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颜
《大苍狼》是一部功夫片,裹挟我们去重温一个江湖断章。作家张行健的长篇小说《大苍狼》甫一出版就位列文艺联合力荐书单2023年11月榜首。诚如一众资深作家和专职评论家所言,《大苍狼》应该被看作是张行健的长篇代表作。评论家王春林认为这部长篇“不仅在一向重在关注表现社会现实生活变迁的张行健自己的小说创作过程中是一个异数,甚至于在山西当下时代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也属于一个明显的异数。”作家毕星星更是高屋建瓴地评价张行健的胸怀和气量,“对百姓生活有一种天然的认同和亲近,对底层之恶有切肤之痛。”正是因为作家张行健秉持将“文以载道”的当下关注和现实切入娴熟地嫁接到行云流水的小说技艺中,成就了《大苍狼》虬枝横逸的“异数”和呼啸生风的“切肤之痛”。
如名所示,《大苍狼》描述了黄土高原上人与狼斗智斗勇、惊心动魄的一系列生死博弈的传奇故事,小说既有势均力敌的对峙和制衡,更有失利状态下的旁敲侧击和质当互换。其“功夫片”连续动词的“实录”担保了话本演变而来的小说“娱人耳目”的内质,而“江湖”则暗含着一个多种力量角逐、此消彼长、明潮暗浪的合道失道运动场域。因此,《大苍狼》不仅提供一种近身肉搏的急管繁弦来刺激肾上腺素飙升,满足阅读快感,而且展现出一种克制冷静的慢板滑揉来促发逻各斯探求,希冀冷静和理性考量。作家李骏虎认为《大苍狼》“站在历史与科学的高度,认识我们与自然的关系,透过有限的世界去发现无限的神性。”无独有偶,作家鲁顺民总结《大苍狼》生发出“生态环境与生命本质的理性追问,对和谐共存的深思索。”“无限神性”和“和谐共存”的当代站位对“人狼生存大战”的回顾性批判和感喟,可以恰切地作为铜镜鉴照当下的见识偏颇和行为失当,这赋予这篇小说迫切性和深远性。
“异数”一词除了表达作家独树一帜的文学见地,也言传出“和谐共存”生态观念的偏狭逼仄的在场礮境,毕竟,“异数”不只是常态中的孤峰独立,更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被排挤在外的畸零者,观点遭弃置,声音被遮蔽。然而,这种被后继情形证明其明智的孤勇和先见,倒成了一种珍贵的稀缺资源。本文旨在从叙事学角度探幽释微这种言说困境。
一、现实主义的江湖厮杀
小说作为表达形式现今基本具备了文体自足,一方面借力奠基于索绪尔的语言共时性分析的结构主义的要素空间并置和要素间关系建构,另一方面又得益于德里达借助语言无限指涉的能指链将历史解构为文本,把文本解构为一切语言造成的热望和幻象。籍此,文本解读就从文本思想性的内容维度剖析成功地转化为文本要素的技术拆解和罅隙透视。
真实与营造。杰姆逊总结道:“在西方,人们一般认为根本不存在现实主义这回事,现实主义只是一系列视觉幻想。现实主义手法完全是一种技巧。”⑴因此,真实感只是小说家用叙事技巧营造出的一种阅读光感和体验,是加强代入感的一系列叙事策略。接着他又从介入的角度分析,认为现实主义处理的是物质对象,是人和物质世界,更确切地说是和生存界的关系的反应和把握。那么,在《大苍狼》中作者是借由哪些要素又如何构建一種他所着意的什么样的现实呢?
立陶宛的词汇学家格雷马斯提出“叙事中最基本的机制是交换,为了创造出不断有新的事件发生的幻觉,叙事系统必须来回地展现积极和消极的力量。”⑵他把文本的叙事机制展现在一个由四个功能符号组成的“符号的矩阵”中,四个构成性符号素分别是“人”“非人”“反人”“非反人”。在《大苍狼》里,“人”是“杆子”“青皮”“古塬生”“王社火”。“非人”是“狼”。“反人”是古塬村村民,猎枪和步枪,和智勇的经验。那“非反人”呢,就是渴望得到实利,包括保护自己猪羊等生活资料,得工分、吃狼肉、卖狼崽的行为;是情感滋养,修复受伤受辱的情绪,享受报仇的快感;是荣誉,表现出力大威武,智慧过人,或者智勇双全的品质属性。
当然,这是以人为本位的一种叙事构造,那么以狼为“人”,就可以看到另一种图式:“反人”是两到四只狼团体,智勇经验;“非反人”是个体和族群生存。两两相较力量悬殊立判,人类在借助枪这种热武器后获得了明显的优势。相较与狼的生存“刚需”外,人类有着不断递升的欲求:杆子在复仇和吃肉外,要卖狼崽获得经济利益;青皮在借助门板上的两个洞残忍折磨狼后,用极刑发泄一种无名的欲和火;王社火高枝吊狼崽,不但利用“母性”累死了母狼,还曝尸示众起到杀一儆百的威慑力。也就是说,狼的斗争都以生存为目的,而人的斗争不但指向生存,还指向狼能够创造的经济价值、情绪价值和政治价值。在多重价值的驱使下,在威力强大的武器协助下,我们看到一种有趣的斗争:狼叼走杆子家猪,狼喝羊血糟蹋青皮的羊,狼吃了古塬生儿子,这是一种有悬念却无意外的斗争,是有限的狼主角的主动戏份。受伤的公狼被杆子追死,两个狼崽子被捉后被当做诱饵,奔跑一夜的母狼被活活累死,公狼被门板套牢摧残极刑暴死,其中四分之三的斗争戏份都是狼狈逃窜疲于奔命、惨死暴死的狼的被动场面。在人狼的擂台赛中,胜负在开局就已经注定,并且剧情沿着剧本的预定线路开展,狼的勇猛就是为了反衬人的智慧。作者借由武斗戏份营造的“真实”不只是满足“以飨读者”的阅读体验,更是迎合人类本位思想的“人是不可战胜的”群体性期待。
除了用记叙的手法“实录”一些打斗和较量场景,为了营造“真实”,作者不厌其详地列举各类名词,其中都是和太行山山村有关的山名、家畜野兽之名和庄稼植被之名。比如,山细分为巅、埝、垅、沟、涧、峁、野驴脖儿;野草有笨芽、刺丹、甜干菜、浦东果儿、苦苦菜、野苜蓿等不一而足。作者铺陈这些山乡之物并不是要科普以让读者“多识草木鱼虫之名”,而是借用物件的真实增强“现实主义”的可信度,拿局部真实造成一种全部可信的想象,打消读者疑虑,争取阅读信赖。吴晓东分析,这种具体性和原初性的名称“更有一种质感,一种世界不加意识形态化和抽象化的原始景象,就好像上帝的叙述一样,不假思索,没有犹疑,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⑶这些真实性虽然不具备推动叙事行进的情节功能,但是可以营造出作者要取信于读者的一种客观实在、确定无疑、真材实料的叙事氛围。
真实与排除。伊格尔顿认为,“现实不是被语言放映的而是被语言产生出来的;语言是切割世界的一种特定方式,而这一世界就深深地依赖着我们所掌握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掌握我们的,种种符号系统。”⑷在随后伊格尔顿陈述巴尔特的文学语言观时说,“文学语言是一种‘无底的语言,就好像是由一个‘空的意义所支持的一个‘纯粹的暧昧”。文学语言是一种“无底”的语言,是一个貌似中立的客观下潜藏着的具有明确意识形态的符号系统,它借以支持的“纯粹的暧昧”来自于对叙事要素的倚重和对讲述份额的裁剪。我们认同现实主义是一种运作某种符号系统的文本建构,分析构建中的要素和要素间的力量博弈可以显现出文本建构者所秉持的主张和价值取向。
马克·柯里把语言的切割功能具体化为排除结构,他论述道:“叙事史是一个排除结构,因为它带有其它故事的痕迹,带有未被讲述的故事、被排除了的故事以及被排除者的故事的痕迹。”⑸在《大苍狼》里,言说困境就是在排除里表现出来的。
古婆子和闵生灵的故事就属于被排除者的故事。古婆子是个接生婆,她有一双灵活且生机勃勃的手。在那时的塬上,分娩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一遭,运气不好就是一尸两命。所以古婆子就是生机和希望,受到村民追捧、优待和信赖。即便如此,她讲述的给狼接生的故事仍旧不被相信,大家讪笑,认为她是为了增加威信而妄自编造。这是文本内部角色设置对这个狼故事可信度的拆解。就作者的叙事构造而言,他把故事设定在酒醉后和深夜里,酒醉后一切如梦如幻,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况且还是不辨虚实的暗夜。所以,似乎作者也不打算通过讲述让读者信以为真,只是把一切归结为“谜”。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作者又接二连三地让古婆子院里出现羊腿,野兔,暗示这是狼来报恩,也是古婆子为狼接生的实据。据此,这是一个被排除了的故事,是狼有智有勇有义的故事。公狼能感觉到古婆子可以解决难产绝境,敢于以身犯险深入人类的居所来“请”古婆子,在古婆子历尽艰辛接生后送其回返并不断“送礼”来回报救命之恩。这样的叙事指向只能解读为“颂狼”,这在人狼不共戴天殊死搏斗的语境里,会被指责为立场不坚定、背友投敌、是自绝于人民的叛徒。基于此种思量,酒醉、暗夜、遮遮掩掩的叙述都在表明作者的心迹:对狼同情,无法明示是因为站位以及站位延伸出的立场。
另一个遭排除和贬斥的叙事有关于闵生灵。闵生灵是省城大学生物系的高材生,被戴了右派的帽子下放到古塬村。他既掌握着有关狼的全面且细致的知识,而且还有整体的生态系统观念。但是在彼语境下,他出场几次,要不就是无法获得较多的话语份额,不得不保持沉默以求太平;要不就是没有占据话语权的制高点,被否定排除边缘化。这集中表现在“古塬村打狼小组”建立之初,村民群情激昂、同仇敌忾,闵生灵提到生态平衡中狼能制服野兔,而且狼冒险进村是不得已,用放炮竹,缠绕绳索,涂抹石灰线印等保守方法预防就行。但是他的话很快被杆子、青皮和古塬生打断,打狼除狼的主张得到村民一致支持。后来青皮要对涧沟公狼施以刚棍贯穿术的酷刑,闵生灵匆匆赶来苦苦相劝收效甚微后,他讲了一段人狼互助的亲历往事,并没有获得更多在场者的共情,反遭讪笑。且不论闵生灵的故事究竟是亲历,还是道听途说,但是闵生灵在紧要关头,还是试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传达出世间万物有灵、互助共生的系统观才是长久之道。如果说村民因古婆子呵护生命的业绩而对其为狼接生的事暂且搁置的话,那么闵生灵作为一个外来户,并不能因其是孩子们的先生而免受打压。因彼时江湖失道:不再是互不侵犯,而是狼入塬上,人掠杀狼;不再是适可而止,而是利欲熏心,过度掠杀;不再是敬畏生命,感怀母情,而是残忍利用;不再是尊重对手,讲究武德,而是肆意凌辱,践踏尊严。这时塬上人已经放飞了自我野性,丝毫不追究为什么狼会在不该出现的夏秋之际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塬上,更不会考虑狼吃掉祸害庄稼的野兔的间接贡献。在《狼图腾》里,游牧民族对狼的态度是感性且多元的:“他们憎恨着狼是———侵犯他们家园的敌人;他们同时也敬畏着狼———草原狼帮助蒙古牧民猎杀着草原上不能够过多承载的食草动物:黄羊、兔子和大大小小的草原鼠。他们同时也深深地崇敬着狼———狼是蒙古民族的原始图腾。狼的凶悍、残忍、智慧和团队精神,狼的军事才能和组织分工,曾经是13世纪蒙古军队征战欧亚的天然教官和进化的发动机。”可是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萌芽的塬上,狼只剩下被憎恨,虽然它仍然在生物链中发挥着牵制作用,仍然谜一般拥有天然军事家的智慧,人本位思想和利益追逐已经蒙蔽了人们的双眼。杆子对狼施以极刑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作家莫言在小说《檀香刑》中描述的袁世凯对一个辛亥革命者施加的檀香刑:“天下最歹毒的刑罚……檀木撅子从孙丙的肩头冒出来……最早的设计是让檀木撅子从他的嘴巴里钻出来……檀木撅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⑹封面上写着作家对此酷刑冷静又悲愤的嘲讽:刑罚方面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特别痛苦死去的艺术。
文本中还有一个未被讲出的故事:中条山矿物开采,狼、野猪等本土动物的栖息地被破坏,家园损毁的它们被迫流浪进塬上,然后为了生存被追杀。所以是人先侵犯狼,狼才不得不冒犯人。这样的叙事在文本中只有两处,都是一笔带过,这样的言说困境是不得不屈服于强权和追求利己的结果。
二、无所不能上帝视角来补偏
作者安插在仇狼洪流中的古婆子和閔生灵并没有能够力排众议完成“异质声音”的叙事担当,尽管他们在塬上享有着独挡一面的乡村地位和智性远见。这不可苛责,毕竟作者也是有所顾忌,对古婆子的叙述云山雾罩遮遮掩掩,不能够畅快地曲尽其意,赋予闵生灵的叙述又是欲进还退、欲说还休,而且“低下了那颗文雅的头”。当作者以及作者推举出的代替其言说的人物囿于身份限定不能推而广之他的态度和主张时,作者转而求助于上帝视角的叙事策略。马克·柯里说“从技术角度来讲,同情的产生和控制是通过进入人物内心及与人物距离的远近调节来实现的”⑺人类的上帝也是万物的上帝,替人说话的上帝也替狼说话,代言人的上帝也代言狼。视角变化带来了广角立场,使读者能进入狼的内心深处和情感世界,在叙述的引领下,人的生命共情就能投射给狼,不由自主置身于狼的悲惨境地,同情狼的遭遇。
文本中的第十二章、十三章、十七章和二十一章都出现了异质叙述。《大苍狼》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叙述者视点,也就是第三人称有限视点,小说家克服了作家叙述和第一人称叙述的局限,“叙述者假定自己只能进入一个人物的内心,这样就重复了我们在第一人称小说中所见的那种真实性的一个方面……第三人称有限视点通过限制叙述者对‘我的使用而逃避语法人称的范畴……消除了议论,并于可能时以戏剧呈现代替叙述”⑻和沟通了集体情绪。所以叙述者是“类人”的“人类”。在第十二章中,涧沟母狼焦灼地攀山越涧寻找狼崽的行动是在人的视界之外的,这一切只有上帝可见。整整一夜上帝悲悯地目睹着狼在北沟和南沟不停蹄地奔波,看到沟北坚硬的山枣树上的狼崽又开始惦念沟南柿子树上狼崽的安危,最后呈现在人类面前的就是一只活活跑死的狼。上帝视角下的描述非常悲壮,“母狼不甘心,它吃力挣扎起来,又奋力一个腾跃……一股殷殷的浓浓的血液喷吐而出,他的身躯随了倾吐的稠血在崖畔划一道长长的血色的弧”。人类在复仇快感中面对奄奄一息的狼本想照着脑袋开一枪,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让这贼货慢慢死吧,一点一点遭着死吧。在母狼的深厚母情方面,狼和人是有共识的。正是基于此种见识,王社火才能想出这样高妙又卓有成效的招数。在另一种高度上,人也应该对此种母情有着生命的共情,可是利己的残忍只允许他们把此看做是鱼钩和鱼饵。因此,这种奸诈的利用和设计是人类通用的,属于为利所驱自相残杀,所以在这巧妙的广度视角下,作家的主张得以扩张:极权主义和漠视生命的暴虐是可憎的。
作者老到的笔法冷静而克制,叙事在塬上人们的狂怒和狂欢里单声道推进,从十二章开始出现了双声道。上帝从来不会缺席,它这个棋手在不动声色间排布和顾及了所有力量,当残杀导致敌对一方缩减时,又该排布下一盘棋局了。最后在野生和人化的交接或者是断裂之处,一场大戏正在进行着:狼扣押着人类幼崽梁梁要置换自己的幼崽。这其中有几重对等:一是狼崽和人类幼童在延续种群方面同等重要,可以看做是刻在生命基因里的共通性,沟通了野兽和人种;二,狼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借力打力的谋略,在先天承接的智行共通这一点上,互相操纵甚至上帝操控一切都变成可能;三,狼有着深厚的母情和爱情,凝聚着我们心血的所爱之物就是最大的羁绊和把柄,狼为情舍命的情感赠予似乎比人类还要决绝。只有在上帝的远景和广角下,这根本性的生命通约才有机会展现出来。因此最后,在野驴腰子以生命平等为最终刻度的衡量下人娃子狼崽子的对换,就是作者在人狼短兵相接的叙事中力图重新构建的江湖秩序。
同样的远景把中条山的矿物开采拢入视野内,狼进犯古塬村非但值得谅解,而且让神同情。正如在彼此生存竞争还未如此切近时,民歌民谣里也有对狼的轻松戏耍式的接纳。比如第五章中的民谣:狼拾柴,狗烧火,猫娃子坐在炕头上捏窝窝。
三、生态失衡的当代表征和阅读延伸
海啸、沙尘暴、全球变暖、极雪融化和全球性病毒蔓延,这些威胁非一人所为,也非一力可承担。当一叶障目一意孤行的行为造成生态被破坏的后果开始彰显并危及人的生存时,生态平衡观念开始出现在思界和言说中。
当代讲述中,狼之类的自然暴力已经远离城镇乡村,在大多数现代人的视界之外,狼在狼域,人在人界。所以,聚焦于狼的少数民族或者边远地区叙事就有一种遥远的神性闪耀和传奇色彩,像是消逝的江湖回音,是以往叙事的一个断章,但是也有零星表达。作家贾平凹在小说中曾借人物智祥大师之口叙述,“言道如今世上狼虫虎豹少,是狼虫虎豹都化变了人上世,所以丑恶之人多了”。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又提到街上的汽车都是山里的野狼转世而成。一方面是因为作家处于农业社会经验和工业文明体验的对接中,才会有此类的对位和并置,这种体验在当代稀缺且珍贵;另一方面是狼和车都具有某种人难以操控的速度和野性,借此作者更要点明的是它们都有弊端,汽车具有狼一样的危害,比如过度排放的污染以及使用和维护的高耗能性,都对环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把《大苍狼》归置于现实主义作品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只把它限定在现实主义旗帐下又不免武断和偏颇。詹姆逊引用批评家比格尔的话说:“现代主义者总是希望艺术不仅仅生产出一部小说,一幅画,或是一部交响乐……而是唯一的一部小说……一部宇宙之书,即包含一切的一本书。”⑼作家张行健笃定地怀抱一种以一含多的文学抱负:第一是他的小说中异质纷杂多音共鸣,除了人狼大战的大场面,还有人和野猪、野兔的周旋,狼和野狍子、野猪的狍落谁手;有人的分工协作,也有狼的团队合作;有人的声东击西趁虚而入,也有狼的釜底抽薪师夷长技以制夷。总之包罗万象,穷尽了山塬生态系统内斗争的一切可能性,这就形成一种对手的强弱高下在不同场景下不停转换的多重互文指涉。第二是以少胜多的代表,杆子当过兵,体力超群,崇武尚力,好勇斗狠;古塬生谨慎细致,筹划生计,勤俭持家,有经济头脑;青皮孑身一人,爱护羊群如爱护亲人,是义气担纲;王社火是一村之长,善于平衡,善于激励调动,知人善任,有统领才干。这四人分别代表了政治、经济、军事、家庭的力量在古塬村的分角色参与和各具特色的行为表现。第三是命名的象征艺术,王社火的王姓,古婆子的古远,杆子的直杆子的谐音,闵生灵更加直白的谐音,作者甚至还有意点破命名的意指———杆子给儿子取名梁梁的栋梁之材的寄托,不料暗暗应和了“结下了梁子”的后文。总之,作者的匠心独运赋予了《大苍狼》寓言性质文本的深层意味。
既然是寓言,狼就能表征一切不可控的自然威力,甚至是自然界本身。工业化让人有了空前的战斗力,信息技术更是加快了对自然攫取的力度和速度,人化的进程不断扩充人的生存空间和活动区域,天然野生区域一缩再缩,也间接导致一些大灾难。当人类进攻的力量无往不胜时,野性力量无招架之力败下阵来,人和自然的较量就替换成了人类和自身无限膨胀的欲求之间的较量,武打戏份就转换成内在戏,内化为人的理性和欲求之间的斗争。桑本谦教授曾经对多巴胺和内啡肽如何影响幸福感做过细致分析。多巴胺和内啡肽作为神经递质都有脱敏功能。快感神经递质(多巴胺)被分解消耗掉之后,幸福感很快就回到原来的水平。“没有人因为一顿饱餐、一场艳遇或一次中奖就会快乐一辈子……财富和权力都不会带来永久性的幸福,无休止地刺激快感神经最终会让它们彻底罢工,许多应有尽有的富豪之所以感觉不到幸福,是因为他们大脑里的那个奖赏机制被搞垮了……一旦造成这个局面,任何美好的刺激都不会给有机体带来幸福的感觉。”内啡肽是另一种快感神经递质,“苦行的目的就是让感觉痛苦的神经逐渐脱敏。当有机体对于各种痛苦越来越麻木的时候,快感神经就变得敏感起来,微小的良性刺激都会给有机体带来强烈而持久的快感。快感神经的过敏和痛感神经的脱敏大概是相伴而生的过程。”⑽简而言之,多巴胺让再多的甜都不甜,欲望即刻和无限地满足让人失去幸福感,失去生活意义;内啡肽是很多苦让一点甜无比甜,适度抑制欲望或者延迟满足,让人强烈感受到幸福感,对生活充满期待。这就是第欧根尼派极简主义生活方式和苦行修行的生理神经递质基础,也是幸福秘诀。如果人们不但能追求多巴胺,也能通过克制来增加内啡肽,那么我们对自然也许会少些攫取和侵犯,人和“狼”的大战就会有互利地圆满解决。
《大苍狼》是一部武侠断章。武侠是年轻人向往的世界,而在新世纪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的武侠是以钢铁侠、蝙蝠侠和外星人的全球大叙事为构架和主体的,狼不曾出现在他们视界。《大苍狼》的本土叙事更应该看做是一种反策略,正如马克·柯里指出来的那样,“小叙事、本土叙事、小身份叙事的倾向,它打破了普遍价值观的霸权,使大叙事以及其煞有介事的全球化让位于本土精英的本土历史。”⑾因此,《大苍狼》展现出一种离他们并不遥远的江湖恩怨情仇,带他们重温一种具有深厚生命意味的失道合道的幸福追求史,也再现一种和自然亲密接触斗智斗勇互生共用的本土斗争史。从弥补一种太行山古塬的生命体验、斗争经验和神性智慧方面而谈,《大苍狼》作为后现代借用差异征服標准化叙事的一个异数不只是不可或缺,更是孤峰屹立,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
⑴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第21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
⑵同上,第107页。
⑶吴晓东:《从卡夫卡道昆德拉》,第158页。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
⑷伊戈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第9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⑸马克·柯里:《后现代主义叙事理论》,第9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⑹莫言:《檀香刑》,第37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
⑺马克·柯里:《后现代主义叙事理论》,第2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⑻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第1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⑼同上,第157-158页。
⑽转引自微信公众号《历史与秩序》2023年5月6日,桑本谦:《进化论视野下的宗教》。
⑾马克·柯里:《后现代主义叙事理论》,第12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责任编辑:曹桐桐