗时,也曾在丹霞山泛舟锦江(《乙酉四月初九泛舟丹霞》),拜谒明末清初的名僧今释澹归的墓塔(《谒澹归塔》)。“知者乐水,仁者乐山”。1对于传统知识分子而言,山水是陶冶情操培养人格的重要来源。冼玉清一生挚爱着国家和人民,我们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位岭南第一才女对于祖国的这份挚爱,与她对祖国文化与地理的深刻了解不无关系。

(二)友朋交往

人际交往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冼玉清虽然献身于学术和教育,但并不是不出门的“宅女”。从《流离百咏》看,她在粤北时期的交往对象大概可以分为两个“圈”:一个是同知识界和文化界的名流来往,亦即同人交往;另一个是同学校的职员、学生及普通群众的交往,亦即社会性交往。

同人交往在冼玉清的职业生涯和学术生活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前文说到冼玉清曾谢绝了广东省立文理学院、国立贵州大学的聘任。在谢绝文理学院的诗中,她提到了何士坚、黄文博、王韶生三人,并在诗中自注王韶生为文理学院主任。在谢绝贵州大学的诗中,提到了邀请者是张西堂、岑家梧、罗香林三位。其中张西堂是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名家,时任贵州大学中文系主任;岑家梧是人类学学者,时任贵州大学社会系教授;罗香林是中国近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抗战前长期在广州工作,曾任中山图书馆馆长,与冼玉清相当熟悉。冼玉清在连州时,一直寓居在燕喜学校,《流离百咏·连州诗草》里有专门感谢燕喜学校杨芝泉校长的诗《卸装燕喜学校杨芝泉校长辟至圣楼下座以居》。

《流离百咏》中收有悼亡诗三首。《去年道过桂林憾庐先生相见甚欢,今逝世一周年矣,写此志悼》所悼者憾庐先生即林憾庐,是林语堂的胞兄,也是当时很有影响的一本杂志《宇宙风》的主编。抗战爆发后,《宇宙风》由上海迁至香港再至桂林,林憾庐于1943年2月在桂林去世。《盛九万殇女匡华,用昌黎诗意唁之》为劝慰友人而作。盛九万,中山大学教授。诗中称其“故人”,可知两人相识甚早。《挽詹菊人先生》为悼语言学家詹菊人先生而作。詹菊人是清末举人,亦是清末民初广州文化界的活跃人物。据冼玉清诗中自序,1944年6月从曲江疏散到坪石后,曾与詹先生相隔一水,两人过从甚勤。

在《流离百咏》出版时,冼玉清请了冒广生作序。冒广生是前清举人、明末大儒冒辟疆之后,曾列名“公车上书”,在近代文化史上颇有名声。应冼氏之邀为诗集题词的则有黎国廉、廖恩焘、张学华、陈融、罗球、刘韵松、冯平七人,皆是岭南文化界名家,其中一些人还是政治人物,如廖恩焘是廖仲恺之兄,曾活跃于民国外交舞台;陈融是胡汉民妻兄,曾担任广州国民政府秘书长、西南政务委员会秘书长等职;罗球曾任民国广东省政府秘书长、翁源县县长。另,冼玉清与陈寅恪交谊颇深,两人之间多有诗词唱和。陈曾盛赞《流离百咏》的史料价值,冼将其言笔录于诗集《自序》之后,前文已言。

《流离百咏》中还收入不少她赠与学校职员、学生的诗作。从这些诗作中,我们可以窥见她为人师表和待人处世的态度。《黄冈乌蛟塘访卓振雄秘书别业留赠》是写给学校一位名叫卓振雄的职员的。诗中写到自己前去卓秘书在当地的一处别业拜访,主人招待自己连鱼都没有,只有苜蓿菜。但诗人并没有因此责怪或者埋怨,相反,她一面称赞主人竟有这样一处幽静的住所,一面感叹在这哀鸿遍地的乱世之中,有一頓苜蓿餐就已经知足了。《赠孔铸禹秘书兼送其赴东江》第二首引李陵所作的河梁诗,说明自己与友人离别时的伤痛之情,后二句“故人前路如相问,孤抱惟应皓月知”,1巧妙化用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和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两首著名的送别诗中的句子,表示即使分别,自己也会时刻挂念着朋友。《抵曲江与女弟子左坤颜、王瑞文宿阿秀艇》写自己抵达韶关的当晚,与左、王两位女弟子同宿于黄田坝孝弟桥边的小艇之上。诗人心情开朗,将临时居住的简陋小艇称为“画船”“行窝”。(“为爱涤尘临武水,画船呼伴试行窝”2)《卅三年除夕江西黄贞绰、李银生两生樟林酒家饯岁》写于1944年的除夕之夜,这晚她与两名学生在樟林酒家吃年夜饭。3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三个感愁满怀的羁旅之人解酒抒情,冼玉清喝得竟有些醉醺醺,最后由两名学生扶回住处。

《从连县返曲江经坪石再过徐学芬女士》《坪石端午徐学芬女士招饮莘莘学室,连阳七夕复荷临存,畅谈湘北战局并惠赠龙眼别后却寄》《白龙潭晚泳同薛夫人姊妹》三首诗都是赠与女性友人的。徐学芬,东莞人,清末进士徐夔飏女,善词,是思想进步的新一代女性,是时亦在粤北避难。从诗中记载看,冼、徐二人来往频密,两人常在一起饮酒纵论,而徐学芬对于冼玉清有较大影响。如思想方面,徐学芬曾有“有财非富,无德为贫”的高论,冼玉清听了之后极为震撼,喻之为“棒喝”(《从连县返曲江经坪石再过徐学芬女士》其一);两人谈论时局,冼又对其胸襟视野多有佩服,称赞徐氏“丈夫难得此襟期,时局盱衡眼似箕”4(《坪石端午徐学芬女士招饮莘莘学室,连阳七夕复荷临存,畅谈湘北战局并惠赠龙眼别后却寄》其一)。

从《诗经》开始,中国文学就有了以诗记史的传统。以诗记史,所记既为史实,故必须尊重历史,不可有虚妄不实之言;记的方式是用诗,故必须同时尊重诗的特点,讲求意境之美和情感抒发的真与深。冼玉清的《流离百咏》,“悲日寇之侵凌,叹家国之残破”5。因为这是诗人所亲历之事,故可作为史料征引;同时,因为所有这些诗都是从第一人称的角度来写,故其写景状物如在眼前。同宏观历史叙述比较,这些诗以鲜活的人和事,从历史人类学的层面构成了抗战时期粤北华南教育的“微观史”,为后来者“再场景化”国难时期师生们的教育生活,提供了枯燥的数据和宏观历史难以提供的生动性与历史细节,更加有助于后来者回到历史之中,从而更全面地感受历史。这一点,也许是冼玉清《流离百咏》作为史料最为重要的价值之所在。

本文系韶关市社科规划课题“冼玉清《流离百咏》的史料价值”(J2021008)项目成果。

作者单位:韶关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韶关学院韶文化研究院

1 笔者所据《流离百咏》(广州西湖路文光馆1946印本)封面有毛笔手书“合众图书馆惠存。作者赠”一行,后缀冼玉清四方形朱印私章一枚。陈寅恪之言为冼玉清手书于《自序》之后,落款“己丑十一月二十二日陈寅恪敬识玉清录”,竖行,后辍“琅玕馆”长方形朱色印章一枚。

2 杨发麟:《抗战时期粤北教育简史》(上),《韶关文史资料》(第20辑),1994年版,第129页。

3 《岭南大学校报》(曲江版),1943年第3期,第2版。

1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4页。

2 冼玉清:《流离百咏·卷首》,第5页。

3 李应林:《香港沦陷后之本校》,《岭南大学校报》(曲江版),第1期,1942年8月1日,第2版。

4 沈体兰:《校舍素描》,《东吴校闻》,1943年12月1日版,第3页,苏州大学档案馆藏档,3长43。

5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3页。

6 《本校校务概况报告》,《岭南大学校报》(曲江版),第3期,第1版。

7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4页。

8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3页。

9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3页。

1 周旖:《时困犹存劫后书——抗战时期岭南大学图书馆的藏书活动》,《图书情报知识》,2010年第1期,第66页。

2 《本校图书馆近况》,《岭南大学校报》(曲江版),第2期,1942年11月1日,第5版。

3 《同学总会为母校捐书运动》,《岭南大学校报》(曲江版),第3期,第7版。

4 何观泽:《广州香港各图书馆近况》,《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46年12月20日(第4-6期合刊),第2—6页。

5 梅贻琦:《中国的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6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5页。

7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5—6页。

1 冼玉清:《澳门小住记》,《冼玉清论著汇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09—710页。

2 冼玉清:《流离百咏·卷首》,第1—2页。

3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7页。

4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1页。

1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1页。

2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9页。

1 冼玉清:《纪烈士梁镜尧事》,《冼玉清论著汇编》,第702—705页。

2 冼玉清:《澳门小住记》,《冼玉清论著汇编》,第710页。

3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6页。

4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8页。

5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8頁。

6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3页。

1 谢建朝:《烽火岁月中的冼玉清二三事》,《岭南文史》,1995年第1期。

2 谢建朝:《烽火岁月中的冼玉清二三事》,《岭南文史》,1995年第1期。

3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3页。

4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4页。

5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4页。

6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4页。

7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4页。

8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8页。

1 郑玄:《〈论语〉正义》,刘宝楠注,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127页。

1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9页。

2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3页。

3 樟林酒家是岭南大学校园旁边的小山村(大村)内的一间小餐馆。邓巽保:《粤北忆旧》,转引自《大村岁月:抗战时期岭南在粤北》,“大村岁月”出版组(香港)1998年版,第40页。

4 冼玉清:《流离百咏》,第14页。

5 曾昭璇:《广东文化名人——冼玉清教授》,转引自徐爽:《冼玉清研究纪念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