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瑶兰
去天马山
去天马山的路上,你离松针很近,离折耳根很近,也离一些坟墓很近。湿润的夏天挂在枝头,它被繁茂的枝叶覆盖,也被昨夜的露水覆盖。
经过一扇废弃的庙门,脉络静静舒展,有多年前的月光打在头顶。
你找尋老虎,向他求救。他便也带着果实出现。
可是不断偏航,不断试错,不断被纠正。于是你不断去定义童年的野草、被偷掉的萝卜地,和朋友的婚事。
在被遗弃的石头那里,他一把抓住危险,抓住它的镰刀,抓住那一切不费吹灰之力消散的事物。他问:鸟儿的轨迹能被一朵云左右吗?
这就是天马山。一路上,都是落叶的尸体和岁月的斑驳。而山前的油菜地根本无人收割——荒芜茂盛。
你踢走一个接一个的松果,松果又一个接一个地来推你离开。
将死的蝴蝶扑棱着玫红色的光。你蹲下细细揣摩它的飞行,忽上忽下。你知道,一种新的讴歌开始诞生。
在天马山,你想起白发丛生的亲人,你明白生命令人费解。
海埂大坝
我设想,我从未踏入此地。没有看见阳光挂在礁石上:晃悠——消失,无缘无故。
没看见蓝色游艇,那现代怪兽的屁股后面跟着一群白色精灵;所有的水杉都没有留住风的痕迹,粉桔梗更没有见证语法的失序。
我设想深绿色的湖水下,有一双我失踪的灵耳。那是我的至亲!它曾助我无数次偷听月亮与露水的争执,还助我“骑虎下森林”。
我设想那是一段苦旅:嘈杂的戏剧团里,不断重复着“看猴”与“被猴看”,摄像头每天被各种声音击碎。
差不多了——
海鸥从手中扑闪而过的瞬间,面包迅速坠落。跳!差不多了!晕眩感化身将军,指挥着!但是有一个声音大声喊道:“差不多了,回去!”
我设想那异乡的引诱或许在许多年前早已被识破。是的,十年前,乡村里的黑鸦,在寒冷的冬天来到我的枕头,留下一座生锈的古寺。
开满蔷薇的地方
那是从湿泥中蔓延出来的绿叶,被晚春的风吹落,在绿中眨巴着他们的眼。
她们坐在石墩上,底下的水汩汩地淌,头顶的天风云变幻,她们的亲人来了又走。
她们为呼啸山庄里的荒原哭泣,为地坛的风声挥舞双手,在夜色暗涌时,她们也从一个石墩转移到另一个。
在开满蔷薇的地方,虫鸣盛大,轰动了她一生的夏天。那些可爱的小花朵,在少女的心中摇摇欲坠。
她们无数个夜晚在那里逗留,趁着月色互相拥抱,拼命伸手去够天上遥远的星辰。
大巴上的幻梦
现在大巴插入了繁茂的绿色之嘴。
咿咿呀呀的,那些绿色,和着蝉声、尘土和热气。天空是并不令人恼怒的歌剧。
云没有脚,甚至没有轮廓。人类女孩用刮刀刮出了它的柔软,剩余的原料便吹回了乌江的漩流中。
或者落入车窗的眼睛里。
现在大巴正“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
她闭着眼睛,用手抚摸滚烫的社会学,铁和玻璃说明人类的智慧。
大巴摇摇晃晃,有一些轻盈得以释放。而一些亘古的冲突还在继续:男人与女人,古代与现代,城市与农村……
现在大巴在大地上写信。
膨胀的高速公路是寂静许久许久的横线,它的寂静没有尽头。大多数时候,橘子和老鼠都坐在这里,等着古老的秋天。
大多时候,她想着地球的秩序与终止,她不过是人世卑微的尘埃,在大地短暂地震颤,短暂地悲天悯人。
我们善于制造失去,还善于做梦。
——大巴在黔东大地上写着信,歪歪扭扭的字体,让人难以捉摸。
一张照片
当字母排着队,走向无声的黑暗,强烈的狂风席卷着戈壁的黄沙,惹得你频频回首,于未来的聒噪的大礼堂。
你想起肮脏的海面、凛冽的寒风,还有羊羔们湿润的眸子。那位来自杭州的姑娘,趴在栏杆处,笑意盈盈。
空蒙的雪山谷下,有事物从蓝色跌入一片白。
黑胶片里,你裹紧了肩上的披肩,对着虚空处,比了一个“耶”。
于是,你又想起了后来分离的姑娘,如一张失修的唱片。你觉得你该写一首诗了,可所有的意象螺旋式消散。
雨夜
沙发不是沙发,床不是床,窗户不是窗户。
风声鹤唳,在高高的山地上环绕。他抬头,不知从哪里透出来一点光,像风送来的。可是他仍旧看不清方向。
他体内的红木梯子开始哒哒地跳舞。他把它们摆在不平的水泥地上,一节一节数着。
这一节是父亲留下的,那上面有他喝过的酒;那一节是孙女爬树时踩坏的,孙女去了野花灿灿的远方。
雨渐渐也停了。他没数清楚过去,也没数清楚未来。雨停后的凉意在舌头上爆发,他起身看望同样坐了一夜的她,她的抱怨声终于充斥耳中。
然后,他幸福地抱了抱她。
等日落
整个下午,我们审视着一些混浊的浪花。
它们漫无目的,但有些义无反顾,有些又瞻前顾后,如众生,释众相。
这其实是一把早已枯萎的花环,混合着远山的潮意、海鸥的低鸣,搭架一座久无人光临的铁皮梯,冠以情人的头颅。
隐于太阳的阴影,你是这么猜测的。从棕榈树到三角梅,足够异乡人忙碌许多了。但此时,我们需要做的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一个光阴的罪人。
是的,整个下午,我们都躲在蓝色桌布旁等日落。
整个下午,店铺里安静极了。我们端坐在自己的领地,等待着体内难以言说的疼痛,从幽深处慢慢钻出来。
我们等着所有欲言又止的秘密,等着两个人袒露月光,也等着两种人生、两种消亡。
你很难想象,两个人的沉默,从落日迷津处的废铁皮,沸腾到古老的秋千,拍打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