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故事吧,我讲的故事
都曾发生在我的身上,
但时间过去的久了,讲起来
就像是在讲
从别处听来的东西。
你们见过鱼在天上飞吗?父亲说。我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父亲说,你这孩子学坏了,庄子天马行空,你也跟着胡扯。
这事发生在2022年4月中旬的一天。那天我正在给自己办理住院手续时,大姐来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赶到父亲住的地方,父亲躺在床上汗出如浆,只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看来是真的不行了。我们一家人围在他身边,全都束手无策,只盼着奇迹出现。不过奇迹也总是在他身上出现。82岁时,被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三到六个月。可六个月以后他还活得好好的,每天除了写字、画画,还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我母亲四处溜达。85岁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疼痛折磨得他睡不着觉也下不了床,眼看着就不行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行了。他交代完后事,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有一天,我握着他的手说,如果你能挺下去,我带你回老家找你的那些小伙伴疯一把。不料就因为这一句话,他居然挺了过来。不几天就能下床走路了,没过多长时间也能写字、画画了,还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我母亲四处溜达。但这一次看来是真的挺不下去了,他的眼白已经上翻,医生用小手电筒对着他眼睛照了照,说,瞳孔开始扩散了。这时我女儿从外面进来,她不顾家人和医生的阻止,把父亲扶起来,让他靠在我背上,然后用小勺子往他嘴里一点点喂水,水在他的嘴里转了一圈,又从嘴角流出来。可女儿还是坚持往他嘴里喂水,如此反复多次,奇迹终于再次出现,父亲突然轻咳了一声,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但被女儿的耳朵捕捉到了。女儿用手把父亲喉咙里的痰抠出来。父亲长出了一口气。女儿又给他喂了几勺子水,问他,要吃点东西吗?他眯着眼睛不说话。女儿给他喂了小半碗米粥,然后把他平放到床上。他却忽地一下坐起来,并开口说话了,他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去世的老人。他说,你们见过鱼在天上飞吗?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我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他把手往空中一挥,你这孩子学坏了,庄子天马行空,你也跟着胡扯。我说,你见过吗?他说,我刚才又回老家了,和你爷爷坐在院子里正在聊天,突然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我看见好多好多鱼,在压得很低的云层里,来往穿梭,像一只只鸟在胡乱飞舞。
当时我们都认为这是父亲回光返照时的胡言乱语,都各自装作津津有味地听着。
第二天,我以为是父亲的最后一天,我问他,你真的见过鱼在天上飞吗?他很肯定地说,见过。
第三天,父亲的气色越发地好了。我的主治医生跟我打电话说,你抓紧过来做手术,这病耽误不得。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大姐和我的妹妹们也让我赶紧去住院,都被我拒绝了。他们见没有人能说得动我,就把这事给父亲说了。父亲说,你去吧,有病咱得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我说,我没事。他说,你去吧,我等你。
在医院,一套检查下来,就过去了好多天。我每天都心急如焚,每天都会去找医生问,什么时候能做手术?以致医生见到我都会绕着走。做手术那天,我几乎整整一天都陷在黑暗里,也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仅有的记忆是我从没见到过的景象。
鱼,或无题
在手术室,/我像一尾鱼沉到水底。/一个人手拿着面罩捂在我脸上,/她说,深呼吸。/我深吸一口气。/她说,再来一次。/我又深吸一口气。/当我醒来,已是八小时以后,/八个小时只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躺在淤泥里,/淤泥上的大海像是针孔,/我透过它,/看到了星辰和天空,/也看到了一尾鱼/在一只鸟旁边游动。
我醒来,我不知道我见到的那些在天上飞的鱼,是不是父亲和爷爷坐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鱼……
2023年5月的一天,我因为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诗,被拉进一个群,那是个诗歌群,近三百人以最热烈的方式欢迎我。他们让我讲一首诗的创作过程。这首诗题目叫《白鹤》,是一首当时刚写的诗。
在几分钟之前/白鹤还是一个要跃过峡谷的人。/只是在他就要起跳时/却嘎吱吱地刹住了脚步/身子前后摇晃/胳膊高过头顶。/当他稳住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出自己的身体/在峡谷上空/飞行了足足三秒钟/然后,啊啊地垂直着落下去。/他想,完了。/当一只白鹤从谷底升起/他看它/还在为刚才的事胆战心惊/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白鹤的前生。/白鹤在峡谷上空/扭头看了他一眼/翅膀一拍就飞走了。
我没有解读自己诗歌的习惯。事实上这首诗也没什么好解读的,我写白鹤的时候没有想到白鹤,只是想写一个人想从这面悬崖跳到那面悬崖上去,但写道“当他稳住身子,才发现……”那冲出之物居然是一只白鹤,这出乎我的意料,令我一愣,但很快也就接受了。当时我觉得,或许白鹤在“他”身体里待得太久了,只是没察觉到,现在它自己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好。写诗我不讲求最终的目的。白鹤想怎么飞就由它好了,就像山上的水从山上下来,我不会为它准备河床。一首诗的诞生有它的偶然和必然。或许它早已存在了,只是在期待着与你相遇。以前我遇到的是“一尾鱼”,此刻遇到的是“白鹤”。怎么说呢,也或许是鱼化而为鹤了。现在看来我这样说未必对,在庄子的鱼化生为鸟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能化生为鸟,他也可以化生为龙、为蝶……更有可能永远只是一条鱼。我的意思是说,它在化生之前,有无数个可能。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小说是一种可以在人們心中投下其形态轮廓的结构体,时而是方形,时而是塔状,时而向外伸出侧翼和拱廊,时而向内收缩成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其实诗歌也是如此,只要平时做好了技术层面的训练,写诗的时候完全可以不顾一切,出来以后,不管它是什么样子,都是它该要成为的样子。
出院那天医生本不愿意为我办理出院手续,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也只好让我出院了。回到家已是晚上9点多,我到了父母住的地方,父亲已经躺下。他见我进来就试图坐起来,可几次努力都没能成功。我说,你就躺着吧。他看了看我,见我也是很虚弱,就说,我好着呢,你回去歇着吧。我说,坐一会吧。这时,他冷不丁地对我说,其实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一愣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他说,有班上,有诗写。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就明白了他意思。2003年,是我人生至暗的时刻。之前我对打牌、喝酒还有些兴趣,这一年,这些兴趣陡然消失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坐在阳台上发呆,就这样过了一年,后来妻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父亲说,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父亲问我,为什么不找点喜欢的事干。我说,我能干什么,好像也没啥喜欢的。他说,你不是写过诗吗。我闷头抽着烟,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写过吗?不记得了。他翻出以前刊有我诗歌的报刊摊在我面前。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我决定尝试着写诗了,我拿着一个练习本坐在麦地里,从午后到天黑,一口气写了八首。妻子把它们打印出来,寄给了《诗刊》《星星》《绿风》三家杂志。后来,父亲带着这三本杂志到他原先上班的单位,往他的那些老同事眼前一亮,说:这小子也不知道写的啥玩意,既不合辙,也不押韵,我看连引炉子都不够料。
我知道他这是在以他的方式炫耀自己的儿子。
我拉着父亲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父亲去世那天是我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当时是凌晨四点钟的样子,大姐在电话中哽咽着说,咱爸走了。那一天是公元2022年6月18日,父亲享年89岁。我丢下电话就往身上套衣服,不料却把裤子套在胳膊上。妻子打开灯,一边帮我穿衣服,一边说,你这刚做完手术……说到这里,她没再往下说,只是用手抚弄了几下我的头发。我们赶到的时候,父亲侧卧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我说,爸。
我开始脱父亲的衣服。
我说,爸。
我用剪刀剪开父亲的纸尿裤。
我说,爸。
我拔下父亲的导尿管。拔下导尿管时,父亲尿了,好像我刚才拔下的不是导尿管,而是拧开了水龙头。
等我给父亲换好衣服,天已经大亮了。
我跪在地上默诵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阿尔,本名杨永振,1969年生于安徽亳州,长于宿州。“平面写作诗歌小组”核心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