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镇之诗

2024-05-26 07:43白玛
诗歌月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天井烧饼海燕

为了免于主题落入模式或单调,我尝试一种半虚构叙述,以证明诗人可以讲故事。先从我的亲人说起吧。

三万余居民的乌有镇临海,它的前身是一个小渔村。春天刮风的时候特别多,白天你听不见风发出的声音,到了深夜,人人都能听见风吹着哨子从各条街道上穿行。我十七岁,躺在黑夜里,用被子蒙住脸。我一直觉得海妖上岸之前,有类似清道夫的随从吹着哨子为她们“清场”。这个年纪,我极度自闭。母亲病逝以后,父亲再婚,我跟着曾祖父母住在外省乡下。两年前曾祖父母先后去世了,父亲只好接我来到乌有镇,读一个寄宿中学。

我该怎么叙说那一段时光?一个乡下女孩被一个显然陌生的男人带到了举目无亲的城镇,眼前的一切所见都陌生又新奇。一年前,父亲和我,我们的生活各有新际遇——他,当上了本镇镇长。我开始偷偷写了一些诗歌。要知道命运的安排从不漏掉每一个人。

乌有镇只有一个镇长,也只有一个诗人。区别是,父亲更加春风得意,我更加抑郁多愁。

除了继母以外,镇上一些认识我父亲的人开始对我显得友好。但是我愈加觉得乡下的村邻才是真的温暖和善,我日夜都在思念家乡。死亡带走我最重要的三位亲人,我被迫过早接受人生的首次迁徙。

暑假到了,父亲打算带我回老家看看。出发的那天早晨,他居然拿出一条好看的绿格子背带裙送给我。他提前把裙子藏在办公室,没有拿回家,避免被我继母发现。父亲说,你去路边找个背人的地方,换上新裙子,咱们穿新衣裳回老家。

乡下老家从来没有女孩穿裙子。镇长有一颗不合时宜的炫耀的心。

斜街是乌有镇最热闹的一条街。沿海地区多见的石板路,成排的老式带脊瓦房分列南北。各种零售小买卖令人眼花:卖布料的、卖冰糕的、卖点心的、卖熟食的……還有水果店、裁缝铺和照相馆。有一家卖黄桥烧饼的摊子,每到黄昏都是生意兴隆。烧饼是炭炉现烤了卖,分甜的和咸的两种味道。很多年以后,我浪迹四方,只要回忆起乌有镇,思绪就会马上回到斜街,想起炉子边沿那一只只温热喷香的黄桥烧饼。因为那经常是我的可口晚饭。

斜街临街的门面房其实是私人住户的房子,也就意味着门面房的背后住着镇上的土著居民,各家甚至有个隐蔽的小院子,院子周围搭建的是低矮铁皮小房子。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那种小院子有个名称:天井。天井一词是父亲的情人崔海燕教会我的。

崔海燕的家就在带有天井的老房子里。大杂院一样,到处是门。从一扇门进入她家,我甚至得低头缩肩才不会碰到门框。

重申一遍,在乌有镇,父亲是唯一的镇长,我是唯一的诗人,镇中心医院护士崔海燕是唯一长得像玛丽莲·梦露的漂亮女人。

我们三人的命运离奇地交织。

父亲和我仅有的共识是“崔海燕的美无可比拟”。那是一张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的脸:会微笑的宽双眼皮、厚嘴唇、有淡雀斑的两颊。和我在斜街报刊零售点翻过的电影杂志上那个外国女明星梦露很像。父亲和我,都喜欢乌有镇的崔梦露。

周末,我从寄宿学校离开后无处可去,父亲让崔海燕下班后接我去她家。傍晚,我站在斜街路口的照相馆门口等她。她从镇医院下了白班,身上还带有少许的药水味道,她拎着大大的深棕色皮包走向我,好看的鹅蛋脸上有我渴望的笑容。妈妈去世以后,似乎没有哪个女人对我这样笑过。

走吧,带你去吃东西。

一个十七岁的忧悒女孩居然受一个非亲非故的成熟女性所吸引,具体是受美貌和笑容所吸引。初次见面,我突然觉得自己走在人群里有了隐隐一丝骄傲:我正被一个美好的女人挽着手臂走在人头攒动的盛夏的斜街上。

她去卖黄桥烧饼的摊子那里,买了几只烧饼提在手里。走出不远,又在熟食店买了卤鸡爪和五香干。她说要带我回家去,我很自然地答应了。穿过半个斜街的青石板路,绕到一排铺面的背后去,又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经过小巷两侧关闭的房门,小路尽头的一所平房的单扇门就是崔海燕家。父亲让我称呼她:崔阿姨。

崔阿姨离婚了,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跟着前夫。她现在居住的家,其实是她母亲家。她没有父亲,和她同住的,还有两个妹妹。这些都是后来的日子里她告诉我的。

我第一次见到带天井的房子。阴暗、潮湿,里外两间房几乎被床和沙发占满。昏黄的灯光下,有一张四方形桌子,并不是专门的饭桌,但是吃饭时候得用上它。离开老家两年多,我头一回吃到可口的家常饭菜。绿豆粥配着烧饼真是美味啊!

重要的是这么狭促的空间里,走动着三个漂亮的女人!很多年以后,我常常回忆起一个无所归依的傍晚,我的视觉、我的味觉那么轻易获得了满足。

父亲忙于工作及家庭而疏于顾及我,继母不愿意接纳我。有大海、有诗歌,还有崔海燕阿姨的笑容,我兀自成长着。每天伏在寄宿学校的一只破椅子上写诗,写在塑料封皮的日记本上,藏到书包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写海浪拍打黑礁石,写平原上的老家,写乌有镇的四季变换……

有一次居然写了一首关于父亲的——

寄给父亲的七段

我早已懂得择日落土

眉眼和你相仿,傲慢的神态出自于你

世上很多事,你尚未叙说

摇身变为父亲,你的慌张多么肤浅

你像一头熊教一只鸭子学步

像一只鸭子教一只百灵鸟学口语

我年满周岁,满腹心机

一次次故意摔倒,还装聋作哑。你是我父亲

三岁我是张狂的喇叭花,五岁我是红杏要出墙

六岁我浑身带着刺,一直到九岁

幸得你的恩宠、庇护,隐瞒这世界的阴影部分

你是我父亲,我亲近和敌对的他人

十四岁,我分外乖张

学你的口吻说大道理,还迷上外星人和飞碟

学你的样子在人群中良久缄默

四肢修长、肤色黝黑,成长得多么容易!

我十九,爱上诗歌,连同一个背运的浪子

父亲说:你这败类……

语气里透着亲切。你是我的什么?

给我绵绵不尽的爱

如今我的面容染上风霜

双眸依然清澈如昔。可我不能再脆声唤你

在沿途的笑容和尘埃里

嗓子已经嘶哑。不能再脆声唤你

父亲。我看见朝阳跃出海面

看见一阵风安抚灌木丛。看见离家的小兽回首顾望

露珠依偎着青草。马厩里点起灯

含着泪水我看见世上的美和善……谢谢你,父亲

父亲母亲都是缺席的读者。我怀疑是故乡、乌有镇、父亲、母亲、继母、崔海燕联手秘密培养我成为诗人。成全一个诗人的因素何止这些!无数细碎的悲伤、喜悦,無数宛若大海的平静与激动,养成一颗镇纸般敏感又充满好奇的心。

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我的诗里写的最多的是善意、温情和爱。生活在临海僻静的乌有镇的日子里,因为六岁失去母亲,我迫切需要一个母亲形象填补我的缺失,美丽的崔阿姨在一个落日余晖时分出现了,她牵着我的手,好看的侧脸转向我:走,带你回家吃饭……

时间那个魔术师带我离开了乡下老家,又带我离开了乌有镇。有一年,父亲退休了,渐渐老去。崔阿姨也再无音讯,她会不会也老了,有了白发?斜街被拆迁改造得面目全非了,那些挑担串巷的小生意人消失不见。卖黄桥烧饼的外乡男子去了哪里?有潮湿的天井的铁皮房子的土著居民都去向何方?

这一切都保存在我的诗歌里,或者说,保存在生命里。诗歌关乎生生不息的爱和美,从不缺失。

父亲假装不知道我一直在写诗。有一次,我从北京回到乌有镇探望父亲,他还保留着以前喝茶读报的习惯。他是一个老人了。我带他去看病,那个诊所的女医生认识我父亲,但从未见过我。起身离开诊所的一刻,那个神情肃整的女医生突然对我说:听你爸说你是一个诗人……

我愣了一下,支吾而退。诗人完全不是一个值得父亲对外炫耀的称呼,情况可能是别人随口问:你的孩子都干啥事业呢?

父亲答:她是个诗人。

我的一生中还曾有过一刻足以动容——在那个带有天井的老房子里,十七岁的我躺在美丽的女人崔海燕家散发好闻气味的舒适老式木床上,听她说着她的家常,如暗夜独白。她说:有一次知道你暑期要回老家,就给你买了一条绿格裙子……

亲爱的,亲爱的读者!其实世上所有的诗歌写的都是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白玛,1972年生于山东临沂,现居江苏连云港。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著有诗集《信使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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