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丽 潘圣迦
(1.华侨大学 福建厦门 361021;2.陕西师范大学 陕西西安 710062)
古人很看重诗文的功用,对诗文的认识则有一个较长的发展的历史。据《尚书》记载,舜提出了“诗言志,歌咏言”的说法。春秋时期,孔子则说“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说学《诗》可以学比兴的修辞手法,可以观各地风俗,可以群居中互相切磋,可以表达民心民意。近可以侍奉父亲,远可以侍奉君王,还可以多认识些草木虫鱼的名字。汉代作赋,意在“美刺”,是对“兴观群怨”说的继承和发展。自汉代以来,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古人论诗文开始讲求“性灵”,除了要有文采,还得通于“道”。总而言之,在古代,诗文不仅承担着现实关怀,也承载着终极问题。
古人的诗文世界情理兼备,那些熠熠生辉的诗文集中表达了古人丰富的心灵和生命体验。新锐电影《长安三万里》讲述了李白、高适、杜甫等盛唐诗人寻梦长安的故事,其中对于诗人们精心创作作品和追求人生理想的曲折过程的描绘很是引发观众的共鸣。那么,在《长安三万里》中,李白等诗人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动人的诗歌蕴含着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呢?
一个是功名最高的诗人高适,一个是才华横溢又狂傲不羁的谪仙李白,二人以曲折的长安之行提出了人生与历史之问:才华与功名何处安放?人生价值何以实现?李白看似在追寻理想的路上始终坚守着初心,但透过影片,却能隐约看出他入道过程中内心的挣扎。安史之乱后唐王朝满目疮痍,长安也繁华不再,但诗人们心中的长安却因寄身于“诗”“书”而得以延续或说明确了。历史上,李白早年就受到道教思想的影响[1],并且在多次干谒未果后[2],于三十一岁到好友元丹丘山居处时萌生出世修道之意[3];后李白任翰林院供奉,摆脱了布衣之身[4],但一段时间之后,又厌倦了御用文人的生活,也“自知不为朝廷亲近所容”,于是上书请还,最终在无奈之中离开了皇宫[5]。但古人毕竟崇尚建功立业,李白到了晚年再次萌生出仕之意,只是经过一番努力也未能实现[6]。李白的理想是得到朝廷重用、施展才华、报效国家,但现实是,由于种种条件限制,他短暂的入仕经历并不顺利,此后他的一生基本游离在朝廷之外。
影片对李白的入道经历赋予了悲情色彩,但在历史上,李唐王朝奉老子为祖先,道教享有国教的地位。玄宗在位时,曾下诏令学生皆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四种道教经典,在明经考试中开科取士,称为“道举”。因此,李白入世之路(即影片所称“干谒”)受挫后成为道士可以说仍然是符合主流价值观的选择,而不是避世隐居的无奈之举。由此可见,李白的一生基本都是以入世作为自己的核心的价值追求的。要想获得入世成就,首先要培养出出众的才华。才华横溢本身足以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空间,又不会过于功利和现实。“书在,诗在,长安就在”——影片从诗书长安的视角切入,让观众从传统的立身扬名的话语世界中抽离出来,得到一处诗意的居地。实际上,影片也的确让观众体会到了大唐诗人们的人生理想及其诗作带来的美感。
古人将寄托了人生意义的审美称为“寄情”。古代文人中有极少数无出仕之意的隐居之人,如《红楼梦》中的甄士隐,他们生活无忧,也没有经世的追求,生活上寄情诗、书和自然。大部分文人选择走仕途之路,建功立业,但成功者只能是极少数,大多数困顿者不得不通过寄情摆脱心中苦闷。李白的人品、才华和交游能力让他名动一时,但哪怕不惜入赘望族,他的仕途也始终无法再进一步。人生理想遭遇困顿的李白此时重新面临人生意义的选择问题——或寄情他物,或转身出世。李白的人生经历具有深刻的社会和历史意义,即使在现代社会里,部分奋斗有成者在个人的成就和社会活动空间基本定型后,也会产生空虚和苦闷。李白曾经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言壮语,又曾靠近出世的生活,在人生意义的问题上具有典型意义。出世是对人生有深刻反思的哲者所为,《长安三万里》选择了寄情他物,意图引导现代人寄情于一个诗与书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获得心灵暂时的安顿。
如何理解李白、高适等人的人生意义的文化背景?《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对人物的品评可以给我们一些独特的启发。贾雨村将人物分为大仁大恶及钟灵毓秀之者,其余者则为芸芸众生。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钟灵毓秀者则是禀正邪二气而生,此人无论生于何处,都会成为灵秀出众又乖僻不同流俗的人物[7]。这可以说是《红楼梦》成书的文化背景和精神动力。人对自己设下定位之后,总会有实现心目中自己的理想形象的愿望,愿望得以实现则心满意足,愿望受到阻碍,轻则动摇信心,乃至意志消沉,重则郁闷难舒,成为心结。《庄子·大宗师》对人的认知和定位有过反思,“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8]人渴望被肯定,希望自己活得有价值,高适等人接受儒家教育,自然不甘做一介布衣百姓,而是希望能进入更高的平台。问题在于,教育不能绝对塑造一个人,人的意识和意志也不能对自己的人生起绝对性作用。贾雨村认为,人在出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此生的基本特质。这是一个近似形而上的反思,暗含天意对人此生遭遇的安慰,这种观点在古代是普遍被认同的。
影片对李白遭遇的解释采取的是另一种方式,符合今天以人为本的文化背景。影片中高适与李白相识是李白的马匹行囊被偷,李白误以为是高适所为,结果夺回马匹不成,反被高适所救,此处塑造了一种高适沉稳而李白不够靠谱的形象。后来李白想要登坛受箓来另寻出路,拉着高适说要他陪自己去,因为高适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自己做事情也容易没有恒心,需要有人陪着。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李白失意而高适能抓住机会了。所谓性格决定命运,高适有毅力有目标,相比之下李白在这一方面是有所欠缺的。影片这样处理显然是为了迎合观众固有的认知。真实的李白在受道箓之前确与高适有过会面,但并无记载表明高适陪同李白前去受道箓[9]。历史上的李白虽然对自己是入世还是出世多次摇摆过,但对于道教的超越性追求是有一番真实体悟和明确认知的,也确实真心向往过出世修道的生活。上个世纪所拍摄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女儿国的情节富有古典美,但也非常缠绵,跟原著《西游记》中的空灵风格和修心主题明显有区别,以后所拍摄的女儿国影片更加偏向爱情片[10],基本上是借原著的故事说自己的心事,《长安三万里》的处理在此则反映了当前社会对人的主体价值的张扬。目前看来,《长安三万里》也是非常叫座的,上至权威媒体,下至观众都对这部影片表示肯定。日前新华网一篇文章《新华访谈·正文艺|于洲:从《长安三万里》读懂中国式浪漫》表示了对《长安三万里》[11]励志作用的肯定。
人生自信的底气需要有情怀的支撑,也需要有深刻的理性反思。从表面上看,李白取号“青莲居士”乃至当道士都只是常见的一种文化现象,但一个人精神上的转变是非常微妙的,有时这一点灵机又决定了此人精神世界的另一种面貌,需要我们深入细致地剖析其中的转机。我们可以用文学上常用的“张力”术语来概括李白近道后的变化,也可以用道教思想常用的术语“清净”来帮助理解自觉靠近道教后的李白。出世的世界要求精神空灵,如《道德经》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12],虚静之中,体悟万物的本来面目。又如《庄子·秋水》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13],语言和意识在道教的世界里都还算是粗浮之物,有境界的人则能摆脱二者的束缚。进入更深层次的安宁境界。李白既然近道,在有意地浸润下自然容易带上“仙风道骨”的味道。他的《山中答俗人问》“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14],一个“闲”字道出心灵的某种轻松自在,比之以仙人为诗歌元素的《怀仙歌》“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尧舜之事不足惊,自馀嚣嚣直可轻。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15],文采斐然,表现的是则是一种自信、才气和傲气。通过前后两首诗歌的对比可知,李白经过道教思想的浸润之后有意识地淡化对人间具体事物,包括对自己的关注和展示,转而向内发掘精神世界本真的灵光。
我们可以看见的李白,有文学上的李白、历史(官史记载)上的李白和思想史上的李白,影片《长安三万里》则结合当代社会重新创造出一个综合的李白,让观众结合自身经历和需要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艺术欣赏需要观众的参与,通过不同观众的学识和心态,一部《长安三万里》可以看出古人对建功立业、立身扬名的渴望,对形而下世界出路的反思,还有杜甫、岑参等人忧国忧民的情怀,也可以看出今人对理想和生命意义的再反思,以及期望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的朴素愿望。
李白的身上综合了入世和出世两种精神理想,出世的精神理想和佛教的传入及兴盛有关。佛教传入以前,中国文化的理想人生境界是“内圣外王”,即内有圣人修养,外能安定天下。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后,以其完整的教义体系和有秩序的组织刺激了道教的产生,道家哲学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继承和传扬。道教创立以后,佛道思想经常在此消彼长中互相借鉴,道教提供了出世的人生境界,佛教则提供了出世的人生境界,不过一般文人都将佛道相提并论,二学并举。儒者强调“内圣”有其独立价值,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即使“外王”的理想不能实现,也不影响君子们追求“内圣”境界,但在实践层面,“外王”的落实往往会影响一个人对“内圣”的信心。道教在发展的过程中借鉴了禅宗的明心见性之说,也开始注重心性修养,强调“心斋”“坐忘”等忘世的功夫。
在出世的精神世界中,先天带来的一点灵光照耀着身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心灵感悟永恒和清净,那是最真切踏实的纯真故地,也是人心渴望已久的生命安顿。如果说现实世界犹如五颜六色的宝光,那么出世的世界就犹如宝珠本身,经验的活动为出世世界之用,出世世界为经验世界之体。回归出世之境,入世境界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和迷局也会豁然开朗。
“道”生万物,回归本原滋养的是万物的化育,人在其中获得了充分的本质,人不再作为工具而是大全的人本身,从而恢复其天然的生命力。在经验的世界中,由于人以血肉之躯为“我”,“我”要在人间获得一定的物质和精神条件才能生活下去。为了生存,人不得不扭曲自身的精神世界以换取生存空间。血肉之躯有饥饱冷暖,非常真实,人的美好品质则不像生理刺激那样容易被看到、珍惜。在出世之“道”世界里,人“复归其根”“复命”,人包括人身上的美好品质不再孤零零悬置世上,被人遗忘,而是找到了最本真的家乡。“知常”“守常”终于取代无常的“天命”带来的命运感,人在复归自己本质后懂得如何智慧地生活,也就得以长久保持生命力了。
何谓神通?《易》说“阴阳不测之谓神”[16],又说“往来不穷谓之通”[17]。《庄子》说,“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18]。如果说经验世界是界限分明,二极对立的世界,那么超验的出世世界就属于天真自由又神妙无比的世界。《西游记》对孙悟空及其他神仙妖怪的神通法术作了文学性的描写,历史上的得道高人对世人的点化和世事的运筹帷幄则展示了道人们智慧的一面。唐朝国师王远知准确预测天下大势,主动扶植李渊取得王位。作为著名道士司马承祯的师公,王远知教育徒弟和处理国事上的杰出成就令人敬佩。在切身的生死问题上,他表现出从容的气度,在预知自己的时日后交代弟子安排后事[19]。世事及生死自在,方有游戏人间的底气。
出世的世界自带慈悲,是参悟者通过千辛万苦修行得来的,是人生最可靠的安慰。孟子说人的恻隐之心是天生的,人人皆有非功利的同情心,但经过后天的染污,恻隐之心往往会被覆藏。后天的恶对于先天的善端固然是覆藏,后天的道德观念及犯错后的自责同样也是意识构建起来的精神牢笼。推而广之,人世所经历的成败得失也是心中的一个情结。世人误以为那些经历是真实的,在经历中无法自拔会很容易忘记清净本心。《道德经》云,“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着之者,不名道德”[20]。所谓愤世嫉俗者,郁郁不得志者,失意落魄者,都是一种对先天慈悲之量的背离。真正的道德是符合人的天性的,是让人的生活充满活力的,而引动人们争名夺利、伤身害命的“道德”显然就不是真正的道德。所以慈悲也可以说是一种能力,是对人对己的宽怀,是知道人生来去意义的踏实。
出世乃神仙境界,但世人毕竟要过人间烟火日子。儒家教导文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君子理想,充满着人文情怀。儒家为人们构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等级世界,每个人在其中都有自己的位置,守本分成为最值得肯定的价值之一,大逆不道则是最为严重的过错。同时儒家又提供了王道治世的理想,希望培养出一批有修养的君子实现仁政的理想,让老百姓能过上安稳的生活。退而修身,进而用世、济世,是受儒家文化影响下文人根深蒂固的世界观。修身与修心密切相关,儒家提供了以仁政为核心的价值体系,确立了人的善端,佛道二教则开拓了人的超越性世界,提供了另一种人生价值和人生自由。
高适李白等人一定要用世,是要得到社会历史的承认,具体是要得到当下的社会的承认。人间以形而下的身心为中心和依靠,一生皆为子孙后代及家族天下筹计。出世以形而上之道为归向,探求的是超越身心的灵光。接受入世教育者如高适,愿意投入一生精力为之奋斗,李白由于早年接触过道教思想,在人生受挫之际容易萌生退隐之心。虽然李白与高适等人有人生矛盾上的不同,但都受过儒家教育的影响,宏观上有兼济苍生的情怀作为文化背景。在多元文化下的今天,个人价值实现式的理想则更受欢迎。影片中,高适在人生失意与得意之间徘徊,李白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摇摆,诗人们则对诗和远方共同进行了肯定,对出世、入世、个人价值三种价值观都予以了展示。
人的天性渴望自由,而世间生活则必须按他人制定的规则来进行。作为文人,李白们在物质上精神上都拥有较好的条件,更容易经受变动不居的世事的磨练,也就比一般人更渴望开拓一个新的空间,解脱此世的压抑。出世意味着自由、生机、神妙和慈悲,是现世之人治愈身心的良药。有人选择在人间等待一飞冲天的机会,如高适入长安后受挫回乡苦练,重走祖先的从军路,始终坚守他的长安梦。李白对出世世界有一定的认识,但没有足够的情感认同,所以他在晚年选择了寻找再次入世的机会。在影片中,李白失意时依旧豪放甚至放荡性地喝酒,这是受挫后的缓解行为,说明李白是不甘于寂寞的。出世之路又恰好是寂寞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21],其中淡泊滋味,一般来说人们都不愿意忍受。出世之路又是最令人感到幸福和安宁的,是人心的本真家乡,惟有同道中人才能真实体会。李白的人生启示我们,任何想要获得一定成就的人对自己的人生目标都要有足够清晰的理性认识和情感上的认同。
《长安三万里》涉及了人生意义和不忘初心的话题,很值得我们关注。唐朝国力强盛,是一个自信开放的时代,也孕育了一批在人生意义上积极进取的入世文人。在禅宗和道教思想非常繁盛的唐代,出世的理想也影响着诗人们的精神世界和人生意义的重新定义。因此,唐朝时期的诗人们身上有世间与出世两个文化背景:既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理想,也在精神世界中寻找自由。这两个世界又是相通的,出世者可以游戏人间,入世者则可以通过参究玄理及读书涵养等方式返璞归真,二者都在人之中。在李白等人身上,可以看到古人“内圣外王”的理想向“出世与入世不二”的安身立命的转变。今天,普遍认为人的社会性是人的本质,人的自由的实现要落实到美好社会的建设中去,将古人的入世境界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总之,《长安三万里》对唐朝的哲学、诗歌、心灵、才华等的展示引发了观众内在的对诗性的回归,引起观众对人生意义的深度反思。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生意义诠释做一个融通,对我们今天的生活的自觉,乃至幸福社会的建设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