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坤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作为一部反映中国农村生活变革和人性探索的巨著,具有深刻的“人民性”价值和丰富的内涵。本文从三个方面思考该作品的“人民性”价值:首先追溯路遥的文学创作中“人民性”的来源,其次对路遥《平凡的世界》中“人民性”文学宗旨的创作实践进行文本剖析,最后探讨路遥文学作品中“人民性”文学宗旨的当代价值,揭示其在当代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及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启示。
一、“人民性”文学宗旨的溯源
文学的“人民性”概念最早出现在俄苏文学理论当中,在前苏联文学理论中,“人民性”仅仅指的是“民族性”。到了19世纪,俄国理论家开始关注人民的生活和命运,由现实阐发出的“人民性”才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宗旨。别林斯基从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角度提出文学的“人民性”要从民族自身出发关注“劳动人民”的心理与发展,文学的“人民性”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在别林斯基这里才基本划定。此后,杜勃罗留波夫进一步明确了文学的“人民性”中“社会底层民众”这一群体存在的必要性。观照历史、关注底层群体逐渐在俄苏文学中确立了地位。文学的“人民性”强调文学作品要反映人民的生活、思想和情感,揭示社会的不公和人民的苦难。这一宗旨在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學巨匠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们通过生动的笔触和深刻的思想,展现了人民的喜怒哀乐,表达了对人民命运的深切关怀。
在中国,俄苏文学中“人民性”宗旨直至20世纪30年代才逐渐引起学者的关注。虽然五四时期已经生发了“为人生”的文学主张,但是学者们并没有对“为什么样的人”和“如何为人”等问题进行过多研究,到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时期才有人正式思考这些问题。真正使“人民性”在文学领域得到广泛认同并确立其地位的是1943年《解放日报》上刊发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该文首次明确提出了人民文学的概念,强调文学应当以人民为中心,关注人民的生活、身世和精神世界,反映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社会问题,并推动文艺修辞策略转向和批评话语范式的确立。可以说,这一“人民性”的文学宗旨指导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当代文学创作。
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谈及,其文学创作深受几位著名俄国作家的影响,同时受到当代著名小说家柳青的影响。路遥文学实际上也正是继承了柳青《创业史》中那份史诗性的“人民性”品格。结合路遥所处的时代,笔者认为路遥的“人民性”文学宗旨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生活体验,二是文学追求,三是时代环境。首先,路遥的出生背景对他的文学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出生于陕北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童年的贫苦生活让他深刻体验到人民的艰辛与不易。这种生活经历使得他在文学创作中始终保持着对人民的深厚感情,他的“人民性”文学宗旨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自身的生活体验和对劳动人民命运的深刻关注。其次,路遥的文学追求也是其“人民性”文学宗旨的重要来源。他视文学创作如“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一样”,强调作家要永远保持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关注人民的生活和命运。他多次表示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这种身份认同使得他的文学作品始终紧贴人民的生活,反映人民的喜怒哀乐,表达人民的心声。最后,时代环境也为路遥的“人民性”文学宗旨提供了土壤。在中国新文学传统中,“人民性”的书写是精神核心,人民大众的生活是新文学作家创作的根基,路遥的文学创作自然受到这种传统的影响。另外,柳青的《创业史》给予了路遥为人民书写长篇巨著的决心,他是期望用文学来改造中国社会的。悲悯于民众的疾苦,忧患于人民的苦难,这就是路遥文学作品中“人民性”的重要源头。
二、路遥“人民性”文学宗旨在《平凡的世界》中的创作实践
路遥作为新时期以来坚持现实主义理论文学创作的“独行者”,在《平凡的世界》里把“人民性”文学宗旨的时代之音洪亮地喊了出来。笔者认为,其“人民性”的文学创作实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现实主义理论指导下“为人民书写”的文学创作实践。“人民性”文学宗旨的内涵要求作品真实生动地刻画社会底层人民,那么就需要了解社会底层的真实现状。这里的“真实”主要是以故事中事件的严谨来支持小说人物个体塑造的真实,这样形成的真实感就可以达到“人民性”对人物塑造的要求。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提及,他在创作过程中翻阅了十年间的各种报纸杂志、各类文学巨著,走遍了乡村城镇、学校机关、农贸市场等。因此,在作品《平凡的世界》中,许多场景、事件都是当年真实发生的,人物感受也基本都是路遥亲身经历过的,这就是其严谨的现实主义文学态度。例如,小说的开头部分,借助具体的时令节气指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当孙少平最后端着碗去拿属于他的“非洲馍”(高粱面馍)时,作者将“汤水与泪水”交融的场面生动详细地呈现了出来,将孙少平这一人物的性格特征、身份背景等信息自然而然地告诉读者,丝毫不显刻意,也不失人物的真实性与生动性。
二是书写了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奋斗史。苏联学者顾尔希坦在其著作《论文学中的人民性》中认为,从机械的阶级论视角看“人民性”是不够恰当的,“人民性”拥有丰富的战斗精神和革命精神,它始终作为一种精神存在于文学中。笔者认为,在《平凡的世界》中,“战斗精神”一方面表现在孙少安办砖窑厂。孙少安在原西城包工拉砖赚了一大笔钱,这成为他创业致富的资本。可以说,孙少安有着顺应时代发展洪流的头脑,这在广大农村世界里是较为罕见的,敢于以自身全部家当来拼一拼的孙少安,显示出了新农民所具有的现代意识与奋斗意识。另一方面表现在孙少平从教师行业无奈回归农民后,毅然决然地到黄原城里做小工这一事件上。当孙少平背着石块爬坡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却把这份工作的每一步当成“一个伟大目标”,这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幸福(因为完成了就会有工钱)。“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来做这样的劳力活,毋庸置疑是十分痛苦的,但是所受的伤痛,也正是孙少平幸福的来源。孙少平“因苦难而流浪,却又在流浪中寻回苦难”,苦难给予孙少平的强大力量,使他的生命在成长中愈发有韧性。这也正是路遥书写的奋斗史给予“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战斗精神与革命力量。
三是苦难意识指引下对底层劳动人民的身份认同。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路遥的苦难意识贯穿了他的一生,在作品中对底层劳动人民的身份认同构成了其“人民性”文学宗旨的又一实践。首先,《平凡的世界》中对孙玉厚老汉的描写把传统老农民身上最朴实、最善良的品质自然而然地歌颂了出来。第一,孙少安开砖窑厂失败后,孙玉厚老汉将自己仅有的一千元存款交给了少安。文中写到,“玉厚老汉说着,便从衣服大襟的口袋里颤颤巍巍拿出了一捆子人民币,放在儿子家的炕席片上”。此外,尽管生活已非常拮据,但孙玉厚支持小女儿兰香读书,不让其辍学回家,他明白读书对穷苦农民家庭的孩子意味着什么,这是作为农民家庭的老父亲身上所拥有的朴实善良品格的真实写照。第二,孙玉厚老汉的女婿王满银一年到头不务正业,孙兰花嫁过去基本上是不幸的。民間常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孙玉厚作为这个大家庭的“领导者”,还是饱含着作为父亲的深厚温情,帮大女儿收粮食,带外孙来家里吃饭,甚至收拾王满银,替大女儿出气。第三,在孙少安举行砖窑厂开业仪式时,孙玉厚没有参加,只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扛着镢头上山干活。对子女深深的担心,也是传统农村家庭中老一代人普遍存在的忧患意识。路遥生动地把传统农村老农民身上那股子独特的精神品质完美地刻画了出来,可以说,孙玉厚是路遥对传统底层农民家庭里中国式理想化父亲的身份认同。其次,孙少平在城乡间的选择映射出路遥对新农村青年人的选择的巧妙回答。孙少安兴办砖窑厂后多次写信给孙少平让其回家帮忙,然而孙少平毅然决然地选择进城当小工,宁愿吃广阔城市工人的苦也不愿回到那封闭狭小的双水村吃农民的苦。“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干点事!”“我已经二十几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点什么事!”这是孙少平对孙少安两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在“人民性”的思考维度下,路遥对孙玉厚中国式理想化的父亲身份认同,以及对孙少平人生选择的认同,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三、路遥“人民性”文学宗旨的当代价值
文学作品只有通过时代的筛选,读者的选择,才能凸显其本身的价值。在“人民性”这一重要文学宗旨的指引下,作家将现实拉进文学,为现实的人民书写。《平凡的世界》大众接受的过程,也正是它逐渐经典化的过程。而《平凡的世界》在20世纪80年代仍然能够展现出独有的气质并且屹立于文坛,正是因为路遥把读者看作“永远真正的上帝”。路遥作品中所展现出的深刻的“人民性”,在当代文学发展中有深刻的价值。
首先,路遥坚守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深入揭示了中国社会变革中的时代情绪和民众的精神心理动向,将社会底层民众的心理发展与成长同时代并联。他通过细腻的人物刻画和生动的情节描绘,展现了人民在历史进程中的巨大推动作用,从而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人民性”书写的审美追求和意向。其次,路遥在传播媒介上为新时期以来的人民文艺找到了新的承载方式。通过广泛传播他的作品,“人民性”得以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体现和认同。这不仅有助于推动文学作品的普及和传承,还能够增强人民对自身文化身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再次,路遥对于当代作家的使命意识和审美理想有着积极的重塑意义。以人民为本位的创作原则,提醒作家要始终保持对人民的深情厚意,将人民的生活和情感作为创作的源泉。《平凡的世界》对于处理当代文学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有示范作用。路遥深入挖掘“人民性”的内涵和价值,将文学与社会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文学应该为谁写作、文学又怎样体现“人民性”,这个问题在当代显得尤为紧要。孟繁华在《新时代:践行人民性文学》中提出:“人民的生活是文学的富矿,新时代文学要像挖掘金子一样,挖掘人民的故事和形象,从总体处思考人民、从具体处表现人民。”人民是文学接受与评判的主体,同时也是文学创作表现的主体。《平凡的世界》所含有的“人民性”意识与精神,对当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无疑提供了优秀的范式。继续探索路遥文学中所含有的贴合时代的文学价值,应该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中不懈追求的重要方向。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