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韶 军
(海南大学 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古今对老子思想的解读异见纷呈,有时甚至相互矛盾。而《老子》是中国古代典籍中版本最多的一种,不同版本存在不少异文,这是造成众多歧解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么考订异文,也就成了我们贴近《老子》文本之旧观与思想之原貌的必由之路。
《老子》版本繁多,但通过比对可以发现,它们分属于几个不同的版本系统。传世本中,除了人们熟知的河上公本、王弼本以外,重要版本还有汉严遵本(今存德篇)、唐代初年的傅奕本(1)南宋范应元所谓“古本”与傅奕本共有着很多区别于流行本的标志性字句,甚至错都错成一样,这使两本呈现出“家族相似”的特性。而范本相对于傅本的异文,要么是整理者为了句式整齐而有意加工,要么表现为与流行本的趋同。种种迹象表明,范本应是中唐以后人士以傅本为底本加工而得,不是独立的版本系统。详细论证见汪韶军《范应元古本〈老子〉当源出于傅奕本》,《中国道教》2019年第5期。、晋唐时期非常流行但后来被封存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达千年之久的敦煌五千文本等。而半个世纪以来地不爱宝,相继出土了四种简帛《老子》:1973年出土的长沙马王堆帛书本(有两种,甲本与乙本),1993年面世的郭店楚简本,还有2012年底公布的北大汉简本,可以合称为“出土四本”。
相对而言,简帛《老子》在地下埋藏了两千多年,不像传世本那样遭遇过多番有意无意的改动,因而更接近祖本原貌。那么在简帛本高度一致且文从意顺时,我们就应该遵从简帛本。但简帛本也存在残损、衍夺、误字等问题,相互之间还有不少异文,这就需要用传世本来对它们进行校订。然而在经历多番整理、传抄和刊刻之后,传世本都已经不再是原初意义上的文本。我们必须先尽量回到传世本的原貌,才能用它们来参校出土简帛。为此,笔者搜集并筛选出敦煌五千文本、河上公本、王弼本的较早较好版本,然后在其版本系统自身范围内作了细致比对和校勘,以防止不同版本之间相互窜乱或用问题版本去改动正确版本。
在做好上述工作以后,我们再将地上地下诸重要版本会集到一块,进行逐章逐字比对(2)文本对勘时,笔者将诸本简称为楚简、帛甲、帛乙、汉简、五千、傅本、河本、王本。笔者所用各本信息如下:楚简本据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帛书两本据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一,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汉简本据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五千本据P.2584、S.6453等敦煌写卷,李德范辑《敦煌道藏》三,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9年版;傅本据傅奕《道德经古本篇》,《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河本的底本为《四部丛刊》影印南宋建安虞氏刊本;王本的底本为《道藏》第12册所收《道德真经注》。,同时参以陆德明、陈碧虚、范应元、彭耜、刘惟永、焦竑等古人引述。另外,当《庄子》《韩非子》《文子》《淮南子》引文较为完整或与诸本字句有较大出入时,也引来与诸本一块比对。这样做既能呈现诸本异同,也有利于我们从大量异文中甄别出本字,再按本字对文义与思想作出恰当的理解。
《老子》第十四章王弼本“绳绳不可名”,“绳绳”,传世本多如此,唯敦煌五千文本作“蝇蝇”,应是“绳绳”之误书或借字。“绳绳不可名”,古今有多种解读,其中有一定解释力的是:
其一,多数人理解为相续不绝,大田敦是其典型,他认为:“‘绳绳’,生生不绝之貌。《周南·螽斯》曰‘宜尔子孙,绳绳兮’,《大雅·抑》篇曰‘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是也。万古生物,绵绵绳绳,无有间断,此主宰之妙不可名者也。”[1]卷二
其二,高亨疑作“鼆鼆(冥冥)”,其言曰:“‘绳绳’疑本作‘鼆鼆’,形近而讹。《说文》:‘鼆,冥也,从冥黾声。读若黾蛙之黾。’则鼆鼆犹冥冥矣。谓其不可见也。不可见自不可名,故曰‘鼆鼆不可名’。”[2]32辛战军亦持此见。
其四,高延第、郑伯森释为谨慎,比如郑伯森据章中“其下不昧”一语明确反对高亨的鼆鼆说,而他自己的看法是:“绳绳不可名之绳绳,是老子在描写道时,对自己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唯恐词不达意、唯恐表达欠妥这样一种心态的自我披露。”[5]44
其五,韩国学者崔珍皙认为“绳绳”是以绳索作譬,喻世界由对立面组成。其言曰:“老子在这里通过‘绳绳’这一词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就像绳索一样由相反的两个对立面拧在一起而成”,“故用无法同时表达两个相反事物之间关系的语言是不能将其定义为一个概念的”[6]85。
笔者以为,本章主要讲道难以感知,难以用语言描摹。绵延不绝说似乎偏离了这一主题。鼆鼆说苦于证据不足。玄玄说诚可顺通文义,但“玄”字在《老子》中屡见,何以它处皆作“玄”,独独此处作“绳”?至于谨慎说,“绳绳”的确经常用作此义,如《管子·宙合》“故君子绳绳乎慎其所先”,《淮南子·缪称训》“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但《老子》本章似无谨慎意味。崔氏一说虽有新意,但不合文义,因为其后“不可名”不是不可命名,而是不可名状、无法感知,乃总括章首“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捪之而弗得”而言。
简帛面世后,此处皆不作“绳绳”。汉简本作“台台微微”,整理者置之未释。魏宜辉则有这样的解读:“我们怀疑【汉简本‘微’】很可能是‘徵’的变体”,“‘徵’古音为端母蒸部字,与‘绳’(船母蒸部)、‘蝇’(喻母蒸部)字的读音都很近,简文的‘徵徵’读作‘绳绳’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绳绳’前面的‘台台’,我们认为应读作‘熙熙’。‘台’与‘熙’读音较近,古书中亦见有‘熙’字与从‘台’得声之字相通的辞例,如《史记·鲁周公世家》:‘立弟熙。’《索隐》:‘熙一作怡。’《论语·子路》:‘兄弟怡怡。’‘怡怡’,《诗·小雅·伐木》毛传作‘熙熙’”,“唐李邕《大唐赠歙州刺史叶公神道碑》碑文有:‘绳绳焉,熙熙焉,孔德之容,罔可测已。’”[7]75(3)该段“【】”内文字乃笔者随文附注,下同。
魏氏读为“台台(熙熙)徵徵(绳绳)”,并将“熙熙”释为繁盛,“绳绳”释为众多、绵延不绝。此说难从:其一,其释义无法与上下文相贯通。其二,“熙熙”,帛书两本与汉简本一致书作“巸巸”(见第二十章),那么,汉简本还会如此曲折隐晦地借“台台”为“熙熙”吗?其三,魏氏以“徵徵”为跳板,把“微微”仍旧解释为“绳绳”,但“绳”在汉简本中出现过两次(“无绳约”“结绳”),则汉简本还会以“微微”表达“绳绳”义吗?“台台微微”如果是用来表达“熙熙绳绳”义,难道不过于曲折吗?
“绳绳”,帛书两本均作“寻寻”。学界依然多从传世本,如李水海认为“寻寻”“绳绳”音近义同,皆意为长而不绝[8]597。笔者以为,既然出土简帛皆不作“绳绳”,我们就不宜顺着“绳绳”来理解。本字当如帛书作“寻寻”。王垶释曰:“寻,《正字通》:‘探求也。’……探求啊探求,还不能了解它,认识它。”[9]62徐志钧、刘小龙见同。此可备一说。今按,《说文·寸部》:“寻,绎理也。”段玉裁注:“谓抽绎而治之。凡治乱必得其绪,而后设法治之。”[10]121“寻寻呵不可名也”,盖意为本想理出个头绪(以便认清它),却终究不可名状。“寻寻”因音近而误作“绳绳”,后又形讹为“蝇蝇”。至于汉简本作“台台微微”,不知何据,义亦难晓。
为使版本比对更加直观,笔者将诸本的部分文本逐字纵向对齐,排列如下(版本名称用简称,末行为笔者校订结果):
怿
帛甲:与呵其若冬□□……涣呵其若凌
泽
帛乙:与呵其若冬涉水……涣呵其若凌
泽
汉简:就虖其如冬涉水……涣虖其如冰之
泽
五千:豫 若冬涉川……散
若冰 将汋
傅本:豫兮 若冬涉川……涣
若冰 将释
河本:与兮 若冬涉川……涣兮
若冰之将释
王本:豫兮 若冬涉川……涣兮
若冰之将释
订文:豫乎其如冬涉川……涣乎其如
释
对勘一 《老子》第十五章片段
第十五章王弼本“豫兮若冬涉川”,“豫”,敦煌五千文本、傅奕本、《文子·上仁》所引同,想尔注本作“”(4)饶宗颐读为“”(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笺》,香港苏记书庄1956年版,第19页),但结合其他敦煌五千文本看(如P.2584、P.2370、Дx11873),想尔注本的此字应是“”。,帛书两本、河上公本作“与”,楚简本作“夜”,汉简本作“就”。
至于汉简本“就”,则有不同说法。整理者韩巍认为:“‘就’应读为‘蹴’,‘蹴虖’即‘蹴然’,指惊惭不安貌。”[11]151魏宜辉则认为通“犹”:“‘就’(从母幽部)和‘犹’(喻母幽部)字的读音非常接近。……我们怀疑汉代还有一种《老子》抄本,其中‘犹兮若畏四邻’的‘犹’是写作‘就’的,北大简本抄写者很可能在参照时将其误抄进来,并误置于原本‘豫’字的位置上。”[7]75陈剑亦云:“《吕氏春秋·下贤》:‘确乎其节之不庳也,就乎其不肯自是,鹄乎其羞用智虑也,假乎其轻俗诽誉也。’简文‘就虖(乎)’应即此‘就就乎’,高诱注:‘就就,读如“由与”之由。’毕沅谓‘由与即犹豫’,《汉语大词典》释‘就就’为‘犹豫貌’。”[12]16—17
以上对“就”的解释皆有理,但“就”若读“由(犹)”,则其出现的位置毕竟不当,且与下“犹”字重。相比之下,“就”读“蹴”的可能性似乎更大,其意即汉简本整理者所说的“惊惭不安”,如《庄子·德充符》“子产蹵然改容更貌”,《礼记·哀公问》“孔子蹴然辟席而对”。特别是《孟子·公孙丑上》篇首:“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汉赵歧注:“蹵然,犹蹵踖也。”[13]82这样看来,汉简本“就虖其如冬涉水”,“就(蹵、蹴)虖”意同前引《论语》“踧踖如也”,表畏敬不安、徘徊不进貌。
第十五章河上公本“涣兮若冰之将释”,末字诸本有如上诸异(参见对勘一)。
本字当作“释”,它字皆为借字。《周礼·考工记》“水有时以凝,有时以泽”,“泽”即“释”。《文子·上仁》引作“涣兮其若冰之液”,“液”通“释”。《礼记·月令》“冰冻消释”,“释”,《经典释文》称:“一本作液,音亦。”[14]179易顺鼎指出:“《考工记·弓人》注:‘液,读为醳。’《山海经·北山经》注:‘液,音悦怿之怿。’‘醳’、‘怿’皆与‘释’通。……《顾命》‘王不怿’,马本作‘不释’,是其证也。‘液’音义与‘释’同,故可通用。”[15]卷上敦煌五千文本作“散若冰将汋”,应该是用近义词“汋”替换“泽”,东汉刘熙《释名·释形体》:“汋,泽也,有润泽也。”[16]27
除楚简本以外,诸本说的都是“冰释”。而由于冰有多方面的属性,对“冰释”的诠释也就有不同方向。兹罗列数种。其一,冰是冷的,故有人将“冰释”理解为给人以如沐春风、和悦可亲之感,如明憨山德清云:“涣若冰将释。庄子谓‘暖然似春’,又云‘冰解冻释’,谓其气融和,使可亲爱之意。”[17]53果如此义,则可结合前句“俨乎其如客”释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其二,冰是坚的、刚的,于是“冰释”又被理解为打通人我之间的壁垒。刘小龙释曰:“冰凌呈冷硬之态,因此与他物总有间隙。冰凌消融则为水,水柔弱无形,自然随和,因而善于接触同他物相处而无间隙,故有‘冰释前嫌’之说。”[18]122其三,冰是凝滞的,于是“冰释”又被认为是比喻摆脱自我中心主义而能随物宛转,如大田敦说:“‘涣’,离散之义。‘涣兮若冰之将释’,谓中有所守而不固滞,有所持而不执拗,能与世推移,不与物有忤也。”[1]卷二
但从楚简本看,此句当作“涣乎其如释”。“如释”,它本在二字之间还有若干字:或“凌”,或“冰之”,或“冰将”,或“冰之将”(5)“凌”就是“冰”。《诗经·豳风·七月》:“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毛传》“凌阴,冰室也”,以“冰”释“凌”。。楚简本整理者、彭浩、崔仁义、魏启鹏等人认为楚简本有脱文。廖名春则反过来认为它本多出的字词皆属衍文,李零、聂中庆、陈锡勇等人亦倾向于衍文说。笔者以为,祖本很可能就是“涣乎其如释”五字句,理由如下:其一,从形式上看,楚简本文例一致,并无阙文。聂中庆说此较详:“简本后四句‘奴’后皆为单音词,即‘客’、‘怿’、‘朴’、‘浊’。头两句‘奴’后为三音节词,即‘冬涉川’、‘愄四邻’,句式齐整划一。而帛本‘若’后多出一‘凌’字,王本更是多出‘冰之将’三字,似非老子原文,盖后人释语误入。”[19]197其二,从文义看,“俨乎其如客,涣乎其如释”两句形成一种平衡,前句言其矜庄,后句言其从容。只是“如客”便显得拘谨,只是“如释”则偏于放达。而上士既俨然又能释然,就像下文即将提到的能清能浊、能静能动一样。经此分析,此处无须“冰”等诸字,它们应该是后人根据自己的理解而逐步增入的结果,恐非老子本意。早在民国时期,高亨就曾怀疑“将”为衍文:“冰释而后涣然流散,若冰将释,仍在凝结,安能云涣哉!故有‘将’字其文为不通矣。《文子·上仁篇》引作‘涣兮其若冰之液’,是《老子》古本原无‘将’字之证。”[2]36—37其说甚确。
帛甲:□呵其若楃湷□□□□
帛乙:沌呵其若朴湷呵其若浊
汉简:杶虖其如朴沌虖其如浊
五千:混 若扑盹 若浊
傅本:敦兮其若朴混兮其若浊
河本:敦兮其若朴浑兮其若浊
王本:敦兮其若朴混兮其若浊
订文:纯乎其如朴浑乎其如浊
对勘二 《老子》第十五章片段
第十五章王弼本“敦兮其若朴”,首字诸本有屯、沌、杶、混、敦之异。彭浩、郭沂、刘信芳、聂中庆、刘钊、丁四新取“敦”;李零取“混”;丁原植读为“忳”,并释为“愚”;廖名春认为本字是“屯”,并释为“纯”。
《说文·攴部》:“敦,怒也,诋也。”[10]125此字本义为责问,于文义不合,故非本字,而只是音假。简帛作“屯”“沌”“杶”,皆从“屯”得声。三字中,“沌”“杶”(古同“椿”,木名)皆与“朴”不相应。本字当如楚简本作“屯”并读“纯”。廖名春一说较为合理,其言曰:“王昶以遂州本‘敦’作‘混’,涉下文而误。说是。‘沌’、‘敦’皆为‘屯’之借字。‘屯’为‘纯’之本字,甲骨文‘纯’字不从糸,金文或从糸,或不从糸。……《周礼·天官·内宰》:‘出其度量淳制。’郑玄《注》:‘故书淳为敦。杜子春读为纯。’”[20]95《说文·糸部》:“纯,丝也。从糸,屯声。《论语》曰:‘今也纯,俭。’”[10]643“纯”之本义是未经染色的蚕丝,“朴”是未经雕琢的木,“纯乎其如朴”文从义顺。
第十五章王弼本“混兮其若浊”,首字诸本有如上诸异(参见对勘二)(6)此句敦煌五千文本多作“盹若浊”,饶宗颐读为“肫若浊”(《老子想尔注校笺》,第20页),非是。此版本系统中,遂州龙兴观碑本作“沌若浊”,P.2329作“混若浊”,唐李荣本已被同化为“混兮其若浊”。。丁原植取“坉”,刘信芳取“湷”,彭浩、郭沂、丁四新取“混”,李零、聂中庆、刘钊、廖名春取“沌”。
到底哪个是本字?先看从“屯”诸字。《玉篇·土部》:“坉,水不通,不可别流。”[21]37《广韵》:“坉,以草裹土筑城及填水也。”[22]121无论“坉”取何义,似皆与此处文义不合。“盹”本义为钝目,亦当排除。而据《类篇》,“沌”有诸义:水流貌;水不通,同“坉”;粹也,同“纯”;愚貌,同“忳”。
其次,《说文·水部》:“混,丰流也。”段玉裁注:“盛满之流也。孟子曰:‘源泉混混。’古音读如衮,俗字作滚。……训为水浊,训为杂乱,此用混为溷也。《说文》混、溷义别。”[10]546《水部》又云:“浑,混流声也。【《一切经音义》卷一引作‘水流声也’】……一曰洿下也。”[10]550可见,“浑”与“混”义同音近,但比“混”多出污浊义。“湷”,《字汇补·巳集》“水深声也”[23],故可通“浑”或“混”。
从文义判断,本字当是“浑”。“浑”有污义,与“浊”正相匹配。《左传·文公十八年》:“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杜预注:“浑敦,不开通之貌。”[24]638—639《史记·五帝本纪》作“浑沌”。《庄子》内七篇末尾有浑沌被凿七窍而死的寓言。“浑敦”“浑沌”在世人眼中也是表示劣义。综上,“浑”是本字,“混”“湷”因音近、义有重合,故成为借字;又因“浑”与“沌”常组成叠韵联绵词,故有些版本将“浑”书作“沌”“坉”或“盹”。古人用字常以声不以义,故字无定形。
我们最后将此句校订为“浑乎其如浊”,它不是真的浑浊肮脏,而是如浊而实清。“如”在此有似是而非之意,其实是和光同尘、光而不耀、内美不现而已,与大白若辱、知白守黑同一旨趣。周绍贤所言甚是:“超然不群,而不立异以为高,故能与众人和光同尘以相处,似乎与俗同流,混然若浊;然而水性本清,若浊并非真浊。”[4]48身处人间世,“善为士者”与众合同,不与物异,不自高标,不像有些人那样“修身以明污”(庄子语,意为借修身以反衬出他人之污浊)。
帛甲:若鄉于大牢……我 泊焉 未佻
帛乙:若鄉于大牢……我 博焉 未垗
汉简:若鄉 大牢……我 旖 未佻
五千:若亨 太窂……我 魄 未兆
傅本:若享 太牢……我独 兮其未兆
河本:如饗 太牢……我独怕兮其未兆
王本:若亨 太牢……我独怕兮其未兆
订文:若饗于太牢……我 怕焉 未兆
对勘三 《老子》第二十章片段
第二十章傅奕本“众人熙熙,若享太牢”,“享”,帛书两本、汉简本一致作“鄉”,敦煌五千文本一系多作“亨”,《经典释文》依王弼本作“若亨”,并云“普庚反,杀煮也。……河上公作饗”[14]357,则王弼本亦作“亨”,河上公本作“饗”。
今按,《说文·亯部》:“亯,献也。从高省,曰象孰物形。”段玉裁注:“按《周礼》用字之例,凡祭亯用亯字,凡饗燕用饗字。……《小戴记》用字之例,凡祭亯、饗燕,字皆作饗,无作亯者。《左传》则皆作亯,无作饗者。《毛诗》之例,则献于神曰亯,神食其所亯曰饗。”[10]229就是说,自下而上地进献食物曰“亯”,进献对象受用食物曰“饗”;但二字也可以不加区别地使用。
回到《老子》第二十章,此处本字当作“饗”,意为享用。简帛“鄉”乃“饗”之省形,《墨子·尚贤中》“以上事天,则天鄉其德”,“鄉”即“饗”。
今按,“廓”字首当排除。此字实从属于王弼注文“言我廓然无形之可名”,并非经文。《经典释文》既为王弼本经文做音义,也为王弼注文做音义。陆氏未把二者明确区别开来,但我们需要区分,不能把注文误作经文。
现在就剩“怕”与“泊”。洪颐煊、卢文弨、奚侗、丁福保、蒋锡昌、高亨、张舜徽、古棣取“怕”,比如丁福保说:“《说文》:‘怕,无为也。’怕为本字,泊、魄、廓为借字。”[27]“怕”从心,训恬憺、安静、无为。清代吴玉搢云:“《说文》:‘憺,安也。’‘怕,无为也。’《广雅》:‘憺、怕,静也。’憺怕即澹泊也。《史记》司马相如《子虚赋》‘泊乎无为’(《汉书》同),《文选》作怕……今人但知怕为惧怕之怕,不知其本为憺怕字矣。《祝睦后碑》‘怕然执守’,即泊然也,犹是怕字本义。”[28]762而“泊”古作“洦”。《说文·水部》:“洦,浅水也。”段玉裁注:“浅水易停,故泊又为停泊。”[10]544即是说,“泊”本义为浅水,因其易停,又训止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