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左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地却永远长存。
———《圣经·传道书》
1、墙
整堵墙的墙皮剥落,露出红色墙砖。
那红色新鲜如刚出生婴儿的皮肤一般红润,又如小鸡拱破蛋壳,终于看到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好奇。但分明落满沧桑,历经无尽岁月覆盖,质地已不再如初般坚硬,仿佛有风一吹,便要化成粉末。插入墙体的铁栏杆锈迹斑斑,表皮变得脆弱,丝丝缕缕,稍一用力,便折成几截。岁月让坚硬的铁变得不再坚挺,被一阵阵风吹瘦,飘落在荒芜之处,化为尘埃。
而那真正的花朵,从墙里探出头来,开得正艳,它们爬上生锈的铁花瓣,迎着阳光,笑得灿烂。当初那个砌墙的人,会不会早于墙体衰败,魂魄已像一颗尘埃游荡于荒野之中了。破败的墙下,坐着几位老人,他们目光呆滞,失去灵动,像一尊尊雕像。他们是退休的矿工,一生都在地下躲避阳光,如今可有大把时间消费阳光了。但他们如那墙体,破败的细胞正源源不断地脱离他们的躯体,有一天,也会像生锈的铁栏杆,稍一用力,就会全身折断,化为一堆尘埃,融入那宽广无垠的大地之中。
更多的墙已倒下,那是矿工居住的石头屋,还有围着院子的石头墙。灰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石头屋曾爬满整个山坡,从沟底望去,层层叠叠,你推我挤,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山腰。它们随心所欲,顽强地占领一切有利地形,沟沟岔岔布满它们的身影。它们是丑陋的、卑微的,坚硬丑陋的外表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那些被垒成墙的石头,曾和矿工荣辱与共,历经酷暑和雪霜,为多少血肉之躯遮风挡雨,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深厚的。那些石头墙,被飞扬的煤尘浸染,一律为灰黑色,像一个个堡垒誓死保卫着里面的矿工之家。有绿色从那些灰色之中挣脱出来,是一些杨树和矿工栽种的花草,它们为那灰色的背景增添了一丝生机,以至于不让人彻底绝望。
那些坚硬的墙、曾与矿工生死与共的墙、曾抵御无数风雨雷电雪霜的墙,如今全都倒下了,深深埋葬在葳蕤的杂草之中。站在对面山上观看,仍有一些墙体坚强地立在那里,露出白花花的内墙,整个山体不再像矿工居住时的灰色样子,绿色植被正逐渐占领整个山坡。也许这才是自然的风貌,把自然的一切还给自然,才是对人类最大的救赎。
2、楼
整栋楼落满黑色的尘灰,砖体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如一个得了重病的人,脸色开始灰暗。曾经的窗明几净开始颓废,玻璃逐渐破碎,露出一个个黑洞,像老人的牙齿日渐稀少。虽阳光明媚,但看不出一丝生机,似乎已经被死神牢牢困住,正耗尽最后一口力气。
走在楼底破损的水泥路面,偶有说话声从楼道里传出,定神听之,却若有若无,又似有饭香从门缝里飘出来,仔细闻之,却被那穿堂而过的风吹散了。两边的荒草告诉你,这里确实是很久没人走过了,矿工们搬走后,也只有流浪狗在这里出没,它们邋里邋遢,在杂草中慌乱地窜跳,饥一顿饱一顿破败地生活。特别是那一只,刚生了几个狗娃,自己都瘦得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不知它如何去喂养自己的孩子们。
但还是可以看到拄着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吃力地走着,问之,说是附近村里的,楼房都空了,他们住了进来。一位大娘从某单元门出来,径直走到对面的菜园子里,随手摘下几根黄瓜和一把豆角,又在旁边拔了几根葱。在破败楼房前面的空地,被篱笆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几块菜地,蔬菜长势喜人,和外边的野草一样茂盛。但这些绿色远远抵挡不了四周萧条的气息,正被无边无际的破败围困。
更多的楼已倒塌,那曾是矿工居住的最好的房子,在高高的山顶。山顶是个平原,为了改善矿工居住条件,几百栋三层小楼拔地而起。有人说那是高山上的别墅区,但因条件限制,楼房没有煤气,还得烧炭,这里弥漫的,是真实的人间烟火。你也许想不到的是,沿着山沟一路前行,绕过几个大弯,沿路都是灰色的石头屋和灰色的楼房,路上的景色同样让人失望。当爬上一个接近四十度几百米长的坡路之后,山顶却是另一个世界:望不到尽头的平原,满眼绿色,远处横亘着几个村庄,眼前就是由这些三层小楼组成的两个大居民区,这是矿工的新居。他们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上,与外界无关,这里有菜市场粮油店、饭店超市、药店书店、理发店凉粉店、医院棋牌室、照相馆糕点房、缴费厅牙科诊所、婚庆司仪牌匾印章、家政服务等,应有尽有。
他们望不到山下的世界,山下也望不到这里的繁华。不经意间,所有的繁华都倒下了,一切都倒下了,曾经走过的路也被凌乱的石头和荒草掩埋,多少人世的繁华已变成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旷野。那些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楼房,先是门窗被卸掉,露出一个个黑洞,然后楼体被部分拆掉,一半坍塌一半仍旧立在那里,地震一般,废弃的水泥砖头堆满楼下的平地,然后被一车一车拉走。不久,楼群被夷为平地,露出被楼群遮挡的荒原,无边无际。
一瞬间,所有的欢声笑语消失在黄昏下的荒原。
如今,这里栽种了槐树和柳树,还有白杨和一些灌木,一排排一行行,就如当年的楼群一样秩序井然,在矿工们搬离之后,它们将在那些废墟上扎根,生存下去。
3、街
街一直躺在那里,走过的人都下落不明,曾经拥挤的肉体,被时光从一个空间挪到另一个空间。繁华躲藏,只把这些残墙断壁和一砖半瓦留下来,支撑着老街的门面。
且让我想象一下二十年前,这里聚集了南来北往的人和车马,人声鼎沸,那座二层酒楼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酒肉的气息让路过的人迈不动脚步。百货商店出来的人面带微笑,手里拿着满意的布匹,准备到附近的裁缝店做几件象样的衣服。小孩子嘴里吃着糖果,欢蹦乱跳,满心喜欢。一位母亲给孩子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小人书,孩子边走边看,入迷得很,完全忘却了天正渐渐变黑。几位住店的客人,刚从国营澡堂出来,洗去了几天来的劳顿和烦忧,准备到对面的理发店去理个发。寺庙里的钟声传过来,香火正旺,香客进进出出,不斷在俗世和净地之间转换角色。夜幕下,游客们在街道上漫游,沿街店铺灯火通明,这条靠近大山的街道,从未如此繁华过,一时间各色人等在此驻留。
这只是幻觉,是过去岁月的影像,而眼前的现实是一条破败不堪的街道。沿街是空洞洞的房屋,豁牙露齿、走风漏气、颤颤巍巍,一股死亡气息弥漫空中。房梁和窗棂已经腐朽,稍有风吹便会垮掉,塌陷的房顶落在屋内,长满杂草,有的只剩下骨架,犹如骷髅。水泥路面磕磕绊绊,凸凹不平,荒草沿路边蔓延,凌乱的电线挂在街边的电线杆上,落着几只麻雀。胜利浴室和新华书店,只剩下水泥门面顽强地立着,维护着最后的尊严,而内里早已塌掉。在一堆房屋塌陷的废墟上,生长着几株高大的蜀葵,粉色的花瓣开得烂漫,透过繁茂的枝叶可以看见裸露的房顶,几根椽子像一个人瘦弱的肋条,背景是蓝天白云。
我记下这样一些巷子:帐铺巷、辰楼底巷、河盖湾巷、打更巷、三成店巷、染坊巷、草市巷、雀儿沟巷。还记下这样一些名词:综合商店副食品门市部、国营理发店、新华书店、东风影剧院、胜利浴室、国营商店等。所有的巷子都破败得难以收拾,如捧在手上的一堆动物内脏,理不清头绪。但仍有一些房屋坚强地立在那里,贴着春联,透过玻璃,你会看到一位老人给另一位老人在理发。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我领进他的院子里。上世纪五十年代结婚后就搬到这里,六个孩子都在这里出生。老人说。他又指着一个破落的院子,说文化革命年代,这个院子经常开批斗会,这些房子都是民国时代的,前几年儿子陪同一个台湾学者曾在此考察过。孩子们都离开了,他和老伴将终老在这里。老伴每天去附近的教堂,他一个人和一只猫在家。去年那只狗被路过的车撞死之后,他把它埋在后院,哭了好几天,后来这只猫来到了他家。
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子,荒草正渐渐吞噬着一切。如果不是被列为保护区,早已如那些矿工居住的石头屋一样成为废墟。这条街是通往矿山的必经之路,在过去,许多马车要经过这里去沟里的煤矿拉煤,晚上住在这里,第二日去拉,拉上煤后,仍要在这里住一晚。
这便是口泉老街,因泉得名,但却依煤繁华。
有多少情侣曾携手到这里购物和游玩,一转眼,那逝去的青春就如这里的破败一样不忍目睹,让无数有情人叹息韶华易逝,人生易老。我曾因公差无数次进入这破败的街道之中,那个我要办事的地方就坐落在街道中一处破落的院子里,院里杂草高过人头,一片荒芜,每一次进入,仿佛都在经历一场聊斋的鬼怪故事,致使我离开院落之后,一直怀疑那和我说过话的女子是否真实存在。
如果在冬季,站在白雪皑皑的坤云山上,观望白雪覆盖之下的口泉老街,一派又硬又瘦的样子,不见有活物和烟火,一切都在冬眠之中。夕阳从对面的七峰山上一路滚过,雪山斑斑驳驳,寺庙红色的墙体在夕阳下更加明晰。
4、山
整座山仿佛被鳄鱼撕开几个口子,露出白花花的内脏。
远远观之,如地震塌陷一般,走进细看,那山体已被吞掉,露出内部的纹理:黑色、紫红、白色、暗灰,不同颜色的石头拥挤在一起,横着、躺着、立着,姿态各异。山体虽被人类毫无秩序地开发,但山体内部石头的层次还是清晰的,一层挤压一层,一层推着一层,一层是一种颜色,一层是一种纹理。整座山,就是这些不同颜色的石头按照一定层次堆积起来的,如一个巨型怪兽被解剖,所有的内脏裸露在世人面前。
工业开发,整座山的内脏几乎被掏空。
你看到亿万年前,地壳变化引起背斜岩层经历了怎样被挤压的痛苦而高高隆起,从上到下的层次就如一本厚厚的名著,每一页都是亿年的丰富。山的表皮是薄薄的沙土,沙土之上是绿色的植被,沙土就是这个庞然大物的皮肤,植被就是它的毛发。当年那些岩石被挤压堆积成山后,还没有皮肤,皮肤是一粒一粒尘埃堆积而成的,堆积了亿年,把那些赤裸的岩石一层一层遮盖。然后是种子被风衔来,落在沙土上,长成这些毛发。山体的破败,让亿年的秘密显露出来,人类的极端开发破坏了自然生机,一座寺庙就在左右两侧断崖之中生存下来。不知是岌岌可危的寺庙阻止了山体被开发,还是人类的良知猛然清醒,或是其它因素,总之,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已肢体不全了。
这就是蛤蟆山,多么形象,就像一只蹲在河流旁的蛤蟆,观望着山口之外的世界。根据这座山的形象改编的民间故事流传至今,那个蛤蟆变成的女子把善良的种子播撒在人间,劝人为善的文化一直根植于这块土地,但工业文明的发展给自然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是永远无法抹平的。
而南山,是另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体,在整个矿区,叫做南山北山的山有无数座,只是根据地理位置命名而已,并没有实质性意义。数年前,我曾和父亲爬上对面的南山游玩,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父亲说你看这世界好大,只可惜被浓烟遮盖。他用手指着谷底一个向阳的山坡,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原来一直就生活在那浓烟之下,那些山坡上的石头屋只有在此时才有了一个整齐的步伐,灰色手帕样的屋顶一律朝向我们,显得有了些体面。当然,我知道,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他们出门就会碰到随处堆积的垃圾,左拐右拐,扭来扭去,脚下的路被雨水冲刷的垃圾填满,一不小心,就会来个人仰马翻。但站在山高处,是不会看到这些的,高处真好啊,看不到人间的污浊和琐碎,只有那淡淡的云和轻轻的风。
可是现在我已无法回到当年和父亲坐过的那块岩石观赏这一切了,工业开发,把整座山体从中挖开,修出一条通往山顶的路来。站在这边,望着那被挖掘机挖出的深深壕沟,隔断了通往回忆的路,一切都回不去了。
5、新城
当春风再一次吹过旷野,这里已没有阻挡它们的房屋了。
它们再不用斜着身子穿过那些街巷,俯下身贴着院子飞转了,也不用肩负着掠走那些房前屋后高出人头的垃圾和顺手卷走那随处丢弃的塑料袋的重任了,更不必为刮起的黑色煤粉形成黑色风暴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不便而不好意思了。它们可以自由自在,毫无思想负担和顾忌,像飞瀑一般轻松地从山顶倾泻下来,一路高歌向着山口奔涌而出。即使在严冬,那带着飕飕声响的风、如刀一样锋利的风、像武林高手一般身手敏捷的风,也只能孤芳自赏了。
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灰色而令人绝望的石头屋被浓浓的绿色覆盖了,没有覆盖的也恢复了自然风貌,这些石头完成了它们为矿工遮风挡雨的历史使命。曾被垒成墙、盖成房的石头,和矿工相依为命、厮守终身的石头,见证了它主人一生的悲喜榮辱。它们的隐忍和负重,它们的卑微和命运,成就了一代一代的矿工,无数矿工把肉体和灵魂潜藏在地下,把那些修成正果的煤从母体中剥落,然后运送到地表。
矿工们陆续把那些石头屋推倒,能带走的都带走。
树没办法带走,就只好和它告别,用手拍拍那树干,老朋友了,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这下我们都走了,只有你孤零零地站在这里,风里雨里一个人成长。或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倒塌的房屋和院墙,一脸复杂的表情,两眼茫然,什么也不说。狗也带走吧,一起去住楼房,洗澡有太阳能,做饭有天然气,生活质量会大大提高。但总有一些狗留下来,不知是主人不愿带它们,还是它们不愿走,总之胡子拉碴地跑来跑去,狼狈得很。
是的,该告别了,尽管有些难舍,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矿工,一辈子住在这石头屋里,和那些石头有了相当深厚的情感,不情愿离开。但四周已是一片废墟,水电都没了,那些风总是不打招呼地吹进他们的院子,摇着他们的窗户,喊着他们快些走吧,走吧,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劈柴生火捣炭,烦不烦啊。
一夜之间,那些石头屋就消失了,矿工们喜迁新居,住进了新区,一水儿的新楼房,气派得很。他们开始了另一种体面的生活。我忽然觉得幸福,见证了历史在眼前发生的变化。那些矿工是幸福的,他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新楼房里,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实实在在的好啊。我相信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的脸是虔诚的。在那些山沟里,大大小小的煤矿有几十座,几十年了,他们都是生活在那烟尘蔽日的环境里。习惯了劈柴,习惯了挑水,习惯了在那黑黑的池子里洗澡,习惯了在那些垃圾中生活,习惯了那风卷着煤尘和塑料袋刮过矿区的春天,几十年了,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他们本想就这样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
可一夜之间,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居住在这个亚洲最大的居民区。楼下是繁茂的花草树木,还有活动广场,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楼顶是崭新的太阳能,太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当年的石头屋基督教堂现在已变成装修一新的楼房,好几层。老年活动中心、图书室,还有数都数不过来的沿街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医院、学校、影院……俨然一个中心城市的规模。
十几个矿的矿工和家属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加多元包容的新区,就如十几条河流汇成的大河,里面充满了不同的信息元素,它们相互融合和碰撞,最终融为一体。
蓝天之下,新一代矿工在新世纪有了前所未有的新姿态。
这是一座新城,矿工之城。
6、河流
记忆里,我一直走着,在接近正午的矿山,路旁的阳光灰白而恍惚。
我曾是山上唯一的阅读者,也是最后的、孤独的阅读者,寂寞像那山顶上无边无际的平原一样空旷而辽远,像夕阳下的雪野一样冷漠而孤傲,也像那从矿井下运送到地表乌黑的煤一样散发着隐藏已久的气味。但阅读可以化解这一切,可以防止一颗心被冰冻和麻木的可能,我就想,脚下几百米深处是隐藏着巨大能量的煤,那些煤如我一样,一直在生存的界面修炼自己,等待重见光明释放能量。矿工下到几百米深的地层去触碰那些沉默了亿年之久的煤,和它们促膝谈心,就如我深入到文字的内心一样虔诚。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唯一在这荒山秃岭里寻找河流的写作者,河流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不停地上到那荒凉的山坡去寻找一条死亡很久的河流,我实在无法给出明确的解释。盛夏酷暑,身子有一种被炽热的沙石熔化的感觉,植被都有些发蔫,一副副干渴的样子,山上的植被并不能遮掩这些沙石,有些捉襟见肘,裸露的沙石散发着灼热的气息。脚下踏着高温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寸草不生,这是岩浆死亡之后留下的遗骨。能够感觉到当初的岩浆是多么热烈,带着无比的热爱和赤忱以及多种来自地球深处的元素来到地表之上,然后又以无比的决绝冷却下去,凝固成这灰黑色的岩石。
在接近山顶处,我发现了河流的痕迹:一堆堆鹅卵石被冷却的熔浆包围着,如一颗颗鸭蛋光滑圆润,那曾是河流中的石头,历经无数个日出日落之后,被河流冲刷成现在的样子。在河流中它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太阳的光线折射在它们身上,光影斑斑,如梦如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把它们彻底从河流中抬到现在的高度,它们被高温的熔浆包裹着,从此高高地活在山坡之上。在不同的山体之侧,我找到了它们浑圆的身体,多数镶嵌在冷却的岩浆之中,也有一些裸露在沙石中,抚摸它们,就如触摸当年的河流一样柔滑,甚至看到了河流滑过它们的留痕。如果说万物有灵,那么这些浑圆的鹅卵石会不会是当年河流的灵魂化身,河流在那场突变之中失去了生命,但河流的魂依附在这些石头上,一晃亿年。
这样看来,这片土地之下蕴藏的巨大的煤,是亿年前无数树木的残骸了,这座座山峰就是它们的坟墓,那些尸骨经过物理和化学的变化,变成这黑色的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煤,那些树木的灵魂附着在煤上,等待机缘。经过矿工开采,它们的魂魄重返人间,化作一缕缕烟火,释放出火热的激情,温暖着人类。那些灰烬,是灵魂燃尽之后的残留,也许这些灰烬才是那些树木最后的残骸,煤只是它们以另一种形式或状态存在着,是树木被逼迫隐匿在地层深处,闭关修炼,只是时间太久了。我觉得我该像那煤,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修炼再修炼,直至忘了年月,再出世,自身和过去发生质的变化,然后像煤那样释放蕴藏的能量,直至化为灰烬。可现实的河流太大太强劲,每个人都无法沉静下来,被那流水推得离了地,随波逐流成为一个最不想但又不得不面对的词语。
不经过沉潜的生命是無法厚重的,就如煤一样,不经过深深的潜藏,静静的坚守,就会过早地枯萎。
其实那条死亡亿年的河流和这些修炼成型的煤是有渊源的,那时候,河流平静地流过那片森林,滋润着沿岸的树木和花草,还有那些游走在河流两岸的动物们,当然还有水中的游鱼和躺在河底的石头。这样和谐的生活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夏,它们没想到总有一天会分别,而且是永久,久到遗忘一切。河流可以渗入泥土,流入他处,或蒸发到天空,然后随着白云降落到世界的其它角落,树木却不能,河底的石头也不能。当山川巨变之后,河流化作另一种状态,飘走了,就如神话中一个人化为一团烟雾一样,树木和石头被深深地埋在地下,从此不见天日,开始了永无光明的生活。河流还是河流,构成河流的元素没有变,树木变了,它们失去原来的面貌,由翠绿变成焦黑,由鲜活变成坚硬,如铁一般不再为这个世界心动。如今,那些被开采到地表之上的煤,面对从天而降的雨水,或是冲洗它们的流水,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感觉,恐怕它们还记得那水,可那水却不认识它们了。还有那河底的石头,现在被举到高高的山上,它们只能享受那来自天空之上的雨水了,当年流经它们身上的那些水,会不会从遥远的天边随着云彩飘来,落到它们依然浑圆的身上,它们的见面会不会感慨涕零。
煤要感谢矿工,否则它们将永远沉睡,虽然已经沉睡得太久。矿工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和它们在一起,在深深的地层之中,厚厚的煤层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你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呼吸,或它们齐刷刷的眼睛。割煤机是矿工开采煤的工具,成片成片的煤被割下来,就如伐木工人用电锯割开树木一样,这时,你可以想象成机器在分割树木的尸骨。无数的骨头叠压在一起,割下来的已不是一棵树木的骨,而是无数树木骨头的聚集体。
你或许还能感受到当初那森林的涛声,黑压压的一片,包围在你的周围,朝着你呼气。
7、回来
是的,又一次回到这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每一次回来,都会觉得将人生在外消费了一大把,然后回来接受这片刻的寂静和伤感,那么温暖,那么不堪回首。我承认我是为寻找疼痛才回来的,这种痛是苍凉的、无边无际的,让人不忍放弃,仿佛有一种魔力,被牢牢罩住。静静地立在暮色中,匆忙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当所有的紛杂渐渐远去,一个人似乎才会更接近这荒芜的内核。那些曾经和我共事和生活的人们,他们的呼吸和影子正一个一个从这里剥离而去,一切都远去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十年前故地。
我无法说出此时的感受,任何文字都如那荒草,一堆堆、一片片,葳蕤而忧伤,仿佛失散了魂魄。
顺着那条街往下走,两边的店铺和人家消失全无,所有的建筑好似一下子拔离地面,不翼而飞,只留下满眼的蒿草占据原来的位置。那条水泥路仍旧漫长,一直延伸到山脚之下,就是这条漫漫长路,消磨了我十年青春。顺路走下去,那两棵高大的槐树一半已干枯,像魔爪伸向天空,把被夕阳染红的云层撕成丝状网络。每年春夏之交,槐树便开满白色花朵,十里飘香,走到它下面,总是陶醉,想象着和心爱的人坐在开满白花的槐树下,迎着夕阳,相互偎依。
而现实是我每每走在酷热的午后或寒冷的深夜中,夏日午后的阳光热烈,两眼内外都是白花花的阳光,我艰难地走着,路的倾角接近四十度,我需要弓着腰向上爬行。我听到自己大声的喘息,根本无暇顾及那两棵高大的槐树,浪漫更无从谈起。我必须在灼热的阳光下坚持走到山顶,然后去给孩子们上课,我的寂寞一路铺展,直至进到教室里。那时的夕阳和今日没有区别,云层之下是火红的圆球,慢慢坠入那遥远的山野。我的学校在山上,山上是高高的平原,视野非常开阔,不至于被两边的大山夹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也就是这样的高原之地,让我感到无边迷茫,我望不到视野的边界,当我望到远处的村庄在冒着袅袅炊烟,还有南山之上的几百座矿工坟茔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有了一丝着落,伴随阵阵温暖。
我知道矿工们都搬走了,留下这荒凉的山野之地,我为时代变迁之巨大感到震撼,正是如此巨大的变迁让我的心有了巨大的悲痛之感。曾经人流熙熙的水泥路上,如今我一个人走。夕阳下的荒草正渐渐由翠绿变暗,几百间沿街店铺、人声嘈杂、生老病死、浓厚的烟火气息,此时变得如此寂静,时间是最大的魔术师,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道具撤下去,换上这满眼的荒凉,而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舞台中央。
我忽然非常地想念,想念的事物却并不具体。
那个酒店二楼的一间,我曾和你们一起畅饮,窗外是空旷的原野,梯田一层层,绿意盎然或雪野茫茫。窗外的景色依然,人却散去,空留一副骨架立在那里,站在二楼,仍旧是那一间,满地碎石。十年后,我再次遥望窗外,夕阳依旧那么美丽,但四周的寂静把我的心掏空。
8、荒草
四周的一切加注了我个人的情感,我悲,似乎那草也悲,我痛,似乎那草也痛,我无助和迷茫,那草也无助迷茫。这样看来,那草是懂我了,它们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但也许那草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懂我,在它们眼里,我和它们没有区别,只是一株植物甚或一块石头而已。它们并不忧伤,也不悲痛,更不迷茫,它们自由自在,兴奋至极。
之前,没有它们生存的空间,不是被人踩着,就是被房屋压着,一出头就被拔掉,铲掉。有时在屋顶上悄悄冒出头来,但还是被主人发现,主人发着怒说,房屋漏雨原来是你们在作怪。多少年了,和住在这里的矿工们作着迷藏,为了活命,不得不在沟底和厕所旁以及无人的角落里默默生长。它们羡慕那些被矿工们种植在院子里的花和蔬菜,同样是植物,命运却是天壤之别,而那些花总是洋洋得意,趾高气扬,从来不正眼瞧它们一下。草们为此忍耐了无数年,现在好了,你们的主人都搬走了,没有人呵护你们了,来年春天你们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看看我们,整个山坡都是我们的身影,密密麻麻,这里已是我们的天下。这满坡的荒草,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生长了,再不用看谁的眼色,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无数的荒草占领了一个又一个倒塌的院子,如履平地越过那些低矮的墙头,潮水似的漫过碎石和土堆。曾经的花池和菜地已被荒草掩埋,几朵小花在荒草中艰难地探出头来,脸憋得通红,似乎被人掐住脖颈,呼吸困难。屋顶塌下来,落在土炕上,上面也站满荒草,有几株带刺的苍耳立在那里,像手握兵器的将军振臂高呼。看样子,它们为占领了一座城池而欢呼,它们所在的位置就是这座城池的中央,曾经是房屋主人睡觉休息的地方。似乎是解气了,这个当初一再把它们赶出院子的人,终于走了,仿佛那堆在炕上的沙土就是主人的坟墓,正踩在它们脚下。
无尽的荒草向我围上来:看看你们人类,活在红尘之中不自在,笑了、哭了、悲了、痛了、病了、死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虽年年枯,却年年生,没有穷尽,更不以物喜和己悲,野火烧不尽,永生永世活着。眼看你们一个一个倒下,埋入土中,我们也不再计较,愿永远陪伴在你们周围,生不和睦,死愿共存。
我知道,我和草不同,冥冥之中,我只能负重前行,有着草无法完成的使命,我企图用文字记录下那无法挽回的生命和不可名状的事物。我热爱这无限的伤感和迷茫,只有处于它们之中才能让自己静下来思考和思索自己,或思考人类,才能看清迷雾散尽之后的大地和山川。
文字可以慰藉和滋养无边的寂寞,肉体可以庸俗,但灵魂却不能因此堕落和荒芜。
坚守灵魂,和寂寞相守,才能飞向更加澄明的未来。
9、烟火
无数次走进矿工浴室,出口处,矿工们蹲坐在地上或椅子上,吸着烟,穿戴好下井的服装,一身乌黑,坐等出发。他们无视走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两眼空空望着前方,仿佛马上要进行一场生死抉择。然后他们起身向地下一层的井口走去,一个个进入罐笼中,等待片刻,一声铃响,便急速地随罐笼滑入地下,几分钟后,落在几百米深的地层之中。
出井后,他们脱去黑黑的满是油污的工作服,赤裸坐在浴室的长凳上,浓浓地吐着烟圈,发呆。多年前没有淋浴,他们只好钻入池子里,只露出一颗黑黑的脑袋,还是吸烟,呆呆地望着水面袅袅的热气出神。然后突然把头没入水中,像一个沉入水中的婴儿,蜷缩一团,十几秒后,头猛地抬出水面,怪兽一般,双手摸着脸,噗地一声,无数水珠从指缝间喷出,然后是大口地呼吸。最后在头上涂洗头膏,双手胡乱地涂抹,像大猩猩在挠头,再一次没入水中,水面上残留一层白色的泡沫,你已看不清他在水中的动态,然后像一個跳水运动员仰面从水里钻出,双手向后捋着头发,无比惬意。
每当我看到矿工们穿着乌黑的工作服,戴着乌黑的安全帽,穿着乌黑的靴子,满脸乌黑,露着洁白的牙齿和血红的眼珠,面带微笑走来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内心涌动着一股股热流。我无法说出内心所要言说的话语,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有一张命名《情侣》的照片: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偎依在一个刚出井的矿工身边,一边是一身白色衣裙皮肤白净的青春靓丽美少女,一边是一身乌黑看不出实际年龄黑黑的矿工,他们的笑脸陶醉了白花花的阳光。还有一张名为《父亲的生日》,爸爸过生日不能和家人在一起,马上要下井了,妈妈抱着小女孩喂爸爸蛋糕,爸爸笑容灿烂,妈妈微笑着,眼里含满泪水。
当所有的房屋变成满眼的树木和杂草,当所有的矿工从那些房屋里远走,你发现世界本没有变,几十年前,这里就是这个样子:野草丛生,几个村子,几处炊烟,几层梯田,几缕夕阳下几声狗吠。也会有春天的风卷起黄土一路飘撒过来;夏天的惊雷从遥远的天边一路滚来;冬季白茫茫的雪野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这样的秩序持续了很久,因有了煤,便从四面八方走来一些人,他们拉家带口,来这里当矿工谋生。于是荒野之地有了人间烟火,这样的烟火燃烧了半个世纪,现在已熄灭,但只要有人类生存,烟火始终不会被终结,烟火随着人类的迁移而迁移。当年这里的烟火是真实的烟火,矿工们每天劈柴烧炭,依靠煤取暖和生火,尤其是冬季,加上锅炉房浓浓的烟雾,整个矿区被浓厚的烟雾包裹着,阳光都很难穿透。
当然,现在他们搬到了恒安新区,那里不再有这些呛人的烟火,那里是亚洲最大居民区,太阳能和天然气成为新区的新能源,人们更加体面地生活,留下这山野之地被树木和野草覆盖。
真实的烟火真实地消亡了,生命意义上的烟火正在人类新的进程中蓬勃生长。
10、灵魂
某个下午,我在劳伦斯死去的年龄,读到了他有关矿山的文字:丑陋、令人厌恶、充满腐土经焚烧后的硫磺味、命中注定。
这些描写百年前英国中部矿区的词语瞬间和我有了一种亲切感,那些文字自带感应电波,不断和我经历过的矿山产生共振。我相信文字的能量,它一直存在,在你和它接通的一瞬,就如摁下电源开关,电流立刻激活你浑身的细胞。
离开生活多年的矿山之后,我竟然十分怀念它,如我父亲一样的矿工就在那“丑陋”和令人“厌恶”的地区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我说他们是高尚和伟大的,一生把肉体和灵魂隐匿在地层深处,把光和热献给世界,只有死后才可以葬在高高的山上。而你却说,不,他们并没有高尚且伟大的灵魂和思想,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让自己活下去,多挣几两碎银娶妻生子,让下一代过得好一些,至于为世界奉献光和热,那只是你们强加于他们的。
我想到我的父亲,十八岁下井,是为了解决吃不饱的问题,从小县城的煤矿来到大同煤矿,是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五十五岁退休,再加上户口比实际年龄小三岁,成就了他四十年井下作业的历史。他用一生证明,把自己隐藏在深深的地层之下是值得的,至少我能用这样的文字来记录他,但现实又说明他的一生似乎是徒劳的,因为他的另一个儿子已走上不归路,他一切的努力皆成枉然。
如今,他瘦骨如柴、面容憔悴、脾气暴躁,七十岁还要坚持去打工,曾经的健步如飞变得踉踉跄跄。我知道,他只是想逃避现实,换一个新的环境去面对生活。
我却只能凭记忆去梳理这一切。
短短三年之内,我陪他去了五次医院,肚疼,无法直立行走,肠道的蠕动日渐衰弱,一些食物已无法顺畅地消化。
七十多岁的他跪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弓着腰双手握拳支撑着上半身,疼痛难忍,手脚冰凉,冷汗挂满额头,我却无能为力,站在他身旁,等待医生。他的姿势如一条虫子被针刺穿腰部,高高隆起,又如一个无法趴下的朝拜者,不停地呻吟着,像极了我小时候趴在家乡的土炕上哭泣的样子。
他叫我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叫王经理的电话,他冰冷的手颤抖地握住手机,靠近耳边:喂,喂———
声音颤抖得厉害。
是王经理吧,我是老左,我想跟你请个假,我病了,住院了,下午就不能去了,过几天好了,我再去,哦,好,好,再见。
几句话,他说了好长时间,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难以忍受的疼痛。
11、废墟
一张多年前的旧照,我坐在房屋的废墟上。
身后的楼房一半坍塌一半挺立,废墟上,我双眼迷茫,思绪万千,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告慰身后那已成废墟的岁月。身边是一堆零乱的砖头和断成几截的水泥预制板,多少年来,它们以整齐的排列和组合,和每一户矿工家属共沐风雨,每一块残缺的砖块上,都残留着主人的气息和余温。现在它们混杂在一起,成为废墟,结束一段平静的岁月,被抛入山沟之中或掩埋在沙土之下。
夕阳从浓厚的云层中透出一丝亮光,把整个荒原泼染成凝重的紫红,此时的荒原像生锈的铁板,慢慢沉入水底。暮色依然,时光不再,青山依旧,夕阳几度。这一切都是空的,所有的道路和房屋,都是一些物质在一定时间段临时组合而成的相,这一切本来就不存在,是因缘而聚,又因缘而散。
那条路我无数次走过,那时的夕阳很红很亮,路上的石头和我作伴,而我却不知道该走向何处。有时是午后的阳光,眼前一片雪白,脚很烫,但我却停不下迈出的脚步。有时是接近午夜的雪天,那黑黑的一片是站立的青松,我大声吟唱驱赶寂寞,可寂寞如那漆黑的夜晚,将我愈裹愈紧。那个二楼平台,我经常站在上面眺望,远处有什么,一些低矮的民房,还有一排土窑洞,旁边长满荒草,再远处是一个村庄,缕缕炊烟,让我心底瞬间充满温暖。山那边是什么,山坡的背后是绿绿的山梁,是否有一位佳人,一直站在某棵树下等我,而我却一再背道而驰。
再一次路过是离开的第四个冬季,在四处萧条的冬天我渐渐地靠近你,该怎么去表述此时的心情,人去楼空都不足以表达,所有的词都被苍凉深深埋葬。当年的你那么轻盈,在明媚的阳光里走来走去,夏日的绿色掩盖着整个园子,你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看我一次次走过。站在空无一人落满荒草的校园里,曾经的爱恨悲喜又在哪里,那些努力、奋斗和争取,到头来不过是一片荒凉。
我竟然如此热爱这片废墟,那些瓦砾、泥土和石头,既熟悉又陌生,废墟之下,埋葬着春天的叹息和秋天的无奈,也埋葬着你病死的母亲,以及我的青春和诗歌。二楼的平台,被暮色笼罩下的四野牢牢包围,寂寞把一个人的青春紧紧攥在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平台落满尘埃,风吹过、雨洗过、雪埋过,唯独不见那个身披风衣的男子。
如果把每一处曾居住的地方称作故乡,这样的故乡我有三个,无一例外成为废墟,从一个废墟走向另一个废墟,这便是我的宿命。
12、墓地
山上的坟茔越来越多。
雪野上,一个个雪包在夕阳下显得肃穆。那是矿工之墓。从几百米深的地层之中到几百米高的山顶之上,这个高度,耗尽了他们的一生。
一个冬日的下午,五点,我爬上南山,徘徊在那些坟茔之间。那些墓碑上,刻有死亡者的姓名和家乡。河北、浙江、江苏、河南、湖南、内蒙古、山东、贵州、云南、福建、陕西……他们来自不同的省份,却葬于同一块土地。几十年前,他们从四面八方来这里当矿工,在各自平凡的生命中度过了一生,滚滚的乌金中隐藏着他们的汗液和辛劳,对美好生活的期望随着那载有煤的传送带从井下一直上升到地表,然后,装满每一节车厢,运送到世界各地。
这是他们最终的栖身之地,将要比那些煤沉睡得更久。
工业开发,一条路从山底蜿蜒到山顶,穿过那些坟茔,远远望去,那些坟茔像守候在道路两边的卫士,更像楚河汉界两边的棋子。前面是一个砖厂,棚户区改造需要烧制大量的砖,天气转暖,每天都有拉满砖的汽车扬着很高的尘土从这里经过。本来一片安安静静、无人踏足的山野之地,现在也变得喧闹起来。当然,那些砖是为改善矿工住房条件用的,上千栋楼房在山下的平原地带生长起来,这些埋在地下的矿工已没有机会居住了,但他们的孩子们可以。不过,搬迁到新区的一些年老的矿工,还是会陆续回来,山顶上的墓碑有时候一夜之间会增加好多。
小树林,是另一块矿工墓地,远离尘嚣,那本是当地一个村庄的荒坡,不长庄稼长满荒草,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片杨树林。整个山坡接近于平地,一块黄土坡,站在荒坡之上,可以看到远方的矿工住宅區,三层小楼一栋挨着一栋,当然,现在那些小楼已被夷为平地,栽种了成片的树木。土坡的左边是一道不算太深的沟,沟的那边就是山峰,山峰由满山的碎石组成,植被零星地洒落在上面。而沟的这边就是深深的黄土,落满矿工的坟墓,那些搬迁到新区之后又老去的矿工多数就埋在这里,是个远离工矿喧闹的安静之地,适合他们在这里长眠。
清明节,这里的荒草和山峰还没有一丝绿意,黄土有些冰冻,山沟里残留一些没有消融的雪,雪上被吹来的风随意撒上一把黄土。祭祖的人们陆续赶来,点燃纸质祭品,火焰在略带一丝寒冷的坡上燃起,就如当年他们生活过的房屋冒起的袅袅炊烟。此时的寒冷中偶尔也夹杂着一丝暖意。
中元节,这里的黄土已被野草染绿,坐在土埂上,满坡的墓碑淹没在蒿草之中,那田地的绿色一层一层直抵那片树林。多么令人向往,那片小树林,绿色的树林,每一棵的距离刚刚好,就如那些墓碑的距离,刚刚好。那么寂静,时光也在此刻凝固,阳光温暖,徐徐的风扑面而来,能在那片树林之中安息,是什么都无法比拟的幸福。你看,那人间的烟火,就在前方,一片祥和;你看,那远处的山峦,多么虚幻,遥不可及;你看,那些曾经住过的楼房被成行的绿树替代,那些石头屋也不见踪影,人间没有永恒的居所。所有的嘈杂和繁琐,委屈和抱负,到这里,都是尽头。那种没有边际遥远的未来,毕生追寻的光亮,忽然静下来,你看到了终点,那所有的一切从你脑海里一丝一丝抽尽,你感到了轻松,热泪盈眶。
人生之所以充满前行的动力,就是因为这种未知的诱惑,一直坚信那光亮就在不远的前方,可磨破双脚却仍然遥远得虚无缥缈。
我曾坐在这里,和那些坟茔一起观望人间。
这片墓地的身后是望不到边际的光伏发电板,阳光下发着深邃幽蓝的光。能源转型,由燃煤发电到太阳能发电,悄悄地在这块安静的墓地之后发生着,一切都无声无息。沉睡在黄土之下的矿工是否想到,他们曾深入地层之下,挖掘的乌黑的散发着巨大热量的煤,北方大地上发电依靠最多的能源,居然被他们身后那些光伏发电板占去半壁江山,而且会逐渐取代。
曾经苍凉的山顶平原,因了这些墓碑而变得肃静和肃穆,有了深度和凝重,有了更加辽阔的窒息感和沧桑感,也因铺满山野的发电板而增添了无尽的神秘感。
13、骨
是的,无数的骨,叠加在一起。
你的头骨,我的腿骨,他的耻骨,相互加入对方的行列,但似乎又很有秩序,一层叠加一层,一具挨着一具,掩埋在那个沟里的一处斜坡之下。
杨树湾,一个似乎很浪漫的地方。从选煤楼高大的拐筒下走过,是一个北中国最普通最没有特色的村庄,绿色的玉米从石头墙后面露出头来,一位老人坐在田埂边做着手中的活计。路边的河道已经干涸,左边高高的悬崖层层叠叠,拐角处是一棵并不高大的柳树,篬着头发,像一位很久都没有梳洗打扮的村妇立在村口。
到尽头才知道,杨树湾并没有一棵杨树,沙土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沟里,在一处宽阔地带停下,四周寂静无比,现在是夏季,杂草繁盛,阴沉的天空盖在头顶。这是一块巨大的矿工墓地,六十多年前,中科院的专家来此地考古挖掘了一块二十平米的土地,准备对掩埋在沙土之下的尸骨进行整理,却发现不到一米深的土层之中,有六层矿工尸骨,约有上千具。尸骨之间相互叠加,有的被坚硬的铁丝捆着,随后在杨树湾的任意一块地方深挖,无一例外,都是尸骨。
脚下的这块平地就是由那上千具尸骨垒起来的,瞬间感觉脚下有无数呐喊声传来,带着疼痛和绝望。
七十多年前,这些尸骨的主人们,为了更好地生活,或是为了活下去,怀着美好的愿望来到这里当矿工,以获得更好的物质生活。他们的愿望统统变成绝望,当从家乡踏上闷罐火车的那一刻起,就朝着死亡进发了,到达山沟里的煤矿时,便立即被限制了自由。矿工们每天没明没夜地下井劳作,强壮的身体不到一个月便瘦骨如柴,吃不饱,睡不好,强大的劳动强度,再加上精神折磨,使他们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失去劳动力的矿工被扔进沟里,浇上汽油烧掉,挖开的大坑不到几天便堆满死尸。扔进去时,他们好多人还活着,有的从昏迷中醒过来,艰难地往外爬,多么希望有人能拉他们一把。然而,没有,他们被那些手握重器的日本士兵击杀,或是被野狗活活吃掉。
南沟的山坡,整齐地排列着上千面无字碑,蔚为壮观。
那是死难矿工的碑。
他们绝大多数没有留下姓名,只有少数经考古专家整理遗物,发现他们留有姓名的纸片。两个山洞,填满尸骨,很多都成为干尸,皮肤、头发、衣服都在,面部表情非常逼真,是他们弥留在这个世界最后一刻的表情,无不充满痛苦。他们被扔进山洞时还没有死去,出于本能,他们努力向上爬,但最终没能爬出去,努力爬行的姿势一直保留到现在。
几百具努力向上爬行的干尸,张着大嘴,朝着洞口的方向,让人不寒而栗。
這些深埋在地下的煤,亿年前植物们的尸体,它们修成正果,发光发热,温暖人类,但也却影响着无数矿工的命运,为了挖掘它们,无数矿工以低于尘世的高度,一生与它们为伴,延续着不一样的悲喜人生。
14、慈悲
曾经的口泉河,是一条大河,河水宽阔而清澈,波光粼粼,令人神往。
因工业开发,口泉河渐渐萎缩,宽阔的河道只剩下细细的一股,像流在苍老面容上的泪痕。深秋河道里的荒草一路疯狂,一路枯萎,流水一阵清澈,一阵乌黑,乌黑的流水里有煤的影子。每一个矿工澡堂的废水都要流进这条河流,矿工身上洗掉的煤粉顺着澡堂的下水道流入河里,煤粉慢慢渗入河道,河道散发着煤的味道。胶鞋、破衣、橡胶轮胎,各种杂物在河道两旁随意呈现,散落在杂草之中,仿佛发生过一场战争,战后的凌乱和颓废尽显眼前。
翠绿的蛤蟆山被开膛破肚,垮塌下去,石料拉入水泥厂,煅烧成水泥,曾经的开山炮声已成为遥远的绝响,蛤蟆山终于静下来,蛤蟆已肢体不全。蛤蟆山下有几处寺庙:观音禅寺、关帝庙、南山寺、财神庙、千佛寺,对面山谷里还有一些寺庙若隐若现。一座巨大的观音雕像高高地立在山顶,站在寺院宝殿下,看那乳白色的观音在蓝天白云之下神情怡然,观望着人间。祈求平安、安详,一直是人类的愿望,但愿灾难少一些,再少一些,幸福多一点,再多一点,这也许是这些寺庙存在初衷和意义。
距离那些矿工墓地几里之外,云冈大佛浩浩荡荡,大佛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现代化矿井。某些时候,那些沾满煤尘满脸乌黑的矿工的微笑,就如那大佛的微笑。大佛的微笑让众生在迷茫中找到归宿,矿工的微笑把深埋地下打坐的煤挖掘出来,温暖世界,照亮人间,让煤也找到归宿,这何不是一种善举。如此说来,矿工也有佛性,他们的佛性借助于煤传到世界各地。
有工匠在煤矸石上雕刻佛像,那些煤矸石本来是要被丢弃的,但工匠把它们从垃圾堆里解救出来,在坚硬的矸石上雕出一尊尊佛像,于是,丑陋的石头,就有了佛性和慈悲。
15、力量
我感到时代变迁的巨大力量,只有这种力量才可以让这山沟里无数的石头屋和土坯房化为废墟,进而变成这满眼的绿色。让几十万矿工和家属从山沟里低矮的石头屋搬迁到平原地带的新区,这是一个时代的壮举,群山见证了这一切。几十万人从山沟里走出来,带着家眷,浩浩荡荡,奔向他们美好的生活,这是历史在这块土地上从未上演过的大迁徙。
再一次回到我曾生活过的矿山,正逢深秋,原来的居民区和矸石山,修建成一座公园,亭台楼阁、流水潺潺、红旗飘扬,被涂抹成蓝色的低矮的城墙和远处几间蓝色小屋,使得这里的空间布局让人舒畅。是的,昔日这里挤满了矿工低矮的石头屋,堆满废弃的煤矸石和生活垃圾,煤车的轰隆声一路响过,煤尘飘扬,从未落定。而现在,这里成了治理矸石山的样本,每一个曾在此生活过的人们,站在亭台之上,都会生出迷幻,尤其在夕阳迷人的光晕中,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画中,在梦中。
迈步走向旷野深处,荒草在脚下沙沙作响。
这个时刻,唯一能与我亲切交流的就是这些寂寞的荒草了,松软的感觉,犹如踩在疏松的田地里,置身其中,又如置身大海一般,寂寞从脚下伸向远方。这衰败的下面暗藏着无限生机,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向上喷发,这力量是不外露的,但却能感觉到,冬季过后,这片荒草又将被绿色浸染。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