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鸣
战场充斥着人们最残酷的想象,但现实中,打仗会死多少人呢?伤亡率又与哪些因素密切相关?
“尸山血海,无人生还”,往往是人们对战场的想象。特別是对于中国人来说,不到百年之前的战争让人印象极深,无人生还的惨状屡屡出现在各种抗战剧中。
许多知名战例就是因为伤亡超乎寻常被记录,然而更多的战斗伤亡率其实并不高。
战争是要死人的,但死神降临的频率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唐诗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而海湾战争联盟军死亡人数却不足400人。到底是哪些因素影响了死神的光顾?
17世纪前的战争
这要先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讲起。似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十分残忍,伤亡比例也更大,但这种印象并不可靠。
第一,伤亡统计很不准确。最常见的是夸大参战人数。《战国策》中动辄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斩敌数万,常超过一国青壮年人口总数。著名的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40万赵军,从技术角度几乎无法实现。西方的记录同样存在问题。公元前216年,汉尼拔进攻罗马,发动坎尼战役,史书记载8万罗马人全军覆没,但考古证明这种说法并不可靠——不少被“歼灭”的士兵实际是逃跑了,一些人14年后又跟随西庇阿在扎马会战中完成对迦太基的复仇。即使是在战场上伤亡,很大程度上也不是交战造成的。古典时期,交战以方阵为单位,受敌面有限,纵深的士兵甚至得不到交战的机会。战败一方队形很快大乱,20%左右的死亡由踩踏造成。
第二,军队常常躲避作战。曾有将军回忆道:“我们像狐狸一样谨慎作战,可能要在20次围城之后才来一次战斗。”许多部队在视力可见的范围内对峙,互不进攻,一旦天气转冷,双方便有了体面的借口拔寨回营。路易十五时期的法国大元帅萨克斯甚至说:“在近距离射程内交火死亡的,我总共见到甚至不到4个人。”有意思的是,军队妥协的传统早已有之,他们有时会人为消除不对称因素,来一场公平的战斗。公元前216年的第二次布匿战争后,罗马人对汉拔尼战象非常恐惧,于是和迦太基人约定,以后的战争中不动用大象。1139年,教皇曾亲自通谕,禁止基督教国家之间使用十字弓(弩)作战,原因是这种不人道的武器会带来过大的伤亡,但与异教徒的战争不在此禁令之列。
真正造成大量伤亡的,往往是由于战术落后于武器的发展。一旦战术与武器系统合拍,伤亡便大幅度减少。火器大规模运用后的17至18世纪,各国都发展了匹配的战术,战场相对温和。1692年,以惨烈著称的斯蒂寇克战役,恰逢火绳枪时代的尾声,战术臻于成熟,虽然盟军投入的兵力达到1.5万,而另一方兵力要大得多,双方各自伤亡约8000人,但其中死亡人数的比例很低。仅仅几年后,燧发枪出现了,一系列战役中近半数伤亡才变得常见。
武器,让战争更温和了吗
17世纪以后,武器随着科技的进步日新月异。但矛盾的是,武器杀伤力虽然大幅增加,战场死亡率有时却极大降低了。
美国南北战争中,每年平均1000名士兵死亡21.3人,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每1000名士兵死亡数降为12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每1000名士兵平均伤亡是9人,1973年“十月战争”期间,师级部队的战斗日伤亡率平均在2%左右。20世纪90年代之后,伤亡率下降得更为明显。海湾战争中,联盟军以不到400人的伤亡完胜,极大震撼了人们。此后西方发动的数次战争,无不多方配合、精准打击,极快地完成战斗,伤亡比都非常低。这种现象的背后是战争观念有了重要变化。冷兵器时代,一场战役中,杀伤敌人的多寡是胜利的重要标准。而现代战争更注重对局势的把控,对打击对象区分更细,在技术的帮助下实现战略目标十分迅速。
在战场中,军队合成化程度的提高也大幅减少了伤亡。南北战争时期,军队中80%是步兵,随着武器系统变得复杂,普通步兵占比越来越小。二战中,巴顿率领的美国第三集团军在欧洲获得的战斗经验表明,师级作战单位达到20%的伤亡即失去进攻能力,只能从别处补齐兵种或者撤退、投降。同时,人员密集度不断下降,让伤亡人数锐减。著名军史专家杜普伊曾做过统计,虽然对大规模军事编队的杀伤力提高到原来的2000倍,但现实中士兵分散率提高了4000倍。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机枪和铁丝网的出现,极大增加了步兵的伤亡。此后,合成单位和分散作战变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因为密集人力无法对抗工业力量。
某些场合下,武器进步仍然增加了死亡率,那就是在平民武装冲突中。这些战斗的目标就是打击有生力量,所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发挥了技术残暴血腥的一面。这种战斗的恶果大多是由平民吞下,令人心悸。
医疗的赠礼
医疗虽然不能改变伤亡数,但能极大降低伤亡比。早期的战争中,极少有专业的军医和救治机构,并且冷兵器交战中,受伤的士兵很快成为任人宰割的对象。火器伤出现后,军医在相当长时间内没有适应这一改变。他们将并发症的伤口归因于火药中毒,救治方法也是南辕北辙。1517年德国出版的《医师野战简书》主张缝合前用热大麻油浇注伤口。法国军医毫不示弱,建议人为扩大创口,让脓液自由流出。一部分医生尝试给失血过多的伤员输血。1818年一名叫布伦德尔的医生做过一次尝试,但伤员在几小时内就死亡了。普法战争中,伤亡惨重的普鲁士人给一批伤员输血,在对血型知识一无所知的19世纪初,结果自然是悲剧。
几百年来,对于四肢受伤的战士,截肢都是野战医疗的首选。这一时期,医生的工作与木匠类似。一名叫拉雷的法国军医,在波罗廷战役中挥汗如雨,一天做了200例手术,锯掉的手臂和小腿在帐篷里堆成小山。在没有麻醉剂的时代,这是一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不少伤员宁可死去也不愿承受剧痛。路易十四曾说:“士兵们害怕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更甚于敌人的炮火。”熟练的“手艺人”是军队宝贵的财富。19世纪20年代,法国人詹姆斯·赛姆可以在一分半钟内剥离肌腱、骨头,将一条腿卸下来,大大缩短伤员的痛苦时间,他因此绝技成为法国首席野战医生。但是,截肢只是救治的第一步,坏疽病和其他感染更为致命。在没有认识到消毒的重要性之前,救治基本上听天由命。普法战争1.32万名截肢者中,将近1万名因感染死亡。
比战斗伤亡更可怕的是疾病。1870年以前,军队中死于疾病的人远远高于阵亡者,在拿破仑进行的历次战争中,这一比例一直保持在8∶1。美国内战中,往往一个团从开拔到进行战斗前,已经减员一半。医疗的进步最终改善了伤亡情况,尤其是抗生素的诞生与战场阶梯治疗体系的普及。二战开始,伤亡比例便稳定在3∶1~4∶1,在其后的几十年都没有大的变化。医疗技术最发达的美国在越南战场上的伤亡比例达到7∶1,到了反恐战争阶段,这一比例下降到10∶1。
战争固然可怕,但谢天谢地的是,不管哪一时期,多数人还是生还了。
(摘自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一个观点,不一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