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花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布偶镇。
布偶镇坐落在山脚下,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小镇就像天空无意间遗失的一块宝石,隐藏在山峦里。
镇上除了布偶,没有其他居民。
山间有通往外面的路,可是从来没有人进山来,当然也没有布偶出去过。几只飞鸟在天空匆匆掠过。“这里竟然没有人。”它们说。
布偶镇上住着一只憨憨熊。每天早晨,他起床后都要凝视着四周的山峦,跟它们说说话,比如:感谢你们叫醒了太阳;感谢风儿清洗了山谷……大山仿佛听到了小熊的话,空气里都是为小熊加油的声音。
布偶镇的居民们并不喜欢听憨憨熊疯疯癫癫地自说自话。于是,他就跟花朵说话,给白云唱歌,向路过的河流问好。
憨憨熊有一片土豆园,是妈妈留给他的。
妈妈临走前再三叮嘱憨憨熊:“妈妈把所有的财富都留在了土豆园里。你要永远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耽搁种土豆、收土豆。我会请布偶镇的群山监督你哟!”
憨憨熊很听妈妈的话,他把土豆园当成了自己的生命。
憨憨熊在土豆园干活儿从不敷衍。
妈妈去了天上,和星星们住在一起,她说自己每晚都会来看看憨憨熊。
只要是晴天的夜晚,憨憨熊一定会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或者在土豆园里仰望天空,找到那颗一闪一闪的星,向它挥手微笑。
其实,布偶镇的每一户人家都有一片土豆园。土豆是他们的主要粮食来源,他们的生活离不开土豆。
每年的三月和八月是播种季节,六月和十一月是收获季节。这四个月是布偶们最忙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像比赛似的,挖土、打垄、间苗、锄草、施肥……每一个环节都绝不马虎,细致得像在土地上绘画。
布偶镇最隆重的节日是七月的土豆节,布偶们会选出当年的“土豆之王”,给它系上漂亮的红丝带。主人也会得到最高荣耀,捧着他的土豆坐在插满鲜花的座椅上,由马车拉着经过布偶镇的每一条街道,接受大家的赞美和祝福。
今年的土豆节,布偶们制作出各种土豆美食,带来参加节日庆典,煎炸烧烤炖涮,没有一样是做不到的。
他们挑出家里最大的土豆参加比赛,场面壮观热闹。经过几轮投票,“土豆之王”终于选出来了,是大象吉利家的土豆。
音乐响起,小象布吉代表大象吉利坐上了游行的马车。马车上的铃铛发出丁丁当当的碰撞声,街道两旁花团锦簇,布偶们开始了节日的狂欢,跳起各式各样的舞蹈。
欢庆舞会开始不久,一个穿着橘色上衣的人悄悄走入布偶群体,他的右肩上站着一只绿鹦鹉。尽情欢歌的布偶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小象布吉发出“嗷嗷”的欢叫,一张张祝福的笑脸朝他纵情绽开,布偶们簇拥着游行马车一路欢呼。
马车绕过一条条街道,布偶们渐渐有些疲惫,但他们仍然追逐着马车,只不过脚步越来越慢了。这时,布偶们才发现街邊出现了一个人,他站在一把很大的伞下。伞是彩虹色的,会聚了布偶镇所有鲜亮的颜色。
人的出现对布偶镇来说已经够新奇了,而那把彩虹色的大伞更是吸引了布偶们的目光。那个中年男人穿着耀眼的橘色上衣,身旁停着一辆小车。他的肩上站着一只绿鹦鹉,活像肩头长出了一棵小树。
一群布偶迟疑了一下,好奇地走过来围着这个人打量。
橘衣人的小车上有一个方形皮箱和一个圆形木桶,他从木桶里取出一只葫芦,举起来摇一摇,传出了一阵悦耳的音乐。接着,他又从箱子里拿出几块木板,迅速拼成一张桌子,并在桌上立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出售糖果、衣服、美酒
布偶镇不缺糖果、衣服和美酒,但是缺少人类做的糖果、衣服和美酒。
橘衣人微笑着摇动葫芦,这时鹦鹉说话了,嗓门儿清亮:“葫芦里装的是云朵糖果,小孩子吃下一颗就会有神奇的体验,好像坐在云朵上旅游,能看见很多美丽的景色,比小象坐在马车上游览街景强多了!”
布偶小孩儿们一听,脚像被鹦鹉的话粘住了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鹦鹉又说:“每个孩子都可以得到一颗云朵糖果,不要钱,只要足够真诚就行!”说完,她对着橘衣人递给她的玻璃瓶子哈了一口气,“瞧,我们呼出的就是真诚”。
布偶孩子们面面相觑,原来卖一口叫作“真诚”的哈气就可以得到云朵糖果。有几个胆子大的,抢先站到橘衣人面前,后面的小布偶们急忙往前挤。
“不要急,人人都有份儿!”鹦鹉让大家排好队。
小鹿梅朵排在第一个,橘衣人拿出一个很大的气垫,只见他把气垫口接在一根长管上,接着把一条皮带紧紧缠在小鹿梅朵的腹部,然后拔下管口的木塞,要小鹿梅朵对着管口哈气。
小鹿梅朵哈了一口气,橘衣人立刻堵上木塞,接着拿起葫芦摇晃,音乐传出来时,他念着大家听不懂的咒语。几秒钟后,葫芦里倒出一颗梅花一样的糖果。
橘衣人强调,只有在睡觉前、熄了灯以后,吃下去才会有坐在云彩上旅游的感觉。
小兔棉花也去哈了气,得到了萝卜状的糖果,激动得眼里都是笑容。小猴乐乐得到水蜜桃糖果时,开心得脸几乎和屁股一样红了。
各种形状的云朵糖果,让小动物们雀跃不已。但令人奇怪的是,气垫只鼓起来一点点。
布偶小孩儿们都被迷住了。连小象布吉也跳下游行马车,急匆匆地跑去哈了一口气,得到了一颗最大的云朵糖果。
孩子们嘟囔开了,为什么糖果有大有小?鹦鹉说,小象哈的气最多,售出的真诚也最多,所以葫芦里自然就会倒出一颗大糖果。
布偶大人们也看得入了迷,他们把橘衣人身边围得水泄不通。
橘衣人对这样的场景好像司空见惯,他一边轻拍气垫,一边得意地宣称:“绿鹦鹉陪伴我游走江湖,来到布偶镇是缘分,凡是能买到我的糖果、衣服和美酒的布偶们都会走运的。我的东西不收钱,只兑换真诚。你觉得自己是真诚的,对着管子哈口气,就可以得到我的商品。”
孔雀姗姗原本是布偶中最美丽的,可是因为生病掉了很多羽毛,她变得不再自信。
橘衣人仿佛能洞悉她的心理,热情地把姗姗请到他跟前。姗姗有些窘迫,橘衣人却不停地夸赞她:“多么漂亮的羽毛啊,如果配上多彩的背心,你将是世界上最美的孔雀。”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皮箱里使劲搅和,就像在搅动一缸染料,炫丽的色彩像烟花一样从他的手臂上方迸出又熄灭。他嘴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嗖”的一下,从皮箱里拿出了一件五彩背心。
背心上闪耀着斑斓的光,大家不禁啧啧赞叹。孔雀姗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满心欢喜地穿上背心,竟舍不得脱下来。
橘衣人说:“喜欢就买下来吧!只要哈一口气就行。”
他从皮箱里拿出一面大镜子给姗姗照着,又转向大家问:“瞧,这么漂亮的衣服,只要付出真诚就能得到,你们问问自己是不是真诚的布偶?”
“是!”在场的所有布偶都抢着点头。
确实,布偶镇从来没有不真诚的布偶呀!如果有,那一定是个怪物。
橘衣人又指着气垫说:“看,发出去15颗糖,才收了这么一点点真诚。其实,你们哈出的气只是身体里很少的一部分,卖出去后还会再长出来,就像河水一样在心里流淌。”
布偶们躁动起来,越来越多的布偶告诉自己,卖出一点点真诚,身体里还会有很多很多。
布偶小姐姐和女士们抢着照那面镜子,生怕最美的衣服穿到别的布偶身上。
布偶小伙子和男士们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在一片嘈杂声中,狮子大吼“给我来一壶美酒”,吓得大家都不敢再吭声。
橘衣人不紧不慢地示意他过去,给他系好皮带,让他对准管口哈气。狮子深呼吸后,用力哈出一口气,气垫眼见着鼓起一小半。
橘衣人很满意,拿出一个大酒壶给狮子装酒。狮子闻到酒香,瞥了一眼酒桶,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听到勺子伸进酒桶里发出“哗啦”一声,正当他诧异时,酒已经装入壶内。
狮子迫不及待地捧起壶来喝酒,每喝一口都要闭上眼睛,回味,再回味,仿佛喝下的是琼浆玉液。
橘衣人清清嗓子,摇动葫芦大声说:“小孩子们晚上吃了我的糖,就是坐在云朵上旅游的小仙子;布偶小姐姐和女士们穿上我的衣服,就会充满自信,成为最美的布偶;布偶先生和小伙子喝了我的美酒,就会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快活似神仙。”
橘衣人又说:“每天只限兑换30份商品。”
布偶们一片哗然,争先恐后地排起了长队。
狮子、斑马、猴子和狐狸喝了美酒以后,在街道上跳起了热舞,比土豆节上跳得还卖力。
孔雀、公鸡、浣熊和小猫穿上色彩华美的衣服后,久久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自己美若天仙,不可方物。
孩子们呢,一直期待夜晚到来,好早点吃掉云朵糖果。
很快,30份商品就卖完了,橘衣人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在布偶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唱着歌儿消失在林阴小道上。
就在大家不住惊叹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憨憨熊独自登上了游行马车,他挨着大象吉利家的“土豆之王”坐下,掏出自己怀里的土豆和它比了又比。憨憨熊决心回家好好种植土豆,来年要让自己的土豆也系上漂亮的红丝带。
接连三天,橘衣人和他的绿鹦鹉都会出现在那把彩虹色的大伞下,接待前来兑换商品的布偶们。
橘衣人已经集满了两个气垫的“真诚”,他说等收集完九个气垫他就去别的地方了。布偶们担心错过机会,每天都会在伞下排成一条长队。
布偶孩子们聚在一起谈论云朵糖果的奇妙。小鹿梅朵说,她坐的云彩好似一艘彩色的船飞上了天空,群山是绿色的波浪,载着船前进。她抬头看到月亮上也有一群布偶孩子,就随手把船尾的云朵扯了一块抛给他们,竟然被他们抢到了。
小兔棉花打断她,说她坐的云朵像个大气球,带她飘过大海和雪山。她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热带鱼和极光,那真是无法形容的惊喜啊!
土豆节结束了,可是街上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布偶小姐姐和女士们谈论着自己的衣服和体形,男士和小伙子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们都和孩子们一样,一次次地将真诚售出,换来衣服和美酒。
布偶镇的生活正在悄悄改变,布偶们整天沉浸在快乐里。橘衣人的皮箱里总有各种华美的衣服,圆桶里总有取之不尽的酒水,葫芦里总能倒出形状不同的云朵糖果。
就这样,七月结束后,八月转眼也接近了尾声。
布偶们从来没有把土豆节的欢乐延续到两个月,他们甚至期待着把这种快乐一直延续下去。
有一天,孔雀姗姗路过憨憨熊的土豆园,见憨憨熊正在给新苗除草,就笑着说:“憨憨熊,布偶镇只有你在种土豆,大家都在橘衣人那里换取快乐,你怎么不去?”
憨憨熊笑笑:“妈妈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耽搁种土豆、收土豆。”
孔雀姗姗眉头一皱,鼻子轻轻一哼,说:“没有吃过云朵糖果的熊孩子真可怜。”说完,她迈着优雅的脚步离开了。
过了几天,布偶镇有传言说,憨憨熊是一个不真诚的布偶,所以不敢去换云朵糖果,他是一个怪物。
憨憨熊走在街上,布偶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总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憨憨熊看看自己的影子,又看看周围的群山,继续向前走。
南边的街道传来喧哗声,原来是狮子对他写给河马经理的欠条拒不认账,一口咬定那是诬陷。河马经理报了警,猴子警察醉醺醺地赶来,问了问情况就走了。他说,土豆节结束后,布偶镇常常有盗窃、抢劫的事情发生,做警察实在太辛苦了,你们私下解决吧!
憨憨熊走到北边的街头,布偶女士们迈着旁若无人且优雅的步子,偶尔回眸一笑,但谁也不看对方一眼。憨憨熊跟孔雀姗姗打招呼,姗姗昂着头冷冷地走过去,好像她正在万人瞩目的台上走模特步。
大象吉利站在路边叹道:“生活秩序完全乱了,女士们天天在街上走模特步,回家只管照镜子,不做饭也不洗衣了。她们都认为自己是布偶镇最美的女人。”
吉利又说:“得了,我也管不了,干脆去找橘衣人换酒去。”
布偶孩子们在街上奔跑,父母们不再关心他们,布偶学校也不用去了,他们每天都在狂欢、吵闹。
憨憨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快步穿过镇中心的布偶广场,来到东边的街道。
炫目的彩虹伞不见了,橘衣人和绿鹦鹉不见了。
撑伞的地方有一支长长的队伍,布偶们仍然在等待橘衣人的出现。
此后的十多天,长长的队伍每天依然出现在那里,布偶們相信橘衣人的第九个气垫还没有装满,他的小车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大家已经习惯用真诚换购橘衣人的商品了。
孩子们学着橘衣人的样子,摇动一个空葫芦念着咒语,却倒不出一颗云朵糖果来。
人们开始恐慌、怀疑,甚至怨恨。
孔雀姗姗脱下了五彩背心,她先前掉落的羽毛仍然没有长出来。狮子向河马经理承认了他写下的欠条。
布偶们每天都在街上寻找和等待。他们是在找橘衣人吗?还是在找他们遗失的东西?他们觉得真诚并没有长出来,而是越来越少,他们偶尔神情恍惚,会问:“橘衣人来过吗?”
橘衣人消失一个多月后,憨憨熊家的土豆开花了,像天上的星星。
十一月落雪前,憨憨熊是镇上唯一收获土豆的布偶。他给自己留下很少的土豆,多余的分给没有过冬粮食的布偶家庭。
布偶们问憨憨熊:“橘衣人来过吗?”
橘衣人来过吗?
也许从来没有。
只有星星,每晚都会来。
(本文获得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