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帅
在江边
在码头,我们工作多年。
堂弟的梦想,
是承包两座塔吊,就够了。我曾看到
他把朝阳放置在抓斗里,
那是他最接近梦想的一次。
一整天,我就在拖船里等,
等着载沙船,
开入四号港口。
此生还会再去一次的远方,
同样值得我加足马力——
我深知,纳木错湖的夕阳,晚上九点
依旧迟迟不肯落下。
江水分叉,如倒伏的塔吊。该回了,
岸边久坐的人。
江风似铁,该后悔了,
一个人看过那么多次日落。
鸣沙山记
初到敦煌,鸣沙山着急向我
涌来,误认我为失散的沙粒。
不安分的幸存者,争先向我诉说:
冷风提及,又翻过一个坡,
我已清点多场大雪;弯月还在
努力拨开一场少有的大雾。
该相信,劲风会吹起一条
轻盈的古道?只有不停往返、
喧闹的人群才能守住。
活着,就需这样
消耗自己——养几匹骆驼,
摆一个不大的茶摊,
我既是掌柜,又是小二。
兴起,就会把茶摊向西边移,
等一个光临的常客——
那里,落日会来得更迟一点。
累了,余热尚在的沙坡
就是我的温床。
大半生,我怯于风湿病。
后半生,沙粒宽厚——乐于
深埋我自东南方带来的苦痛。
落日辞
余生,还来得及做些
喜欢的事:比如
去远方,看一次日落。
比如学会
打磨一块中意的玉石,
用斩坨、斜钉、尖针……
戈壁滩,百里空空。
我曾捡回几块金丝玉,
仅需微琢,便可通灵。
戈壁滩的落日,
我仍无法描述。
你应该可以想象到——
与淮北平原的会大有不同。
置身黄昏,我徒生愧疚。
无须打磨,落日
是早已洞晓尘世的宝玉。
才会下落得如此干脆,
没有半点迟疑。
在绩溪
青山林密,白鹭齐飞。穿过
成片的竹林,我提及
上次在莫干山遇到的清风,千里赴约
也来到绩溪。
如果不信,你可以细听
一滴阳光与竹叶交谈的声音。
整个下午,挖笋、寻■菌,
接受山野的教育和馈赠——
时间靠失去而充盈,篮子里,装满
清风带给时间的厚礼。
扬之河的鱼聪明,不爱咬钩。
坐在河边,成为被自己
遗忘的部分。
民宿主人姓何,皮肤黝黑如笋衣。
送来的青梅酒偏甜,微涩。
我们不停地碰杯,作为
山林里几株清醒的植物,
我们无暇顾及清风反复闹出的动静。
武曲星
我少年的自豪,除了来自瘦弱父亲的
多重身份:
漆工、木匠、大执?譹?訛。
还有,从酒摊提回二斤高粱酒后
所有归我的零钱。
那时,常有冷风吹彻,星空
辽阔清晰,
星星像撒在天穹的一把硬币。
父亲与表叔从邻村回来,
閃烁的烟头,
刚从银河重返了人间。
他们是村里的大执,经常安排
附近的喜事
与白事。每次,他们喝大后,
所说的生死,多么轻易——
“儿子,看勺柄上武曲星在北,
而我大半生向南。其实你不知道的是,
我有着许多把青龙偃月刀。”
注:
?譹?訛大执,皖北方言,指村里喜事与丧事的总指挥,在农村中有一定的声望。
居山林
面对的衰老,由慢及快,
越想越心慌。念头,无法抑制
——余生,决定不再委屈自己,
紧要关头,山林赠我良方。
搭一间只用水杉木的住屋,
喜欢它们的挺直。
在山林过活的日子,
我不愿再弯着腰说话。
冬季,用余出的空房来
贮藏更多草籽与干果,
以迎接远来的造访者。
留下不大的窗子与洞口,
弱者,自然需要关照。
会养一匹油亮的黑马,
现在,随处可去,
最害怕的是闲下来。
作为山林里一株清醒
的植物,如果厌倦了——
等待一场山火悄悄覆盖我。
旧物
思索已久,依然决定到卢塘山中
久居,庆幸有明月一路相随。
友好的近邻:山民、禽鸟、百兽,
从一出生,都成了此山的旧物。
卢塘山时时用阴雨,表露自身
更深沉的怀旧。要懂得——
从怀旧中抽身,通常需要依靠外力,
来狠下决心。上天借我
清风吹散峰顶阴云……
山是富有的先生:群星与
明月是其得意的器物。
作为报答,他有格外的
耐心与风度,助新山民——
成为把玩这些古老事物的行家。
角色
掌声起,分身到乌江边;
退身到江州赋闲,从朱仙镇
就开始退。锣鼓声停,
说好从角色中及时抽身,
差点又没来得及。
就这样循环……
注意到新听众——
停留枝干已久的秋蝉。
又一次欣慰——
一只拼命嘶喊,要把鸣叫声
盖过滔滔江水。
另一只在小心诵读《满江红》。
梦境
活着的时间少之又少。?譹?訛
无须提醒,如约出场的梦境,
其实是握有更多人生的捷径。
而梦中时常为迷雾所困,
等不来同行者。
着急冒汗的赶路人,
渴望一轮烈日赶过来点拨。
每场梦境的结局各有不同,如
未来不可知。身为自身命运
多次的旁观者,会发觉唯一的源头。
——你我最初安稳站立的
大地,是母亲的子宫。
注:
?譹?訛引自雷平阳的诗。
送别
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去
玛曲草原寻访故友。比起
标志性的牦牛,那匹存在感
较低的黑马,受我偏爱。
草原深处,万物有序——
草浪,一层追着一层,
却无法摆脱羊群的尾随。一整天,
满足类似简单的时刻。
少有人会清楚——落日
自顾自西行,无所要求。
而我还是想:策马赶上,
送它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