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人生中意气风发的韶华时光,在时间上是有限的,但在可能上又是无限的。狭义的青春,于个体而言,是最具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一段生命体验。广义的青春,则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是一种积极向上、敢于拼搏、自强自信的精神风貌。无论是19岁的朝气蓬勃,还是90岁的壮心不已;无论是十几岁的花季雨季,还是四五十岁的熟年时光,只要常存追求进步之心,不屈服于命运的挑战,对生活和事业充满信心和热情,这样的人生永远青春。
王佐良:青春不是年华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
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弱,进取压倒苟安。……
无论年届花甲,抑或二八芳龄,心中皆有生命之欢愉,奇迹之感召,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
人人心中皆有一台天线,只要你从天上人间接受美好、希望、欢乐、勇气和力量的信号,你就青春永驻,风华常存。
……
这是一首名为《青春》的英文散文诗,无论是作者诗中的哲思,还是译者赋予它的诗意,都让这首小诗广为流传并被频繁引用。《青春》的作者塞缪尔·厄尔曼出生于德国,后随家人移居美国,年逾七十开始写作。他最广为流传的作品就是创作于1917年的这首散文诗《青春》,后因美国著名军事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的喜爱而广为人知。
这首小诗仅5个自然段,用优美简练的语言、丰沛的激情,诠释了“青春”在时间之外的含义——是一种贯穿生命始终的激情。《青春》不仅激励年轻人积极上,同时也勉励老年人乐观豁达,任何时候读起来,都让人充满力量,从而热爱生活。对于那些有了丰富的社会阅历和深沉的人生感悟的读者来说,他们对这首诗的体会则更加深刻:在“逝者如斯夫”的时间面前,青春是与岁月同行并伴随一生的生命状态。
《青春》有多个中译版本,其中流传最广的是王佐良的译文。译文以高度凝练的措辞与优美的语言精准地传达出原文,是一篇文字、韵律皆美的中文佳作。王佐良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1937年11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长沙组建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2月,长沙临时大学西迁昆明,4月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曾赴牛津大学深造,归国后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和英国文学研究专家。王佐良的译作众多,除了这首《青春》,还有培根的《谈读书》等。
王佐良1916年生于浙江省上虞县(今属绍兴市),自幼随父母在武汉生活。他毕业于著名的武昌文华中学(中国最早引进西方先进办学理念的新式学校),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础。同时,他还是一位“文学少年”,中学时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文章。1935年,王佐良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据他的大学同学、英语教育家李赋宁教授回忆,当年他们入校时,王佐良无论中、英文都是班上之冠。王佐良读书非常勤奋,文史哲各科都广泛涉猎,出色的英文写作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全班最好的。
1939年,王佐良从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7年秋,他考取了庚款公费留英。从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每个北外学子都会听到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他们是清华大学外语系1935级同班同学,后都出国深造。1949年,三人回国,进入北外英语系任教。
1991年,清华大学80周年校庆之际,王佐良写了一篇《想起清华种种》的感言。他很怀念清华的老师们。大学一年级,俞平伯、余冠英两位先生教他国文,都亲切而严格,有一次,余先生指出他把爬山虎写成紫荆的错误,但又要他多写几篇给自己看。二年级,贺麟老师教他西洋哲学史,见了他长达百页的英文读书报告,不仅不皱眉,反而在班上表扬他,正是在贺麟老师的指导之下,王佐良读了不少古希腊哲学著作的英译。
虽离开母校已多年,但王佐良心中始终保持着清华做学问的标准。他说,这个标准无人定出,而有赖无数师友“行胜于言”的榜样,就是卓越与为公:卓越就是不满足于一般地做好;为公就是以所学贡献国家,为人民服务。
20世纪80年代,王佐良的学术春天到了。他的学生曾统计,他一生的44部著作中,32部写于人生最后15年。校内外事务繁忙,他抓紧一切时间治学,自己住在北外宿舍,周末才回家,除工作外的所有空余时间都埋头于书桌。他的博士生、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教授高继海回忆,他的时间观念极强,每周都有日程表,不成文的规矩是,无故、无约就尽量不要打扰他。
如果说,《青春》原作者厄尔曼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年老时总结出“永远年轻”的人生真谛,译者王佐良则用一生注释了自己译出的“无悔人生”:无论二八年华,还是年过六旬,都坚守着自己的那条学术与事业的“天线”。
王蒙:青春永远万岁
1953年,19岁的王蒙开始动笔写作长篇处女作《青春万岁》。从事文学创作70年来,王蒙始终敏锐捕捉时代脉搏,在人生不同阶段写下《青春万岁》《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边风景》等代表作,作品涵盖了共和国各个时期,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内容。在写作方法上,王蒙多次引领文学创作的潮流。例如,他的《夜的眼》《春之声》等作品开启了中国新时期意识流小说创作的先河。他的创作期如永不结束的青春,至今出版著作已逾2000万字。他说:“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写一天就写一天,我愿意对文学对小说对创作,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王蒙出生于1934年,他的名字来自于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王蒙出生时,他的父亲王锦第正在北大哲学系读书,同舍室友有何其芳,而当时何其芳钟爱小仲马的《茶花女》,就建议其父用小说男主人公“阿蒙”的名字作为孩子的名字。或许是这样的因缘际会,让王蒙的一生都与文学结缘。成长的过程中,王蒙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和进步书籍,他曾说过:“鲁迅使我严峻,巴金使我燃烧,托尔斯泰使我赞美,巴尔扎克使我警悚,歌德使我敬佩,契诃夫使我温柔忧郁,法捷耶夫使我敬仰感叹……”1948年,还不满14岁的王蒙被破例吸收为地下党员,成为一名“少年布尔什维克”。
1953年初冬,时任北京东四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区委副书记的王蒙刚刚过完19岁生日,他购买了几个16开的大笔记本,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小说的主人公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年轻人,也就是王蒙的同龄人。他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的翻天覆地变化,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这段历史时期和这段历史时期的少年、青年的心史记录下来。小说聚焦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以北京女七中一群高三学生的生活和学习为主线,塑造了一个个乐观向上、青春洋溢的女性形象。
经过了一整年的艰苦努力,《青春万岁》初稿完成了。王蒙请父亲帮忙交给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的潘之汀(两人是同乡、同学),潘之汀又将书稿推荐给中国青年出版社。后来,王蒙又为小说加上了序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诗人邵燕祥则为之补充上了“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一句。
在小说《青春万岁》审稿、修改、待出版期间,王蒙发表了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批评官僚主义的小说引起了爆炸性的轰动,却让《青春万岁》的出版计划也随之搁浅了。这部小说一直拖到1979年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从完成到最终出版,经历了26年的漫长等待。
据王蒙本人回忆,在1979年《青春万岁》刚出版时,“一个晚上,有十来个当年的中学生,来找我和我的爱人,我们一起冒着时下时停的小雨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去了,我们在一起唱了许多当年的歌曲,朗诵了自己喜爱的诗篇”。1982年,《青春万岁》被评为全国中学生最爱读的十本书之一。如今,《青春万岁》已经发行超百万册。它早已经超出了文学范畴的影响,不仅仅是一个书名,更是一个口号,是关于青春最嘹亮的声音。
新疆作家刘亮程听王蒙讲过一个故事。那时,年轻的王蒙刚从北京来到新疆。“刚到这里,他一句维吾尔语都不懂,就先开始学维语。他怎么学的?碰见什么练什么。晚上,他睡在一个大通铺上,夜里上厕所,要穿过一炕人爬出来。摸到被子,他就念维语的被子,扶到墙,他就念维语的墙。几乎做梦都在说维语,很快他就学会了讲维语,并且获得了群众的友谊,还当上了副大队长。”在王蒙的故事里,他看到一个生活的强者。
2024年,作家王蒙将迎来90周岁生日,他的生活和创作仍然像19岁时那样,热情不减,真正做到了“青春万岁”。就像70年前他的长篇处女作小说《青春万岁》的序诗那样: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
席慕蓉:青春如书
1981年,38岁的画家席慕蓉出版了诗集《七里香》,这是她的第一本诗集,也是她最广为流传的一本诗集。这是一本有关青春的诗集,诗集中的诗歌创作时间跨越20余年,有她少女时代的青春记忆,也有即将进入中年的人生感悟。她在诗中追忆青春往事,情感细腻,音韵轻柔,宽容、真挚、美丽。她的诗歌代表作《一棵开花的树》《青春之一》等,均选自此书。书中配的插画,也是她十几岁时的作品。
席慕蓉生于1943年,童年和少年时代在漂泊动荡中度过,跟随家人颠沛流离,从重庆南下香港,几年后举家迁至中国台湾。她永远是一个转学的学生,永远站在陌生的教室门口,渴望被新的团体接纳。可是,在每一个陌生的教室里,她永远是那个外来的、被排斥的人。那时的她很自卑,也很惶恐,又找不到任何人分担。懂事的她不愿意向父母诉苦,担心给他们增添烦恼。她只能靠写写画画来排遣孤独,日记本就成为她唯一的朋友,她在日记本上写诗,用诗来安慰自己,“给自己盖一个遮风避雨的小房子”。
至于学业成绩,席慕蓉虽然国文课能拿全年级第一,但数学老师讲的课她完全听不懂,甚至交过白卷。多年以后,她还是常常做数学考试一道题也答不出来的噩梦。中学毕业后,她决定报考美术系,因为美术系里没有数学课。大学毕业后,席慕蓉赴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进修,之后在新竹师范学院教授油画。
席慕蓉学油画多年,自己也办过画展,但一直不温不火。有次她画画时在旁边加上了随手写的一首诗,没想到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居然赢得了众多赞誉,大家都喜欢那首诗。从此后,她经常在画旁配上诗,有时还配上散文,久而久之,她由画家“转型”成为诗人,并开始诗名大振,逐步成长为破销量纪录的现象级作家。
发现席慕蓉的诗人、编辑痖弦在席慕蓉的散文集《有一首歌》序言中写道:“席慕蓉的诗有很多是关于爱情,她对爱情的诠释是另一种执着,对情人之间的离散,常常流露出哲学式的纾解,得与失都赋予了新的意义,她写爱情的不胜今昔之感尤其动人。现代人对爱情已经开始怀疑了,席慕蓉的爱情观似乎给现代人重新建立起信仰。”
席慕蓉本人的性格率直干练,在生活上也比较粗线条,有朋友说她“开车彪悍,像蒙古人骑马”,但她的诗歌却以细腻见长。她的作品多写爱情、乡愁、时光和生命,淡雅剔透,抒情灵动,有甜蜜,也有忧愁。比如,这首《青春》创作于1979年,按生理年龄来讲,诗人已经36岁,不再“青春”。但从心理来讲,生命中的一些感伤和遗憾可能无法随年龄增长自然释怀,需要找到其他排解方式(比如文学和诗歌),就像少女席慕蓉心中那座“遮风避雨的小房子”需要修缮和维护一样。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感怀青春是个永恒的(文学、哲学、人生)主题,即使当下的你无限幸福、平静,也无法阻止“青春在我们身边悄悄隐退”这一事实。席慕蓉在诗中以书来比喻青春,把“青春易逝”这一主题表达得伤感又真实。我们都懂得,青春乃至整个生命都是短暂的,但我们仍旧要在时间的延续中继续追寻。
经常有年轻读者问席慕蓉,要怎么样才能写出一首好诗?她说哪有那回事,开始去写就好了。“我很年轻时就开始写诗,比画画还早,喜欢的可能就拿去发表,不喜欢的就塞到抽屉里,有时候隔几年再拿出来看,觉得‘唉,还不错’,连改都不用改。”有一次,她投稿到《联合报》副刊,那首诗是有点想要写,却又觉得不怎么样。就在投稿当天,她在报纸上看到诗人许悔之写林文月先生的一首诗,觉得写得太好了。她赶紧打电话给编辑,说你看今天许悔之写成这样子,拜托你把我的那首诗撕掉吧,不用寄回来给我了。
2020年,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到自己的诗歌创作高峰期是在什么时候,77岁的席慕蓉回答:“我觉得是现在,是此刻!我当然珍惜年轻的时候写下的诗篇,不过,我到现在才明白,过往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此刻,此刻正是一个创作上全新的起点。”当时,她正在全力写作关于故乡和历史的英雄叙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